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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群人,他也不了解多少。这些人销声匿迹已经有两百年了,不过孙实味经常会想,要是他们还在,他也愿意当个瞰林武士。

他会跟他们一起,穿着黑衣黑裤,在石鼓山的庙里修行。石鼓山在“十四故州”境内,如今已经不算奇台国土了。

他会跟着他们行瞰林礼节,和女武士同睡(她们的身子又坚实又轻盈),还会学习瞰林秘不示人的杀人术。

杀人他很在行,不过只有傻子才相信要取人性命没有更好的办法。据他了解,根据野史和传说的记载,瞰林武士掌握着最一流的杀人技巧。当年,他们扮演过很多角色,驿差、钦使、签署协议的见证人、档案财宝的守卫,向导和保镖……

不过让他感兴趣的,是他们如何杀人。真可惜,瞰林已经不复存在了,也没有关于他们的准确记载。瞰林武士从来不将任何东西付诸笔端。不留记录,是严守秘密的一种措施。

他也想学飞檐走壁的功夫啊。谁不想呢?比方说,有个人躲在家中,高墙深宅,门窗闩紧,自以为安全,他却轻松跳进他家院子里,一刀取他性命,别人连示警都没来得及喊一声,他就已经翻上另一个墙头,翩然离去。

“是孙实味!”人们会惊恐地交相耳语,“还有谁能做下这等事?门窗都反锁着哩!”

他就想这样。

现在可不能这样想东想西的。他有任务,正在干活儿呢。

宗亲宅院里黑黢黢的。尽管宅院挺大,但还是很拥挤。住在这里的人都这么抱怨。不过评估皇帝家亲戚住得怎样,既不是他的任务,也不是他的喜好,可话说回来,像这样天黑以后还是有这么多人在院子里和各家住所间来来回回地走,倒确实帮了他不少忙。

而且宅院大门也有人不断进进出出。直到现在,宅院大门一扇都没有关。出去的大多是些年轻宗子。按规矩,他们不能出去,不过通常也没人管,除非是出什么事儿了。大多数时候,他们出去都是寻花问柳,饮酒作乐。有时候是进城去朋友府上赴宴。有人带着女子和乐师回来,不过只要能从赏钱里抽一份油水,四个大门的司阍也不会特别在意。

不消说,这一切都对他大有好处。他就是和一群说说笑笑的姑娘一起进来的。他还在其中几个姑娘身上揩了几把,惹得一个姑娘笑个不停。受这里的女人邀请,他可消受不起呀,这也不消说。对孙实味这样的人来说,像这种档次的妓女,能隔着丝绢衣裙捏一把,就跟和她们睡觉一样,也该知足啦。

他以前来过宗亲宅,知道今晚的路线。上回来这里,他护送主人和她女儿前往女眷聚会的地方,然后一直待在院内,等着送他们回府。借着这个机会,他摸清了这里的地形,以备不时之需。以备今晚之需。孙实味本领不错。他虽然不会飞檐走壁,功夫也没好到类似旋身一剑挥斩四人毙命的程度,不过若是背靠着墙,据他估计,对付三个人倒不成问题。孙实味的主人很难伺候,待人严苛,性子冰冷,从不夸奖别人,却又让人神魂颠倒,真是奇怪。

说真的,有好多个夜晚,孙实味都整晚睡不着觉,想象主人在夜色中到他这里,溜进屋内,悄悄地掩上身后的房门,逼仄的住处里弥散着她的体香……孙实味知道她心中的欲火。有些事情,身为男人,孙实味一望便知。

这些念头只能憋在心里,说出口只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他好像又在胡思乱想了。在暗处待久了,胡思乱想也是难免。他在一道连接两个院子的回廊里,身上的衣服足以抵御夜里的寒气(这也有利于他完成任务),要是有人停下来盘问他,他还准备了一套说辞。一般不会有人多嘴。这里来来回回的都是人。皇室宗亲多少还算是地位显赫,尽管与世隔绝,受人监视,但除此之外,一般很少有人关注他们——除非他们惹出麻烦。若是这样,那他们通常会有性命之虞。

以孙实味的观点——其实也没人问过他——宗亲每年开销巨大,都该扔进水里淹死,不然就当箭靶射死。要是这样,奇台就好多啦。兴许他会留下一些女人。宗亲女子独具气质,就他所见,都让人喜欢。

“喂,你在这儿干吗?”

孙实味面不改色。这个卫兵长了张圆脸,斗篷歪歪扭扭的。他挑着灯笼,只是在例行巡逻。

“等几个姑娘,送她们回去。”他一直待在暗处。

“且等着吧。”

孙实味嘎嘎笑了几声:“可不。”

那卫兵举起灯笼,孙实味看见卫兵的圆脸,圆脸卫兵也看见了他的。

“我认识你。”那人说,这可糟了,“你不是教坊的人,你是少宰的手下。我见过你和少宰夫人来这儿,你——”

你得知道什么时候该动手,并且必须动手。这人不能留活口,不然他会上报有司,还会指认孙实味。这是个意外,这个意外也打乱了他事先的计划。

他躲在月洞门后,抵住卫兵不让他倒下,慢慢地把刀从他胸口拔出来。他一刻不停地小声说话,这些话毫无意义,只是怕有人从近处经过。他一把抓住死人手中的灯笼,以免它掉到地上。要是灯笼掉到地上着火了,那就跟夜里撞见鬼一样惹人注目。不管到哪儿,有火光都是麻烦事。

选择在这里等着,孙实味事先有过一番计较。他要摸进去的那栋宅子外是一片庭院,他的位置就在这庭院边上,头顶上有顶盖,稍远处还有一块空处通向走廊,他可以把尸体拖过去藏好,基本上不会有人看见。

这可算是绝佳的潜伏地点了。他原本计划等到人都散了,宗室诸宅里——包括对面房中——的人都睡了才动手,现在只能提前行动。

他并不气恼杀死那卫兵。他气恼的是杀了他,事情就难办了。屋里的人应该都还没睡,他要行刺的那个女子可能也醒着。

他知道这栋房子的位置,要去哪个房间也大概了解。他没等天黑就混进来,为的就是摸清情况。早些时候,他拿着一只空信封,假装要来送信,找到一个卫兵——而不是看到他和歌女一同进来的司阍——问清了地方。

最后,他看见那女子走进院里,进了庭院另一头的家门。随她一起进去的是个仆人,孙实味没看到她丈夫。傍晚时分,没有丈夫陪同就一个人出门,真不要脸。孙实味经常想,天下女人都一样,都不要脸。

宗室诸宅的格局都差不多,只是依身份地位高低跟与官家血缘远近稍有区别。有的宅院非常大,有几进几出的院子,不过这个并非如此。

她的卧房——或者说是他夫妇俩的卧房,这要看那个没露面的丈夫有多宠溺她——在屋子后边的右边厢,那里是供女眷居住的地方。孙实味本打算翻墙进到院里,然后攀进她屋里。趁着在这等待的工夫,他还把手脚都活动开了。

现在已经不能这么干了。这里人太多,即便是晚上,翻墙进去也太不安全。别人或许会以为他只是摸进来偷腥的,不过这可说不准。何况,今晚还近乎满月。他可不愿意在有月亮的夜里出来行刺,不过拍板的人并不是他,对吧?

主人吩咐他,要让现场看起来像是强奸——宗亲里有个恶徒对女孩动粗,最后把她杀了。这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为了灭口和自身安全起见,他要先把那女孩杀掉,不过杀人这种事孙实味并非新手。

孙实味从回廊里走出来,不紧不慢地穿过院子,一边走,一边调整步伐和方向,以避免靠近任何人,不过他也小心不让动作显得太刻意。其实他挺想穿成一身黑的。瞰林武士就一身黑衣。而且一身黑衣,行刺时应该很有快感:像个黑色的幽灵,在黑夜里取人性命。

不过黑色打扮也太显眼。今时也不比往日。招摇过市可太危险了。他打扮成妓馆护院的样子,棕绿两色,上身短衣下身裤子,头上着一顶深色幞头。从外表看不出带着武器(傻子才会带着兵刃在宗室诸宅里招摇呢)。斗篷上沾着血,不过斗篷本来颜色就深,何况现在还是晚上。

再说,他拿这血迹也是毫无办法呀,对吧?

翻墙进去会被人看见,行不通。孙实味心想,不知道瞰林武士会怎么办?他们能一直躲过人们的视线吗?还是说他们能敏锐察觉到何时刚好没人看他?瞰林的修行要不要教这些?这些念头让他有些难过了。

不过要完成任务,他也自有办法——他直接朝那栋房子的正门走去。和所有大宅正门一样,这道门嵌在墙里,上面有门楣,门楣下面很暗。今天这家人没有请客,所以门口没有挂灯笼。孙实味假装敲了敲门,以免有人路过觉得奇怪,不过他没敲出声音——他可没那么笨。他从怀里摸出开门的家什,先试了下门环。

门环发出一点声响。这里面或许有人,不过这些笨蛋一直生活在诸宅大院里,生活在这栋房子里,不会碍他今晚做事。

皇室宗亲家里都有些值钱的玩意儿,不过这些人一辈子养尊处优,受到严密保护,所以夜里连门都不知道闩上。孙实味忍不住心想,这些人到底过的什么日子,才会这么看待周遭一切。

他推开门,举起一只手,像是跟里面的人打招呼。迈进门里,轻轻地阖上门,整个过程非常从容。他松了口气。这下就不会有人看见自己啦,往后的事情也容易多了。

他感到血气上涌,于是强压下心头的激动。现在还不是时候。得先把她杀了,不过楼下有仆人,没准儿楼上也有。丈夫不在家,她也许会让仆人陪房,也可能是跟另一个女人一起睡。据说宗室的命妇就是这样。

楼底下既没有灯光,也听不见动静。毕竟,这会儿也该睡觉了。他悄无声息地摸到楼梯口,摸索着上楼。有一级台阶,刚踩上去就“吱呦”一声轻响,于是他直接跨了过去。这一行做久了,这些技巧就都知道了。

他抽出刀来。刀上还沾着血,本该擦干净的,不过他没时间。孙实味喜欢干净的刀,因为这样……呃……干净些。上来了。左右是过道,分别拐进两侧的走廊。女眷应该住在右边。还是没有仆人,也没有灯光。真的都睡了。

孙实味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靠里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屋里还有很多巨大的桌子,上面放了些瓶瓶罐罐,像是青铜做的。他朝右走,放慢动作,小心翼翼地从这些桌子中间穿过。要是撞上这些铜器,发出的声响肯定会惊动到人,然后就会有人从楼上、从屋外冲进来,一切都会变得一团糟。

什么都没碰到。夜中视物,这是干他这行必备的一项本事,对此他相当自负。他拐上走廊,沿着走廊走到屋后。在他右边是一道齐腰高的栏杆,下面是这栋房子带的小庭院。月光下,孙实味看见下面的院子里还有很多铜器,院子中间放着一块像是墓碑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拿这种东西有什么用,不过他干吗要关心这个?他不过是一件武器,他们则是靶子。或者说,她是。主人说,丈夫不重要,冒犯主人的是这个妻子。孙实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工作不该知道这些。

走廊向左拐了个弯,又向右拐,通到她位于宅子后部的房间。她住在庭院对面,靠右的位置,房间带一个阳台。孙实味又停下来,探听动静。房子在夜里才会有的吱嘎声。声音来自身后会客吃饭的地方。身后传来一声呼喝,让他浑身一凛。不过这声音里带着笑,跟着又是一声,听得更真切了。有男人回来了,要不就是打算出门——现在出门还不算晚。要去歌楼妓馆,什么时候出门都不晚。孙实味心想,完事之后兴许他自己也要去一趟。

不过先得找机会换身衣服。到了那儿一准儿能好好乐上一乐。想到这里,孙实味又感到一阵血气上涌。他小心翼翼地平复心情。冷静并且警醒的状态下才好行事。若是激动起来,动作会更快,不过也可能正好相反。

他打开那女子的房门。月光透过对面的窗户照进屋里。就着月光,他影影绰绰地看见架子床里有个睡着的人形。屋里也有铜器,其中两个分别摆在阳台两端。薄纱窗帘放了下来,不过还是透进不少月光,足够让他看清。屋里有风。她倒不怕秋天夜里风凉,或者说,不怕有男人攀着阳台溜进她屋里。

他可没打算爬阳台。他已经进来了。床就在两步开外,为了确保在夜里不弄出声响,孙实味要先杀死她,然后才来找点乐子——当然,用刀杀人也未尝不是一种乐子。他手里握着刀,穿过屋子,挥刀砍下,又快又狠。一刀,两刀——

脑后猛地传来一阵钝痛。眼前先是一暗,接着彻底黑了。

屋里亮着灯。灯光摇曳。屋子也是摇晃个不停。他的脸冲着地板,双手被捆在身后——捆得很专业。紧跟着,孙实味猛地一惊,明白自己靴子被脱掉了。

因为有人在他脚底板上抽了一棍子。孙实味吃痛,惨叫一声。

“不出所料,”身后有个女人居高临下地说,“我说过打不死他。”

“这可没准儿。”说话的是个男人,语气中并无愤怒,反倒十分冷静,“况且卑职等人还有些问题要问他。”

那女人问:“问完了要杀他吗?”

男人答道:“此事不该由卑职置喙。”

孙实味使劲儿扭过头来,可是谁也没看见。他有一种感觉,屋子里有不少人。一个拿棍子的女人,还有至少三个男人。他能看见床在自己右边。那被子下面塞了些垫子,方才他的刀就捅在垫子上。其中一个垫子掉在地上,挨着他,上面划开一道大口子。

孙实味不知道刀子哪儿去了。他也不打算找回来。既然靴子都脱掉了,那身上藏的另一把刀应该也没了。

尽管身上疼得厉害,脑袋里像是有人用锤猛敲,他还是意识到:自己前来行刺,早在别人意料之中。他哼了一声,费劲地吐了口唾沫。因为姿势的缘故,唾沫滴到了下巴上。

他说:“我要充军!”

又是一棍,抽在另一只脚上。孙实味又是一声惨叫。

“真的?”他听见那女人说道,“可禁军要个刺客有什么用?”她顿了一顿,又说:“不对,应该说,禁军要个双脚残废的刺客有什么用?”

“夫人小心,”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卑职等人还要向他问话。何况,既然他这么说……”

“你不杀他?真的?”

没有回答。那人大概点了点头,又或许是摇头——他可没法知道。不过孙实味还是忍着头上脚上的疼痛,紧紧抓住这个机会。

“我要为国效命!”他扯着嗓子喊道,“我要去西北打仗!”

进了军队,逃跑也好,升官也好,总之就有活路!

“阉了他?”女人若有所思地说,“这倒可以。”听声音不像玉兰夫人。不过这女人说话也不像女人。

“夫人,此事自会有人详断。卑职估计,此刻大理寺的司直,或是其他人,大概正在过来的路上。”

走廊里传来一阵声音。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地上出现一道影子。

“大人,院子对面有人发现一具司阍的尸体,应当是被人用刀捅死。”

孙实味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他颤抖着吸了口气,想要赶走疼痛和恐惧,好好想一想。要忠于雇主,可要是人都死了,那就一了百了,再怎么忠心也没啥用了,对吧?

“啊。难怪他这么早就上来。”又是那个女人!她怎么会这么肯定,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她接着说:“这人可不是趁男主人不在家,偷摸进来奸污妇女的醉汉。那尸体就是证据。”

他原本也打算这么说!反正没死人,也没有人受伤。把我发配充军吧。他会再次请求。军队需要士兵,什么兵都行。

外面死了个侍卫,这下困难了。实际上,已经不可能了。

“别忘了,”这女子字斟句酌地说,“咱们的确知道此人来这里图谋不轨。还请大人准许我日后随我家相公当面拜谢太师。太师大人救了我的命。”

“应当说,是林夫人自己救了自己一命。”那个不知道模样的男人语气恭敬。孙实味还是一个人都没看见。如今情况已经明朗了,他不光被这女人算计,还被她敲晕了。

“那也要多谢大人提醒,”她说,“只是那名司阍……真是可惜。这确实是个意外。就是这个意外逼得他改变计划。”

一点没错!孙实味想,就是这样!

“他原本不想加害他人,只想杀我,然后施暴。”这女人接着讲。她镇静得简直不合情理。

“然后?”男人问。

“以免弄出声响。至于凌辱尸体,则是为了掩藏行刺我的真实目的。”

来操你,孙实味想,操你还有你那个阉骡子相公!

不过这最后一个念头也让他想起眼前的处境,还有那女人刚说过的话——要阉了他。

“我什么都招。”他一边咕哝着,一边还想使劲扭过头,看看他是在跟谁说话。

“你当然会招,”身后的男人说,“大刑之下,谁都会招。”

孙实味感到一阵窒息,就像突然有东西堵住喉咙一样,他的心狂跳起来,头也疼得厉害。他急忙喊道:“是少宰!是寇赈让——”

他又发出一声惨叫。那女人一棍又抽在两条小腿上。

“撒谎。你是他夫人的手下,不是他的。”她说,“刚遭到流放就派人行刺?寇赈再怎么样也不会蠢到这等地步。”

“再过一会儿,由不得你不说真话。”说话的是另一个人,这人头一次开口,声音里冷冰冰的。是个在朝廷里当官的?

“我……我现在就说!你想让我说什么?”

那人大笑起来。他笑了。

“别对我用刑!我什么都说。是、是他夫人。是玉兰。就是她!用不着对我用刑!”

长时间的沉默。那女人第一次什么话都没说。最后,第三个人先开口了。

“当然要用,”他语气沉重地说,“不用刑,谁能相信你说的话?到时候你也许熬不过审讯就死了。通常只是个意外,叫人难过。正如林夫人所言,行刺真是愚蠢之举。而且根本就在意料之中。”

在孙实味听来,他语气里带着点遗憾。这遗憾却不是因为随后要用到的酷刑,而是因为世间男女的不明智。

那女人说:“若是这样……若是他不会先净身再充军,大人可否允许妾身再打他一顿?我是真的很愤怒。也许这并不明智,但是……”

孙实味紧闭上双眼,声音冰冷的男人字斟句酌地说:“他来这里不光是行刺,还要毁掉夫人名节。卑职看来,夫人的要求并不为过。”

“多谢大人。”他听见女人这么说。

然后,她弯下腰,在孙实味满是鲜血的脑袋旁边,冲着他说:“这是为家父。为他们对我父亲的不公。记住了。”

她直起身。孙实味看见她的影子,跟着一股钻心剧痛席卷全身。先是一只脚,跟着另一只,那女人这次用尽全力抽了上来,骨断筋折,于是他又昏了过去。

几百年前,最后的瞰林武士死在瞰林圣山石鼓山平坦的山顶上。在那之前,长城早有多处沦陷。

最后的瞰林武士在山上坚守了相当长的时间,不过到最后,还是没能挡住番族的进攻。打败他们的是正在崛起的萧虏人。

山上的寺庙被洗劫一空,付之一炬。

石鼓山上当时有八十名瞰林武士,人们都说,这些人自愿留在这块死地,宁肯战死,也不要把圣山留给草原民,仓皇南撤。

历史上这场变故十分复杂,这也让第十二王朝主司教化百姓的学者官员,在对待这一历史事件时感到颇为棘手。

一身黑色装扮的瞰林武士是一个神秘的教派,不仅与世无争,就连他们的信仰也从来都秘不示人。瞰林武士允许女人同他们一起修行、战斗,和他们一起自在地生活。瞰林武士的很多门规(不光是跟女人有关的那些)都与世人能够接受的礼俗不同。他们不仅是个宗教组织,还是个武装集团。每个人都知道第九王朝的军事首领给帝国带来了怎样的灾难。在当年,瞰林被授予田产,供其避世隐居,并且免除税赋,但是如今却是另一个时代,世道大不同于以往。

而另一方面,瞰林武士受人尊崇,他们尽心尽力,英勇无畏。而最后的瞰林武士,不论男女,都在石鼓山顶以身殉国。

朝廷必须允许其成为一种象征。

最后朝廷决定,不论是诗词文章中的缅怀追忆,还是勾栏瓦舍的演出,涉及石鼓山保卫战的,一例不予处罚或告诫。不过官方主持的任何庆典则一律不得提及石鼓山之战。人们认为,朝廷这是希望瞰林武士能够悄无声息地从历史滑入民间传说,成为一种民间信仰,就像狐狸精,或是树林里的老柞树根下直通阴曹地府一样。

无论什么年代,明主都应当小心对待这类事情。

终于只有她一个人了。所有人都走了:刺客、护院、士兵,还有礼部来的高官(这人性情阴冷)。屋子又只属于她了。她不知道,这还是不是以前的那栋房子。

她正等着仆人端茶过来。她在楼下的堂屋里。堂屋本来面积就不大,又摆满了夫妇二人收集来的铜器,于是显得更加局促了。

仆人正在清理卧房,扔掉被刀子捅烂的丝绸和枕头。他们会在香炉里点上熏香,赶走夫人卧房里多余的男人气味,以及刚才屋里那暴力的一幕。

其中的暴力也有她的一份。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如此坚持。她对自己说,这或许跟父亲遭流放有关,这倒并非假话,不过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她用的是丈夫第二喜欢的手杖。

他最喜欢的那根被他随身带走了。他没在这里。她坐在火盆边上,心想自己到底能不能原谅他今晚不在身边。不错,这趟出行很早以前就计划好了。当初两人一起筹备向西旅行,去新安,去看那里的山,看那里历代皇陵的巨大封土。

就在那时,林珊得到了父亲被流放零洲岛的消息。这个消息让人震惊,简直无言以对,于是她自然哪里都去不成了。

齐威也该留下。这个念头无论如何甩不掉。他是她的丈夫,父亲的女婿,他本该留在这里,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来帮忙。

问题是,他毫无身份地位可言,而真正难以接受的事实在于,如果岳父被定为叛党,这对齐威也是个坏消息,对他来说,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千万不要与流放林廓这件事情有任何瓜葛。

这也是齐威离开汉金的原因。

但这不意味着林珊可以因此原谅他。

刺客冲向床边(她原本很可能就在床上,并且已经入睡),挥刀刺下去时,林珊用丈夫的手杖打了他。那些人说要留他活口,叫她不要用全力。

可林珊还是使尽力气打了下去。

不过他确实没死。林珊以为他当真死了,尽管当时她并不在乎。这件事情本身就有疑问。她掌握着那个人的生杀大权,可她对他的生死毫不在乎。

茶终于端上来了。林珊的贴身侍女吓坏了,瑟瑟发抖。仆人们还没有腾出工夫来平复心中的恐惧,她也没有。她还在尝试理解和接受今晚看着刺客双手反绑、趴在卧房地板上时,心中腾起的那种怒火中烧的感觉。

林珊心想,这暴怒的确跟父亲有关。流放林廓的并不是那个刺客(当然不是),但他是那群坏人的共党,也是唯一一个她看得见、摸得着、打得到的成员——林珊打裂了他的脚骨。她感觉得到。

她还问能不能把这刺客阉掉。她想要阉掉他。

人心中竟装得下这么多愤怒,真是吓人。

挨到天亮,他就死了。那个阴冷的刑部官员这么跟她说的。到了早上,寇赈的夫人玉兰也会被逮捕。离开之前,那人还说,派遣刺客的是寇赈夫人,而非寇赈,这样的结果让他们很满意。流放林员外的是寇赈,但行刺林珊的不是。

林珊看着侍女倒茶。她弯腰时身段依然苗条,动作却少了往日的从容。丈夫喜欢这个侍女,因为她仪态优雅。齐威喜欢女子的内在气质,林珊身为他的妻子,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林珊自己算不得举手投足仪态万方,她所学的并非这些,她也不会宽慰别人。林珊知道,丈夫看中的是自己的睿智,他喜欢带着林珊出门远行,去寻找古代的文玩古董,搜集简册、刀剑、铜鼎、酒杯,可林珊不会安慰丈夫的心。

她也不会安慰自己。生来如此,她自己也无能为力。林珊是那种敢要求阉掉刺客、打断那人双脚的人。

这刺客要来杀她,并且奸污尸体。那些人想送她父亲到零洲岛,让他死在那儿。刺客的惨叫并没有让她心软。林珊心想,过会儿会难过吧。她让侍女退下,端起茶杯。以后脑子里也许会再次回响那几声惨叫吧。恐怕会的。

现在,父亲不用去零洲了。林珊收到一封信,向她确认了这件事情。这封信就在屋子对面的几案上。这封信还警告她,说今晚玉兰可能会派人到她家中,而且是不怀好意。信中表示会安排侍卫保护宅院,信中还说,官家圣心仁慈,已经亲自赦免员外郎林廓的流刑,不仅如此,还擢升了品秩。

这封信还代官家转达了他对齐夫人的书法造诣的赞赏。信中命她明天下午前往“艮岳”面见圣上。

官家要与她切磋书法和其他事情。

信里说,到时候会有殿前侍卫来接她。信里还建议她最好亲笔写几阕她自己填的词,作为献礼呈给官家。

这封信的落款是杭德金,奇台的太师。

官家想要见她,在他的花园里。林珊还要带上自己填的词。真难以置信。林珊心想,要是不能理解自己的禀赋,她又怎么可能理解这个世界?

林珊哭了起来。她不喜欢这样,不过眼下屋里四下无人,于是她决定放纵一回。已经是午夜时分。月亮已经西沉。秋夜的堂屋里点了三根蜡烛,四面摆满了古代的铜器,林珊喝了一口热气腾腾、来自泽川的香茶,看着眼泪掉进茶杯里。

林珊心想,这一幕倒可以入词。不知道今晚丈夫会在哪里——若是他已经到了新安的话。

不知道那刺客死了没有。

在巨大的痛苦中,孙实味一次次醒过来,又昏过去,这样一直持续整晚,一直到灰白的、北风萧瑟的清晨终于降临。他的确把他们想知道的都和盘托出。他们——也的确——不小心让他在审讯时死去。

这天上午,在孙实味死后没多久,天下起雨来。已经被罢官的少宰寇赈在京师的大宅门口,来了八名殿前禁军士兵。

这些士兵一现身,街上就围过来一小群百姓。这几名禁军神色紧张,怒气冲冲,在他们的喝令下,围观百姓纷纷往后退了退,但并没有完全散去。狗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汪汪直叫,想要找点吃的。有两条狗扭打起来,结果被骂了一通,还挨了几脚,于是各自分开。雨还在下。

门开了,四名禁军走了进去,没过多久又出来了。其中一人跟领队的说了几句话。围观百姓隔着老远都看得出来,领队的军官既恼火又害怕。人们看见他紧张兮兮地一拍大腿。

最后,他大声发出命令,声音在纤细的雨丝中听起来那么微弱。原先那四个禁军又进到门里。再出来时,其中两个人还抬着一具麻布裹着、像是尸体的东西。带队军官看起来还是很不高兴。一众禁军士兵就此离开,穿过泥泞的街道,竭尽全力走得齐整一些。

汉金百姓一向消息灵通。事情很快就传开了。这几个禁军是来抓捕少宰夫人玉兰的。她好像在头天晚上派了个刺客去宗亲宅里行刺。这件事情引起极大震动。只是还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刺客被抓住了,并且在当夜的审讯中供出是受玉兰指使,然后就死了。

玉兰不愿被带走,于是在自己家中自尽。

考虑到当时的处境,自尽倒也可以理解。她原本或许指望能进南方的祖坟里。结果没有。尸体在宫外的空地里烧了,骨灰被丢进运河里。

卓门和圣道教都认为,这样做确有其必要性,就算因此造出一个恶鬼也在所不惜。不然的话,官府又该如何真正地惩罚(并且吓阻)罪该万死的恶人?就该让他们即便死了也难逃责罚。犯下如此罪行的人,死后就不该安息。

半个月后,沦为布衣的寇赈举家南迁。出发时,家中已经散了不少人。

有司相信他既没有参与,也没有企图参与她夫人的谋划。对他的量刑也不算过于严厉,只是责令他迁往大江以南。杉橦城郊外有众多蚕场,寇赈在其中有一处家产。他可以住过去。

寇赈丢了官,自然也没了薪俸。身居高位时的各种财路自然也断掉了。不过他已经掌权多年,积下的财产足以保证他即便在流放当中也可以过得舒坦。

南迁路上,他一直穿着丧服,头发不洗也不梳,独自一人吃点粗茶淡饭,有人还看见他独自垂泪。时值深秋,天气转凉,一家老小却在这个时候上路,一些朋友和门人想来见他一面,可是寇赈不论子女、侍妾,还是朋友、门人都一概不见。显然,发妻的死让他伤透了心。有人说,两人成婚这么久,他还这样难过,实在值得赞许;也有人说,他这样难过,不知节制,真是有失体面:还有人说,他把自己跟一个杀人犯联系得太紧了,有甚于他自己犯下的过失。

这天晚上,寇赈一家寄宿在一个距离大江五天路程的集市镇子上。深夜,寇赈的一个侧室——虽不是最年轻的,但还是风韵犹存——决定冒一次险。此前她已经深思熟虑很长时间了。

夜里冰凉,她从女眷住的厢房出来,摸着黑,浑身颤抖着穿过院子,来到男人睡觉的地方。她来到寇赈的房门口,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不等里面答应,就推门走进屋里。

屋里生着火,只有寇赈一个人。之前她看见火光,知道他还没睡。不过就算寇赈睡了,她也一样会进去。寇赈坐在桌边,穿一件带条纹的亵衣,在灯下写字。她不知道他在写什么,她也不在乎。寇赈转过身,吃了一惊。

她站得挺直,强迫自己不要施礼,说出事先演练过的这番话:“大人德行高尚,当今世上无人不知。能够侍奉大人,是妾等之福。眼见大人如此郁郁寡欢,实在让妾身难过。”

“让妾身”,这两个字是最重要、最危险、最放肆的部分。这一点她知道,很快他也会明白。

寇赈搁下毛笔,站起来说:“唉,你刚才所说,德行高尚,好像并非我——”

“大人确有高尚之心。”

她故意打断寇赈的话。这是她偷学来的。她来寇家已经三年了。她擅长吹笛和弹奏琵琶,个子高挑,身段苗条,并且聪明过人。她皮肤光滑,并且颇以此为傲。

与此同时,她还野心勃勃。寇赈和他妻子——亡妻——在一起时,妻子就经常打断他的话。每当这时,他们都以为没人会看见。

“你……你这是好心才——”

“好心?”话刚出口,她就向前迈了两小步。这也是她偷看寇赈的妻子——亡妻——学来的。她记得自己当时还在想,这就像是跳舞,像两人之间的一场仪式。她发现,男女之间的事情,往往都是仪式。

寇赈抬起肩膀,整个人正面对着她,从桌旁走开。

“一山二虎,”她说,“这时容得下好心吗?”

“虎?”他说。

不过他的声音已经变了。她懂男人,懂这个男人。

她没再说话,只是迈着小碎步子,悄无声息地向他走去。她身上搽着香粉,这香粉是临出发前,她在汉金大宅里拿走的。香粉原本是他妻子——亡妻——的。这也是一个冒险,不过,要有所得,就必然要有所冒险。

她伸出双手,把他的头揽下来。

咬他下嘴唇的一角。用力。她从没这样做过,只是偷偷地看到过。

然后她的嘴唇挪到他的耳边,轻声说着她一路上反复思量、仔细编排出来的悄悄话。

她感觉到寇赈的回应,呼吸变得急促,男根硬起来,顶上她的身体。一切都如她所料,这份满足深深地撩拨起她的情欲。

这天夜里,她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服侍他,在地上、在床上服侍他,并且自己也体验到前所未有的真正的快感。在过去,她只是众多侍妾中的一个,整日担心自己失宠,虚度大好的青春年华。

第二天天亮时,这些担心都消失了。

来年春天,寇赈正式迎娶她进门。玉兰是罪犯,用不着为她服满丧期。寇赈的儿子虽然都心有不悦,不过也没说啥。儿子能说什么呢?

有人说,她被玉兰变成的怨鬼附身了。这个说法最开始只出现在寇家定居的村子里,随后越传越开。

冬天的时候,有两个女人说她闲话,被她用竹条抽了一顿。她还在一个颇有姿色、过于聪明的年轻侍妾脸上烙字,然后逐出家门。

她不在乎越来越多的人背着她,或是在茶余饭后,说她怨鬼上身。这些传言给了她另一种力量:她身上有个鬼,十分危险。这力量让她能够驾驭寇赈,也能够驾驭他们所有人。

她叫檀茗。她打定主意,要用尽一切手段,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让每个人都明白,她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每天清早,她都会点一支蜡烛,为玉兰诵经,一天不落。寇大人觉得,她真是心地善良。

尽管在岛上已经生活多年,尽管今年的夏天也已然熬过去了,可每天早上,零洲的热气袭来,仍旧让他脑袋发蒙。北方来的人,永远也没办法在思想上为第二天的闷热做好准备。

北方是奇台帝国的发源地,不过他并不是北方人。他生在泽川。卢家原本也定居在湿热气候里:雨水,雷暴,山林里的树叶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水珠,地上腾起的迷雾。这样的气候,他们心里有数。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数,那时他还没有上岛。

零洲岛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这对卢马更难适应。卢琛的儿子生在地处海边的杉橦,卢琛当时正在杉橦出任知州。在诗人心里,那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杉撞是一座精致的市镇,东靠大海,西临人间仙境的西湖。这片人工湖是卢琛的最爱:群山合抱的湖上,不论日夜,总是漂着画舫,漂着丝竹之声,靠近都城湖边还开着无数歌楼酒肆。湖北岸坐落着一些书院和道观,这些书院和道观有的是束脩和香火钱,建筑也都十分精致考究。飞檐斗拱,绿瓦红砖,晨钟暮鼓响起时,声音回荡在整个湖面上。

每到节庆日子,天上放着烟花,湖面上漂着水灯,画舫里的歌声乐声竟夜不停……

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你提前适应零洲岛。在这里,你必须早早起床,竭尽所能地活动身体,之后热气袭来,整个人麻木昏沉,就只能躺在汗涔涔的床上打盹儿,借以打发掉整个白天。

父子俩照例在清早开始活动,像往常一样,又在假装攻打一个作恶多端的山寨。这时一个道士出了村头的道观,向他们跑来——真是跑来的!

这个人话都说不利索,显然有什么事让他吃惊不小。要是他所说是真的,父子二人的理解也没错的话,那观里好像出了件奇事。观里于是赶紧邀请这对父子过去看看。

村民们早就像往常一样过来看他们锻炼。这些人也跟着卢家父子和道士一起,向西穿过村子,沿路招呼其他人一块儿跟上,经过衙门口(官衙还没开门,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急事需要有司赶紧处置),沿着小路前往道观。

村里难得有什么大事发生,称得上奇迹的更是闻所未闻。

林边道中雨,沾花湿且重。尤记延陵群芳怒,不与南边同。

怨鬼何远行?渡海自放流?零洲可堪埋枯骨,何必知来处?

雨密失繁星,不失故人情。谈笑晏晏人称羡,奇台旧时风。

忧心念旧友,把酒谑新朋。新朋启扉迓新客,鹊鸟枝头鸣。

声声钟入耳,杯杯酒不停。纵使去岁多病困,矣不枉此生。

这首诗是他在春天时题在道观的墙上的,现在突然自己又出现了。当初诗人用一支大笔,挥毫泼墨,一蹴而就。诗人即兴作诗久负盛名。这样写出来的诗能称得上佳作的并不多,不过能让人记起当时当地的情景,也算有其独特的价值。就像眼前这堵墙上的字一样。

当初道士们进了屋,看见诗人的题诗,都非常高兴。等到大诗人卢琛在零洲岛的道观留下墨宝的消息传出去,道士们便可以从中获益。

卢琛这样做,既为帮朋友,也为自得其乐。他的一生都与诗歌为伴:有时他会字斟句酌反复敲定,有时兴之所至信笔挥洒;有时他会醉酒高歌,有时向隅而泣也能入诗;他在晨雾中写诗,在月夜写诗,在无月之夜也写诗;他在朝堂上写诗,针砭时弊时写诗,谪迁去国时写诗,到最后,来到这里,还在写诗。

那天道士们盯着墙,盯着墙上的诗。他们握着他的手,向他一拜再拜表示感谢。有两个道士还哭了起来。于是诗人提议,大家饮酒来庆祝一下。他说自己馋酒了,这倒是实话。有个道士还跑出去,跑到村子另一头把卢马也叫来。

众人吃吃喝喝了一整晚。酒不是好酒,不过这并不重要。当晚父子俩就睡在道观里,睡在道观里一间客房的小床上。第二天早上又由众人簇拥着回到家里。

那天早上,他看见了茅屋房顶上的鬼。

后来,也没过多久,雨季到了,湿气和屋中漏下的雨水很快把墙上的字弄花了。上一次来道观时,那些字已经没了踪影。

如今他看见,墙上的字又回来了。

这首诗又回来了。

墙上的字,笔力雄健,生动清晰,仿佛诗人昨天才写到墙上。卢琛认得自己的字——他的字谁会不认得呢?谁也不曾进来、把他的题诗重新写过。谁也没办法模仿他的笔迹。

这墙上原本只剩下一团墨迹,如今却突然又清晰起来,笔法狂放,正是出自卢琛之手。有人说,卢琛的字堪比第九王朝的巨擘。

(卢琛自己倒没这么说过。)

四周一片沉静,人们既是迷惑,又是崇敬。卢琛站在这里,看着自己的手迹,听着道士们急急忙忙地小声念经诵咒,还有道士身后人们轻声赞叹。他与儿子四目相接,于是知道,有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或者说是人,来过这里,眼下也正在这里。而这个奇迹,则是——他临死前收到的——一份厚礼。

不枉此生。他在诗中写道。

他心想,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快要死了?也许吧。

去年。他在诗里提到过。

山远水长,道路难行。官家的诏书花了好长时间才从汉金一路跋涉来到这里。这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官家准他离开零洲岛,回到他和弟弟共有的农庄去。

诏书上落着日期,于是人们知道,发出诏书和题壁诗重现道观,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

这时,已经有游客陆续来这里瞻仰诗人墨宝了。

他们可以赶在雨季到来之前离开。侍奉他们的姑娘央求父子二人带她一起走。三人到了一个叫孚周的镇子上,在这里等待雨季结束。孚周靠近岭南地区,周围是梯田,田里种着水稻。

入秋以后,他们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山路,翻过南方的山岭,春节刚过,父子二人终于回到卢琛弟弟的家中。那是个宁静的冬季傍晚,月亮刚刚升起来。

滞留孚周那段时间,有天上午,同来的姑娘死了。

那天下午,卢琛又遇见一个鬼魂——他不敢认定她就是零洲岛上的那个,不过他觉着是,这感觉既惊悚又陌生。傍晚霞光漫天,他出门散步时还在野地里看见一只狐狸,那狐狸也回头望着他。

就因为这些,他一直都觉得,本来该死的是他,而不是那姑娘。司命原本向他射出一箭,而那些精灵鬼魂把箭拨开,使之射中了那位姑娘——神明射出的箭总要有个着落。

父子二人带着敬意将她好生安葬。卢马为此伤心不已。在他剩下的日子里,卢琛一直为那姑娘诵经祈祷,就像他为父母、亡妻、夭折的儿子,还有一个或许已经来到这里的鬼魂祈祷一样。

卢琛晚年所作的诗中,有一首他最喜欢。诗里描写一个女人的鬼魂,化成一只白鹭,迷失在山岭之中,远离家乡,不知归处。

至于另外一首,零洲岛上的题壁诗,再也没有消失过,一直在墙上,并且引来不少游客。它就留在那里,一直到第十二王朝覆灭,又经历了整个下一朝代,又经历了下一朝的终结。它经历过大雨倾盆,雷电交加,洪水泛滥,经历过种种灾难,直到有一天,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一个照看火盆的僧人打瞌睡,风吹起火苗,把庙烧了个精光。

岛上有间茅屋,人们说,很久以前,第十二朝最了不起的诗人卢琛,在他流放本地时曾经住过。那间茅屋的房顶和周围,再也没人见到过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