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徐宴清没在房间里。

今晚夜色很美,云雾似轻纱铺在天边,一点星子躲在月光后,明明灭灭。微凉的风不时会拂过脸颊,带来阵阵蝉鸣。如此闲适的夏夜,实在是很适合金樽对月。

可惜他的嗓子不能喝酒,连浓茶都不能碰,平时喝的最多的就是水和护嗓子的茶。今晚坐在凉亭内,手边也只有一杯清水。

他在太夫人那儿吃的晚饭,只不过被沈观澜折腾得食不知味,也没吃多少。等到半夜睡不着,才发觉是饿过头了,就让骊儿去煮碗面来。

沈观澜端着两个碗一瓶酒,大老远就看到了凉亭下的身影。

徐宴清穿着中式的寝衣,素白的绸缎在月下反射着微光,如一抹亦真亦幻的虚影,让沈观澜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那只属于新嫁娘的红,满头耀眼的珠翠,是与四周格格不入的妖冶。就像戏文中成亲当日摔下悬崖的徐青岚,一不小心就跌进了他的世界里。

沈观澜站在墙边看了一会儿,才走了过去。

徐宴清的视线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就连沈观澜走到旁边了也没反应过来。沈观澜把酒瓶放下,将他的那碗面拌了拌,伸到他面前。

也不知是被拌面的香味勾到了,还是看到了碗。徐宴清怔了怔,一回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沈观澜弯着腰,视线与他齐平,正笑眯眯的望着他:“饿坏了吧,快吃吧。”

徐宴清缓缓瞪大了眼,虹膜上映着的人有一双显眼的酒窝,将英挺的五官衬的温柔了不少,还带着点不羁的神情。那人见他没有反应,便用筷子夹起一口,递到了他的嘴边:“啊——”

沈观澜看着徐宴清像是又被开水烫到了一样,猛地站起身来躲开他。那模样就像在躲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只得无奈的放下碗,道:“你不用这么防着,我对你没有恶意的。”

徐宴清说不出话来。

半夜三更,即便他们同为男子,可他毕竟是他的四妈,这种时候沈观澜是绝对不适合出现在他后院里的。

“我刚才在厨房遇到了骊儿,她说你饿了,刚巧我也饿的睡不着,就让她给我也煮了一碗,顺便来找你聊聊。”沈观澜并未靠近他,只是坐在了石凳上,拿起自己那碗面吃了起来。

他吃了两口,端起徐宴清那杯白开水闻了闻,随手倒掉了,把酒倒进去喝了一口。

徐宴清又瞪直了眼,胸膛起伏的厉害,还是憋不出一个字来。可是他脸上分明写着:你的举动太无礼了!

沈观澜已经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气,见他这样就忍不住想笑。觉得这徐宴清比起家里那两个二妈三妈来说可爱多了,难怪他爹就算毁了名声也要把人娶进来。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人,换了他也……

沈观澜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了狗叫声。

那是沈府养的看门狗,不知怎么了,大半夜的突然叫了几声。不过那几声过后就又安静了下来,沈观澜转过头去,发现徐宴清躲在柱子后面,似乎很恐惧的看着门的方向。

沈观澜愣了一下,道:“你怕狗?”

以前还不是角儿的时候,徐宴清曾被一个官爷家养的狼狗扑过。那头狗长得又凶又大,足有半人高。徐宴清被它扑倒在地,见它张嘴就要咬来,当即就吓得魂都快散了。偏偏那时候他还不是角儿,围观的那几个家丁非但不帮他解围,反而凑在一起嘲笑他。最后他并未被狗咬伤,但留下了严重的阴影。以至于后来不管是多远的狗叫声,只要凶一些的他都会恐惧。

徐宴清强自镇定的回答:“没有。”

看他分明惊惧未定却要装出一副没事的模样来,沈观澜叹道:“可我怕狗,怕极了。明天就让我妈把来旺送走。”

来旺便是那头看门狗的名字,徐宴清一怔,不由得道:“你怕狗?”

“是啊。”沈观澜理直气壮道,一点也不觉得这个丢人,他朝徐宴清招了招手:“我跟你说,我以前被狗吓哭过,只是我爹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怕狗我才忍着的。可是去他娘的男子汉大丈夫,谁规定的就不能怕狗了?”

他理直气壮的吐槽沈正宏,把一件明明是丢脸的事说的理所当然。徐宴清不由得弯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见他居然笑了,沈观澜顿时起劲了,继续瞎掰:“还有啊,其实我大哥也怕狗。不过你也知道他那个人死板,最要面子了,非要把来旺放在大门口。搞得我也陪他受罪,真的是。”

徐宴清已经没有开始那样紧张了,沈观澜又适时的指了指他那碗面:“再不吃要糊了。可别浪费粮食,这年头有很多人饭都吃不饱的。”

徐宴清犹豫了片刻,在他的注视下回到桌边坐下,端起面吃了一口,道:“你该回去了。”

“为什么?”沈观澜问的坦然。

徐宴清皱了皱眉:“太晚了,二少爷。”

他特地把‘二少爷’三个字说出来,就是想让沈观澜记起自己的身份。没想到沈观澜无谓的喝了口酒,道:“你若是不喜欢我叫你四妈,那就别老是提二少爷这个称呼。”

徐宴清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拉出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摇了摇头:“这不合规矩。”

又是‘不合规矩’。

沈观澜无可奈何的放下筷子,双臂交叠撑在桌上,看着他道:“四妈,你觉得规矩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徐宴清不知他为何会问这种问题,但看他认真的样子,只得回答:“自然是人命。”

“这就对了。我回来的那天,不止一个人跟我说过‘不合规矩’这个词。可是我不合规矩的救了你,不合规矩来看你,不也是什么事都没有吗?其实你们就是太守旧了,被封建思想圈着,被这座宅子困着,人都变得呆板了起来。”

沈观澜一张嘴便是先进思想的言论,听得徐宴清一愣一愣的。嘴张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观澜趁机把怀里的一包牛奶糖拿出来,递给他道:“骊儿说你喜欢甜食,我刚才回房间去拿的。这是我回国之前买的礼物,本来想送给朋友的妹妹,现在便宜你了。尝尝看,味道特别好。”

徐宴清呆呆的看着手里那袋包装精美的牛奶糖,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他看不懂的文字,还画着一头奶牛和一个小女孩。

见他看了许久都不动,沈观澜便拿过来,撕开包装拆了一粒递到他嘴边,又“啊——”了一声。

这其实不是沈观澜想要占他便宜,是沈观澜在诊治的时候对小朋友患者用的招数。

那西医不都是这样哄小孩的嘛。

只是徐宴清毕竟不是孩子,而是个思想守旧的成年人。他谨记着自己的身份,因而对这个什么都不当回事的二少爷种种出格的举动,实在是应付的有些精疲力尽了。

他偏开头去,白净的脸颊在月光下多了点不同的颜色。

沈观澜听他又说了句“请二少爷自重”,终于忍不住了,把那颗糖扔在桌上,站起来道:“四妈还真是守规矩。莫非比起我这种随性自在的与你相处,四妈更喜欢我爹那种不讲道理的逼迫?”

徐宴清怔怔的看着他,方才弥漫在二人间的舒适气氛被这句话一扫而空。

他不了解沈观澜,只是对上沈观澜那张失去了耐心的脸,他听懂了这句话中所含的羞辱之意。

他缓缓站起来,眉眼间又是一副拒人于千里的神态了。见他一言不发的转身,像是要回屋去了,沈观澜心里更不爽了,几步抢到了前头,拦住他道:“四妈为何不反驳?”

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了近一个头的年轻人浑身散发出的逼迫感,徐宴清面无表情道:“请你让开。”

“我若是不让呢?”

徐宴清握紧了袖下的拳头,挤出一个惨淡的笑来:“那我让吧。”说完便错开一步,擦着沈观澜的手臂走下了凉亭。

沈观澜看着他走远,直到拐进了照壁后,才郁闷的坐回了椅子上。

今晚不是来找徐宴清好好谈话的吗?怎么又搞成这样了?

他颓丧的看着面前那两碗都没吃完的面,因为放久了的关系,面已经凝固了。香味寡淡,再也没有刚端来的时候那么诱人了。

他无奈的叹气,想了想刚才说的那些话。他知道徐宴清为何会生气,是他说的过分了。可他也搞不懂干嘛会说这些,他明明是善于交际,说话最讨女人欢心的。

沈观澜端起杯子,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放下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了,他好像真的从一开始就过分了,这是徐宴清喝过的杯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