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家犬的自我修养

沈拓没有准点到,他堂堂一个段家老板娘,郑峰让他三点去他就三点去,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挂了电话之后迷迷糊糊的睡到两点,睡醒起来又慢慢悠悠洗脸洗头敷面膜,等到把自己捯饬利索了才拿上钥匙出了门。

沈拓没开自己的车,他车里带着定位的GPS,尽管段以疆应该暂时没空查他的定位,但他不想冒这个险。

有些话,沈拓无法跟段以疆言明,他不能真的像自己所保证得那样什么都不管,他知道自己迟早得和郑峰面对面的深谈一次,他们毕竟是拜过香案饮过血酒,有十几年的交情和无数次过命的情分,倘若没有横隔着一个段以疆,他们应当还是同生共死的兄弟。

沈拓叫了个车到盛安,司机是外地来港城务工的,并不知道沈拓是谁,他年轻嘴碎,一时好奇,特意问了问沈拓来这地方干嘛。

盛安周围已经渐渐荒废了,厂房周围原先靠着工厂建起来的商店、饭馆大都关门歇业,最近几个月里除了还在上班的员工之外,几乎没有外人会来这里吹海风。

只是沈拓没有扯闲篇的心情,他一路上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没有接话,等到了地方,他开门下车,走出去十几米之后听见车喇叭直响,这才想起来自己又忘了给钱。

郑峰接管盛安之后没能留住厂子里最核心的那一批骨干,后来港城洗牌,盛安被查封了半年,耽搁生产,而后又被陆续挖走了仅存的几个核心技术员。

港城新上任的一把手就是要从黑街和旧城开刀,船厂涉及到的东西又多又杂,郑峰没像段以疆那样规避风头,单是缴罚单就几乎缴空了利润。

昔日人流熙攘的地方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沈拓踢着石子往郑峰和他约定的地方走,新船下水的船坞曾经是整个盛安里最热闹的地方,当年厂里第一艘船下水的时候,他俩扛着一箱啤酒在这喝了一整夜。

湾口是狭长的收势,风比别得地方大。

沈拓双手揣兜,抬脚将石子踢去围栏外头,石块坠海,细浪翻腾,他盯着那几圈细碎的涟漪仔细瞧了一会,海风吹得他发丝散乱,他也没伸手去理。

海边的风湿凉,沈拓吹了一会便觉得身上不自在,他转过身来背对着风口闷咳出声,瘦削的脊背微微弓起,捂在嘴边的手骨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嶙峋。

“不是有人养着吗?”

郑峰在了不远处的空地上停下了脚步,作为一个四十过半的中年男人,他已经比同龄人健康多了,他没有富态油腻啤酒肚,没有谢顶秃头的烦恼,纯黑色的休闲装裹着他训练有素的身形,露在外面的蜜色小臂依然能让一群年轻人口水直流。

郑峰鲜少这么拐外抹角的说话,他是个直来直去的暴脾气,但凡看不上眼的,他总是能动手就绝不开口。

沈拓算是例外,抛开跟段家的是非恩怨,他对沈拓从来都是掏心掏肺。

这两年他没少听见有关沈拓的传闻,他知道沈拓受了重伤险些丧命,更知道段以疆打着休养生息的旗号,让沈拓彻底退了下来,

“段以疆金屋藏娇,就把你养成这病怏怏的德行?”

郑峰皱着眉头又跟了一句,他与沈拓许久未见了,道上盛传着段以疆对沈拓无微不至千娇百宠,但依他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那还不是因为他最近太忙,没空养我。”

论起呛声回嘴,沈拓是必然不会输的,他忍下喉间的不适勾唇笑开,迎着郑峰的目光坦然摊手耸肩,替段以疆喊了一声冤。

“有人偏不让他专心金屋藏娇谈恋爱,处处给他添堵,我可不得跟着操心受累吗?”

时隔许久的重逢不算愉快,也不算太糟。

沈拓浅浅眯着一双桃花眼,抱怨似的语气低婉凄苦,他漫不经心的朝着郑峰身边走去,直到把郑峰逼得半退一步才悻悻停下。

他与郑峰十几年的交情,自然知道怎么让郑峰浑身不自在。

这大抵就是基佬对直男的优势,郑峰一辈子没能释怀自己的初恋,但又偏偏待在黑街这群以他为首的基佬堆里,平日里耳濡目染,不该懂得懂了太多,所以一跟同性接触过密就浑身难受。

“.…..是他先借别人的手来动我。”

从牙缝里挤出的字眼没有应有的咬牙切齿,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微弱颤音。

郑峰又后退半步才梗着脖子开口,突兀的经络血脉浮现在他颈间,像是一条可怜巴巴的浅滩困龙。

“郑哥,话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真要论个次序,先不仁不义的也是你。”

沈拓收起了戏谑端正神色,直直看向郑峰眼底,他仍然在用旧日的称谓,只是说出口的话却直白得没有给郑峰留一丝情面。

“他找第三方替他出面,是想给你留个面子。这两年,你扛盛安扛得有多难,我们都清楚,少爷他不是要趁火打劫,你该明白这一点的。”

“——行了吧,沈拓。那是你的少爷,不是我的。”

郑峰绷着唇角打消了方才那点心疼沈拓的念头,他们这就算是过了招呼,他本以为隔了那么久没见,沈拓至少能对他稍微客气一点。

他找了个台阶席地坐下,摸出衣兜里的烟盒拢着右手点了根烟,缭绕的烟雾被风吹向与沈拓相反的地方,他掸了掸烟灰冷笑出声,显然是不想这么理论下去。

他不喜欢段以疆,这是一切的症结所在,他所发誓效忠的是段霄的段家,而不是段以疆的段家。

他没有同段以疆朝夕相处过,也不愿意去深入了解这个凭空出现的太子爷,他很清楚自己跟段以疆是两路人,就算他忍气吞声的继续留在段家做事,段以疆也绝对不会重用他。

“叫你来也不跟你废话,回去和你的少爷主子讲,这地我可以给,但别给我压价,我就要他第一次的出价,再加百分之二十。”

“用不着回去讲,段家的事我还是能做主的。郑哥,我明着告诉你,没有那么好的价钱了,别当我们不知道,你这半个厂子的设备都有问题,要么单地皮钱,设备你拉走,要么就是现在跟你谈的这个打包价。”

段以疆最开始是想给郑峰和郑峰手底下那批兄弟们一个退路,所以把价钱开得公道大方,高于市面上的均价。

可惜郑峰不肯买账,等到真正启动收购计划的时候,公司查出了船厂的实际经营情况,了解到了厂房设备养护不善,大部分设备都丧失了继续使用的价值,段以疆原先还打算把船厂迁去外省继续开工,现在恐怕没有这个可行性了。

沈拓踩上两节台阶,俯身夺走了郑峰手里的烟,他太久没碰过这种东西,即便郑峰特意在下风口抽,他也受不了。

“船厂拆完,新项目我可以给你股份。其他待遇和那些个老人一样,段家每年的分红,我也可以给你。你放心,用不着过段以疆,他不会知道这些。你拿我那份,我会私底下转给你,他不查我帐。”

沈拓这辈子还没有这么俗的时候,张嘴闭嘴的钱字,他自己听着都觉得难受,可这是最实际的东西了,那些曾经对段以疆不服的老人都是这么闭嘴。

段家的生意在段以疆手里一步步做稳做大,他们养老退休的薪金比从前砍砍杀杀的时候还要多,不是被生活逼着,谁都不会走上这条路,如今能平安悠闲的拿着分红养花玩鸟,就肯定不会再怀念当年那种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日子。

“再有,黄毛和周远那些人,想回来的可以回来,我安排他们,只要规规矩矩的跟着做事,保证既往不咎,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沈拓用指腹捻灭烟头,扔下了还剩大半的香烟,青烟在他指尖捻灭成缕,只要角度和力道选得合适,烟灰就不会烫手,细想起来这手活还是郑峰教给他的。

“更何况段家堂口里本来就还留着你们的名字,少爷他一直都还当你们是段家的兄弟。”

沈拓压低了声线,轻声开口,妄图以此换回郑峰的心软,他终究还是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想回到以前那样,他想郑峰做回出生入死的兄弟,想继续看见陈戎和黄毛他们鸡飞狗跳的打打闹闹。

他是一场混乱的中心点,也是最特殊的一个,他与郑峰同甘共苦,与段以疆竹马成双,他一个人念着两边的好,只是这两边水火不容。

“兄弟?少他妈放屁了。”

郑峰手里空了也没计较,他呼出嘴里的浊烟,哑声低骂一句,又摸了根烟出来放在嘴里叼着没点,恶狠狠的干嘬了几口。

“他段以疆还能把我当兄弟?行了,你也不用再劝,地皮设备我一个不留,按你说得条件办,现在的收购价抬百分之三十,再给我补上这四年的红利。”

“……红利可以补给你,但是价格最多抬十个点。”

妄想只能是妄想,沈拓说完自己都想笑,他抬脚踩上地上的半截香烟重重碾了几下,再开口时也没了方才的态度。

事已至此,他跟郑峰已经断定了,为了段以疆和郑峰手底下那群苦苦挣扎的兄弟,他必须走出这一步。

“按当年的合同,你卖完之后,我在盛安占的一部分,你可以全部拿走。”

沈拓垂下眉目,冰冰冷冷的开口加上最后一件砝码,海风吹得他身形打晃,他勾起唇角笑得无可挑剔,一双眼里尽是凉薄。

“——好,好。沈拓,你好,你为了你主子,真是可以。”

不提这茬倒还好,一提这茬,郑峰立马变了脸色,他一口浊气涌到胸口,硬是梗得自己心头发疼。

盛安当初是个渔村,住了一百多户的渔民,段霄行事有几分江湖气,不愿意苛待苦出身的穷人,那会也是为了磨他们的脾性,于是就把动员商谈这事全权扔给了他们,并且严令禁止一切武力,必须要慢声细语的跟人家好好谈。

一百多户的小渔村,他和沈拓扛着酒从村头喝到村尾,挨家挨户的劝,劝完这头还要跑去城里跟各路神仙打点圈地立项的事。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触正八经的生意,远没有收保护费那么简单,他们两个人焦头烂额,轮流喝到胃出血,交替着去医院洗胃引流。

后来破土动工的时候,工地里有人暗中作乱,为了避免出事,他们一直在现场盯着,高空作业的安全绳无故断过一次,轰然坠落的设备就悬在沈拓脑袋上,最后还是他豁上自己枪伤未愈的手臂扑倒沈拓就地滚去了一边。

“郑哥。”

“别他妈叫了!你就没把老子当过兄弟!”

郑峰抖着指尖把烟盒攥成了一团,他蓦地暴起掷下手里的东西,死死揪住了沈拓的衬衫领子。

沈拓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摆明了要跟他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盛安是老爷子留给他们俩的东西,他与沈拓生生死死那么多年,如今沈拓要用这种方式劝他回头,无疑是断了他们的兄弟情分。

“他段以疆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你他妈真就是段家养得一条狗!他段以疆跟我的买卖,你拿自己往里填?!”

“……你这话说得,我就是段家的狗。段以疆也确实是我主子。事就这么定了,你要是同意,我会和他们通气,下次再谈你们就把合同签了。回头,你把账户给我,我给你转钱。”

沈拓笑着抹去了脸上的吐沫星子,他垂下眼帘没有挣扎,也没敢去看郑峰发抖的手。

“我一贯重色轻友,你也知道。事谈完,我得走了,再不回去,家里那个该找了。”

沈拓努力维持了一下脸上没羞没臊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撤步挣开了郑峰的钳制。

郑峰的左手其实已经废了,架势都是唬人的,这全都是他的责任,郑峰之所以受枪伤也是为了他,这是段以疆无从知晓的往事,郑峰是对段以疆背信弃义,可他沈拓在郑峰面前也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