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井上靖先生是日本著名的小说家,他所创作的多部中国题材历史小说陆续被翻译引进,已经广为我国读者所知了,比如《敦煌》、《苍狼》、《孔子》、《杨贵妃传》,等等。然而井上老的日本题材历史小说,就我印象中只引进过一部《战国城砦群》,此次重庆出版集团能够把《风林火山》介绍给我国读者,实在是一大盛举。

《风林火山》可以说是井上老历史小说的巅峰之作,在日本国内妇孺皆知,多次被改编为影视剧。我看过其中三部,即1969年东宝公司出品的电影、2006年NHK“日曜洋画剧场”单本电视剧,还有2007年NHK的大河剧,分别由三船敏郎、北大路欣也和内野圣阳饰演主角山本勘助。

这位山本勘助在日本历史上是个传奇人物,他是最受民间推崇的战国时代三大军师之一。然而,三军师中的竹中半兵卫确有其人,宇佐美定行有其原型(宇佐美定满),只有山本勘助的身影始终笼罩在重重迷雾中,使人目眩五色,难辩真伪。

日本的战国时代相当于我国明朝中期,大约从十五世纪中叶直到十六世纪中叶,延续了整整一百年。在这一百年内,诸侯割据、群雄混战,日本列岛陷入了空前绝后的大动乱,乱世出雄杰,其中最著名的一人便是甲斐国领主武田信玄。

武田信玄长于内政和谋略,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战术指挥官,他以“风林火山”为旗帜,不断发动兼并战争,被誉为“战国第一军学家”“甲斐之虎”,传说山本勘助就是信玄中青年时代最为倚重的天才军师。

然而当时代的各种历史文献中偏偏找不到山本勘助这个名字,此人所以在日本国内妇孺皆知,全靠了一部完成于十七世纪初期的历史著作《甲阳军鉴》。这部书自称是武田信玄的重臣高坂昌信(春日虎纲)和其侄春日总次郎所作,然而行文中的错讹比比皆是,很多内容跟其它史料全都对不上号,因此数百年来,始终有人怀疑它是一部伪书。

有人认为《甲阳军鉴》的作者并非高坂叔侄,而是山本勘助之子铁以和尚,因此对于原本身份和作用都很低微的其父山本勘助,浓墨重彩,并且把很多他人的功绩也都安在了勘助身上,使其从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一跃而成为武田信玄最为信用的天才军师。还有人认为《甲阳军鉴》的作者是武田氏遗臣小幡景宪,景宪生于1572年,第二年武田信玄就去世了,而他10岁的时候,武田家族就已经灭亡,因此他根据民间传闻,假托高坂叔侄之名创作了此书,史料价值很低,塞满了各种无心的错误和有意的伪造。

上述两种说法都等于否定山本勘助其人,或者此人并不存在,或者此人只是个小角色。就像中国家喻户晓的《杨家将》故事,在真实历史中杨业留下名字来的儿子只有杨延朗(延昭)一个,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的杨六郎,其他几个儿子要么压根不存在,要么从来不曾领兵打过大使,根本不足以在史书中留下姓名。

根据《甲阳军鉴》的说法,山本勘助出身三河牛窪,中年以后来到甲斐,出仕于武田信玄,累功成为大将。信玄对勘助言听计从自不必说,他在吞并信浓国的过程中修筑了许多城砦,基本上全都是山本勘助的功劳,被称为“勘助流”,《甲阳军鉴》中说:“我家(武田家)之城,多为勘助流。”包括著名的高远城、小诸城、海津城,等等。而“武田四名臣”中的两位——马场信房和高坂昌信——也全都向山本勘助学习过筑城之术,是勘助的弟子。

日本战国时代的战争,大多以城砦为依托,仅善于筑城这一条,就足以说明山本勘助是武田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了。难道这一切全都是假的吗?

20世纪60年代,日本学者在北海道钏路市的市川良一家中发现了一份历史文件,即著名的《市川文书》,文件中提及市川家族曾在战国时代臣服于武田氏,某次武田信玄派遣一位名叫山本管助的武将前来传达指令。学者们认为,这位山本管助,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山本勘助的原型。

参照《市川文书》的记载,可知武田军中确实存在着姓山本之人,或者姓山本的一个家族,而作为家族一员的山本管助既然能够被委派为使者,身份应该不低。与此同时,又有语言学家指出,《甲阳军鉴》确有战国时代的文体表现,虽然很可能最终完稿的是小幡景宪或铁以和尚,但其原稿确为武田军核心将领所作——当然,未必是高坂叔侄。

日本人使用汉字并不如我国那么严谨,一个发音往往对应了好几个含义也颇相近的汉字,所以同音异写甚至完全的错别字就俯拾皆是——比如市川也可写作市河。再如,《风林火山》小说中出现过的坂垣信方也写作坂垣信形,饭富虎昌也写作饫富虎昌,诹访郡也写作诹方郡,等等,而勘助本人,也同时可以写作勘介。在这种情况下,山本勘助误写作山本管助,或者山本管助本是山本勘助的正写,也都在情理之中了。

井上老的小说《风林火山》首次发表于1955年,他在创作过程中还没有见过《市川文书》,在那个时候,山本勘助其人并不存在的说法还非常盛行吧。

作为一部历史小说,当然允许虚构,井上老的《风林火山》为山本勘助涂抹浓重色彩,比起《甲阳军鉴》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创作的需要,更为了突出主角山本勘助的作用,小说重塑了多个历史事件。比如把1550年的“户石之崩”放在1548年的“上田原合战”之前,同时让在“上田原合战”中与坂垣信方一同战死的甘利虎泰早死了两年,去“户石之崩”陪伴横田高松了,诸如此类。

在井上老的笔下,山本勘助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无论与人格斗,还是对故作战,他都能够凭借本能的直觉取得胜利。虽然在出仕武田信玄之前一直蜗居在骏府城中,足迹不出今川氏统治的骏、远、三这三国,从来也没有和人真刀真枪比试过,更从来没有上过阵,但他第一次挥剑就砍翻了以剑术见长的青木大膳,第一次与武田信玄交谈便获得了两百贯的俸禄,第一次出谋划策就基本解决了诹访郡的问题。

“他自己也不明白该用什么样的招数来对付青木大膳才好,只是想要挥刀斩去,于是便挥刀斩去……”正如挥舞刀剑一般,勘助似乎能够看透武田信玄之心似的,对于信玄憧憬何物、需要何物,应该如何才能得到,他全都了然于胸。也正因为如此,信玄和他主从相得,甚至不顾老臣甘利虎泰的反对破格加以提拔。而勘助也将其全部的精力和智慧都贡献给信玄,为了信玄的霸业不遗余力地去谋划,去战斗。

然而,在政、战两道都能够直指人心的勘助,在感情问题上却幼稚得仿佛孩童一般。他从来也没有爱过什么女人,在遇见由布姬之前,可以说生命中根本就没有女性的丝毫影子。然而突然之间,由布姬出现了,勘助的忠诚似乎瞬间就从信玄身上转移到了由布姬的身上。虽然他并不清楚由布姬真正需要什么,不清楚如何才能使这位美丽而高贵的公主快乐,他只能套用自己政、战两道的天才直觉,从政治观点上为由布姬谋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勘助此后的人生历程,甚至于武田家的发展方向,就此被注定了。为了保护由布姬,他顽强地支持信玄和村上义清的战斗,同时为了抬高由布姬之子胜赖的地位,他又似乎是刻意地拖延与上杉谦信的最后决战。这种拖延造成了勘助生命中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失策,造成了他最终战死沙场。

井上老小说的很大一个特色,就是小说中人物往往是凭借感情和本能在活动,理性在他们身上忽隐忽现,并不构成成长和发展的主轴。这种感情和本能是无法言表的,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往往会发出“他为什么这样做”的疑问,但因为作者对细节的铺排、对环境的构设、对人物的塑造之合理性,读者同时也有着“本该如此”的喟叹。

井上老正是这样塑造小说主人公山本勘助的,如此则极大地完善了这一历史神秘人物的存在感。同时,对于其他主要人物的塑造,也无疑是相当成功的。

武田信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乃是勘助的影子,或者不如说勘助是信玄的影子。在商讨政、战两道之时,信玄和勘助思路相同,反应相同,互为表里,如果仅仅这样,信玄本身的存在感就会相当薄弱。但精彩的是,在涉及感情领域的时候,信玄却与勘助截然不同,对比勘助的纯真到近乎无知,信玄却是老辣到令人胆寒,他能够完全不动声色地假造自己的外部形象,假装与勘助靠拢。枭雄本色,跃然纸上。

至于小说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由布姬,历史中本也存在着原型,被称为“诹访御料人”,即从诹访家族纳入的妾侍之意。初出场的时候,由布姬给读者的感觉是软弱、无助,充满了求生的欲望,但随着情节的展开,她的性格却变得既多层化而又各层次浑然如一。外在的柔弱包裹着的是顽强不屈的感情和意念,而因为身份地位所限,这种顽强又迫使其人最终走向灭亡。从最初的求生到最终的求死,给这个乱世女性身上涂抹了太多的悲剧色彩,而这种悲剧色彩反照到勘助身上,又激发出了勘助茫然和无措的另一层面。

井上老笔下的山本勘助是一个天才,但并非英雄,更不是完人,他是一个充满悲剧性的、在时代大潮中无法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的可悯的小角色。

最后说一下许宁先生的翻译,能够在文通字顺的前提下尽量保留原作的风采,接近“信、达,雅”的译文最高要求,实在难能可贵。翻译日本古代文学和历史小说有一个很大难点,即如何解释日文中来源于汉字而又与汉字本意截然不同的那些专有词汇。如果翻译不到位,或者难以找到对应的中文却又强要翻译,不但可能破坏原文的风味,甚至还可能闹出笑话。这种问题在很多译文中全都存在。

比如“一之丸”“二之丸”之类的名词,以前有人将其翻译为“一堡”“二堡”。但日本战国时代的城砦类型在中国古代很难见到,即便有,也没有那么多专有名词。“堡”的含义是有顶的高防御性的建筑,但所谓“丸”却更接近于高防御性的院子,中文中很难找到对应词汇。对于类似问题,许宁先生选择了保留原词,外加注解的方式,是很恰当的,也很科学的。

对于一篇好的译文来说,不仅仅要通晓两国语言文字,还必须熟悉作者的笔法和文章所描绘的时代背景。相对这篇《风林火山》来说,不了解井上老的行文风格,不了解日本历史尤其是战国时代的历史,是很难做到“信、达、雅”的。就我对许宁先生的了解,他具备这些素质,他是翻译《风林火山》的最佳人选,并且在详读他的译文以后,我也更加确定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