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盛欢面色苍白、气喘吁吁,两手抱着怀胎九月的肚子,于一片风雪漫漫的山林中亡命狂奔。

腹中绞痛阵阵,耳膜嗡嗡作响,耳中只剩自己急促的喘-息声与心跳声。

永嘉二十二年,腊月十三,小年在即,盛家突然闯进四个蒙着口鼻的黑衣人,口口声声的说是奉太子之命前来杀人灭口。

其中一名黑衣人似心有积怨,看着盛欢轻蔑冷笑:“要不是你私藏殿下意图母凭子贵,知情不报耽误了这么多时日,殿下也犯不着娶相爷的外甥女来巩固势力。”

“小小商女也敢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劝你下辈子莫再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位置。”话中皆是鄙夷。

盛欢觉得荒诞至极,她的夫君怎么可能是太子。

但人哪管她信与不信,死人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

混乱之余,父亲厉声嘶吼,要兄长立刻带她走。

她的兄长盛煊拽着她往外逃。

可她临盆在即,实在跑不快。

盛煊知道这样下去他们都会死,当下就要她别回头,继续往前跑。

自己却义无反顾回头,只想为妹妹多争取时间,只盼她逃过一劫。

盛欢强忍剧痛顶着风雪,艰难前行。

她的呼吸突然粗.重了起来。

眼底腥红一片,腹中期盼了许久的孩子,不合时宜的吵着要出世。

疼得寸步难行。

她与兄长逃得仓惶,出门时身上就一件小袄,身体早被风雪冻得几乎没了知觉。

现在就连脑子都被冻得出现了幻影。

她看到了曾经一心一意恋慕,以为自己能和他执手白头的男人。

他就站在眼前的岩石旁,一袭雪白鹤氅立于风雪之中,姿貌过人,清逸绝尘。

墨玉般的眸子一如往昔,与他清冷气质截然相反,看着她时带着强烈而又隐晦的侵.占.欲。

以往只要他这么看着她,盛欢就会忍不住脸红心跳。

她最喜欢他这样看自己,一直都很喜欢。

如今却只剩彻骨冰冷。

“温君清……”盛欢嘴唇几乎咬破,再也压不住心中的酸涩与害怕。

她其实是相信他的。

她信他。

难以忍耐的阵痛再度袭遍全身,她抱着肚子一身狼狈,费尽气力来到岩石前,男人却化作雪花消散无踪。

紧追于后的杀手没有给她任何一丝喘-息机会。

殷红鲜血迸溅出来,滚烫猩红落满雪地。

盛欢疼得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恐惧蚀心入骨。

耳边传来模糊交谈声。

“既要去母留子,何不等她生了再下手,这天寒地冻,孩子剖出来也不知能不能活。”

“年关将至,你想过年还双手沾血,兄弟们可不乐意。”

“就是可惜了这张漂亮脸蛋,投错了胎,要是生在权贵人家,也不至于这……”

“废话少说,动手!”

盛欢喉咙发紧,连声音都发不出,意识逐渐模糊。

可哪怕已是这般境地,脑中浮现的画面,还是他……

那一年她与父亲出门,救下一名失忆男子。

男子芝兰玉树、风光霁月,对她一眼钟情,两人相恋,结为夫妻。

就在她怀胎七月之际,他却忽然恢复记忆说要回京。

还信誓旦旦地答应她,三个月内必定回来迎娶她。

她没等到八抬大轿,只等到他派人来灭她与孩子的口。

想来当初她不听父亲再三劝阻,执意要救下那人,便是个错。

可为何明知是个错,她却直到死都还信他?

是了,眼见不一定为凭,耳听不一定为真,他定不会待她如此。

他定不会。

盛欢意志涣散了起来,身边喧嚣声渐渐远去,眼前一切轰然崩坍,记忆飞快倒流。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

“欢欢……”

如梦似幻,一声又一声,于她耳畔呢喃,似在为她引魂。

低沉而温柔,仿佛压抑了数十年的思念。

周围刺骨呼啸的寒风渐消,原本虚无飘渺的叫喊声,越发地清晰起来。

强烈的失重感猝然袭上心头,盛欢一个激灵,猛地惊醒过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大汗淋漓。

“囡囡、囡囡,你怎么了,你别吓阿爹!”

盛欢两耳嗡嗡直响,茫然环视四周,只见阿爹一脸担心的看着她。

她就站在京城大街上,几辆马车毫无章法的堵在一块儿,不远处还有一名丫鬟盛气凌人的瞪着她。

丫鬟身旁的马车帘子掀起一角,车内的妙龄女郎轻咬嘴唇,杏眸晦暗不明。

还有一人,步伐稳健,从容优雅,朝她而来。

少年俊美,龙章凤姿。

墨玉般的眸子翻涌着强烈而又隐晦的侵.占.欲。

寒风凛冽,毫无预警下起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随风飞舞。

盛欢看着眼前的少年,整个人都恍惚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处于梦魇当中。

刚刚涌进她脑中的那些记忆是什么?

她曾经死过一次,却又重活一世吗?

盛欢双唇微微轻.颤,心跳得厉害,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一切,俊美得过分的少年郎,已经来到她面前。

少年郎高大挺拔,雍容矜贵,一身雪白狐裘,头束白玉冠,剑眉,墨眸,琼鼻,薄唇,那张好看得过分的容颜,恰恰与记忆中的男子完美重迭。

狭长深邃的凤目低掩,长而浓密的睫毛刷下一层阴影。

他眸色沉沉,一声不吭,目光牢牢锁住眼前雪肤花容的女郎。

那眼神……

盛欢打了个寒颤,全身血液似被冰雪冻结一般,突然就喘不过气。

踉跄了下,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大手揽上她的细腰。

众目睽睽之下,她撞进了他的怀中。

两世记忆在盛欢脑中迅速融合。

不过几瞬,她便记起所有。

就在一盏茶前,他们才刚乘着皇商宁家的马车入京。

马车一进京,就直接往西城商贾的聚集地而去,没想到刚要拐弯就和另一辆撞个正着。

来人的马车朱轮华盖,马匹都罩着黑布,左右皆绣着龙凤飞舞的‘永安’二字。

盛父掀开车帘问车夫发生何事,却见车夫摇头苦笑,道:“永安侯府的马车突然冲了出来,哎,这也忒倒霉了。”

“你们初来京城有所不知,这永安侯可是天子眼前的大红人,永安侯夫人还是皇后的好姊妹,她的兄长更是当今相爷,侯府的世子爷则是太子伴读,唯一的千金还可能成为太子妃,这永安侯府一家四口,可说个个都与天潢贵胄关系紧密。”

天子脚下虽然权贵云集,然而权贵之中却唯永安侯府独占鳌头,能在京城横着走。

这些话是车夫不敢说的。

“永安侯远在宁家之上得罪不起,你们可是大公子千交待、万交待得好好护送的贵客,如今却摊上了永安侯府的人,这可该如何是好……”

车夫话才说到一半,就见一名衣着不俗的丫鬟,从永安侯府的马车上跳了下来。

“哪来的马车夫,会不会驾车,谁人的马车也敢在京城里横冲直撞!”

那丫鬟嗓门不是一般的高,说话咋咋呼呼,盛气凌人的指着他们,嘴里连珠炮似地连骂带说。

“你谁家的车夫,这么不长心的撞了上来,害得我家小姐差点儿摔在马车里,吓得我魂儿差点没了。好在我家小姐温婉善良不愿追究,你让你家主子下来赔罪这事便没了,否则回头侯爷问起小姐为何摔了,就不是你们担当的起了,都说了这么多,怎么还不见马车里的人下来给我家小姐赔罪!”

盛家父女所乘的马车就插.着皇商旗帜,上头的‘宁’字苍劲有力,随风飘扬,极为显眼,可说明知故问。

盛欢从未见过如此刁蛮泼辣、颠倒是非的姑娘,分明是他们自己撞上来,居然还要被撞的人下来赔罪,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车夫却是见怪不怪,摇头叹气,直说他们运气不好,“这是永安侯千金身边的大丫鬟,惯会仗势欺人,她那张嘴实在厉害,寻常人若是冲.撞了永安侯千金,通常不会好过,以后要是见着了永安侯府的马车,最好绕道而行。”

盛家父女初来乍到,乘的还是宁家的马车,宁家对他们照顾有加,盛父听完车夫的话,决定下车赔罪,息事宁人,不愿给宁大公子惹麻烦。

街道人来往,腊月十三天寒地冻,天气阴沉的很,权贵出门皆乘马车。

跟在宁家马车后头的其它马车动弹不得,前头永安侯府的马车不肯退让,几辆马车就这么堵在路中,此时已有其他车夫朝他们走来。

三两车夫,扯着嗓子准备开骂,见到堵在最前头的那两辆分别是永安侯府和皇商宁家的马车后,骂人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两滚,生生咽了回去。

且不提永安侯府如何,就算单看宁家,那也是六大皇商之首,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马车夫们自叹倒霉,纷纷回到自家马车上准备改道。

这头盛父刚下马车,就见街尾又来一辆,这下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它的规格与寻常马车截然不同,不止车身宽大,上头还绣着蟠龙纹饰,装饰繁复,大气而华丽。

“那是只有大梁太子才能搭乘的金辂车,寻常人家见了都会自动自发避开绕道。”马车夫跟盛父解释着,“哎呀,要糟,这永安侯府的马车还不快退开,老子可真够倒霉……”

盛欢那时也跟着父亲一块下了马车,听见马车夫骂骂咧咧,偏头望向太子车辇。

都说太子以俊美著称,容貌令人惊艳,芝兰玉树,风光霁月,京城贵女皆趋之若鹜。

盛欢刚过及笄,自然多少也对这位大梁太子存有少女的好奇心思,也想一探究竟。

太子车辇本要调头,但不知为何又没走,太子最后还亲下马车。

当时盛欢心里还想着,马车夫说的果然没错,太子肯定是看到永安侯府千金的马车,才会下车。

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盼着才子佳人相聚一饱眼福,饶有兴致的看了太子一眼。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盛欢耳边喧嚣渐寂,一幕又一幕的画面,铺天盖地没顶而来。

……

那些画面陌生又熟悉,来得太快太汹涌,压.得盛欢几乎喘不过气,头晕耳鸣得厉害。

等她再回过神,便发现自己曾死过一次,不知为何又重活一世。

少年凤眸半垂,缓缓抿紧色泽浅淡的薄唇,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盛欢哆嗦着想推开他,却反被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腰肢。

她措手不及,一头栽进他怀中。

耳里只剩自己的心跳声。

她知道眼前少年,就是前世记忆里,那名叫‘温君清’的男子。

她同时也知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

──大梁太子,凌容与。

……

盛欢脑中种种,在旁人眼底也不过短短几瞬。

众人见她扑进太子怀中,皆是一惊,无数的抽气声此起彼落。

此时的盛欢不过就是刚满十五岁没多久的小姑娘,两世截然不同的记忆,犹在她脑中翻腾不休。

她从小被盛父捧在手心娇养着宠大,哥哥盛煊亦对她极度宠溺,盛家父子可说不曾让她受过半点苦或委屈,这还是她头一次遭人轻薄。

她猛地回过神,发现少年居然还紧紧抱着自己,心中又羞又怒,脸颊耳根瞬间烫成一片。

这、这人怎么这样,这少年到底是太子还是登徒子?!

虽然在前世记忆中,她与这名少年,曾有过无数遍亲密到令人脸红心跳的耳鬓厮磨,但如今这一世,她根本就不认识他。

盛欢心跳得很厉害,呼吸也有些困难,脑中更是一片混乱。

她无暇多做思考,所有反应全凭本能,全然忘了眼前少年郎的身份有多贵重。

她不管不顾,恼怒的推开少年,不甘地咬着粉唇,双颊因羞愤而涌起两抹绯红。

盛欢可说用尽全身力气去推,少年却稳如泰山,自己反倒狼狈地往后退了数步。

盛父连忙扶住她。

凌容与被狠推一把,面上虽不显情绪,看不出有无动怒,盛父却已一脸惨白。

他和盛欢离得近,却也没能看清楚凌容与的动作,凌容与出手太快,几乎眨眼间,盛欢就在他怀中。

盛父自然无条件信任女儿,相信她非故意投怀送抱。

但这动作落在旁人眼底,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怎么看都像是盛欢故意摔进太子怀中,却被太子狠狠地推开。

然而不论是盛欢自己退开,或是被太子推开,只要太子一句话怪罪下来,她即便再有理也说不清。

盛父吓得心惊胆颤,咽了口沫涶,赶忙护在女儿身前。

另一头,马车里的永安侯嫡女,见到来路不明的陌生女郎朝太子投怀送抱,再也坐不住。

她看着盛欢,眼神冰冷睥睨,下巴微微高抬,厉声道:“来人,还不快上前将这冲.撞太子的轻浮女郎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