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道谢方式(1)

周五下午,裴序和同事调了班,去裴荔发给他的地址前,先回了趟家。

自几周前的那个夜晚之后,两人几乎没回过家。裴荔有几件东西落在家里也不敢自己去拿,只能告诉裴序,今天一起带上交给她。

裴曼没有正式工作,偶尔去打打零工,不然就是与一群牌友泡在棋牌室,下午通常不会在家。裴序上到三楼,站在自家锁孔略有生锈的铁门外摸着钥匙,忽然听见屋内传来几声女人放肆的大笑。

他有些意外,皱眉开门,发现屋子里只有裴曼一个人,倒在沙发上举着手机,正同什么人在通话。

窗帘半拉着,午后的阳光照到桌上那一碟剩菜和两瓶喝得见底的酒瓶上,仿佛令空气里悬浮的微尘都沾染了星点食物变质发霉的气味。裴序关上门,走到沙发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半醉的女人。

“魏哥啊,你要是真能找到他父母……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你……”裴曼手里拎着半瓶酒,说话时还亢奋地用酒瓶砸了一下地面,“我和你六/四开都行!只要钱能搞到手哈哈……”

她醉醺醺的,全然没睁眼细看面前的裴序,被裴序强硬抢过酒才大为不满地踢了他一脚。嘴里还在与电话那头的人商量着什么,“这事就全靠你了。啊对,都出狱了,有空吃吃饭,去去晦气……”

裴序没太在意她的话,毕竟裴曼那群牌友里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他把空酒瓶和剩菜收进垃圾袋,丢到门边,又进裴荔的房间,取出妹妹的背包放在门口的柜子上,躬身换鞋。

拉开门前,他回头看了看。裴曼挂断电话也不多动弹,趴在沙发扶手边又去摸酒,喝了两口,才餍足地闭着眼打嗝,扯扯单薄的旧毛衫,似乎是想就那么睡一觉。

她不再高声嚷着胡话,呼吸慢慢放缓,趋于平稳。裴序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儿,还是没直接出门,放下手里的东西,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架回卧室才离开。

关门下楼,扔掉垃圾后裴序拿着背包在路边等公交。裴荔十几分钟前还给他发过微信,说了一些“快轮到我”、“有点紧张”之类的话。

裴序看着妹妹最新发来的“晚上吃什么”和表示期待的可爱表情,淡淡一笑。

裴荔面试的地址是距离A大五六公里市区CBD的某栋大楼,从老城区的筒子楼到那里至少要转四五十分钟的车。裴荔收到裴序一条“不要紧张,我上公交了”的微信之后,莫名汲取了一股安定心绪的力量,长舒一口气,稍感轻松。

虽然只是兼职的实习生,但这家会计师事务所口碑不错,竞争的学生并不少。裴荔和两个室友都向这家事务所投了简历,这场面试她的排序是末尾,看看表,同场次的一位室友已经进去了不短的时间。

“欸,方薇出来了。”另一个室友用胳膊肘拐拐裴荔。

裴荔看向趾高气扬地从办公室走出来的女孩,“她好像面得不错。”

“哼,她不是天天炫耀男朋友跟谁谁谁认识吗……要没面上才尴尬呢。”

裴荔低下头继续翻看自己的简历,微笑着未说话。

方薇面试结束,过来拿薄大衣和包。穿大衣时忽然想起什么,皮笑肉不笑地拍拍裴荔的肩,“哎,你哥现在还在当保安啊?”

裴荔下巴微扬和她对视,丝毫不回避,静静道,“嗯。”

“哼,保安还态度那么差。前几天我男朋友带我去……”身在办公地点,方薇声音不高,话里嘲弄的意味却并未减弱。坐在裴荔身边的那个室友平常就看她不顺眼,压低声音反驳道,“喂,你怎么说话呢?!人家哥哥当保安关你什么事,知道你男朋友有钱行了吧。”

方薇眼睛一瞪,碍于场合不能发作,对室友翻了个白眼,“你少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裴荔按住要追上去理论的室友,摇头道,“别管她,这儿不是吵架的地方。”

“哼!我看她才是酸!”室友愤愤不平地坐回来,“知道前男友追过你就天天阴阳怪气的。”

方薇头发一甩,离开等候区,径自准备下楼。路上和迎面走来的两个员工擦身而过时,像是碰到什么摆件,弄出不大不小的动静。恰好上行至这一层的电梯缓缓打开,步出轿厢的几个人被这个小意外吸引注意,朝这边张望了一下。

“抱歉。”只顾着低头看文件的员工敷衍道了歉,马上和同事收拾起被打碎的水培植物摆件去了。

方薇烦躁地擦了擦被溅上一些水渍的套装裙,小声嘀咕几句,跺跺脚快步往电梯走,正要伸手去按电梯下行键,就看清了从电梯口向她身后办公室方向走的一行人,愣了一下,赶紧换上笑脸,“沈总好,又见面了。”

沈渝修今天是带着助理来找一位相熟的合伙人商量公事,冷不防面前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打量片刻,才模糊记起是谢骏那天带的女伴,“嗯。怎么,谢骏也在这儿?”

“谢……他不在。”方薇将自己的长发别到耳后,随便指指身后不远的等候区,笑着说,“我过来面试的,没想到这么巧,还能遇上沈总。”

沈渝修的目光越过她的肩,望见等待面试的一小撮人。

他一眼便认出,坐在那列椅子居中位置的女孩是裴序的妹妹。尽管兄妹俩长得并不相像,但外貌确实各有各的出挑,见过一面很难不留下深刻印象。

沈渝修眼珠转了转,仿佛在思考什么,也不急着走了,“那边都是来面试的?”

方薇一怔,原打算借机和他攀谈几句,不成想这位却关心起无关紧要的事,“嗯,是的。”

“沈总?”见沈渝修停在原地,合伙人的助理适时插话催促道,“会议室在这边。”

“那沈总先忙。”方薇讪讪退开道。

沈渝修收回视线,没再多说什么,敷衍点点头便跟着引路的助理走进会议室坐定。但他的心思却不受控制,又悄悄飘回几天前的晚上。

裴序大概从没在硬碰硬上吃过亏,也没被男人这么大胆的纠缠过,听完沈渝修那句恶心人的话差点真和他动起手来。不过——沈渝修边用指尖摩挲咖啡杯小巧的杯柄,边在心里咂摸那个吻,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角。裴序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惦记,他实在很好奇要是把那张冷脸弄上床,会露出怎样精彩的表情。

他想着想着,手开始不听使唤。趁正事还没开始办,拿出手机给小保安致信一条:“你妹妹在找工作?”

但裴序一如既往,没有回复。

沈渝修在心里冷哼一声,有点恼火地收起手机,反复默念不能跟这个不识相的计较。他正出神,会议室的门打开了,约好的人走进来,笑声爽朗道,“哎呀,小沈,好久不见。”

事务所合伙人姓王,是沈耀辉的旧相识,一进门就很热络地问候起沈家夫妇的近况。聊了两句,他交代说稍后还有其他事,便与沈渝修快速进入正题,商量两个未决的项目,讲得差不多时,助理敲敲门,提醒说已经让司机去开车了。

“那就先这样。”他站起来,带着沈渝修往外走,“剩下的事下次吃饭再聊。”

“行,随王叔您安排。”沈渝修笑着说。

“刚听你讲得头头是道,看来做的不错嘛。”下了楼,王叔拍着沈渝修的肩说,“这都分公司老总了?年轻还是好,上手真够快的。”

“哪里。”沈渝修稍落后他半个身位,“总经理不也是打工的。”

对方推推眼镜,大笑道,“老沈的将来都得传给你,什么打工不打工的。”

沈渝修微仰起脸,望见路边停着的那部黑色商务车,笑笑没接话,“车到了。”

“那行,我先走了。小李,你招呼啊。”

沈渝修目送这位长辈上了车,随即与留下的事务所高级经理一路往回走一路闲谈。

一分钟前,沈渝修还仅仅是想客套两句,但一分钟后,看见不远的水池池畔出现的那个身影时,几乎是立刻改变了主意。他紧紧盯着逐渐走近的男人,嘴上继续问着那位李经理,“对了,李经理,你们今天正在面试新人?”

“嗯?”李经理不大了解人事安排,含糊道,“最近所里是在招人。”

他也是个人精,听沈渝修起了这个话头,迅速猜出他的意思,“不过我们这儿是缺一两个人,沈总有什么好人选想推荐吗?”

沈渝修并未立即答话。他用余光看见裴序没进大楼,而是背靠大厦一侧的装饰花坛站住。风吹乱他额前那几缕头发,男人一双长腿随意支着,动作利落地单手点了支烟,低头按着手机。

结束面试的裴荔收到消息,在大楼门口告别室友,兴冲冲地朝等待自己的哥哥小跑过去。

沈渝修望着其乐融融的兄妹两人,嘴角一扬,笑着对身边的人说,“有个朋友的妹妹今天来面试,以后就拜托你们了。”

“沈总的朋友,应该的。”李经理亦步亦趋跟着沈渝修向前走,“不知道是谁?”

沈渝修转头看他一眼,正过脸,稍稍提高音量,叫了一声几步之外正欲离开的人,“裴序。”

裴序听见那个声音,脊背肉眼可见地一僵,阴沉着脸慢慢转过身,下意识将裴荔拉到身后,直勾勾地注视着走到他面前的人。

沈渝修抬手指指裴荔,对李经理道:“裴小姐,是我这位朋友的妹妹——今天刚来面试的。麻烦多关照关照。”

他“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笑也别有深意,落在裴序眼里,统统可称之为居心不良。

“好说。”李经理打量裴荔两眼,冲她和气一笑便向沈渝修告辞离开了。

沈渝修的助理在他的示意下去送那位李经理,花坛附近只剩他和茫然的裴荔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裴序。

“哥?”裴荔从工作牌认出李经理的身份,也明白沈渝修是在帮她说好话,疑惑地拉住裴序的衣袖,轻声问,“这是……你的朋友?”

沈渝修整好以暇地站在那儿,等着人自己送上来。裴序和他对望片刻,按了按妹妹的手,低声道,“等我一下。”

他说罢便走过来,第二次在沈渝修面前暴露出过大的情绪波动。扔完烟的手强硬地握住沈渝修的小臂,几乎是胁迫式地拉着沈渝修走了几步,转进花坛与大厦形成的一个小死角,“你什么意思?”

沈渝修倒很享受,完全放弃挣扎,“你不想让你妹妹通过面试?”

夕阳的光柔和地照着,裴序的嘴唇镀上一层金色,轻微的两下颤动与犹疑更加明显。他短短地缄默半分钟,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两分,大概并不肯相信沈渝修的好心。

就在这个瞬间,沈渝修发现了能够挟制裴序的东西。他没什么良心可言地趁胜追击,动动胳膊,反手抓着裴序的手腕,清晰地感觉到那条埋在表层皮肤下的静脉跳动得稍快了些,吐字很慢地说,“这次得谢我了吧。”

他的嘴唇随着说话动作再次送到裴序面前,鲜艳的红在一片暖调的淡青色绿植背景中,如同暮春图景的自然组成。说话时呼吸浅浅拂过,像有意提醒裴序在上次接吻中所取得的触感与气味。

裴序眉头一紧,反应过大地退开半步,“你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

沈渝修挑眉:“朋友帮忙的价值应该以得到了什么来算。”

裴序抬眼看着他,像是认为朋友这个措辞过分可笑,讥讽道,“沈先生今晚又要喝酒?”

他这句话出口前,沈渝修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一说出来,沈渝修忽然被噎住了。裴序说得过分残忍,好像一个被打倒在地的拳手,鲜血横流,且决心不再反击,因而显得紧咬着不放的沈渝修有几分卑鄙和冷酷。

然而沈渝修又好像很难真的对眼前人保持足够的卑鄙与冷酷,停顿半晌,他话锋一转,轻快道,“不喝酒。”

“你请我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