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分钟以后,陆司语锁好门,下楼来到了停车场,另外两辆车已经开走了,只有宋文在等着他。看他坐到副驾的位置,宋文问:“怎么这么久?”

陆司语低声说:“找了一会……”

“门锁好了吧?”

“嗯。”陆司语低着头拉好安全带。

“你住哪边?我直接送你回家吧。”宋文看他精神不太好,又觉得自己对这位新人的确有点苛责,送他回家全当弥补。

陆司语开口报了个地址就开始低头玩着手机。他的眼睛看着手机,心里却在想着别的,全没察觉手机屏幕已经变成了黑色。

今天陆司语在死者手机里发现了一个细节,在浏览器的收藏栏里,有一个APP的标记是一个蓝色的圈,其他人没注意,陆司语却碰巧认识——Blued,那是一个男同交往社区平台。手机他也就碰了两分钟,记录了一下手机的型号和号码就被物证收走了。这个发现不好说,陆司语也就谁也没有告诉,估计随着侦查,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

天色已经暗黑,开出去不久就上了高架,城市的道路上,各种车灯排了长龙,早上是上班高峰堵车,现在是下班高峰堵车,都市人在城市里,就像是候鸟一般,每天迁徙着。

陆司语发了一会呆,看向了车外,从这个角度看出窗去,可以看到南城的标志性建筑——南城塔。那也是南城的第一高地,在城市的夜空之中,南城塔上灯火熠熠。

似乎是从古巴比伦开始,人类就喜欢建塔,总觉得高塔伫立,是最为接近天空,接近神灵的所在。世界上有很多的城市,塔都是那里的重要地标。有名的塔不计其数,什么埃菲尔铁塔,东京塔,迪拜高塔,东方明珠……这些塔各具特色。南城的塔也不例外,在二十多年前,南城人以富商为首,倾尽半个城市的财力才修建了这座塔,它耗费了很多的金钱,人力,却也提供了很多的就业机会,塔上建有一座观光台,站在塔上可以俯视整个城市。

曾经,这座塔是人们的希望所在,是南城的骄傲。人们就连出行,也经常约在塔下见面。

在十几年前,南城经历了一次变革,企业改制,众多人失业,那时候,出现了第一个从南城塔上跳下去的人。

一时之间,这样的举动震惊了整座城市。

人们再次看向这座塔,目光却变了,那时的大环境下,甚至出现了效仿者,数月里,这里甚至发展成了自杀圣地。为了改变状况,南城政府不得不出资对塔进行了一次修复,杜绝了安全隐患。

再往后,经历了镇痛之后的南城飞速发展,南城塔也不再是孤零零地,在它的旁边,很多高层建筑林立了起来。

如今,这地方已经是南城人的记忆了。唯有游人们,还把这里当作打卡的景点,每天往来络绎不绝……

在黑暗之中,不远处的南城塔上灯光投影下来,照得陆司语漆黑的眼眸亮起了星星点点。

“在看南城塔?”宋文看向了陆司语。

“嗯。”陆司语小声应了一声。

宋文道:“等回头你可以上去看看,我也已经好久没去过了,听说上面新建了一条玻璃栈道。”

陆司语却似乎对这个提议兴趣不大,停顿了几秒后,有些冷漠地应了一句:“以后有空吧。”

车转了一个弯,南城塔消失在了视野里,陆司语转过头来,宋文从透视镜里偷偷瞄了他一眼。路灯的光斜着洒了下来,照在陆司语刘海下露出的一点额头和高挺的鼻梁上,像是上好的白瓷,这么看,更是美人一个,此时这美人眨了眨眼睫,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车子又开出去几公里,宋文伸出食指敲了敲方向盘:“你之前说……”侧头一看,陆司语在副驾的位置上睡着了。他的头靠着车窗,身体微微蜷缩起来,那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姿势,似是因为满满一天的勘察耗光了所有的力气。车前排橙色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印出下颌优美又有点尖锐的弧线,给他的鼻梁上镀了一层金色的暖光,显得整个人干净极了。

宋文一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伸手把那盏顶灯关上了。

开过了一段路以后,时间过了八点,错过了晚高峰,整个城市像是临睡一般变得慵懒起来,车最终停在陆司语所说的地址门口,宋文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陆司语就动了动身子,自己醒了。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发现已经到了,整个人有点迷瞪地下了车:“谢谢宋队。”

宋文提醒他:“东西别忘了拿。”

陆司语看了看身后的包和手里的水杯:“都带了。”

“还有勘察记录!”

“知道了,明天交。”

宋文这才放过他,摆了摆手:“明天见。”

目送宋文离开,陆司语的目光又恢复了晴明,整个人睡意全无,他没有走入身后的小区,而是从新从拦了一辆出租,报了另一个地址,然后发了几条微信,等这些忙完,他默出了一串号码,那是受害人林正华的手机号码。

搜索页一下子就跳出了数个记录,都是一些交友网站上的,照片上的人很难和今日的碎尸联系在一起,但陆司语一眼就认出,这就是身份证上的那个人。

看着资料,陆司语凝了眉,长久的未进食让胃疼更严重了,注意力怎么也没法集中。他伸手攥住了口袋里的药盒,以往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来上一粒,可是现在,里面的药已经空了。陆司语用牙齿轻轻咬着拇指的指甲,把它啃得斑驳不齐,忽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什么,那是白天时程小冰不由分说塞给他的一枚糖。

陆司语撕开了包装,放入嘴里,含着糖,丝丝的甜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来,那些烦躁不安的情绪,似乎也都被压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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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一路顺着城杨路,开到了周医生的诊所,诊所的位置位于一座高档的商业办公楼,到了晚上的这个时间点儿,依然有很多层亮着灯光。

宋文把警车在楼下的停车场停稳,仍是走着来到了办公楼的第八层。

约诊台的小护士早就认得他,看到宋文进来就略微歉意道:“宋队,周医生还在看病人,你坐在这边稍等会吧。”

心理诊所的每位客人都是预约好时间的,所以等待的机会并不多,诊所的一旁有几张沙发座,开业到现在几乎都是全新的。

宋文和小护士借了纸笔,坐在了一旁,习惯性地在纸上描画着。

画画对于他来说,是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甚至比玩手机更让他喜欢,每当拿起画笔,他的心中就是平静的。

宋文心里想着今天的分尸案,不多时,一张脸孔就在纸上被勾勒而出。那是被害人在冰箱里被发现的人头。头发凌乱着,眼睛紧闭,脖颈下有着锯齿状的切口。

案子没有头绪,宋文又随手进行着练习,他把脑子放空,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眼睛,鼻子,嘴巴……他画了一道下颌线,线条精准,随后是喉结的部分,他的笔触在上面一顿,落下一点,然后宋文愣住了,凝视了几秒,把那张纸揉做一团。

他在下意识之中,画的是陆司语的脸。

正在这时候,周医生的病人出来了,那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微胖,看起来有福相的一张脸,完全不是需要做心理咨询的样子,可是她的表情之中却透着一种喜悦,眼角有着激动的泪痕,像是信徒拜到了菩萨,所有苦难迎刃而解的满足。

宋文走进去,周易宁早就等在那里,他扶了扶眼镜,在一旁的资料里翻找了一下,抬起手,把陆司语的报告递给他。

宋文坐在周易宁的对面,那是标准的病人位,位置舒适,适合谈话,而且比周易宁的位置低上那么细微的3cm,就这3cm,却让病人和医生之间产生了微妙的情感。

宋文接过来那份报告看了看,这种报告他也见过好多份了,分数越高就安全性越高,说明心理素质越好,适合从事刑警工作。陆司语的成绩算不上顶尖,可也是中上。宋文有些不解:“成绩很好啊,可以让其他人稍过来,你为什么非要我单独跑一趟。”

周易宁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今天接待了六个病人,消化那些负面的情绪有些超负荷了:“表面上看上去的,不一定是真实的。”然后他解释了一句,“心理学的题目设置都是有一定的方向的,如果你对那些测验足够了解,就可以呈现出你所希望别人看到的表象。”

宋文问:“所以,你的意思是那小子背了题了?”这一套题目是从题库抽取,不算是机密,只要对这套制度有所了解,就能够找到题目,了解判定的规则。

周易宁摇摇头,所答非所问:“你有没有发现这位新人的反应稍慢,而且缺少情绪变化。”

宋文点了点头,在今天一天的交流中,他也发现了陆司语的这些特点,但是他毕竟不是研究心理学的,并不知道这些代表了什么。

周易宁解释道:“在考试结束后和他的谈话里,我感觉到一些细微的表现,开始我以为,那是因为他试图在预判我的问题,这种行为在一些自作聪明的人之中,经常可见,他们对心理医生有所准备,认为背了书以后,答出的问题万无一失。可往往那些人不够专业,所以回答里会有漏洞出现,观察那些漏洞,也是我得到信息的一种方式……”开始的时候,他把陆司语只是当作了一个研究对象,他是个旁观者,评定人员,总是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他以为,陆司语只是其中的一个。

“在谈话后,我得出结论,觉得他有一些情感冷漠,表现出来是情感欠缺反应,迟钝,即便内心情感丰富,却鲜少流露出来,他会对外界保持不信任和不满的态度,难以和人走得亲近。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作为我们这些研究心理的人来说,很多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心理问题,一个完全没有问题的人,就好像是活在真空的环境里,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不影响日常的工作和生活,这些小毛病无伤大雅,所以我通过了他的评测。”

话到这里,周易宁顿了一下,随后道:“可是等我对这次谈话进行复盘的时候,我发现我可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微微抿了唇,双手触碰到一起,这是一个不愿意承认和接受的细微动作,他的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周医生,你可是我们南城的心理专家。”宋文的第一反应是不信,他觉得这应该是周易宁给他开的玩笑,学心理的都有点神神叨叨,喜欢抛出各种的话题,测试人的心理,周医生以前就这么搞过他。这一天宋文经过和陆司语的相处,他承认,就算陆司语有点奇怪,但是也仅是奇怪而已。他的身上可能具有某些特质,但绝对没有那么严重。

周易宁却看着宋文,表情严肃,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闭了一下眼睛,扶了下眼镜继续说:“……也就是,有一种可能,我被诱导和暗示,被各种表面的现象迷惑,没有发现更多的实质内容,我没有触及到他的内心。”

宋文微微皱眉,能够诱导和暗示一位资深的心理医生,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忽然想起了刚才自己的画,画死人和画活人的技法并不完全相同,死人是死气沉沉的,生命的时间早就定格在了死亡的瞬间。而活人,总是带有情绪,无论是邪恶的也好,愤怒的也好,友善的,卑微的……

可是刚才他笔下画出来的那张陆司语的人像,没有丝毫的情绪。或许,那时候的那种感觉是对的,在他还没有看透那个人时,他的画笔就流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