街道的一头沉入完全的黑暗;另一头,一种漫射的蓝灰色光映现出一系列低低的建筑,就像花岗岩切割成的积木一木搭一木地倾斜延伸下去,在街道拐个弯消失不见的地方堆叠在一起。几千英尺的顶上,云彩伸出一只变薄了的手指,直指那条拐弯的曲线,而且透出一抹绯红。一阵凉凉、咸咸的风顺着街道吹来,将一张包装用的玻璃纸吹到科林和玛丽坐着的台阶上,不停地轻轻搅动。从他们身后百叶窗紧闭的室内传来模糊不清的打鼾声和弹簧床的吱嘎声,就在他们俩脑袋顶上。玛丽把头靠在科林肩上,他则靠着背后的墙面,就在两条排水管的中间。一条狗从街道比较亮的那头迅速地朝他们俩走来,脚趾甲在老旧的石头路面上一板一眼地咔咔踩过。它在到达他们面前时并没有停步,也没朝他们的方向瞥一眼,一直到它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了,它那复杂的脚步仍能听得见。

“我们真该带着那叠地图的,”科林说。

玛丽往他身上靠得更近了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喃喃道。“我们在度假嘛。”

一小时后他们俩被欢声笑语给吵醒了。不知哪里有口声音尖利的钟坚定地敲响了。现在的光线已经没有深浅之分,微风温暖又湿润,就像动物的呼吸。一大帮小孩儿,穿着黑色领口袖口的亮蓝色罩衣蜂拥着冲过他们身边,每个小孩背上都高高地背着干干净净的一包书。科林站起身来,拿两只手抱住头,犹犹豫豫地走到窄街的中间,孩子们在他面前分开,然后重新汇合为一体。一个小姑娘把个网球扔到他肚子上,然后干净利落地把弹回来的球接住;快活、赞赏的尖叫响成一片。接着钟声停歇,下剩的孩子跟着也沉默下来,沉下脸来飞快地跑过去;街道突然间一下子就空了下来。玛丽在台阶上弯下腰来,两只手拼命搔着一条小腿和脚踝处。科林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央,轻轻地晃荡着,盯着有低矮建筑的那个方向。

“有什么东西咬了我,”玛丽叫道。

科林走过来站在玛丽后面看她抓挠。几个细小的红点慢慢扩大成硬币大小的红色肿块。“换了我就不会再抓了,”科林说。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街上。孩子们走出好远了,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变了样子,就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房间里,听他们念叨教义问答或是数学公式。

玛丽不断地跳脚。“哦上帝啊!”她叫道,恼怒中带了点自我调侃。“我要是不抓会没命的。而且渴死我了!”

科林的宿醉倒是赋予了他一种疏离、粗疏的权威感,这在他可不常见。站在玛丽身后,把她的两只手都按在她身上不让她乱动,他指着街道的一头。“我们只要走到那里,”他贴着她耳朵道,“我想我们就能来到海边。那儿应该能找到家开门营业的咖啡馆。”

玛丽也就由他把自己推着往前走。“你还没刮脸呢。”

“别忘了,”科林道,一边加快速度下那个陡坡,“我们是在度假嘛。”

一拐出那个弯儿,大海就扑面而来。面前的地界狭窄而又荒僻,两面都被连绵不断的一线饱经风霜的房屋框住。高高的柱子从平静、泛黄的水面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冒出来,可是没有一条船系泊。在科林和玛丽的右边,有块坑坑洼洼的铁皮指示牌指路,顺着码头沿岸就能到一家医院。一个小男孩,由两个挎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购物袋的中年妇女裹挟着,从他们俩刚才走过的那条街道来到了码头前。这队人马在指示牌前停下脚步,两个女人弯下腰去翻检包里的东西,像是忘带了什么。再度出发的时候,小男孩尖声提出什么要求,马上就被喝止了。

科林和玛丽在码头边缘附近装货用的箱子上坐下来,闻到一股刺鼻的死鱼味儿。终于从他们身后城市里那些窄街僻巷的迷宫里解脱出来,能一直望向大海,他们还是长出了一口气。占据了前景的是个低矮的、围墙环绕的小岛,约半英里远,全岛都用作了公墓。一头有个小礼拜堂和一个石砌的码头。隔着这段距离望去,视野被淡蓝的晨雾扭曲了,明亮的陵墓和墓碑看去就像个发展过度的未来城市。在一道污染造成的烟尘后面,太阳就像个脏乎乎的银盘,又小又清晰。

玛丽再次靠到科林的肩膀上。“今天你得照顾我了。”她边说边打了个呵欠。

他抚摸着她的后脖颈。“那你昨天有没有照顾我呢?”

她点了点头,合上眼睛。要求对方照顾是他们俩之间的保留节目了,他们会轮流担负起照顾之责。科林把玛丽抱在怀里,有些心不在焉地吻了吻她的耳朵。从那个公墓小岛后面冒出来一条公交艇,正在朝那个石砌的码头靠近。即使隔开了这么远的距离,仍然可以看到一身黑色的小人拿着花从艇上下来。一声脆薄的哭喊穿过水面传过来,是只海鸥吧,要么也许是个孩子,公交艇又慢慢驶离了那个小岛。

船是朝医院的码头驶去的,那码头位于岸边的一处拐弯后面,从他们坐的地方看不到。那所医院本身却赫然耸立在周遭的建筑之上,是座墙皮剥落的芥末黄色城堡,浅红色瓦片铺砌的陡峭的屋顶上撑着一堆摇摇欲坠的电视天线。有些病房有高大的、装了窗棂的窗户,这些窗户开向小船大小的阳台,全身穿白的病人或是护士在阳台上或站或坐,望着大海。

科林和玛丽身后码头区和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裹着黑色披肩的老太太,整个包裹在沉默当中,提着空购物袋步履艰难地走过。从旁边的一幢房子里传来浓烈的咖啡和雪茄烟味儿,混合着,甚至盖过了死鱼的臭味。一个形容枯槁的渔民穿了身破烂的灰色西装,里面套了件原本是白色的、纽扣都掉光了的衬衣,像是好久以前逃离了一份办公室的工作,在货运箱子旁边扔下一堆渔网,差一点就扔到了他们脚上。科林做了个模糊的、表示歉意的姿势,可那个人已经走开了,一边以精确的发音说了句,“游客!”挥了挥手表示不跟他们计较。

科林把玛丽叫醒,劝她跟他一起走到医院的那个码头。就算那里没有什么咖啡馆,他们也可以搭乘公交艇通过运河回到市中心,离他们的旅馆也就不远了。

等他们走到壮丽的门房,同时也是医院的入口时,那艘公交艇却正在离岸。两个身穿蓝色夹克、戴着银边墨镜、留着一抹极细唇髭的小伙子负责操作那艘船。其中一个在方向盘前面站好了,另一个手腕翻飞,熟极而流又满是不屑地将系船索从系船柱子上解下来;在最后一刻,他一步跨过越来越宽的油乎乎的水面跳上船去,顺手将后面挤满了乘客的铁栅栏拉开来,又用一只手马上关好,一边冷漠地望着渐渐远去的码头一边大声跟他的同事交谈。

科林和玛丽也没再商量,朝陆地的方向转过身,加入了潮水般涌过门房的人流,走上一条由开花的灌木夹峙两旁的陡峭的车道,朝医院走去。上了年纪的女人坐在矮凳上出售杂志、鲜花、十字架和小雕像,可是连一个停下脚步看看货色的人都没有。

“如果有门诊病人,”科林道,把玛丽的手握得更紧了,“就该有个卖便餐的地方。”

玛丽突然暴怒;“我一定得找杯水喝。水他们总该有的吧。”她的下唇已经干裂,顶着两个熊猫眼一样的黑眼圈。

“那是,”科林说。“毕竟是个医院嘛。”

在一组华丽的玻璃门外头已经排起了队,玻璃门上面还罩着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彩色玻璃遮篷。他们踮起脚尖,透过玻璃门上人群和灌木丛的投影,可以辨认出有个身穿制服的什么人,门房或者是个警察,正站在两组玻璃门中间的阴影里,检查每位访客的证件。他们周遭所有的人都在从兜里或是包里往外掏一种亮黄色的卡。这显然是病房的探视时间,因为这些等待的人里面没有一个人看起来是有病的。这一大帮人慢慢地离玻璃门越来越近了。一个木架子上摆着一个告示牌,牌子上以优雅的字体写了很长、很复杂的一句什么话,里面有个像极了“安全”的词儿强调了两次。科林和玛丽实在是太累了,都没能及时从队伍里退出来,等他们穿过门口发现已经站在穿制服的警卫面前时,也懒得解释他们跑到这里来是想买到点食物和饮料。两人再次从车道上下来,对他们表示同情的人群纷纷给他们些常规的建议;看来周边是有那么几家咖啡馆的,可没有一家在医院旁边。玛丽说她就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大哭一场,正当他们四处寻找这么个合适地点的时候,他们听到一声喊叫和船用发动机倒挡时发出的闷声闷气的轰响;又一艘公交艇正在码头上系泊。

要回他们住的旅馆,就得经过全世界最著名的一个景点,一个巨大的楔形广场,三面环以带有典雅拱廊的建筑,开口的一端矗立着一个红砖钟楼,钟楼后面则是一个举世闻名的大教堂,白色的圆顶、光彩夺目的立面,名副其实地体现了无数个世纪人类文明的辉煌载体。沿着楔形广场的两条长边,密密地排列着好几排椅子和圆桌,它们是几家历史悠久的咖啡馆的露天咖啡座,隔着广场的铺路石,就像两支对峙的军队。还有好几支毗邻的乐队,乐队成员和指挥全都身着无尾礼服,不顾早上的暑热,在同时演奏着军乐和浪漫音乐,演奏着华尔兹舞曲以及带有雷鸣般响亮的高潮桥段的广受欢迎的歌剧选段。到处都有鸽子在侧飞,在昂首阔步和随地排泄,每一家咖啡馆的乐队在受到离它们最近的几个顾客稀稀拉拉的热诚鼓掌后,都或长或短地稍停片刻。密密层层的游客川流不息地涌过阳光明媚的广场开阔地段,要么就是呼朋唤友地停下脚步,融进精美的柱廊底下黑白分明的光影拼图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成年男性都带着相机。

科林和玛丽一路步履艰难地从船上走过来,在穿过广场前先在钟楼逐渐缩小的阴影下停下了脚步。玛丽一连好几个深呼吸,在一片喧嚣之上这意味着他们在这儿终于找到水喝了。他们俩紧靠在一起,沿着广场的边缘一路找过去,可是没有空桌子,就连可以跟人家拼桌的空位都没有,大部分来来回回穿越广场的人流看来也都是在找个地方坐下,那些离开广场进入迷宫般街道的游客也是无可奈何之下气哼哼地走的。

终于,在一对挥舞着账单在座位上扭动着身体的老夫妇旁边干等了几分钟以后,他们终于能够坐下来了,然后才发现,他们这张桌子明显是在侍应生服务区域的一个偏远的角落,另外还有一大帮伸长了脖子、捻着根本听不见的响指招呼侍应生的顾客会先于他们得到注意。玛丽眯起充血的眼睛,已经开始肿起来的干裂的嘴唇嘟囔了句什么;当科林开玩笑地举起面前的小咖啡杯将残渣奉献给她时,她把脸深埋在了两手中间。

科林快步绕过桌子朝拱廊走去。吧台入口处最阴凉的地界聚着一帮百无聊赖的侍应生,可他们把他给嘘了出来。“没有水,”其中有一个道,指了指阴暗的拱形廊柱框出来的那一片满登登的等着付账的明亮的人海。科林回到他们的桌子边,握住了玛丽的手。他们的位置距两个乐队差不多远近,虽说音乐的声音并不太响,两种音乐的叠加造成的不和谐音以及节奏的错乱还是让人无所适从。“他们会给我们上点东西的,我看,”科林很没把握地说。

他们俩把手放开,往椅背上一靠。科林追随玛丽的目光看着附近的一家人,小小的婴孩由父亲托着腰在桌子上站着,在烟灰缸和空杯子之间蹒跚走动。小孩戴了顶白色遮阳帽,穿了件绿白条子的海魂衫,下面是饰有粉色蕾丝和白色缎带的鼓鼓囊囊的裤子,脚蹬黄色短袜和猩红色皮鞋。奶嘴那淡蓝色的橡皮环紧紧地贴在嘴巴上,遮住了嘴巴的形状,使婴孩带上了一种持久不变的滑稽的讶异表情。嘴角一道亮闪闪的涎水慢慢在下巴上深深的小窝窝里聚集起来,然后漫出来,带出一道明亮的尾迹。婴孩的小手一握一伸,脑袋古怪地摇晃着,两条软弱的小胖腿被又大又重、毫不知羞的尿布笨拙地分开。一双狂野的眼睛又圆又纯,目光灼灼地扫过阳光朗照的广场,看似又惊又怒地定格在大教堂的圆顶轮廓线条上,曾有人这样描述过,说那拱形的顶端,仿佛在狂喜中碎裂成为大理石的泡沫,并将自己远远地抛向碧蓝的苍穹,电光石火、天女散花般喷射而出又凝固成型,仿佛滔天巨浪瞬间被冰封雪盖,永不再落下。那婴孩发出一个含混粗嗄的元音声响,两只小胳膊抽搐地指向大教堂的方向。

科林在一个侍应生端着一托盘空瓶子朝他们转过身来时试探性地举起手来;可他的手还没举到一半,那人就已经从他们身边过去了。旁边那一家人准备要离开了,那个婴孩被传递了一圈,最后母亲把他接了过去,她用手背擦了擦孩子的嘴巴,然后小心地背朝下把他放进一辆镀银装饰的婴儿车里,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以后,把孩子的胳膊和前胸套进一套有很多搭扣的皮质扣带中。婴孩被推走的时候仰面躺着,眼睛狂怒地紧盯着天空。

“我在想,”玛丽眼看着婴孩远去,说,“孩子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玛丽的两个孩子跟他们的父亲在一起,而这位父亲就住在一个乡村公社里。他们来到这里的头一天就写好了三张明信片准备寄给他们,可直到现在仍躺在他们旅馆房间的床头桌上,还没贴邮票呢。

“正在想念他们的电视、香肠、漫画书和碳酸饮料,不过其他方面应该都还好吧,我猜,”科林道。有两个男人手牵着手在找个可以坐的地方,靠着他们的桌子站了一会儿。

“所有那些高山和开阔地带,”玛丽说。“你知道,这地方有时候真是要把你给憋屈死了。”她瞥了一眼科林。“真够压抑的。”

他握住她的手。“我们应该把那几张明信片寄出去。”

玛丽把手抽了回去,四下打量着几百英尺范围内那些无穷无尽的拱廊和柱子。

科林也打量了一番。根本看不到侍应生的影子,而每个人面前的杯子似乎都是满的。

“这儿真像个监狱,”玛丽说。

科林把胳膊一抱,不错眼地看了她很长时间。到这儿来是他的主意。最后他说,“我们的机票钱已经付了,航班要十天以后才起飞。”

“我们可以乘火车。”

科林的目光越过了玛丽的头。

那两支乐队已经同时停止了演奏,乐师们正朝着拱廊走去,前往他们各自所属的咖啡馆的吧台;没有了他们的音乐以后,广场显得更加开阔了,只听到游客的脚步声响:正装皮鞋尖锐的踢踏声,便鞋凉鞋的拍击声;还有各种人声:敬畏的低语,孩子们的喊叫,做父母的喝止。玛丽抱起手臂,把头垂了下来。

科林站起身来朝一个侍应生挥舞着两条手臂,那人点了下头,开始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一路上还收了几张酒水单、几个空杯子。“我简直难以置信,”科林欢欣鼓舞地叫道。

“我们应该把他们也带了来的,”玛丽冲着自己的膝头道。

科林还没坐下。“他真的过来了!”他坐下来,用力拉住她的手腕。“你想要点什么?”

“我们把他们撇下不管真是卑鄙。”

“我觉得我们够体谅他们的了。”

侍应生,一个看起来派头十足的大块头男人,蓄着浓密的、泛起灰白的胡子,戴着金丝边眼镜,突然出现在他们桌前,朝他们俯下身来,眉头微微耸起。

“你想要什么,玛丽?”科林急切地轻声道。

玛丽交叉着两只手放在膝上说,“一杯水,不加冰。”

“好的,两杯这样的水,”科林急迫地说,“还要……”

侍应生直起身来,鼻孔里喷出一丝冷气。“水?”他冷淡地道。他的目光把他们俩来回扫了一遍,估量着他们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状况。他退后一步,冲着广场的一角点了下头。“那里有个水龙头。”

他就要举步离开了,科林在椅子里转了一圈,抓住了他的袖口。“别走,侍应生,”他请求道,“我们还想要点咖啡和……”

侍应生把胳膊抽了回来。“咖啡!”他重复道,他的鼻孔嘲弄地猛然张开。“两杯咖啡?”

“是,是的!”

那人摇了摇头,走掉了。

科林瘫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慢慢地摇着头;玛丽挣扎着想把身子坐直。

她轻轻地在桌子底下踢着他的脚。“算了吧。十分钟我们就走回旅馆了。”科林点了点头,可是并没有睁眼。“我们可以冲个淋浴,坐在我们的阳台上,想要什么都可以叫他们给我们送上来。”眼看着科林的下巴都垂到了胸口,玛丽就更来劲了。“我们可以上床。呣,干干净净的白被单。我们把百叶窗都关上。还有什么更好的主意?我们可以……”

“好吧,”科林沮丧地说。“咱们这就回旅馆去。”可他们俩谁都没动弹。

玛丽噘了噘嘴巴,然后说,“他也可能把咖啡给咱们端来吧。摇头在这地方可以表示很多意思呢。”

晨间的暑热已经大大增强,人群也稀少了很多;现在有足够多的空闲桌子了,那些仍然在广场上行走的要么是极端热忱的观光客,要么就是真有事情要办的本地市民了,所有那些分散开来的人形,都被空下来的大块空间反衬成了矮子,在扭曲变形的空气中发着微光。乐队在广场对面再度集结起来,开始演奏一支维也纳华尔兹舞曲;在科林和玛丽这边,乐队的指挥在迅速翻阅一本总谱,乐师们正各就各位,将架子上的乐谱安放妥当。两个人相互间太了解的结果之一就是玛丽和科林经常发现他们俩会不约而同地关注起同一样东西来:这次,他们盯上的是两百英尺以外一个背对他们的男人。他的白色西装在强烈的阳光底下非常显眼;他已经停了下来倾听那支华尔兹舞曲。他一只手拿着架相机,另一只手夹着根香烟。他懒洋洋地用一只脚支撑着全身的重量,脑袋随着简单的节奏动来动去。然后他突然转过身来,像是听厌了,因为曲子还没奏完,缓步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一边把香烟扔掉,又看都没看地碾了一脚。他从胸袋里取出一副太阳镜,丝毫没有扰乱他的步幅,戴上之前用一块白手帕大约摸地擦了擦;他的每个动作看起来都是如此高效而又经济,简直像是精心设计好了的。虽然他戴上了太阳镜,穿上了剪裁精致的西装,系上了浅灰色的丝质领带,他们还是马上就认出了他,眼看着他朝他们越走越近,就像被施了催眠术。没有迹象表明他是否也看到了他们,不过他现在是径直朝他们的桌子走来了。

科林呻吟了一声。“我们应该回旅馆去的。”

“我们应该把脸背过去。”玛丽道,可他们俩继续看着他越走越近,受到一种在一个外国城市认出某个人来的新奇感驱使,也受到看见人家却没被人家发现的魅惑力所驱动。

“他已经走过了,”科林悄声道,可,就像是受到了提示似的,罗伯特停下了脚步,摘下太阳镜,把手臂整个儿张开叫道,“我的朋友们!”朝他们飞快地走上来。“我的朋友们!”他握住了科林的手,将玛丽的手举到唇边亲吻。

他们俩坐回到椅子上,虚弱地朝他微笑。他已经找到了把椅子,在他们俩中间坐下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仿佛他们已经分离了好几个年头,而非好几个钟头。他在椅子上懒散地舒展开四肢,把一只脚的脚踝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展现出浅奶油色的软皮靴子。他用的古龙水的淡淡香味,跟前夜的香水截然不同,在桌子边弥散开来。玛丽又开始抓她的腿。当他们解释说他们还没回过旅馆,在大街上睡了一觉时,罗伯特惊恐地叹息不已,坐直了身子。广场对面,那第一首华尔兹舞曲已然在不知不觉间跟第二首曲子掺和到了一起;就在他们附近,第二支乐队开始演奏一首节奏硬朗的探戈舞曲,“赫尔南多的避难所”。

“这都是我的错,”罗伯特叫道。“我把你们耽搁得太晚了,用我的红酒还有我那些愚蠢的故事。”

“别再抓了,”科林对玛丽说;对罗伯特则说:“哪里哪里。我们本该带着地图的。”

可罗伯特已经站了起来,一只手放在科林的前臂上,另一只手去握玛丽的手。“是的,责任确实在我。我该为这一切设法弥补一下;请一定接受我的好意。”

“噢,这可不行,”科林含混地道。“我们该回旅馆了。”

“你们都累成这样了,旅馆可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我会让你们感觉舒适已极的,你们会忘掉那个可怕的夜晚。”罗伯特把他的椅子推到桌子底下,好让玛丽经过。

科林拽住她的裙子。“等一下,我们……”简短的探戈舞曲突然奏出最后的乐句,通过聪明的转调,变成了一首罗西尼的序曲;对面的华尔兹也已经变成了一首加洛佩德舞(一种两拍子的快速轮舞。)曲。科林也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努力想集中起精神。“等一……”

可罗伯特正拉着玛丽的手穿过桌子间的空隙。玛丽的动作看起来活像是梦游人缓慢的机械动作。罗伯特转过身来,不耐烦地喊科林。“我们叫辆出租车。”

他们经过乐队,经过钟楼,钟楼的影子如今已经缩到仅余一点残根了,来到繁忙的码头区,熙熙攘攘的潟湖的焦点地带,那里的船老大像是立马就认出了罗伯特,拼了命地争相要他惠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