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如勘助所料,自那以后,晴信不得不与北方的敌人展开一场又一场激战。不得不与常常怀有南下企图的精悍勇猛的村上义清缠斗不休。

在户石城一战中被武田家击破,尝尽失败苦头的村上义清,回去之后秣马厉兵,于天文十六年(天文十六年:公元1547年。),之时在北信一带又有蠢蠢欲动之意。为了与之相峙,晴信则不断派遣兵马北上,他自己也多次居住在诹访,以便于指挥军队。

在这般形势之下,晴信与由布姬之间,波澜不惊地过着平稳的生活。勘助亦时常来到小坂观音院拜访由布姬。

“您起居舒适、心情愉快,真是没有比这再好的事情了。”

勘助一面仰视着由布姬的脸庞,一面说道。每次见到她那美丽而娴静的容颜之时,勘助就会安下心来。

“您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哪怕是只有一点点,也请务必告知在下。”

勘助试探似的询问。

“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是胜赖身体瘦弱,也有些容易焦躁,大概是不太适应诹访这地方气候的缘故吧。”

实际上,胜赖这孩子一眼看去,便能察觉出有些气血羸弱的特征。胜赖常常为一些不中意的小事发火啼哭。不过虽是大声啼哭,却也仅仅只是声音响亮而已,一滴眼泪也不会掉下来。那与母亲酷似的匀称面庞变得发青,身体如痉挛一般抖动着,却决计看不到一滴眼泪。

对于这位与常人稍有不同的胜赖,勘助却是寄予了相当的期待。

“小少爷成人之后,必将成为犹如摩利支天(摩利支天:梵语中光的神格化。密教中消除灾厄的神明,在日本为武士的守护神。)或不动明王(不动明王:密教中的神明,显示忿怒之相降伏一切恶魔。通常左手执剑,右手执索,背后有火焰燃烧。)那样的出色武将。即便是如今,亦表现出了与常人的不同之处。”

勘助如此说道。在他内心,也的确是如此所想。

不过,只有在由布姬的跟前,勘助才会这样说。若在他人面前,勘助则会宣扬胜赖到底不是武人之材,不过是一个身体赢弱的小孩子罢了。只因如此方能确保安全。唯有坂垣信方一人,看透了勘助心中的意图。也许由于信方此刻处于二人监护人的特殊立场之上,因而信方对由布姬与胜赖亦是持有好感。

于是,坂垣信方与勘助两人,于诹访此地侍奉由布姬与胜赖,无形之中便与古府那群围绕在正室三条氏周围的武田家谱代众将形成了两相对峙的局面。

天文十七年(天文十七年:公元1548年。)八月,晴信攻下了位于信州佐久郡的志贺城之后,率领一万大军进驻小室城,并滞留在了此处。

村上义清见晴信滞留北信一地,认为这可是罕有的一决雌雄的机会,于是便率领精兵七千出了葛尾城,渡过千曲川。于是,这秋风渐起的上田原一带,便成为了两军决战的战场。

晴信从勘助之言,采取了特殊的作战方策。这就是被称为“布袋之阵”的特殊布阵方式。先锋乃是坂垣信方,饭富兵部少辅虎昌,小山田备中守、武田典厩信繁为第二阵;马场民部少辅、内藤修理正为第三阵,即镇守本阵的旗本众,在这旗本众后方约五六町的距离,则是原加贺守昌俊(守昌俊:原昌俊,武田家臣。加贺守是官位。)率领的三百骑骑兵。

战事自八月二十四日辰时开始。坂垣信方率领的先锋军三千五百人分为六个梯队,以弓矢与铁炮跟村上军的先头部队激烈地相互射击。

勘助料想,将擅长战斗的信方作为先锋,必定令人十分放心。虽然战况胶着的混战是信方的弱点,但在井然有序的阵地战中,信方的强悍却是无人能及。他会在交战之初便击敌一个措手不及,然后一口气向敌阵压将过去,乘胜追击。今次的战斗便是如此情况。尚不足一刻时分,信方的先锋军便将村上的先头部队击破。信方自己一马当先,领头追击敌人,那气势实在是凌厉之极。

不久,战场安静下来。在那遥远的平原尽头,败走的村上军与追击的信方军之间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如此移动着。远远望去,一点儿也没有战斗的气息,仿佛一派平静的景象。

然而,就在这之后不到半刻,在安置在丘陵之上的武田军本营中,本来端坐于晴信一旁的勘助,倏地站起身来。

“坂垣大人战死!”

勘助确实听见了如此呼喊之声。这还了得!怎么会发生这等事情!然而,这呼喊声却愈来愈大,愈来愈近。

“坂垣大人,战死!”

勘助此时看到一位骑马武士如此大声喊叫着,一面纵马从丘陵的山坡向这里奔来。勘助忽然感到天昏地暗,心中寒风凛凛。他恍惚觉得,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广阔平原之上,唯独剩下了由布姬、胜赖与自己。

“坂垣大人,战死!”

骑马武土近得前来,最后如此呼喊了一声,便一头自马上栽下,倒在这丘陵的缓坡之上。

勘助以右手紧握着的长枪支撑着身体,伫立于大地之上,远远凝视着上田原一带的平原。

失去了主将的坂垣信方一部,在这如波浪一般起伏的丘陵的峰谷之间时隐时现,仿佛惊弓之鸟四散奔逃。而村上义清一军的主力,将这凌乱溃败的坂垣军自正中分割为两半,怒涛似的向武田军急卷而来。百骑、二百骑为一团,这般集团数十有余,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掠过这平原。毋庸置疑,他们将已然败走的坂垣军搁在一旁,意欲直取武田军的本阵。

此时,晴信端坐马扎之上,与勘助一样远远凝视着平原的战况,忽然向勘助问道:

“这第二阵能顶得住否?”

先锋的坂垣一军既败,能阻挡敌军前进的,便是由饭富兵部少辅虎昌、小山田备中守与武田典厩信繁率领的第二阵部队了。

“这个嘛……”

勘助亦无法清楚判断。

“顶不住吗……”

晴信说道。武田军的第二阵部队,自本阵所在丘陵之下展开阵形以来,却屏息不动,只是严阵以待。对于己方部队并没有立时展开行动一事,晴信多少有些担心。

“饭富大人心中自有打算吧。”

勘助说道。面对来势汹汹的敌军而展开漂亮的迎击战,这是饭富虎昌的长项。饭富虎昌乃是一位擅长迎击作战的武将,这正是勘助将他安置在第二阵部队中的缘由。

果然便在此时,山脚一带杀声四起。小山田、武田信繁两部自敌军正面展开,迎敌厮杀。而与此同时,饭富一部的骑兵队从侧面向敌军发起突击。当此时,旌旗光芒闪耀,喊杀声、太鼓声、号角声震天价响,这清澈响亮的战场之声却并未带有丝毫血腥之色。

一时间,山脚的平原地带顿时化为修罗场(修罗场:印度教传说中阿修罗王与帝释天的战场。后引申为悲惨而残酷的战场之意。),数千人马混战其间。自本阵所处的山丘上望去,一片混乱,敌我难辨。而饭富一部不时有新的数百名骑兵补充加入战阵。

“真是势均力敌啊。不过,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吧。是会胜的——”

说到这里,勘助忽然脸色一变,倏地站起身来:

“义清似乎打算冲击我方本阵!”

虽然村上军明显将被击溃,但敌军却有三百骑骑兵全然不顾己方的颓势,集中为一团,将小山田军一分为二,一口气杀出一条血路,直卷而来。毫无疑问,此刻他们的目标,正是晴信与勘助所在这山丘之上的武田军本阵。

“请将本阵向后移动三町的距离如何?”

勘助询问道。然而晴信却没有回答,想来晴信并不愿意退却,而是意欲出击。

“请务必将本阵向后方移动少许。”

这次,勘助以约略带有一些命令的口吻说道。正是考虑到此时的处境,勘助方才将马场民部与内藤修理正配置为第三阵。

晴信仍然没有下令退后。仅仅三百骑敌兵就逼得主将后退,此话传出去必会折了自己作为武将的威名——晴信或是如此考虑。

“早一刻退后,便可早一刻击败义清。”

“谁去击败?”

“后备的马场一部或者内藤一部吧。他们便是为如此情况而配置在此的,这可是能够干掉义清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勘助坚决恳求道。三百骑骑兵若是冲到这里,那么右有这武田家最为精悍勇猛的骑兵队马场一部,左有内藤一部,于这丘陵之上对其包围夹击,敌兵断无一人有生还之机。

“这本营人马不出击吗?”

晴信问道。

“可以出击。不过,就算出击,又能怎样呢?所谓作战,并非一定要倾尽所有的兵力。第三阵的配置,便是预料着如今的情形,出击的任务已经交予了马场一部与内藤一部。就算主公您亲自出击,亦不会为此战增添更多光彩。”

“好吧,退后!”晴信终于下了此令。

于是,命令马场一部、内藤一部开始进军的太鼓敲响;与此同时,“凤林火山”的旌旗大幅招展,与隐藏于本阵之中的数十面旌旗合为一处,自丘陵东边的山坡开始徐徐移动。虽然勘助希望本队人马能退得快些,但晴信口中虽已下令后退,心里却还是不大情愿,故而退得磨磨蹭蹭,勉勉强强。

这时,勘助向平原方向瞥了一眼,不由大吃一惊。只见一团骑兵自平原向丘陵脚下疾冲过来,正是敌军。而此刻己方第三阵的部队才刚刚开始进军不久。

“主公!”

勘助紧紧贴在自己的坐骑之上,对晴信说道:

“后退太慢,敌军已经冲杀过来了。义清必定是决心与您进行本队人马和总大将之间的决战。事已至此,请千万听取在下勘助的意见!”

不待晴信回答,勘助即刻向本队下令,迎击冲上前来的敌军。此乃燃眉之急,已经不能再拘泥于让晴信下令了。

勘助紧靠在晴信的身旁,在敌军将来未来之际,有一个极短的安静喘息之机。

在距此约莫二町之地的小丘陵背后,忽然出现敌方骑兵的身影。这身影霎时间奔下丘陵谷底,大概很快就会冲上坡来。然而还需一小片刻之后,第三阵的马场一部与内藤一部才会来到此处。

不久,喊杀声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令大地亦沸腾起来。霎时间,四周顿时变作修罗场一般模样。

勘助率领百骑骑兵环护在晴信四周,意欲冲下坡去。然而防守与攻击的气势却有天壤之别,敌军的五六十骑骑兵雪崩也似的急卷而来,顿时将护卫晴信的百骑骑兵冲散。

场面顿时演化成为一场乱战。

勘助策马紧随晴信一旁,俄而遭遇两骑突击者疾冲过来,勘助奋力将其从马上击落。

然而不知何时,晴信与勘助走散,勘助只得于乱军之中仔细搜索晴信的下落。

倏地,约莫半町之外,身着水晶花之铠,头戴诹访法性(法性:佛教用语原指宇宙万物共同具有的、平等无差别的真实的本体。这里指晴信头盔上刻有相关经文。)之盔,于玄色骏马之上与一骑敌军战作一团的晴信的身影跃入勘助眼底。这二人好似演武一般,胯下坐骑往来盘旋,待靠得近时便出手战上两三回合,却又旋即分开。

此刻,勘助已然认定这与晴信交战之武士必是村上义清本人无疑。那武者的威仪在敌方阵营之中,除了义清以外决不作第二人想。此时的二人已不再是两军的指挥者,而是为了取得对方性命而相互搏斗的武士。把全军的战斗搁于一旁,在稍稍离开那修罗场的不远之处,两人正在进行着不容他人打扰、唯独属于两人自身的雌雄对决。

在勘助与那两位决斗者之间,敌我双方的数百名武士混战正酣。勘助伏身马背之上,掉转马头向两位总帅决斗之处奔去。未几,勘助觉得肩头一痛,似乎被一旁掠过的刀锋斫中,胯下坐骑一声嘶叫,直立起来。

这时,晴信与义清分别被敌我双方的大群武士拥上救走,第三阵的马场一部终于在这激战场所出现。

忽然,勘助看到义清的战马发疯似的直立而起,将义清重重摔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敌军五六十骑骑兵立时一拥而上,将义清救上马背,便随即化作一团黑云一般冲下丘陵逃向远方。真是来去如风,不留影踪。

“主公!”

勘助靠上前来,晴信叹道:

“被他逃走了啊!”

“他们本来也是打算逃掉的。”

勘助就地将本队人马集合起来,沿着缓坡下了丘陵。此时四面都是喊杀之声,想必是马场一部与内藤一部正在追击敌军吧。

此后不久,在谷地对面的丘陵之上,武田家的旌旗上下翻飞。此战自辰时开始,到申时(申时:相当于下午4点。)终于结束。

此际,战场之上下起雨来。在这小雨之中,武田军清点了敌我双方死伤人数。此战取得敌方首级二千九百一十九枚,己方折了七百余人。

在招集全军欢呼胜利之后,勘助走近晴信身前,说道:

“主公!”

“说吧。”

晴信以为勘助会说一些批评之类的言语,然而勘助却并未如此。

“义清想必会就此一蹶不振了吧。从今往后,可要与前方的强敌交战了。”

“强敌是指?”

“长尾景虎。”

“为什么呢?”

“今日的义清是怀着最后决战的觉悟来进行战斗的。他今天的举动并不像是通常战斗的打法。然而,既然被我军击败,他便再也不能凭一己之力来与武田家相峙了。因此,他必须求助于长尾景虎,借助长尾景虎的力量,来觊觎主公您的性命。”

语毕,勘助辞过晴信,怀抱坂垣信方的首级,翻身上马,引领坂垣一军的将士们,先一步朝着诹访进发。此时此刻,由于先时的激战而暂时忘却的信方战死的悲伤,与这战场之上略带腥味的冷风一同,将勘助的心紧紧地包围起来。

由于上田原一战,使得武田晴信与村上义清之间的势力对比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仁科、更科两郡的大部分地方成为了武田家的领地,高坂、井上、绵内、须田、高梨、濑场这一带地区诸般城砦的豪族,尽皆归降于武田家,户谷一城亦开城降伏。武田家的势力及威名渐渐强大起来。

与此相对,村上义清在上田原一战中一败涂地,折了太多将土,从此再也没有了独立起事的力量。

晴信在与义清的决斗中负了两处伤,不过很快便已痊愈。勘助那异相的脸上所受的数处创伤,亦差不多完全康复了。

上田原之战过去整整一个月后的九月末,在诹访为坂垣信方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仪式。坂垣家的家督之位,由信方的嫡子弥次郎信里继承,他代替父亲继续镇守诹访一地。这天文十七年秋天的冷风,深深地渗入勘助的心里。他并没有返回古府,为了操持坂垣信方的葬礼以及其后的法事而留在了高岛城。

信方之死,无论怎么看,对勘助都是一个相当严重的打击。虽说信方并不一定事事都站在勘助这一边,然而他曾是勘助出仕武田家的介绍者,由于这一层关系的缘故,他亦不是反对勘助之人。勘助那作为谋士的性格,那不会与任何人妥协的孤僻的脾气,唯有信方能够加以理解,能够善待于他。此外,由于信方之死而受到重大影响的人,恐怕便是由布姬了。无论是由布姬成为晴信侧室的经过,还是由布姬移居诹访观音院的事情,除了晴信之外,便只有勘助与信方二人知道底细。此时信方既没,勘助心下一种孤立无援的寂寥之感蓦然而生。

十一月十一日这天,有三骑快马接踵疾奔高岛城而来,他们正是来自古府中晴信的居馆。

越后的长尾景虎(长尾景虎:上杉谦信,日本战国时代名将。本名为长尾景虎,后来因继承了关东管领上杉姓氏,又得上杉宪政与足利义辉赐字,故而又名上杉政虎、上杉辉虎。出家后法号谦信。因其擅于统率,被后世称为“越后之龙”。与宿敌“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围绕信浓一地争斗多年。)接受了村上义清的邀请,引军正向信州进发。晴信于翌日申时亲率本队人马自古府出发;十五、十六日前后抵达小室一带布阵,欲在海野平原迎击景虎的大军。诹访的坂垣一军与勘助速来小室会合——晴信便是差快马向高岛城发来这道指令。

在上田原一战欢呼胜利之后,勘助对晴信所说的预言,经过这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便成为了现实。

这长尾景虎虽然年仅十八岁,却已是武名响彻越后一带的勇将了。景虎与晴信这两大势力,此前受处于两地之间的村上义清阻隔,从未直接交锋。如今村上既然式微,从今往后,两雄终于不得不在战场之上一决雌雄了。不论愿意与否,这情势终究会出现——这是勘助早已料到的事情,只是没有想到这情势会来得如此之快。

在连续接到快马传来的命令后,高岛城里上下立时为了出阵而炸开锅似的忙碌起来。勘助一面激励年轻的弥次郎信里,一面对各方面都作了安排。出兵的时间定在明日亦即十二日清晨。

当夜戌时二刻(戌时二刻:相当于晚上9点。),勘助忽然想去观音院拜访一下由布姬。为何在出兵前夜的百忙之中想与由布姬见面,勘助自己也不明白。总而言之,自己的确是想驱马前往观音院拜会一番。

勘助一念至此,便再也坐不住,径直牵出马来,也不带随从,立即策马沿着诹访湖岸疾驰而去。仿如勘助初次进入高岛城那晚一样,湖岸四周点燃了篝火,这火光将平静的湖面染得通红。晚秋的夜风吹拂在勘助的脸颊之上,竟已觉有些寒冷。

勘助一刻也不停歇地纵马飞驰,来到小坂观音院。由布姬的居宅隐藏在这树荫之中,似已入睡一般静谧非常。勘助向殿堂一旁守卫的哨所看了一眼,守夜的两个武士见勘助到来,大大出乎意料,吓得慌忙跑出哨所,来到勘助近前。

“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吧?”

“没有异常。”

“院落四周亦要仔细巡视啊。”

“属下明白。”

“公主呢?”

“已经就寝了。”

“好。”

勘助立即打算回去继续准备明天的出阵事宜。虽然此行并未见着由布姬一面,不过既然得知由布姬已然就寝,那么还是回去好了。原本也就是心血来潮,无端地想来由布姬的居宅拜访一下而已。

武士将勘助送到缓坡之下,勘助再度翻身上马。

“那么,公主就交托给你们了。”

抛下这句话之后,勘助转身沿着来时的道路返回高岛城。

在进入距观音院三町路程的一个小村落时,勘助忽然发现前方有一群人影簇拥着走过,约莫二十人。仔细看来,原来是一群身强力壮的武土护卫着一顶轿子行进,其间亦夹杂有两三个女人,似作侍女打扮。

既然有武士围绕护卫,想来轿中之人必定有着相当身份。并且还有侍女陪同,可见此人乃是一个女子。勘助觉得这情形无论怎么看都十分怪异。若是有贵人通行,居住于高岛城中的自己怎会不知?况且这一行人在夜里赶路,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这可更是令人讶异。

究竟是什么人在此通过呢?勘助与这群人保持着大约一町的间隔,既不过于靠近,亦不过于远离,紧紧跟着他们向前行去。

不久,这一行人在一户农家门前停下,随即把这顶轿子抬入这户人家距离大道稍远一些的院子里去了。

勘助下马,将坐骑拴在道旁的树上,然后靠近这户农家,沿着侧门通向屋里的小道走了进去。

勘助走近那透出灯光的正屋,向里边看去。屋门就这样开着,房间尚算宽敞,一位年轻的女子端坐上首。不远处,三个武士与一位年老的侍女跪坐在下首。而这户农家的人们全都挤在铺着木板的门廊角落里,一位看似这户农家主妇的女人,正向坐在上首的年轻女子敬上热茶。

勘助当下仔细打量这位年轻女子。此女年龄大概比由布姬大上两三岁,无论如何也就是一位年仅二十岁左右的小姐。她双手捧着茶碗的姿态,散发出一种娴静雅致的气韵。每啜一口热茶,她的眼神便颇感新鲜似的向这屋内四处端详。

虽说此女并不像由布姬那般美得高贵而优雅,然而勘助亦无法不被这位小姐的美丽惊得瞠目结舌。这女子双颊丰满而圆润,在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睛里面,蕴涵着想入非非似的天真烂漫的韵味,全身上下无论何处均与由布姬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言以蔽之,若说由布姬的美丽如火一般猛烈而迅疾的话,这位小姐的美丽则似水一般悄然而从容。

“公主,咱们这便起程吗?”

年老侍女询问道。

“好的。”

“要再多休息一会儿吗?”

年老侍女再次询问,这女子仍然以同样的表情答道:

“嗯,好。”

这农家的主妇低眉恭敬地向茶碗中添了几次茶。这女子拿起茶碗,却不饮它,只用双手把这茶碗捧着,似乎在以碗中热茶暖手。未几,女子将茶碗放在地板之上,说道:

“已经喝好了。”一面向主妇致以温和的微笑。

这女子究竟乃是何人?想来必定是相当有名的某位豪族的女儿无疑。但这女子到底要往何处去呢?

不久,跪坐在下首的三个武土与年老侍女站起身来,那女子也徐徐起身,与三个武士一道走了出去,剩下年老侍女在这屋里。

“突然到此,给你们添了麻烦。只因公主口渴,想喝一点茶,所以才来叨扰。这是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说着,年老侍女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放在地板之上。见这主妇推辞,年老侍女再次将纸包递给主妇,一面问道:

“有没有不经过高岛城而通向韮崎方向的道路呢?”

主妇在回答着什么,声音含混不清,勘助无法听得真切。

不经过高岛城——这句话在勘助心里不断回响。勘助立时离开藏身之处,从背后一侧的小道穿出。此时那一行人早已出发,只剩下这刚刚向农家告辞的年老侍女,正迈着碎步向已经走出约莫一町路程的那一群人赶去。

勘助没有去解马,而是径直向那年老侍女追去。

“喂!”

勘助喊了一声。那年老侍女听得背后有人呼喊,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当此时,勘助刚要伸出右臂去拉,年老侍女一个趔趄,直倒向勘助怀里。

勘助将年老侍女抱住,四下里张望一下,然后将这瘫软无力的重物搬至道路左侧的灌木丛中。而后,他让这年老侍女坐在被夜露湿润了的地面上,并猛烈地摇晃着她:

“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想问一些事情。”

勘助说道。

“您究竟是什么人?”

这年老侍女虽已战战兢兢,但语气却格外坚定。不过勘助没有回答,却反问道:

“你们这到底是要去哪里?”

“去甲斐。”

“去往甲斐何处?”

“这可不能告诉您。上面的大人有令,绝不能泄露分毫。”

“那轿舆中的人是谁?”

“这不能告诉您。”

“是女人吗?”

“不,不是的。”

“说谎是没用的,我这两眼看得清楚,分明就是一个女人。”

此时勘助心里寻思,非得吓吓她不可,否则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你若不说实话,我一生气或许就会将你杀掉。”勘助威胁道。

“您究竟是什么人?”这年老侍女再次问道,“您是要钱吗?”

年老侍女此言令勘助大感意外,不过勘助心中一动,于是恶狠狠道:

“确实如此,我便是要钱!”

“你要多少?”

“我得知道那轿舆中人是谁,才好开口要价!”

此时,那年老侍女似乎认定了勘助乃是拦路抢劫的强盗,语气顿时一变:

“乃是油川刑部守大人的千金!”

随即,她似乎以为表明了身份之后,面前这个强盗便不敢造次,于是又再叱道:

“退下!”

而后刷地站起身来。

原来是油川刑部守的女儿!说起油川家,却也是信浓一地远近闻名的豪族,不过现在似乎家脉已然断绝。如今这油川家的女儿在这夜里,由年老侍女陪同,亦有二十人左右的武士护送,要前往甲斐。而且还须选择不会经过高岛城的道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勘助盘膝坐在地上,仔细寻思这事情的来龙去脉。

年老侍女看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起身要走,不料勘助却大喝一声:

“等等!”

他一定要把这事情问个明明白白。

“我不管是油川家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在这半夜之时想要擅自通过诹访的领地,我是断然不会允许的!”

“……”

“此地乃是主公托付给我等看护的土地。”

“这么说来,您是高岛城的大人么?”

说到这里,这年老侍女的语气一改。

“也难怪您不知道,您请回去吧,我等亦是奉了主公的命令,要从这里过去。”

“你说什么?”

“我等奉了古府的主公之命,前去甲斐。您请退下吧。”

年老侍女说罢,转身离开。竟然这一行人是因为晴信的命令而前往甲斐!勘助倏地站起身来,却没有再去追赶那位年老侍女,也没有叫她停步。

勘助返回拴马之处,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只将马鞭一抽,那马顿时飞奔起来。不多时,先刻那一行人便出现在勘助视线里。勘助却不减速,只是纵马狂奔,蓦地从那护送轿舆的队列一旁越过,绝尘而去。

高岛城附近的篝火数量比起先时增加了许多。在见到这篝火的熊熊火焰之时,勘助才从浑然忘我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急忙掉转马头,想去寻找刚才那一行人,然而奔出半里地之后,却又勒马停住,再次掉转马头,任由坐骑载着他慢慢向高岛城行去。

这种事情可怎生了得!这不可能!勘助心里顿时被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背上冷汗涔涔。莫非晴信意欲将那样美丽的由布姬抛在一旁,却要纳油川家的女儿为侧室么!这可怎生了得!然而若非如此,这油川家的女儿怎会趁着天黑而去往甲斐呢?

若是真有此事的话,那可不行!虽然教人可怜,但却不能不取了适才那位美丽小姐的性命!无论是为了由布姬,为了胜赖,还是为了武田家,这油川家的女儿断然不能活在这世上!

勘助不知不觉进得高岛城来,这城内挤满了准备出征的武士,数十堆篝火熊熊燃烧,太鼓之声不绝于耳。

勘助在穿过拥挤的人群之时,头脑中不禁浮现出二十八岁的晴信那年轻而精力充沛的模样,忽然感到一阵绝望。没有教由布姬以外的女子无法接近他的办法吗!让他出家怎样?出家的话,仅仅是普通的出家却还不行。没有能让他发誓断绝女色的办法吗!勘助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晴信那迄今为止总让勘助感到深深信赖的积极的目光与不知疲倦的精力,此刻在勘助心中,却成为了一种麻烦。

勘助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广场之上。这时,忽然有三四名武士走上前来,替他拉住缰绳。

“出征时刻已近,请立即准备!”

一名武士说道。

“我知道了!”

勘助回答着,翻身跳下马来:

“对,必须杀掉她,必须亲手结果她的性命。”

勘助缓慢而大声地说道,让在场几位武土都吃了一惊。

武将长尾景虎那从未见过的身影,适才在湖畔农家之中所看到的那油川家女儿的容颜,这两者相互纠结着,一齐浮现在勘助的眼前。究竟哪一边才是当前的敌人呢?此时,勘助亦无法判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