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新年

世之介整个人窝在客厅的被炉里看电视,怎么看都看不腻。他的正月新年就是典型的吃饱睡、睡饱吃。被他拿来当枕头的坐垫还很新,以至于头一躺下去,四个角立马上翘,因此老是遮到他的视线。世之介只要把头稍微往前挪一点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偏偏他连移动一下身体都懒,只好任坐垫翻翘,又忙着用手把四个角压下去。角一压下去,坐垫马上膨胀起来,结果,缝在四角犹如马尾般的流苏又挡住了他的视线。

从元旦开始,家里接连几天都有访客,大家一起围炉用餐,倒也热闹。不过,喝屠苏酒的新年氛围已经结束了,就连二十四小时无休的搞笑节目已经开始重复昨天的梗了。世之介伸手到枕边想拿遥控器,却遍寻不着。他一边摸一边喊着人在厨房的母亲。

“妈!遥控器呢?”

世之介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他找的明明是遥控器,却摸到了一个橘子。虽然晚饭吃得很饱,不过既然拿到了,就把它吃了吧。世之介于是利落地翻了个身,在肚皮上剥起橘子皮,接着便一瓣一瓣品尝着甜美的果汁。

电话铃声响起。

“接电话!”

母亲在厨房叫道,世之介半晌不出声,母亲从厨房走出来一探究竟,差点踩到他:“哎呀,你这个讨厌鬼,原来你在呀?”

“在呀。”世之介答道。

“在为什么不接电话?”

想象不到儿子竟会懒成这样的母亲拿起了话筒。世之介一边看着母亲的背影,一边伸手想拿第二个橘子。结果这次却摸到了遥控器。

电话好像是父亲打回来的,他和学生时代的朋友一起去参加新春聚会了。母亲对世之介说:“你如果没事,就开车去接你爸爸回来。”

“什么?我才不要呢!”

母亲丝毫不理会表态拒绝的儿子,自顾自地回复电话道:“马上就去。”

“我不要去。”

“那家叫作‘幸’的小酒馆,你知道吧?”

“不知道!”

“暑假的时候,跟祥子一起去唱歌的那家店啊。”

“哦,是那一家呀。”

“赶快去!”

“干吗不搭出租车回来?!”

“特地打电话回来,就是为了跟儿子喝酒啊。”

“谁?”

“当然是你爸爸啊!”

想象不到儿子竟会懒成这样的母亲,一边走回厨房一边说:“你爸爸提过好几次了,他做父亲的梦想就是等你长大,跟你一起喝酒。”

“好小、好小的梦哦。”世之介笑着说。

“你爸爸也绝对想不到,他的儿子会变成这样。”

世之介无计可施,只好离开被炉。大概连要弃壳的寄居蟹都比他要来得干脆吧。开车到市区接人当然麻烦,不过,待在家里继续看电视,看来看去还不都是相同的戏码。世之介总算站起来了,直接把牛仔裤穿在睡裤上面,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母亲说道:“哎,你变胖了?”

“是吗?”

世之介不由得摸了摸肚子。

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发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只好把皮带孔往后放松两格,并且用力吸气憋住,收紧小腹,好不容易扣上了,一吐气,皮带整个勒进肉里。“对了,回去的机票订好了吗?”

“还没。”

“来得及吗?”

“订不到票。”

“那怎么办?”

“阿鲸要回福冈的时候,我跟他一起乘车去,然后在他的公寓住一晚,再从福冈回去。福冈飞东京的航班好像还有空位。”

“阿鲸现在在福冈念大学?”

“不是大学,是补习班。”

世之介拿着汽车钥匙走出家门。自海上吹来的冷风仿佛受人之托,要把挂在门上的新年稻草绳饰摇下来似的,拼命对着它吹。

世之介开车来到市区,把车停在中华街的停车场,然后步行前往母亲交代的小酒馆。由于还在年假期间,很多店家还没有开市营业,整条街显得冷冷清清,至于开店做生意的店家则不约而同地传出热闹的歌唱声。河川沿岸的商店里,其中一家挂着“幸”的招牌。

暑假的时候,世之介和祥子、爸妈四个人逛完中华街要回去时,喝醉酒、心情万分愉快的父亲硬拉着他们去“幸”。一进到店里,之前最嫌麻烦的母亲就握住麦克风不放,祥子则是兴高采烈地嚷着:“我第一次来这种店呢。”坐到一半,甚至还走进吧台学做服务生,跟着店里的人一搭一唱一起怂恿老客人开新酒。

“幸”是一家小小的酒馆,店里只有五十几岁的妈妈桑和她的侄女美加。世之介一走进店里,马上看到坐在里头包厢座的父亲和一位看起来像父亲同学的大叔,大叔身边还坐了一个年轻人。

“哎呀,世之介你来了啊。”

妈妈桑拉开嗓门向他打招呼,音量一点儿都不输给正在唱《冰雨》的客人。

“我来接爸爸回去。”

世之介赶紧说道,一开始就表明无意久留。当然,没有人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妈妈桑从吧台走出来,手推着他的背把他带到包厢座。

“我马上要走。”

美加在吧台陪两位大叔。

“噢,世之介,坐这里!妈妈桑!给世之介调一杯威士忌。”

结果,世之介被迫在心情好得不得了的父亲身边坐下。妈妈桑飞快地把冰块放进杯子里,看着世之介说:“哎呀,你好像变胖了啊?”世之介一脸不开心,坐在他旁边的父亲则咯咯笑着说:“每天不是睡就是吃,不胖才怪。”

父亲的同学中尾伯父就坐在他前面,中尾伯父旁边的年轻人则和世之介一样,是被叫来接父亲回家的。他叫正树,是中尾伯父的儿子。世之介向他们两人问好。

“世之介,你和东京的女朋友交往得很顺利吧?”妈妈桑喊了一声干杯后问道。

世之介喝了一口威士忌,整张脸被浓烈的酒精呛到变形,只好嘴歪眼斜地回答:“嗯,托您的福!”

“什么?世之介已经交到女朋友了?”

中尾伯父用吃惊的语气夸张地问道。他的脸好像是画里头喝醉酒的人脸。

“那位小姐对这小子来讲,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父亲一边忙着捡从手中掉落在桌上的花生一边说道。

“那位小姐很有教养,虽然说起话来谦卑恭敬得教人忍俊不禁。”

听妈妈桑这么说,世之介点头如捣蒜。

“她说话很奇怪,对吧?我还以为没人注意到,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怪呢。”

“这次为什么不带她来过年?”

“她们家每年正月新年,都要到那须高原的别墅去滑雪。”

“去别墅滑雪?哎呀,真的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啊。”

“是啊,像世之介这种小子,肯定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甩。”

故意挖苦世之介的父亲,毫不避嫌地抱着妈妈桑的肩膀。世之介一开始还会想,当着儿子的面,好歹也该顾一下形象,但吧台的客人正在唱《白兰地酒杯》,实在是不忍卒听,加上刚刚喝了浓烈的威士忌,渐渐地,世之介进入了怎么样都无所谓的状态。

沙发上有几处烧焦的痕迹,世之介早先忍着不去管它,有点醉意以后,就巴不得用手指头去戳那些痕迹。

“……你也是好不容易才能上东京,下次也带个女朋友回来看看嘛。”

中尾伯父翻开歌本,突然对儿子正树说了这些话。世之介一直认为这里是饮酒作乐的地方,在座的人只有快活的份儿。现在他才注意到自从自己来了以后,这位正树先生还没开口说过话。

正树看起来比他大一两岁。世之介于是用敬语跟他说话:“您住在东京是吗?”

是的,我现在住在哪里哪里。

啊,您住在那里啊。

世之介原本以为他们会如此展开交谈,没想到对方竟一脸不悦地瞪着他。

世之介又想该不会是自己看走眼,对方大他不止一两岁,而是更年长,于是改用更客气的敬语又问了一遍:“请问您府上在东京吗?”世之介心想要是这样问还不行,就用英文问,想着想着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东京的大学生,没一个正经的。”正树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一瞬间,场面显得有些尴尬,不过,很快就被吧台客人正在唱的《白兰地酒杯》掩盖过去。

“东京的大学生,都不是正经东西。拿老爸老妈的钱到处玩,还自我感觉良好。”

正树似乎嫌气氛不够尴尬,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次。

“对了,正树已经在上班了,听说是在羽田机场对吧?冬天在飞机跑道上面工作一定很冷哦?”

妈妈桑出面打圆场,不过,几杯黄汤下肚的正树开始发酒疯,已经制止不了了。

“只要到涩谷走一趟,就可以看到满街都是这种白痴大学生,用父母辛苦赚来的钱,一天到晚不是去校外联谊就是去参加舞会,成何体统!走在路上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这么了不起,干吗不自己去赚钱?”

世之介的父亲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上班族,中尾伯父看起来也不像大学生,妈妈桑就是妈妈桑……如此看来,正树口中的“这种”白痴大学生不就是指世之介吗?

“喂,闭上你的嘴!”

中尾伯父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儿子满口胡言乱语,连忙出声制止,但早已无济于事。

“你倒是说说看啊!全部被我说中了,所以哑口无言,对不对?”

正树猛地站了起来,而且作势要出拳揍人,妈妈桑赶紧按住正树的肩膀。基本上,世之介并不擅长与人争吵,不过,要他视若无睹,若无其事地说“妈妈桑,拜托帮我输入C-C-B的《停不了的浪漫》”,他也办不到。总而言之,正树的一番话连世之介都激怒了。

“在下我并没有一天到晚都在玩!学校的课,在下我都去上了,下了课也去打工啊!”

说也奇怪,世之介从小只要一发火,就会用奇怪的敬语说话。

“打一下工也叫工作?你唬我啊?”

“在下我为什么要唬大哥您呢?”

世之介越讲越语无伦次。他吼完“在下我为什么要唬大哥您”后,情绪更加激动,怒火也愈发猛烈。

“看到像你这种样子的大学生,我就一肚子气!”

“你根本是来找碴的,我才一肚子气!”

世之介还嘴声刚落,正树的手就像冷不防弹出来吓人的惊吓盒子玩具一样一拳挥过去。他已经接近烂醉,脚下一个踉跄,桌上的玻璃杯砰地掉地摔成碎片,妈妈桑应声发出沙哑的惊叫。

下一个瞬间,世之介相当走运,一出腿就踢中正树的肚子,正树惨叫一声,倒在妈妈桑的膝上。

“喂,住手!”

两人的父亲不约而同地开口呵斥。

客人的《白兰地酒杯》也唱不下去了,只剩音乐继续流转。

正树从妈妈桑的膝上爬起来叫嚣:“你把我惹毛了!”气得出拳狂殴,世之介也不甘示弱地上前狠踹了几脚,可惜他的脚没有正树的手快,正树扎扎实实地一拳正中世之介的脸颊,如果用松竹梅来区分轻重程度,这一拳应该有竹的档次。

“好痛!”

“喂,住手!住手!”

两位父亲同时站起来,试图拉开扭打成一团的两个儿子。不过,刚刚挂彩的世之介,痛感还没消失,恨得牙痒痒,见正树跌倒在地,马上扑到他的身上,用尽吃奶的力气一拳打在他鼻梁上。

“有种到外面去!现在就去!”

脸色惨白的正树大声挑衅道。世之介心里暗叫:“老子跟你走!”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在下跟您走!”

正树用手抓住世之介的肩口,正为自己刚刚的措辞后悔不已的世之介也抓住正树的袖子。一个搭肩、一个抓袖,看上去就像在跳土风舞一样。

“出去,出去!真是受够了!”

两位不堪其扰的父亲异口同声地说。

“所以,你就到外面去,然后和正树打了一架?”

在厨房听得目瞪口呆的母亲问道。世之介回道:“是啊,没错。”他正在被炉前替眼角的伤口换新的创可贴。

“这我听懂了。我想知道的是后天的航班不是全部客满吗?为什么后来突然订到了票,这和你们打架有什么关系?”

“我刚刚也讲过了嘛。”

世之介一脸不耐地一边回答,一边皱着眉头撕创可贴。胶布拉扯到伤口,让他忍不住哀号出声:“好痛、好痛!”

昨晚,世之介和正树两个人煞有其事地相偕到“幸”的外面。不过,一个天生不是打架的料,另一个早已喝得烂醉如泥,老实说,这两个人的单挑就算野猫经过都不会多看一眼,连看热闹的酒客都抱怨说:“看你们打架,看到都要打瞌睡了”。不过,正在你推我挤、缠斗不休的世之介和正树却很认真,不管看热闹的人如何挖苦,他们仍然互不相让,以至于打完后,两个人都觉得全身虚脱,筋疲力尽。其实,他们也只打了五分钟而已。之后便互相肩靠着肩瘫坐在路边。两个人的父亲就在店里面,照理说应该出来瞧一瞧才对,可是,“幸”的大门纹风不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什么时候回东京?”安静了半晌,正树突然怒吼似的问道。

“本来是后天要回去,但是订不到票!”世之介也吼回去。“你去排退票,我能把你的等座顺序提前。”正树咆哮道。

“为什么?”

“我在羽田机场上班,有熟人!”

“要是没有人退票,我还不是一样没飞机可以搭!”

“你只要排在一号或二号,一定搭得上飞机!”

不打不相识的两个人,尽管说起话来依然生硬粗暴,不过,世之介却因此订到了回东京的机票。

“这么说,你要跟正树一起回东京?”

人在厨房的母亲笑着问道。

“嗯,座位一定要分开。”

“有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有座位了啊。”

世之介把揉成一团的创可贴丢向电视机旁边的垃圾桶。世之介一向屡投屡不中,没想到今天居然擦板得分!

就这样,一场打斗得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结果,让世之介和正树搭同一班飞机回到东京。他们俩名义上虽然是分开坐,不过,因为世之介拿到的是候补机位,运气差到刚好和正树隔着走道相邻而坐。正树脸颊的伤痕依然清晰可辨,世之介的右眼也还带着红肿。隔着走道并排而坐的两个人都带着伤,谁都能看出这伤是两人斗殴的结果。说到固执的程度,两个人倒是不相上下,明明彼此之间的距离只要伸个手就勾得到对方的肩膀,却偏偏谁也不肯拉下脸先开口,一直到东京,始终一个字也没有交谈过。直到飞机降落羽田机场,在出关的途中,世之介追上走在前面的正树,想跟他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不然我就回不了东京了。”

就在通关的时候,世之介语气僵硬地向正树道谢。

“哦。”

正树一脸不耐地应了一声。

“那我告辞了。”

世之介转身正要往单轨电车的乘车站台走,正树叫住他:“你住哪里?”

“东久留米。”世之介答道。

“是在田无的隔壁吗?”

“没错……”

“什么嘛,你住在那种地方?我现在要去田无,有车,你要搭吗?”

世之介实在搞不清楚,这个叫正树的年轻人到底是和蔼可亲还是鲁莽失礼。

“你住在田无吗?”

“不是我,是我女朋友,她家在田无,待会儿会来接我。”

“你有女朋友嘛!”

既然有女朋友,在“幸”的时候为什么不大方说出来呢?说出来说不定就可以避免那场冲突,也不必互殴受伤了。世之介有点恼火,不过,他也不是笨蛋。如果自己从这里搭电车回家,得先搭单轨电车到浜松町,再从浜松町换山手线到高田马场,然后再换西武线,光搭电车就得花上一个钟头。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绝对是搭正树女朋友的便车来得轻松。

“真的可以吗?”世之介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可以干吗问你?”

“说的也是。”

世之介跟在正树的后头走。在家乡跟人家打架,出外又要靠人家帮忙,世之介也替自己感到汗颜。

“哎,不好意思。”世之介叫住了正树,“……我想给女朋友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回来了,可以吗?”

老是做无谓争执的两个人。世之介绝对不会因为打了一通电话给祥子“报平安”,就比正树多一份男人的价值。

被叫住的正树扬了扬下巴,告诉世之介公用电话的方向。世之介跑了过去,从皮夹里拿出电话卡,拨了祥子家的电话。自从初一那天祥子从别墅打来“恭贺新禧”以后,这几天两人都没有通过话。电话响了几声,一如往常,祥子家的用人接起了电话,世之介请她去找祥子来听电话,“麻烦您稍等一下!”世之介听到话筒被放下的声音,然后等了很久,终于有人拿起话筒说“喂”,然而,怎么是祥子的母亲呢?

“新年好。我是横道,请问祥子在吗?”

世之介慌慌张张地向祥子的母亲打招呼,眼睛瞥向外面,看到正树在和一个女孩子讲话,女孩应该就是他的女朋友,他们也正朝他这儿看。

世之介刚才在想,不肯介绍给父亲认识的女朋友,该不会是太妹之类的坏女孩吧?不过,正树的女朋友长得很漂亮,害正在跟祥子母亲讲电话的世之介一下子心不在焉起来。

“……喂?喂?世之介先生?你听到了吗?”

话筒的另一端传来祥子母亲的呼声,世之介连忙出声回应。

“是、是、是。”

“祥子怕你担心,所以叫我不要告诉你。”

“哎?”

“就是祥子啊,过年的时候去滑雪,不小心骨折了。”

“啊?”

“你怎么这么惊讶?刚刚不是说过了吗?”

“对、对不起。不、不要紧吧?”

“没什么大碍,只是那孩子一个人穷紧张,说什么‘也许以后再也不能走路了……’”

和祥子的母亲通完电话,世之介跑回正树身边。正树和他的女朋友看到脸色大变的世之介,不由得后退一步。

“发、发生什么事?”

“我女朋友受重伤了,不,不是重伤啦,反正现在人在医院就对了。”

世之介边说边喷口水,两人又往后退了一步。

一场架打下来,演变到后来又成了正树和他的女朋友送世之介到医院。虽然世之介向他们表示:“不顺路,我自己搭单轨电车去就好。”可是,正树的女朋友是个非常体贴的人,她说:“反正我们要先去新宿买完东西才回家。”一听就知道是故意安慰人的谎话。

开车的人是正树。不过,看摆在后座的靠垫和仪表板上的装饰,车子的主人一定是他的女朋友。

三个人在车上的时候,正树的女朋友问:“是你家乡的学弟吗?”正树也不好好回答,反而一脸不耐地说:“算是吧。”其实,两人在“幸”偶遇,发生争执互殴,然后他替世之介弄机票这一段,要说明也很麻烦。世之介也只好装作正树的学弟,他们两人在她的眼中,可能是感情很好的朋友吧。

正树的女朋友说:“在滑雪场受伤,既然已经转到都内的医院了,应该不用太担心。”她和正树不同,非常细心体贴。

世之介也这么想。不过,自己连感冒都很少得,所以,一听到住院就不由得心生恐惧。

世之介小学四年级时,班上有个男生出车祸,一辆正在倒车的轿车撞到他的自行车,幸好只是小小的擦撞意外,人受了点轻伤而已。班上要派三个人去医院探望这位受伤的同学,世之介莫名其妙被选中。其实他心里暗自窃喜,因为课都不用上了。到了医院以后,他一想到马上就要看见包着绷带的同学,想到绷带渗着血渍的画面,竟然在走廊上晕死过去。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和同学躺在同一张病床上。相形之下,他的同学比他还精神。

多亏正树一路上横冲直撞,让世之介比搭单轨电车还要早一步抵达新宿的医院。下车后,世之介向驾驶座的正树和他的女朋友深鞠一躬,目送他们的车子离去。他没有向正树要电话,他女友的姓名也没有问。车子缓缓驶出院区,汇入车流,成为大道上的一分子。也许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两人了,世之介的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直到看不见车影了,世之介才走进一楼的前台询问祥子的病房号码。他按照前台人员的指示,搭电梯来到祥子病房所在的楼层。他一心一意以为走出电梯门后,自己将在略为阴暗的长廊走道找病房,最后在走廊的尽头找到和其他病人同住的祥子。没想到电梯门一打开,眼前就是祥子的病房,门没关,里面还传出祥子的笑声。

世之介的心情百味杂陈,一半是如释重负,另一半又觉得虚脱无力。他敲了敲打开的门扇,出来应门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护士,她对着里面说:“有人来探望你了。”

“知道了!”里面再度传出祥子的声音,听起来元气十足。“祥子,是我!”世之介在门口喊道。

“世之介先生?……不对,是世之介,你已经到了?”

看样子她还是不习惯直呼世之介的名字。“我先出去了。”护士几乎同时说道。护士走了出来,向世之介点点头,两人仿佛交换班似的一出一进。刚刚站在外面的时候,世之介已经先探头张望了一下,病床上的祥子上半身坐起,左手左脚夸张地缠了一圈好大的绷带。

“祥、祥子……”

除此之外,世之介不知道该说什么。

“请你放心,我已经没事了。”

世之介小心翼翼地走向病床。

“……刚刚护士就是来告诉我,世之介先生,不,世之介可能会来,是我妈请她来传话的……对了,你不是从羽田过来的吗?怎么会那么快?”

“我乘车来的。”

“出租车?”

“不是,是朋友的车。”

“朋友?”

“……怎么说呢,我家乡的学长啦。”

世之介也懒得解释自己和正树的事了。

祥子的病房是VIP室。床头边的桌子上摆了一个大花瓶,插满了百合花。和煦的冬阳透过打开的窗户恣意洒落。世之介把附电视、浴室的房间看了一遍后,忽然愤愤不平地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联络?”

“你难得回家过新年,我怕你担心,所以……”

“这种时候不担心,要什么时候才担心呢?”

“嗯……”

世之介忍不住抱怨,祥子的表情沉了下来。

“……我要是受伤了,一定会马上告诉祥子你的。”

应该还有更合适的说法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但祥子已经充分了解了世之介的心意。

世之介双目无神地望着前面的使用者。他正在等图书馆的复印机,看到前面的人脚下摆着一大堆资料,恐怕还得再等上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他要复印的是花了五百日元向同学借来的地理学笔记,这个周末以前必需交一份报告——“文化和地域”,笔记就是参考资料。同学上课抄的笔记拿在手里十分有重量,稍微翻一下,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一丝不苟的图表,笔记的主人还用透明胶带贴上了各种补充资料。

世之介顿时感到向头脑灵光的人借笔记,实在是一大失策,因为他认为如果是马马虎尾的人做的笔记,一定只会写重点中的重点。

成日昏睡的寒假已经结束了。假期一结束,世之介的生活就变得异常忙碌。

先是遇见正树,之后是一回到东京就得知祥子住院的消息,他每天去探病,又刚好碰上学校的考试期间,实在没有理由再逃学。除此之外,现在每周的打工时间增加为三天,似乎要把寒假期间没去的份补回来。

前面的用户总算把脚边的资料复印完了,世之介从钱包里掏出零钱准备复印,没想到那个人竟然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新的教科书放到复印机上头。

“请问你大概还有几页要复印?”

世之介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那个人回过头来,顶着一脸青春痘既无奈又烦闷地把书翻到最后一页让世之介看,大概有五十页之多。

“有这复印的工夫,如果能够当场把它们全部装进脑袋里就好了。”那人叹了一口气说。

世之介也啪啦啪啦翻着借来的地理学笔记响应说:“我真想撒点盐把它吃下去。”

那人用苦笑代替回答,转过身去继续复印。现在他连复印机的盖子都懒得盖上了,因此,每按一次按键,就有一道绿光扫过他长满青春痘的脸。

世之介蹲了下来,翻开自己的日程本:英语一、英语二、西洋史、法语、经营学、产业概论、贸易概论……短短两个星期之内,要交的报告、要测验的科目写了满纸满篇。

又过了一会儿,总算轮到世之介复印。印完之后,因为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他便到医院去看祥子。祥子只有脚部属于复杂性骨折,医护人员建议她最好下床拿拐杖练习走路,忍痛做复健。可是,祥子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穿睡衣的模样,自然就不肯走到外面去,在病房里又不能拄拐杖步行,所以,世之介不管什么时候去探病,祥子都是带着一脸疑惑的表情在看报纸。

这一天,世之介又在车站的小卖店买了三份体育晚报,当礼物带去给祥子,因为一般的晚报在医院的便利店都买得到。

“祥子,我买体育报来了。”

一踏进病房,就看到祥子果然在看报纸。不晓得她又看到了什么新闻,似乎看得一头雾水。“京成杯的比赛结果出来了吗?”祥子问了赛马的事。

“你又没有买马券,干吗那么关心比赛的结果?”

世之介把晚报递给她,顺手拉出椅子坐下。

“我就是无聊啊。日本的政治已经陷入僵局,一天到晚在喊经济改革,也只是口号而已,都是旧闻了,没半点新鲜事。”

“所以,你就猜测赛马的冠军?普通人不会是这个脑回路吧。”

“对了,世之介……考、考试考得怎么样?”

“你要是说得不顺口,就把先生再加回去,像以前那样就好了。不然,你每次都要停顿一下,我都想替你加‘先生’了。”

“不行,我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再改变。”

“……随你、随你。”

“啊,对了,我可以出院了。”

“真的?什么时候?”

“这个星期天,以后只要复诊就可以了。可是,我现在这个样子要往返医院,真是一件大工程……”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会陪你来啊!”

“那来医院之前,车子先到你那儿去接你。”

“不用不用,那样要绕一大圈,我去你家就好了。”

“可是,这样你不就要到新宿来了吗?”

“那倒没错。”

“我看我们直接在这里会合好了。”

“这里?你是说医院?”

“对啊,这里刚好是中间点。”

“啊?你说的没错,是中间点。”

世之介瞄了一眼祥子看完的报纸。她的确非常空闲,连讨论消费税的报道,都用红笔在上面写了个大大的“反对”。

每天忙着期末考、打工和探望祥子的世之介,今天晚上哪儿也不想去,只想早早上床睡觉。就在准备钻进被窝的时候,接到了仓持打来的电话。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络了,不知道是不是上次仓持突然掉泪,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的缘故,今天仓持的声音听起来开朗了很多。

“真的很不好意思,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却都没跟你联络。”

仓持一开口,就说了些正经八百的话,实在与他的个性不符,世之介听了,不知不觉也跟着客套起来:“我也很担心你,正想打电话给你呢。”

新年期间,世之介整天游手好闲,年假过后,一下子忙得焦头烂额,老实说,世之介根本没有空想仓持的事,不过,用嘴巴说就是这么方便,自己说什么,对方就听到什么。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向你借的钱都还没还呢。”

“钱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反正我现在也用不到。”

“十二月的奖金,我领不到,不过,七月的奖金,我好像有,到时候一领到,一定马上还你。”

“什么时候还都没关系。有时间再一起去喝酒。”

虽然世之介嘴巴这么说,但是一只脚已经偷偷伸进被窝里了。

“你看我都忘了,我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跟你喝一杯。我现在人在武藏小金井车站,刚刚下班,最近我都在这一带工作,心想你家离这里很近,假如你有时间,一起喝个酒好吗?”

世之介一只脚已经伸进被窝里了,而且仓持出奇客气的邀约方式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打算婉拒,看了一眼时钟,才七点,“今天很晚了”之类的借口实在说不出口。

见世之介沉默不语,仓持接口说道:“抱歉,你明天还要上课。”明天的确要考法语,不过,睡得再饱,也无助于提高分数。

“走吧,去喝酒。”

“真的?”

“我二十分钟可以到。”

“我等你。”

世之介把运动衫当睡衣穿,所以,他直接穿上牛仔裤、披上在丸井分期付款买的棒球外套就出门了。出门的时候,还叼了块吃到一半的天使派在嘴里。就在下楼时,刚好碰到住在对面的京子从外面回来。

“哎呀,是世之介啊!”

“啊,好久不见,你好吗?”

“你房间一天到晚乌漆抹黑的,我还以为你偷偷搬走了。”

“我整天忙着打工,回来倒头就睡,家只是睡觉的地方。不过,这不就是大都市的生活吗?”

“你在说些什么呀?”

“像我家那样的乡下地方,最多不超过三天,就一定会碰到邻居的婆婆。”

世之介似乎想继续聊下去,京子连忙提醒他说:“你不是要出去吗?”

“哎呀,差点忘了。我跟朋友约好了在武藏小金井见面小酌一番。”

“真的很忙呢。”

“都是白忙。”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还真替你担心,怕你这样没办法在东京过日子。你看现在,感觉就是如鱼得水、正在挥洒青春,不是吗?”

“我看起来像吗?”

“像啊。我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你还为没收到棉被心神不宁呢。”

“是啊,现在想起来,京子是我到东京以后,第一个说话的对象。”

“可不是吗?我是世之介在东京的第一号朋友。”

“你看我有没有变?”

针对世之介的问题,京子开始上下打量世之介,一番审视之后,点头说道:“变了!”

“是吗?”

“如果你是现在才搬来这里,我大概不会主动跟你说话。”

“哎?!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刚刚产生了这种想法。”

“我变得面目可憎了吗?”

京子表情认真地思索起来。

“……你不是面目可憎。”

“那到底是什么?”

“嗯……你跟刚到东京的时候比起来……”

“比起来怎么样?”

“……没那么缺心眼了?”

“缺心眼?”

“对,没那么缺心眼了!”

“不是我自说自话,大家都说我缺心眼。”

“当然是这样啊。说到世之介,肯定就是缺心眼的,但似乎比以前多了几层防备……”

“听起来像是半吊子啊。”

“你如果不是半吊子,就不是世之介了。好好保持下去哦。”

“半吊子该如何保持呀?……等一下,我才不想保持半吊子呢。”

看到世之介着急的样子,京子笑了出来。

“你不是约了人吗?”

“啊,对呀。”

他告诉仓持骑自行车二十分钟可以到,结果自己还没跨上自行车,却已经过了十分钟。

他跟京子说再见后,立刻到一楼的停放场牵车。踩着自行车的世之介,蓦地想起自己初到东京的第一个晚上。

他遇见了曾到印度留学、拥有精彩经历的京子,而自己在她的面前只能讲述世之介这个名字的由来,深为自己的乏善可陈感到惭愧。

“你怎么这么说呢?从现在开始,你生命里的事物会一个一个地增加,不是吗?”

当时,京子说了这些话安慰他,现在京子说他“比起刚到东京的时候没那么缺心眼了”。世之介不由得思索自己究竟增加了什么。只是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其实,即便找到了答案,谁又能保证这个增加的“什么”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呢?

小金井街道正在塞车,不过,骑自行车往南走的世之介并没有这个困扰。途中经过一处交通量很大,车道却缩减的场所,狂啸而去的大卡车扬起一阵风压,让他抓不稳把手,差点就被卷进车底。

世之介心想,如果刚刚手滑一下,自己不就连人带车瞬间翻覆并被大卡车卷入车轮下了吗?想到这里,世之介竟觉得眼前不断向前延伸的道路白线,简直就是救命稻草。

踩了二十分钟自行车后,世之介到了和仓持约定的车站检票口。他东张西望,寻遍整个站前广场,就是找不到仓持。难道会在另一侧出口的检票口?他正想换个方向,一个大叔走过来开口叫住他:“喂,你要去哪里?”世之介朝他看了一眼,大叔怎么变成了仓持?

“仓持?”

“是我啊。我从刚才就一直对你挥手,可是,你都不理我。”

“误会了,我以为是哪里的大叔这么有精神地一直挥手……”

“大叔?”

世之介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把“颓废”这个词语用在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身上,可是,对词汇贫乏的世之介来说,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其他词语可以形容眼前的仓持。

“大概是提了个公文包下班回家的关系吧。”

“你这样子也太夸张了吧。”

即使只在入学典礼那一天穿西装,之后便不曾再穿过的世之介,也忍不住伸出手去重新调整仓持松掉的领带,接着把好像脱臼似的西装垫肩挪回原来的位置。

“这是谁的西装?”世之介问道。

之所以会这么问,就是因为尺寸太不合身了。

“我只有一套西装,社长就把他的旧西装送给我。”

“难怪,怎么看都觉得是人高马大、身材魁梧的房产公司老板的尺寸。”

仓持不想再谈这套旧西装,没接世之介的话,径自往前走。

“要去哪里?”世之介对着仓持的背影问道。

“这条暗巷里有红灯笼,去那里可以吧?”

暗巷。红灯笼。穿着别人不要的旧衣服,连讲出来的话都嗅得到老气。

他们来到一家生意不错的居酒屋,找了吧台的位子坐下后,世之介马上问起仓持的新婚妻子—孕妇阿久津唯的近况。服务生送来生啤酒,两人干杯后,仓持回答说:“现在肚子变得好大。”同时用双手比了一个大肚子的形状。

“是不是像电视演的那样,害喜害得很严重?”

“孕吐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你们住在一起对吧?”

仓持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多亏有阿唯的妈妈照顾她,帮了我们很多忙。要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绝对过不了这种生活。”

“那肯定,你们两个自己都还是小孩呢。”

世之介突然冒出了这句话,正伸出筷子要去夹关东煮鸡蛋的仓持,筷子霎时停在半空,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仓持一边点头一边咬着蛋。世之介望着他的侧脸,觉得和他所熟悉的仓持并没有什么两样。纵使他现在穿着不合身的西装,但只要脱掉,换上T恤、夹克,似乎马上就会说出:“喂,翘了下节课,一起去打台球吧。”

不过,换成是大腹便便的阿久津唯应该就不会跟他们一样,世之介想得入神,昨天还只是个“孩子”,怎么一夕之间就变成了父亲母亲?

那大概是在阿久津唯告诉仓持怀孕了之后,仓持说过“一般要怀抱更神圣的心情去当爸爸吧”之类的话,但那种心情绝不是说有就能有的,世之介看着正在吃鸡蛋的仓持幽幽地想。

“现在是考试期间哦。”

跟仓持现在面对的问题比起来,学校的考试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对世之介而言,目前想得到的“难题”也只有考试而已。

“升上大二没问题吧?”

“这个没问题。我和你不一样,我课都去上了。”

仓持把另一半鸡蛋放进世之介的盘子里。世之介蘸了酱汁,一口塞进嘴巴里。

“你真的有大人的样子了。”

“因为我分了一半鸡蛋给你?”

当然不是,不过,世之介也无法贴切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电梯来到了二十五楼。一走出电梯,映入眼帘的是窗外染红天际的灿烂朝阳。世之介推着客房餐车,准备送汉堡包给客人。这个时间点汉堡包,当早餐太早,当消夜又嫌晚。

站在市中心的高层饭店内,世之介凭窗眺望,东京街景尽收眼底。现在已经不是夜景,而是晨景了。世之介整个晚上都在地下层的休息室,所以一看到窗外的景色,心情就特别雀跃。冷灰色的建筑物被朝阳染成一片绯红淡紫,还没点灯的窗户在旭日的照耀下,宛如鱼鳞般闪闪发光。城市慢慢地苏醒过来,街道也活跃起来。

点这个汉堡包不知道是要当早餐还是当消夜的客人,好像是来日本洽商的美国人。

世之介走进房间,照本宣科地把手册上的英文问候语背了一遍,房客用流利的日语回答说:“谢谢,谢谢。我等一下再吃,请放在那儿就可以了。”

之后世之介靠在休息室的椅子上小睡了半小时左右,接下来又是手忙脚乱的晨间工作。一如既往,他和石田一组,按照客人指定的时间送早餐到各个房间。

“世之介,你考完试了吧?”

搭电梯的时候,石田顶着一脸睡容问道。石田习惯把好几张椅子拼在一起睡觉,他刚刚从椅子上爬起来,蝴蝶领结还在,不过已经歪斜凌乱。

“一直考到前天,总算全部考完了。”世之介叹了口气说。

“难怪你这张脸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呆。”

石田看不到自己睡到头发东翘西塌、乱七八糟的样子,怪不得会五十步笑百步。

“学长,你春假有什么计划?……大学生有两个月的春假,大家都是怎么过的?”

“我嘛,就是打工存钱啊。”

“存钱做什么?”

“我想去旅行。等到大四那一年,我要找时间去环游世界。”

“啊?”

“一旦步入社会上班以后,就不可能有这种机会了,一个人一辈子大概只有一次吧,你呢?”

听到环游世界这个答案,世之介着实无言以对。

既然没有任何计划,那就排班打工吧。可是,赚了钱又没有像石田一样有明确的目标等待执行。

“整整两个月呢,要做什么……?”

“你还是计划一下比较好,不然,两个月也是咻的一下就过去了。”

电梯来到他们送餐的楼层,世之介推着餐车走在长长的走廊里。不过三十分钟的时间,东方已露出鱼肚白,晨光正从窗外摩天楼群的缝隙间射下来。

“啊,对了,你要A片的录像带吗?”

他们继续往前走,石田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要啊。”

世之介被问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就答“要”。

“我家要重新装潢,那些带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又不能拿到和女朋友同住的公寓去,丢掉又觉得可惜。”

“给我,给我!”

“那你找时间来拿。”

“大概有多少?”

“三十片左右吧。”

“真的?没有特殊癖好之类的吧?”

“什么特殊癖好?”

“例如鞭打、滴蜡烛这种啦。”

“你不看那种东西?”

“相比之下,还是穿着泳衣在海边晃来晃去比较赏心悦目。”

“太小儿科了吧。”

他们来到了订餐的客房,世之介敲了房门,敲到第三次,才得到响应。

“早安!客房服务。”

明明无心道早安,但因为每天都要说上好几次,习惯也就成自然,因此只要一开口,语调自然铿锵有力。

世之介结束工作,步出饭店的时间,大约是七点刚过。按照平常的习惯,他会直接走向车站,不过,今天太阳露出了脸,难得有一个温暖的冬天早晨,世之介信步走到饭店后面的小公园。一踏进公园,就听到小猫的叫声。虽然觉得不妙,但或许是天性使然,他也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不出所料,世之介找到了一个纸箱,发现了一只小猫。他本想当作没看到转身离开,不料素未谋面的小猫竟对着他发出悲惨的叫声,仿佛是在伤别离一般。世之介无可奈何只得抱起了瘦弱的小猫。

世之介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外婆带他去参加庙会,世之介跟着大家一起钓小鸡,结果钓到了一只毛茸茸的紫色雏鸡。他喜出望外地把小鸡带回家,爸妈泼冷水说:“这么可爱的小鸡,大概活不过三天。”世之介丝毫不受影响,铆起劲来饲养小鸡。也不知道养了多久,小鸡开始换毛,一天比一天茁壮。

世之介的雏鸡终于变成成鸡了,他一边享受成鸡“咕——咕——咕——”的叫声,一边盼望鸡生蛋的日子快点来临,后来才知道庙会卖的鸡全是不会下蛋的公鸡。

世之介养大的鸡虽然不会下蛋,不过,他把庙会上的雏鸡养大成鸡的事很快传开,一下子变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每天放学,都有同学跟他一起回家看鸡,就连住在附近的大人也倍感稀奇似的跑来看。

世之介抱起箱子里的弃猫后,心想接下来要怎么办。他租的公寓禁止养宠物,而且还不晓得它是否上得了电车。被世之介抱在怀里的小猫露出安心的表情,开始舔他的手。

他想这个时间从都心开往郊区的电车很空,至于小猫最后的归宿,等自己睡饱了再想也不迟。于是,世之介把小猫藏在外套的口袋里,带回了住处。

小猫一开始在外套的口袋里不安分地乱抓乱动,不过,要进车站的时候渐渐安静下来,等到搭上电车以后,小猫出奇地安静,一动也不动地窝在口袋里,害世之介一度怀疑它是不是死了。当他偷偷地往口袋里头望时,小猫也睁着一双眼睛忧虑地看着世之介,似乎在为自己的去处担忧。

世之介感觉到别人的视线,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原来是坐在他对面的高中女生发现了口袋里面的小猫,对他笑了一下。世之介收下了这个亲切友善的微笑,并用唇语说:“被丢掉的小猫。”有着一张圆润、可爱脸庞的高中女生“嗯”地点了点头。

回到住处以后,世之介喂小猫喝温牛奶,又看了它一会儿。由于工作了一整晚,身体也疲倦了,世之介便直接躺在被炉里睡觉。

小猫的叫声吵醒了世之介,这一觉他睡到了下午两点。一起床就觉得肚子饿,他开始做没有放肉丝的炒面,炒到一半,忽然想到小猫也许可以养在祥子家。事不宜迟,他马上打电话给祥子。

还必须仰赖拐杖行动的祥子当然在家,世之介一边炒没有肉的炒面,一边告诉祥子。

“小猫那么可爱,我也很想养,可是,我们家真的不行。”祥子抱歉地说道。

“为什么?这只猫真的很可爱。”

“我妈对猫过敏。”

“有这种过敏吗?”

“是猫的毛,一碰到猫毛,我妈就会不停流鼻水。”

要人家整天整年流鼻水来养猫,世之介也说不出口。他和祥子约好了三天后医院见,便挂上电话。

仓持和阿久津唯那里也不是养猫的时候……世之介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饲主。

小猫似乎已经将被炉当成自己的落脚处,闭着眼睛打盹,一点儿也不知道世之介的烦恼。他吃完炒面,又准备躺回被炉睡觉时,突然想到了加藤。

为了吹空调,整个夏天都泡在加藤家的时候,他曾经看到过好几次,不知道哪来的猫跑到加藤房间的窗边来玩,还记得加藤说过:“一楼的房东养猫,所以,这栋公寓允许养宠物。”

加藤也是倒霉,不该多嘴说这么一句。世之介拿起电话,已经很久没有和加藤联络了,最近一通电话还是好几个月以前打的,尽管如此,世之却觉得两人昨天还在一起说笑。

“世之介?你还好吗?”

“好好好。问你件事儿,你要养小猫吗?”

“不要。”

“我找不到人养它。如果你愿意养,我附赠一大堆A片。”

世之介想到石田要送他的A片,就这样脱口而出。不过,他很快就察觉到加藤兴趣缺缺。

“我会尽量帮你找都是肌肉猛男的片子。”

世之介一面抚摸无处可去的小猫,一面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