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5)大结局(下)

他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六年前离开港城的前一晚。

暴风雨将至,将天空堵得严丝合缝,一丝光都不透。远处深黑色的海浪卷起波云诡谲,在益发浓稠的黑夜中层层沸腾。

犹记得,晚晚还小时,总喜欢在周六傍晚去警校栅栏那边等他放学。

她巴掌大的一张娇俏小脸在栏杆之间若隐若现,他带着班里同学在操场跑圈经过,一抬眼,瞧见她了,她就怯怯地躲到一旁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踢着石子。

又在他现身校门口的一瞬,她笑着对他说:

“哥哥,我们回家吧。”

从学校出来,绵绵夏日里,迎着晚风与她漫步在海堤。

她一手拿着碗他买给她的绵绵冰,另只手捏着他衣角,把脚下的空木板踩得砰砰直响,然后抬起俏嫩的脸问他:

“哥哥,这底下是海吗?”

他说是。

还说,如果一脚踩空,就会掉进海里,被海浪卷入黑洞一般的漩涡里。

万劫不复。

她被他刻意夸张的话吓得小脸发白,再也不敢蹦蹦跳跳,轻缓着步子,老实巴交地拽紧他的胳膊,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走一步,她见没危险才敢紧跟着向前。

其实他没说,那底下只是砂石滩罢了。

那时只会以这种方式捉弄她,可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跌入了漆黑不见底的漩涡之中。

再难翻身。

-

沈知昼醒来是五天后。

病房里的电视轮播着大毒枭林问江落网的新闻。

港城的警察总署联合西南当地的刑警,以及协助过他们进行缉捕行动的国际刑警,还有国家禁毒委员会,各派了代表过来,开了个新闻发布会。

警方宣布,正式逮捕林问江。

林槐在仓库附近中枪身亡。

失踪了的林榣的通缉令,贴得铺天盖地。

晚晚走进来,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

本就开得不大的声音,在空气静默的一刻戛然而止。电视机屏幕随即漆黑一片,映出她有些愤怒的面容。

满屋似乎只有点滴瓶中的药水滴入塑料管的声音。

滴答滴答。

偶尔还响起病床边仪器猝不及防发出的声响。

可病床上躺着的男人,一呼一吸,丝丝缕缕,比这几乎细不可闻的动静,还要微妙细小。

进错病房的小男孩悻悻地看了看眼前比他高出很多,容貌也成熟很多的大姐姐一眼,吐了吐舌头,扭头就跑了。

晚晚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叹口气。

她默然在房内站了很久,转头望向病床上的男人,走过去,将盛着热粥和熬的乌骨鸡汤的保温瓶放在一旁,搬来旁边的凳子坐在他的病床旁。

胳膊支着脑袋,她怔着眼望着他,思绪一时滞空,小声地说:“刚才电视里放的,你听到了吗?”

“坏蛋都被抓了。”

“所以,你什么时候醒来啊?”

“沈知昼,天亮了。”

他依然无动于衷。

整个人苍白得如同一张揉皱了的纸。面色比被消毒水洗到发白的被单还要触目惊心。

像是随意被丢弃在这里,无人问津。

她静静地拉过他的手,拇指摩挲过他手背淡青色的血管。

鲜活的,却也苍白。

仿佛下一刻,期间的血液便不再流淌,跳跃的脉搏也会归于平静。

他在这里躺了五天五夜。

五天,能做很多的事。

伯母回来了,他没见到。

她去大学报到了,他没见到。

林问江落网的消息铺天盖地,他没见到。

窗外天空历经白昼黑夜,绽出曙光破晓,亮了一次又一次,他没见到。

她握住他手的力道不由地加重,想确认他还是有温度的,想弄疼他。

他最好暴跳如雷地起来吼她——

虽然,他从来不曾对她发过脾气。

可是没有。

她伏低了头,趴在他手边,额头抵住他手背。

温热的。

手边桌上的鸡汤和白粥凉了一次又一次,她却还坚持往来带,因为不确定他喜欢喝什么,医生还说他昏迷醒来的话,只能吃一些流食,她嘱咐许凌薇剁鸡肉的时候剁得碎一些。

她怕他吃不下。

而不是,怕他再也吃不了。

她咬着牙,忍住眼泪。

不能哭,绝不能哭。

她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一哭就要他哄的小姑娘了。

她要坚强。

他什么都能忍,她怎么能连眼泪都忍不下?

牙关越咬越紧,她心思愈发惴惴难安,情不自禁手上用了力量,直到听到了一声犹如低吟的吸气声——

“……”

她惊异地抬起头。

男人躺在床上,被纱布裹住只露出下半部分的眉峰一扫,眼角微垂,黑眸睨下来,疲惫地凝视着她。

她心口一坠,差点尖叫出声。

可他更需要安静,她不能扰他养病,连连用另一只手捂住嘴,眼底噙着不断涌出的眼泪,近乎吸气一样低声问:

“……你醒了?”

头部受过伤的部位昏沉沉的,纱布仿佛把他所有的意识都捆绑住了。

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到神志逐渐清明,正一点一点,一丝一丝,从纱布的孔隙之间发散而出。

抽丝剥茧。

他强撑着身体,喉结一滚,定定瞧着她惊喜与谨慎并存的表情,扯出个有些苦涩的笑容,无奈地笑了笑,垂眸看她:

“你劲儿这么大,是个鬼都疼醒了。”

她深深吸气,赶紧松开了他的手。

五天没进食,依靠生理盐水维持生命体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手背的骨峰也益发嶙峋。

她指甲印儿把他的手都掐出了与手背血管颜色相仿的淡青色。

“对不起……”她小声地说,揉了揉他手背,抚平那伤痕。

他没答,静静侧头,看着窗外暖融融的光。

一片和煦。

正午日头正烈,晃得他都有些睁不开眼。

真不习惯。

他的神经仿佛慢了半拍了似的,甚至还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觉得自己这行为有些滑稽,这才回头看着她,淡声回应:

“你对不起什么。”

她老实说:“弄疼你了。”

“我不疼。”他目光掠过她脸颊,看了看她耳朵,下意识地问,“你呢,疼吗?”

“……嗯?”她睁了睁眼,满是疑惑。

“耳朵。”

她还记得那天爆炸发生之时,他最先想到的是捂住她的耳朵。

她左耳耳膜本就脆弱,医生当年就说,如果再遭受重大刺激,可能真的会穿孔失聪。

她眼里不自禁又溢出潮气,静静摇头,咬着唇说:“不……”

然后又问他:“你干嘛那天捂我耳朵……你是因为飞出去时没抱头,才受伤的……”

“我害怕,你会忘了我。”他苦笑,“更害怕你什么也听不见。”

“听不见?”

“听不见我说喜欢你。”

她的脸颊立马腾起炙意。

半晌,他勾了勾唇,轻笑着问:“那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略微有些疲倦的笑意,出现在他苍白的脸孔上,透着更深的疲态。

她看他如此虚弱的模样,心中一恸,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沈知昼。”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她一抬头,见他眼眸泛着光,脸颊就有些热。她微微侧开眸,不好意思地将头低下,跟着糯糯地唤了声:

“知昼哥哥。”

半天却没反应。

她不觉心中惴惴,瞧着他又闭上了眼,睡在那里,无声无息的,犹如这五日来那般一样。

她瞬间慌了神。

以为刚才他醒来是她的幻象,着急地推了推他胳膊,看他手背还隐隐泛着她掐过的指痕,才敢确认。

然后着急地问:“那我是谁?你别不说话啊——沈知昼,你有没有忘了我……”

“你不是,”他眼皮微掀,鸦羽般的睫上,簇着一缕从窗外跃进的柔和的光,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的晚晚吗?”

是,她是晚晚。

不是林栀,不是任何人。

是沈晚晚。

是他的晚晚。

“是,”她抬起手背拭了拭眼角泪,笑着迎上他无比平和温柔的目光,“我是晚晚。”

是你的晚晚。

-

一周后。

沈知昼归队,回警局报道,记一等功。

戚腾无比自豪地向周围的同事和后辈们介绍身边这位一身笔挺警服,虽形容年轻,但却无比飒爽英朗的男人,说,这是我们的英雄。

沈知昼觉得心口都烧了起来。

那枚小小的国徽,就拓着紧密的线印在那里,印在他的骨血之中。再也分不开。

在一众钦佩与肃然起敬的目光中,他六年来头一次有勇气直起腰板,毫无顾忌地穿上了这身飒踏警服,向青天白日,向国旗,向国徽警徽,庄重地敬了一个礼。

随后,举行了严肃的归队与宣誓仪式。

铿锵有力的人声,掷地有声地沸腾在朗朗天空之中——

宣誓着他们,将以此生最热忱、最忠诚、对祖国人民最敬恳的一颗鲜活赤子之心,赌上性命,赌上人生,与毒品,与罪犯,与黑夜,做穷尽一生的斗争。

-

那之后,戚腾带沈知昼去了伯父权开宙的墓碑前。

许凌薇和晚晚就等在那里。

见他从当初那个眉宇间还染着寸脱稚气的男人,如今已以一副全新的模样出现,许凌薇眼角不禁有热泪涌出。

握了握他的手:“你来了。”

他点点头。

“你伯父和你爸爸妈妈,肯定很欣慰。”

——还有妹妹。

他正这么想,晚晚已经悄悄地把怀中的白菊递给他。

塑料包装纸在怀中不安分地沙沙作响,他抿着唇,深深望她一眼。

他接过花束之际,她也才惊觉——

六年来,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刻,镌刻在他眉宇之间的颓然之气,却全然未消。

——见过黑夜,怎么会忘记黑夜的模样。

可知道有无比绚烂的白昼存在,所以,才会咬牙坚持下去吧。

可这种惯常的颓然,如同他的伤疤镌刻在周身,永远无法消退。

沈知昼放下白菊后起身,不自禁地望向天边。

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拉出一条白线滑过晴朗无云的天际,好像是有一把刀,把他的皮肤滑开。

有鲜血涌出,无休无止。

疼痛的,或许无法愈合。

他想,自己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死亡的方式多种多样,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也不少他——

突然,有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地牵住了他。

“……”

他垂眸。

她纤细的手指挠了挠他手心,小脸表情严肃,似嗔似怪,扬起尖俏的下巴,点了点在一旁已经准备开始祭奠仪式的许凌薇和戚腾,小声且严肃地责备他:

“你别发呆啦。”

他牵起唇角,温柔地笑了笑。

回捏住她的手。

这才看向墓碑上那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名字,那个再也醒不来的人。

想到死后连骨灰都没落到一捧的父亲知晓,想到妈妈,和未出生的妹妹知晚,想到了程嘉树。

他也终于能给他们个交代了。

-

离开墓园后很远,他与她走上林荫大道。

他拉住她手,她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走得很慢很慢。

就像那年在海边漫步,她天真地问他木板下是否是海时那样,她这时依然是个问题无休无止的天真的小姑娘,扬起娇俏笑脸问:

“你今天去警局,就领了这一身衣服么?”

他步在林荫之下,有斑驳的光落在他脸庞。

暖融融的光尽数被揉碎了,全都落入了他眼底,他的笑容也愈发温柔,却也依然透着抹难以忽视的邪痞:

“你不喜欢?”

——怎么会。

她心底这样说,拽了拽他手,上前一步与他并肩,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眼,呶着唇,假意说:

“不喜欢。”

“哦,那就是,喜欢我不穿——”

“沈知昼——”她脸红着打断,直跳脚,“你好坏啊!”

“我又没别的意思,”他笑了笑,转眸直视前方。再走不远,就是他们以前常去的海滩了。

他不由地扣紧她五指,加快了步伐。

猝不及防的加速,她步子小,差点儿就跟不上他,着急地低喊:“唉,你别这么快……我、我要跟不上了——”

他顾不上喘气,拉着她,一直朝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奔去,边笑着回应:

“怕什么,跑累了我背你回去。”

她脚步戛然一停,突然就顿在原地不动了。

就像是小时候耍赖非要他背她那样,停下来,赌气一样甩了甩他胳膊,瞧他疑惑地回头看过来,她抿着一线皓齿红唇,娇嗔地笑:

“不,我要你现在就背我。”

她也有很久很久,没跟他撒过娇了。

他却也不恼,只觉得她这模样十万分的可爱。

他温柔地凝视她,海面那熠熠闪烁的光,堪比夜空的星星,就在他眼底隐隐浮现。

他屈膝半蹲下,拍了拍自己肩膀:“上来。”

她愉悦地纠缠住他脖颈,趴上去之前,却顿在原地,担忧地问:“你……伤呢,没事了吗?”

“我什么伤没受过?”

他笑了笑,一瞬惊觉,那些曾让他心底发苦的事,仿佛在一瞬间,都成了别人的故事。

好久远啊。

他不禁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

可此刻被她的语气感染,却没尝到有多少苦涩的感觉了。

只有她能治愈他吧。

他便又催促:“晚晚,上来。”

“啊……”

她磨蹭半天犹豫不决,突然就后悔提出这样任性地要求。

刚小心翼翼说了声“要不算了吧”,他突然从后拽住她两条纤细的腿,将她半个人背上了身。

“啊——”

她吓得一阵发抖,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他的肩颈才能趴稳。

就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让她发觉,原来她对他的依赖,数年来,从未改变。

他背着她,缓步地走。

曾经的少年已出落成了个身形坚实的成年男人,脊背比从前更宽敞,使人安稳。

她枕在他肩,手指摩挲着他胸前的印章。

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六年前他离开的那个夜晚。

他好像,从未离开过。

“沈知昼。”

“嗯。”

“你穿警服,不太帅诶……”

他默了一瞬,她却突然尖叫一声:“——你捏我腿干什么!”

他沉声,转头觑她:“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她本想逗弄他,没想到自己先吃了瘪,于是老老实实承认:“啊,很帅。”

他目光中的怀疑全然未消。

“真的!”她坚定地点头,看着他,“真的很帅!很帅!你帅爆了啊啊啊——”

他这才满意地转过脸,背着她继续走。

笑声随着肩背的震颤,于他脊背和脊梁的骨骼阵阵传来。

震得她满心欢喜。

“听说,你们今天宣誓了?”

“嗯。”

“宣誓了什么啊?我想听。”

他鼻息微动,不自禁地温声笑起来:“就一些很简单的话。”

“什么话,我要听。”

他不自禁地缓下步子,踩着脚下斑驳的光点,走得愈发沉稳。

声音也益发深沉:“爱祖国。”

“嗯。”

“爱人民。”

“嗯?”

“爱这份荣耀的事业。”

“啊,还有呢?”

“也爱晚晚。”

爱你就像爱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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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