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8)

“晚晚,你今天跑哪儿去了?为什么在这里?你身上……”

“这个小姑娘……是谁?是哈桑的妹妹吗?”

“哎?刚才,刚才那个男人——”

……

喧哗声此起彼伏,她却都置若罔闻,不住地朝他离开的方向望呀望。

期盼他回一次头也好,改了决定,不走了最好。

他为什么,非走不可呢?

氤氲雾气从眼底腾腾浮起,遮盖住她视线,眼见着他再次地,离开她。

越来越远。

潮闷难忍的夜,远处浓雾滚滚。

他的身影匿入黑夜,轮廓逐渐晦暗不明,马上就要消失了

许凌薇顺着她目光望了眼,神色稍霁,三两下给她拉上车,“快上来吧,晚晚,有什么事上来再说。”

她就像个柔弱无骨,任人随意摆弄的布娃娃,被拽着扔入座椅里,许久都缓不过神,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沉默地掉眼泪。

狼狈至极都不足以形容她。

一条白裙子上泥痕遍布,都快分不出本来的颜色。

她双腿,胳膊和脸颊上,也都或多或少地有擦痕和几处淤青。

真难想象今天她受了怎样的一遭罪。

许凌薇的心一阵揪疼,忍不住就掉起了眼泪,心疼地抱住她,“你真是……哎,你这孩子,你要急死我了……你这么大点儿,又人生地不熟的,出点儿事可怎么办呀?伯母……就你一个孩子了,就你一个了啊……”

下午回去四处都找不到晚晚,急得焦头烂额,报了警后,他们一行人自己开车出来找,几乎把伽卡翻了个底朝天,光是这条公路就反复走了三两趟。

晚晚缩在许凌薇怀里,无声地落泪,仍双目灼灼地望着那个方向。

她吸了吸鼻子,很轻声地说:“伯母,是哥哥……救了我。”

许凌薇一怔,又下意识地想说是她看错了,认错了。

还想说,晚晚啊,你不能再想起他,你要快快忘了他,他不配做你哥哥,如此云云的话。

可一忍再忍,终是没说出口。

末了,只是沉沉地叹气:“晚晚,我们回去吧。”

“伯母,”小姑娘俨然有了哭腔,突然挣扎了一下,“哥哥他……”

许凌薇字字顿顿地沉声:“我说回去。”

“……伯母。”

“晚晚,听话。”

“——伯母!!”

她陡然一扬声,满车厢被这尖利的一声,扯入了死寂之中。

车身刚动了一下,她突然就挣开许凌薇,趴到车门边,疯狂地拍打着车窗户,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起来:“停车——”、“停车——”

她的目光从来没从他的背影挪开过,几乎望眼欲穿。

眼见着,那个巍峨高大的男人,左右晃了几下,摇摇欲颓,明显体力不支。

接着他陡然一沉,像是滑过夜空的流星,沉重地跌落,狠狠地,摔在路面上。像是剥茧抽丝,抽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那一瞬间,她就觉得自己天塌了。

“停、停车……”

她着急地拍着窗户,想打开车门跳下去。

“晚晚!你干什么——车在动,你不要命了?”

“晚晚——回来!”

她也不是没跳过车。

她抱着哈丹跳下的那辆车,比这辆要快不知多少,那时他还对她说:“晚晚,哥哥在,你别怕,不会有事的。”

她健康快乐,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六岁。

她不会有事,可他呢?

“伯母……叔叔,求你停车——那个人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她哭得不成章法,一口气还没喘顺,下一次的哽咽,就将她的哭声吞噎得破碎不堪。

“晚晚……”

“伯母,救救哥哥……他受了伤,他为了救我和哈丹中了枪……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她心急如焚地拍打着车门,声声哽咽,“这、这里……根本拦不到车的,再拖下去……哥哥会死的,他会死的……”

开车的人终于踩了脚刹车,将车停下。

整个车厢内,飘荡着她细碎的哭声和哽咽,在寂静之间汨汨流动着。

所有人,好像都在等许凌薇的决定。

“晚晚,你听我说。”

许凌薇揉了揉太阳穴,一转头,对上小姑娘朦胧的泪眼,心底不禁潮意阵阵,咬了咬牙,还是狠心说,“我不知道他出现在你身边有什么目的,但他已经不是你以前的那个哥哥了……相信我,晚晚,一会儿肯定会有人来救……”

“你就是不肯救他,是吗?”晚晚神色一冷,打断了许凌薇,无可理喻地看着她,心口发酸,抖着声音质问,“你明明可以救那么多……种毒品的,贩毒的,那么那么坏的人……唯独,不肯救哥哥,是吗?”

许凌薇错愕地看着她,一时结舌。

“那我去救他,我去找他,我去救哥哥。”

她最后忿忿地说,义无反顾地拉开车门。

凛冽的风卷着潮冷的空气一股脑地钻进来,像带刺的鞭子似的,毫不留情地抽着她的腿。

“晚晚——”

许凌薇及时拉住了她。

晚晚跟着一起默了须臾,最后,许凌薇沉沉地叹了口气,吩咐开车的同事,“去救人。”

-

晚晚看着身强体壮的大人们将沈知昼拖到了后座,主动腾开地方,帮他们将座椅放下去,他便能平躺在上面。

她终于不哭了,用手背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触碰他,又收了收指尖,怕自己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弄痛他。

走之前明明还笑吟吟跟她开玩笑的男人,这一刻却像是张揉皱了的纸,被这么扔在这里。

他的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眉宇沉沉,气色恹恹的,令人止不住心惊。

车子缓缓发动起来,他们载着他,奔入渐渐浓稠的夜。

“左肩中枪了,不知道有多深,有没有伤到骨头,先让伤口透透气吧。”

一个医生初步判断了一下,然后用剪刀剪开他被泥水和血水浸泡过一遍的黑衬衫。

一用力,就撕开了道很大的口子。

他肌理结实的皮肤,和半个胸膛绽露无遗,迎着车顶昏晦的暖色光线,映入她眼底。

光线温柔地坠落在他肩头,他的皮肤泛着层近乎透明的瓷白,许是因为受了伤,让他看起来有些难以遮掩的病态和苍白。

晚晚下意识地用手捂了捂眼睛。

不仅是因为不敢看到他的伤口,其实,她很少这样……面对他。

以前他换个衣服都要避开她,后来她一天天长大,这种情况尤甚。

有次他上完学校搏击课回家,洗完了澡在卧室里穿衣服。

那天她提前放学,回来时他应该在洗澡,水声淅淅沥沥地遮掩住她的动静,他并未察觉到她回来。

卧室门半敞着,他背对着她,慢条斯理地穿衣服。

他比同龄人要高很多,因了成日的训练,也更结实健壮,肩宽腰窄的,一线紧致的腰身上懒散地挂着条黑色运动裤。

从以前到现在,他似乎总偏好黑色。

她注意到他的肩背,都有或大或小的淤青显出,不由地一阵心惊,没忍住轻轻抽了口气。

他听到动静回头,倒没多讶异,朝她扬了下眉,淡声地说:“帮哥哥把门关上。”

“……”

她半天不动作,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就那么站在原地,看着他穿衣服。

他要套背心的动作顿了顿,转身,走过来。

侧面窗户折射而入的一抹余晖,静静跃动在他尚潮湿的头发尖儿上。他的皮肤,和周身,镀上了层毛茸茸的古铜色的光辉。

他伸手弹了下她额头,低声地笑起来,“看上瘾了?”

……

她透过指缝,车内的光迸射入目。

让她有一瞬的晃神,如梦似幻。

他眉头紧皱着,神情很痛苦。

血色稀薄的唇动了动,状似在呻.吟,声音细碎,听不出在说什么。

她小心地挪了挪目光,像是怕自己的目光都会灼到他伤口,给他增加痛苦似地,眯着眼,稍稍能看到他的伤口。

好吓人。

她赶紧又移眸回来。

蓦地,就撞上了一双深邃的眼。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被冷汗濡湿的睫半撑着,直直看着她,像是要把她刻在他眼底一样。

她匆匆收拢十指,并住指缝。

眼前恢复黑暗,不敢再看他。

然后,她听到了他沉沉的笑声:“偷看我啊?”

她的脸一下就红了,手心贴着面颊,都能感受到滚滚而来的炙意。

手腕儿上突然贴过个有些寒凉的力道。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抬手箍住她手腕,虽受了伤,对付她还是绰绰有余,不由分说地将她的小手从她眼前挪开了。

她仍死死闭着眼睛,咬住下唇,不敢看他。

一颗心却跳得热烈无比。

许是伤口疼痛,他难耐地闷哼了声,不忘调笑道:“偷看就偷看,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

她顿觉羞恼,忍不住踢了他一下。

也不知踹到了哪里,似乎力道还不轻,她明显感受到他吃了痛,听到他暗嘶了声,低低地吸气。

她以为自己不小心地碰到了他伤口,仓惶睁眼,就看到他半眯着眸,疏懒地对她笑,

“小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