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枞树町谋杀案

晴美

早上七点,我按下高仓家厚重大门旁的门铃。

今天我请了有薪假。

昨天阳子说“一大早”,所以我现在就来了。虽然可能有点太早,但阳子一定没睡吧。别说早餐,连昨天晚餐可能都没吃。我在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三明治。我打算让阳子泡咖啡,我们一起吃早餐,我一面跟她说昨天晚上调查到的事。

阳子来开门。她穿着跟昨天一样的衣服。

昨天晚上儿子被人拐走,阳子却几乎没有动摇之色;过了一夜她简直判若两人。化的妆泛油脱落,眼睛下面浮现黑眼圈。通常阳子都比实际年龄看来年轻五岁,但现在简直老了十岁。

她带我进入客厅,虽然去泡了咖啡,但却说没有食欲。别提三明治了,连咖啡都不喝。她说昨天晚上在办事处吃了一点便当,看这个样子到底吃了多少还是个问题。

我从皮包里拿出“每朝新闻”的信封,递给阳子。

“里面是非法政治献金相关的报导副本。你大概都在报章杂志上看过了,但若是要公开真相的话,这些资料应该还是派得上用场。可是只有这些是无法满足犯人的要求的。对阳子这么说或许有点残酷,从媒体的立场看来,大家都偏向相信真有收受非法政治献金这回事。但是连警方都找不到的证据,是没办法昨天一个晚上就查出来的。所以我转而调查内部告发的人。我想跟阳子一起和那个人谈谈,由阳子判断要不要把内容公开……你能拜托岩崎先生吗?”

阳子虽然接过信封,却不打开,只茫然地望着报社的标志。听见岩崎先生的名字,她猛地抬头。

“是岩崎先生去告发的吗?”

“无法断定是不是他。告发信虽然是邮寄的,但因为是匿名,为了取信大家,内容有说自己从小就认识高仓正纪,跟他很熟,我怎么想都觉得只有岩崎先生了。”

“但是岩崎先生是正纪的好朋友啊。”

“可能有他们之间才知道的纠葛。而且我觉得也不能一口咬定告发就是恶意的。”

“你是甚么意思?”

“我昨天去办事处时就在想了。那里掌管一切的是后援会会长后藤先生吧。他的架式简直像是自己是议员。不只是阳子,连你婆婆都很顾忌他。正纪先生一定也无法违抗后藤先生对不对?就算有不法事情,只要是跟后藤先生有关,就没法处理。未来就算当选第二任、第三任,违法的事情可能还是会反覆发生。充满正义感的正纪先生就算很难过,也没办法自己公诸于世,可能会独自烦恼。岩崎先生看到这种情况,就匿名寄了告发信也说不定。其实他可能有证据之类的东西,但为了守护正纪先生便没有写出来。我觉得是这样的。”

我虽然常常看到岩崎先生,但对他的印象只有为人亲切,他到底是甚么样的人我完全不清楚。所以我可能净把岩崎先生往好的方面想了。

“或许有可能是这样。”

阳子好像稍微安心了一点。或许是岩崎先生把裕太带走的。虽然写了告发信,但结果是不起诉。要是到此为止都是在计划之中,后藤先生会改变主意三思而后行的话最好,但要是不知悔改继续重蹈覆辙,或许犯人就会改变手段吧?把裕太带走的女人可能是岩崎先生认识的人也说不定。或许是他母亲,我不知道裕太认不认识岩崎先生的妈妈,但她在替他看店不是吗?要是裕太见过她,只要说是岩崎先生叫她来接的,裕太或许就会跟她走了。帽子跟环保袋之类的衣物都很常见,碰巧特征跟那个形迹可疑的女人很像,岩崎先生也吃了一惊。

“这样的话该怎么办呢?但我觉得一定不是这样。”

阳子垂下视线。我费力说了半天的话她好像一半也没听进去。

“为甚么?”

“天亮的时候,犯人又传真到办事处了。”

“真的?说甚么?”

阳子从手边的皮包里拿出传真递给我。两张A4大小的纸。发送地点是“微笑超商”K分店。

第一张传真上是好像用尺画出来的片假名字迹。

“令郎没事 现在还没打算去白川溪谷 为了让真相公诸于世 提供一个线索”

第二张传真也是好像用尺画出来一样的字,但这次是汉字。

“枞树町谋杀案”

“小晴知道吗?”

“K市有个枞树町,但最近有发生谋杀案吗?”

“没有吧,我也没印象,所以在网路上调查了一下。三十六年前K市的枞树町发生过谋杀案。”

阳子又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印着网路上的资料。

“一九七五年二月二十日深夜,上班族高松秀夫先生(35岁),在自家被同事下田俊幸(30岁)用刀刺杀身亡。下田犯行之后从高松家夺取百万日圆现金逃亡,但一星期后向警方自首。犯人供称作案动机是因为筹措妻子的心脏手术费用,跟继承了双亲遗产的高松先生商借被拒,愤而痛下杀手。”

“下田被判无期徒刑。一九九零年在狱中因肺炎死亡。”

“小晴觉得如何?”

我看完了报导,阳子问我。

“光是这个实在没办法下定论。这是传真到办事处的吧。当时还有谁在?”

“后藤先生和我婆婆。”

“他们说了甚么?”

“问他们‘枞树町谋杀案’两个人都摇头,用办公室的电脑查了资料,看见这份报导才说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完全事不关己的样子。”

“犯人既然是自首的,当时可能也没有炒作报导吧。但是这如果是线索的话,有没有人想起甚么呢?”

“我婆婆肯定这件谋杀案跟高仓家没有关系。后藤先生因为跟非法政治献金没关系好像松了一口气,话反而多了起来。他说他记得被害者的妻子因为丈夫被害,受惊过度而精神崩溃,电视还报导过她自杀的消息。”

“果然有人记得。后藤先生还说了甚么?”

“关于谋杀案就只有这样了。但是……”

“甚么?”

“我婆婆说,这件事跟你有关系吧?把裕太带走的犯人想要公诸于世的不是正纪的事情,而是我的身世。跟小晴说的一样。”

“的确我昨天也是这么想的,但这是谋杀案啊。这么严重的事,因为觉得跟自己没关系就推到阳子身上,不是很奇怪吗?好婆婆跟后藤先生不知道,但案子还是可能跟他们有关不是吗?今天本来要去游泳学校附近的,但现在还是先调查一下‘枞树町谋杀案’好了。后藤先生提到的被害者的太太也让人有点在意。我会把调查的重点放在被害者和凶手的家属之后的情况。”

“谢谢你,小晴……犯人也知道小晴的事吗?”

“你是指甚么?”

“犯人为了要我们这里公布事实真相所以把裕太带走,但‘枞树町谋杀案’根本已经没人记得了,所以才当成线索给我们,要我们去调查不是吗?但是我跟办事处的人调查这种案子是有限度的。其实也就查到这份网路上的报导而已。但是小晴是报社记者,可以进一步深入调查。犯人会不会是预测到我会找小晴帮忙,才把裕太带走的呢?”

阳子虽然疲倦,但还是能冷静思考。

“要是了解阳子的人的话,应该会考虑到我会帮忙的吧。”

“比方说岩崎先生?”

她好像很介意岩崎先生。

“要是跟选举无关的话,或许就跟岩崎先生没关系了。虽然你婆婆说的话让人很不高兴,但要是‘枞树町谋杀案’跟阳子有关系的话,公开这件事对谁有好处?昨天我忘了问,亚纪小姐为甚么没有按照时间去接裕太?她不总是一副超级秘书的样子,能干得要命吗?有甚么事的时候,或是采访的时间晚个五分钟,都对我罗嗦罗嗦的。”

“那个啊……”

阳子告诉我亚纪小姐被人叫出去的事。

“甚么啊!阳子怎么可能有外遇。但是她的确是被人利用了。有很多人想给阳子难看的。为甚么?因为你是名人了啊。‘枞树町谋杀案’也可能跟阳子没关系,但阳子出生于K市,现在三十六岁,光是这样,就会有人把当时发生的事件栽在你头上也说不定。但是对方连用甚么方法把亚纪小姐叫出去,都很清楚呢。”

“果然还是岩崎先生?但是亚纪小姐喜欢正纪,小晴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报社记者,这种事情办事处跟后援会的人大家都知道。后援会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或许有人跟‘枞树町谋杀案’有关系。”

“说得也是。总之我现在去报社调查一下这件案子。阳子呢?要去办事处?”

“我先去一下办事处,然后去游泳学校附近问问。这次发送传真的地点跟第一次一样。”

“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吗?”

“岩崎先生说要帮忙在这附近调查……。那我拜托他一起去吧。”

“你不是不相信他吗?”

“我没有其他可拜托的人了。我想相信小晴说他是为了正纪好才告发的论点。”

“我只是为了不让阳子沮丧而做的假设而已。还是不要太相信他比较好。”

“但是岩崎先生昨天晚上跟正纪联络了啊。”

昨天晚上的话,那他应该是认为秘密是办事处的非法献金疑云。岩崎先生的举动颇令人意外。

“正纪先生要回来吗?”

“是。我该早点跟你讲的。”

“这不是很好嘛。这样我就专心调查我这方面的事了。”

知道我是阳子的好朋友也是报社记者,同时也知道亚纪小姐喜欢正纪的人还有一个。我想告诉阳子,但既然他本人要回来了,那我还是不要多嘴。与其抱着疑心,不如先寻找真相。

我跟阳子说出门前一定要吃点东西,去冲个澡,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我离开了高仓家。

阳子

我喝了冷掉的咖啡,换好衣服出发前往办事处。

岩崎先生已经到了。婆婆跟道代女士也在。

我回家之后后藤先生好像一直都在这里,他看起来并没有特别疲累的样子。他可能是判断恐吓信跟办事处没有关系吧,跟一大早就来的后援会会员若无其事地聊天。

“裕太到您娘家去了?这样的话先说一声啊,我们都担心了一晚上。”

后援会的会员这么说,还眨了眨眼睛。大概是后藤先生决定这样解释吧。或许这样也好。知道实情的人越多,越可能有人在我们不知情的状况下去报警。

“我打算出门去,阳子太太呢?”

岩崎先生谨慎地问道。

“我麻烦相田小姐调查别的事,我想去游泳学校附近看看,您能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

我跟后藤先生说要跟岩崎先生一起出门。

犯人还可能跟办事处联络,要是有消息的话,后藤先生会立刻通知我。我拜托道代女士带婆婆回高仓家,稍微休息一下。

就算犯人要求公布的真相跟办事处没关系,裕太没有回来的事实仍旧不变。婆婆完全没有放心的样子。我想告诉她正纪要回来了,让她稍微安心一点,但道代女士一直在旁边,我没有机会说出口。

岩崎先生开车,我们前往游泳学校。

“你们家的店没关系吗?”

“请不要介意。店里本来就不怎么忙。反而是阳子太太你都没睡觉吧?到游泳学校我会叫你,稍微休息一下吧。”

岩崎先生关切地说。

告发非法政治献金的是岩崎先生。要是这是事实,他到底是为甚么要这么做呢?是善意还是恶意?要是真如小晴的推论,是为了正纪好就好了。但是要是为了正纪好,难道不该跟正纪说他要去告发吗?他们是好朋友啊。

要是我为了小晴而要采取甚么行动的话……。

不告诉本人的话,那就表示我打算自己进行。要是有正面的结果再告诉她。岩崎先生是不是也这么打算呢?

“岩崎先生自己的工作很忙,为甚么还帮正纪做事呢?”

“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啊。”

“我不是指裕太的事。上回选举期间和当选之后,岩崎先生都是后援会的中坚,一直在辅佐正纪。您有小酒馆的生意要忙,还有工商协会的事务啊。”

“帮正纪的忙让我很开心。我喜欢辅佐别人,我是副班长那一型的。这世界上并不全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也有人看见自己支持的人活跃就很开心,所以才会有偶像不是吗?我也希望正纪议员今后继续加油,阳子太太也继续努力,成为历史留名的绘本作家。”

“历史留名有点夸张了。我光是维持现在的状况就已经不容易了。要是能够的话我真的不希望出名,我甚至后悔成为绘本作家。”

“您这么想果然是因为这次事件吗?”

“要是不成为绘本作家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是这样吗?今天早上我听后藤先生说了,犯人又传真来说公布真相的线索是‘枞树町谋杀案’,阳子太太你觉得这跟你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但我不能肯定的说一定没有关系。”

“这有点奇怪。后藤先生认为一定跟阳子太太有关系,不知道他这么想有甚么根据。”

“啊……”

我现在才发现岩崎先生并不知道我是养女,亲生父母不明。我本来以为正纪会跟他说,但就算是好朋友,没有必要的话正纪也不会说出妻子的私事。

婆婆跟后藤先生认为“枞树町谋杀案”跟我有关系,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人生完全没有可疑之处。要是相关人士的人生都有不明的疑点,大家多少都会怀疑自己,但眼下确实有不明疑点的只有那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个不明的疑点跟“枞树町谋杀案”有关。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这样。小晴也是,虽然没有说一定有关系,但也没有否定。

然而岩崎先生不知道我的身世,所以有所疑问。

要是跟非法政治献金疑云无关的话,我就不觉得他跟这次事件有关系了。

车子在往游泳学校的公路上奔驰,打了左转灯后进入便利商店的停车场。

这里是“微笑超商”K分店,发送传真的地方。

上班上学的时间已经过了,店里只有两三个客人。年轻男店员不知是不是从夜班上到现在,站在收银台后面无聊地打呵欠。

我们问他:“今天一大早五点四十分左右,我们收到从这家店传来的传真。送信者好像忘记写名字了,您知不知道是甚么人传的?”

“嗯,好像有个女人来发过传真……”

“那人有甚么特征吗?”

“我不太记得了……分明天才刚亮,却戴着帽子,肩膀上背着一个大袋子。对了,背着那种开口很大的袋子的欧巴桑常常会偷东西,她进店里来我就想应该注意一下,但她只是要用传真机,我就随她去了。啊,对不起,我说欧巴桑会偷东西。”

“没关系,我好像知道是谁了。她背着‘快乐城’的环保购物袋吧。”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吧。”

“那个人昨天傍晚是不是也来过?大概六点半左右。”

“啊,我半夜三点才上班,那就不知道了。要不要打电话给那段时间上班的店员问一下?”

“拜托你了。”

年轻男子好脾气地从柜台底下拿出手机,帮我们打了电话。他好像跟那个店员很熟,轻松地问着问题。

“啊,他说好像是有个女人来用传真机,但记不清楚是怎样的人。”

“那人没有问传真机的使用方法吗?”岩崎先生说。

年轻男子拿着手机问对方。

“好像没人来问过。”

我们道了谢,虽然营业额可能跟他的薪水没关系,为了聊表心意还是买了一点饮料和零食,然后离开便利商店。

“形迹可疑的女人虽然说是像阿嬷辈的女人,却对便利商店的传真机使用方式很熟悉。要是我妈妈是绝对没办法的。”

岩崎先生回到车上,喝着刚买的冰咖啡说道。

“可能是习惯了吧?道代女士一开始也搞不清稿子的正面该怎么放才传得出去,现在也熟练了。连传到电脑上的稿子也能印出来,或是直接在电脑上修改再传回去。”

“说得也是,那就只是我的偏见吧。刚才我一面开车,一面找推着推车的老婆婆之类的人物,但其实可能比我想像中要年轻得多。店员也只说是欧巴桑,女性的年龄从外表真的很难断定呢。”

岩崎先生喝完咖啡,发动车子。

或许就跟岩崎先生说的一样。良介妈妈说把裕太带走的女性特征,虽然跟我常常看见的那个女人很像,但不能确定一定就是她。

我问店员的时候说了“快乐城”的环保购物袋,但也可能是相似却不同的袋子。即便如此,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线索也是事实。

果然还是找一下那个女人比较好。

……手机响了。是道代女士发来的简讯。

“甚么事?”

握着方向盘的岩崎先生问。

“我婆婆好像撑不住了。”

“那可糟了,要回去吗?”

“没关系,有道代女士陪她。亚纪小姐会开车送她们去医院。我们继续吧。”

救裕太比甚么都要紧。

他是我唯一的宝贝儿子啊。

我们把车子开到游泳学校附近的投币停车场,走路去公园。

今天天气非常晴朗,简直不像昨夜下过雨。到处可见带着孩子在公园玩耍的年轻母亲们的身影。

“有没看到一位背着‘快乐城’的环保购物袋、戴着丹宁布帽的年长女性?她的穿着很朴素。”

我们问了所有人,但大家都摇头。

就算这样,也不表示那个女人没有来过这里。

我在以绘本作家出道之前,每个星期到这里来两次,都没有见过今天的这些人。大家来公园的时间多半都是上午。

不同的人封公园的时间也不同。那个可疑的女人没有在上午出现在公园过。这里找不到甚么线索。

离开公园之后,我们朝那个女人牵着裕太的手离开的方向走去。

但是沿着公路走,一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的踪影。岩崎先生提议若是要问人的话,或许该拐进住宅区比较好。

那得决定一下目的地。

放眼望去有“快乐城”的看板。沿着公路还有一段距离,但穿越住宅区可能会比较近。就算问不到可疑的女人,也可以确认一下他们的环保袋到底是甚么样子。我们决定去“快乐城”。

先回到公园,沿着外面的围栏走,在第一个角落转弯,进入住宅区。公园附近的住家相对比较新,越往里面走,看起来比较旧的房子就越多。沿着两侧都是树篱的道路前进,就到了商店街。

大部份的店铺铁门都是拉下的。商店街看起来十分寂寥。

不知哪里传来喀啦喀啦的声音。商店街入口附近,摆着“服饰店”看板的店家把铁门开了三分之二。一位有点年纪的女性,把挂着各种花纹上衣的衣架摆了出来。现在是上午十点,每家店可能都要过了这个时候才开门。

“我有想过欧巴桑的衣服不知都在哪里买的,原来是在这种地方啊。”

岩崎先生感叹地说。商店街卖的东西,的确好像都是针对年长的顾客群的感觉。我们决定去问问店家。

服饰店、熟食店、面包店、书店。这些店家在这里都有很长的时间了,要是有面熟的女人牵着不认识的孩子经过的话,他们可能会心想这是谁吧。

我和岩崎先生分头进行,我问右侧的店家,他问左边的店家。

我先问服饰店的太太,是不是有在这附近见过戴着丹宁布帽、背着“快乐城”环保购物袋的女人。

“背着‘快乐城’环保购物袋的人都会避开商店街,走直接通往那里的路。”

她这么一说,商店街之所以不热闹的原因,显然就是因为有了“快乐城”购物中心。知道内情的人可能都不愿意提着“快乐城”的环保购物袋来这里。但是环保购物袋最近很流行,大多都很结实耐用,除了购物之外很多人平常也都使用。

丹宁布帽看起来像是这家店会卖的东西,一问之下他们没有卖丹宁布的制品,说那可能也是“快乐城”里卖的。

熟食店、面包店的答案也都相同。

“阳子太太,请快过来!”

岩崎先生从书店走出来,对我用力挥手。

书店收银柜台前面堆着像小山一样的《蓝天缎带》,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书店老板好像知道甚么。

“您找的人可能是我们的客人。您有甚么事吗?”

书店老板问道。我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我儿子被她带走了,岩崎先生先一步开口说:

“昨天我儿子在公园玩的时候摔倒受伤了,刚好经过的太太帮了他的忙,那个……用看起来很贵的手帕替他包扎了伤口。我想跟她道谢,但没问她尊姓大名……”

他一面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汗,一面拚命解释。我担心说这种谎会不会被拆穿,但书店老板的表情缓和下来说:“原来是这样。”

“我想那应该是桥本太太吧。她喜欢小孩,当志工读书给小朋友听,常常到我们这里来买绘本。她的‘快乐城’环保购物袋里总是放着大概五本绘本,她说背着这个袋子到商店街来有点不好意思,但因为购物袋很结实,大小也合适。其实没关系,因为我们这里从那边的小路拐进来,立刻就到了。”

“桥本太太住在这附近吗?”我问。

“我不清楚她家住哪,她大概一个星期来一次,可能不在这附近吧。要是您有谢函甚么的,可以放在这里我来转交。”

“我想还是应该亲自跟她道谢比较好。”岩崎先生说。

“她通常是星期几来?”我问。

“大概都是星期二。好像那天她有志工服务,回来的时候会顺便过来。”

“星期二,那她昨天来过了吗?”

“这么一说她昨天没来呢。”

“通常都是甚么时候来?”

“傍晚四点以后吧。”

我望向岩崎先生,他默默点头。

有甚么事让她不能来别人认识她的地方。要是她带着裕太的话——。

“那我想下周准备好谢函跟礼物,再来一次。您知道桥本太太的全名吗?”

岩崎先生说。

“应该是叫做弥生。她曾经别著名牌来过。对了,然后我们就聊起志工活动的事。阴历三月的弥生。”

“桥本弥生太太对吧。”

我再度确认,书店老板盯着我的脸,然后歪着头说:“咦?”

“您是不是《蓝天缎带》的作者高仓阳子女士?不久之前每朝新闻上报导过。”

“……是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认出我,果然是因为对方是书店老板吧。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书店老板的笑脸黯淡了下来。

“这样问或许有点失礼,但您真的是因为刚才说的理由要找桥本太太吗?”

“您是甚么意思?”

“这位不是您先生吧。”

书店老板惊讶地望着岩崎先生。

“我是高仓先生的朋友,她是因为刚好有事要到这附近,所以一起来的。”

岩崎先生替我掩护。

“这样啊。但是上个星期高仓太太的先生也到这里来,跟您们一样问了桥本太太的名字和住址。您先生是县议员高仓正纪吧。”

“是的。我先生有甚么事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为甚么要找桥本太太?”岩崎先生问。

“他说桥本太太是妻子的书迷,他们夫妻都不在的时候她送了花束来。接待的人没有问她的名字,但花束的包装是这条商店街的,所以到这附近就顺便来问问。其实是我跟桥本太太推荐《蓝天缎带》的,本来心想高仓太太的粉丝增加了,我也有功劳,还满高兴的,但桥本太太是不是给您们添了甚么麻烦?”

“没有甚么麻烦……应该是收到了花束,想直接见个面吧。我先生应该也是听我说了所以到这附近来看看的。……对不起,刚才说谎了。”

“非常抱歉!”

岩崎先生跟我一起低下头。

“没甚么没甚么。桥本太太是很稳重的人,我想她应该没有给您们添麻烦的打算。可能只是纯粹看了《蓝天缎带》很感动,从新闻报导上知道作者高仓女士住在同一县内,所以想跟您见个面吧。这么说来那个人平常不买杂志的,但最近买了不少女性杂志喔。可能是因为上面有高仓太太的报导吧。啊,既然您亲自到这里来了,那还是早点跟桥本太太联络上比较好。不如去跟她参加的志工团体问问看。桥本太太收据上的抬头是‘橡实俱乐部’。”

书店主人看了收据副本之后说。

我分明是在寻找把裕太带走的这个叫做桥本弥生的可疑女性,但却不知怎地跟书店主人维护她说她并没给我们添麻烦。我们跟书店主人道谢之后离开。

走到离书店有段距离,仍旧拉下铁门的其他商店前面,岩崎先生停下了脚步。

“正纪有说过甚么吗?”

“我从没跟他提过我在找形迹可疑的女人。我只不过跟他说了我在住家和办事处周围都看到过的女性,也出现在游泳学校附近。他听了非常担心,或许因为这样所以瞒着我来这里调查吧。”

“或许他也调查过她家了。我传简讯问问看。”

岩崎先生拿出手机开始打简讯。

正纪为甚么没去告诉我他在调查这个女人呢?

因为他知道她可能是危险人物。要是知道是危险人物,我一定会担心,所以不告诉我。就算知道姓名,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人,显然还在调查中。

但是没发生甚么事就算了,为甚么昨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也完全没提这个女人呢?

岩崎先生阖上手机。

“我们先回车上去,查一下‘橡实俱乐部’的电话号码,跟他们联络看看吧?”

岩崎先生同意了我的建议,我们循着原路走回去。

……岩崎先生的手机响了。

好像是正纪的回信。

“不要调查桥本弥生了。详情我回国之后再说。买不到回成田机场的机票,只好从关西回来。今天就会抵达,在我回来之前阳子就拜托你了。”

果然正纪知道桥本弥生的事。裕太可能在她手里,为甚么叫我们不要调查呢?

……这次轮到我的手机响了。

是小晴打来的。

她说发现了重要的情报,希望能立刻见面,我跟她约在公路旁边的家庭餐厅。她问我是不是跟岩崎先生在一起,我跟她说是,她说最好能摆脱岩崎先生自己来。

我挂断电话,告诉岩崎先生我要跟小晴见面,拜托他在我跟小晴会面的时候调查“橡实俱乐部”的电话,打去问桥本弥生的地址。

“正纪叫我们不要调查了,这样好吗?”

“我并没有打算要直接找上门去,只是希望有状况的时候能立刻应对而已。但要是会给岩崎先生添麻烦的话,那我就自己调查好了。”

“不,我来查好了。正纪是担心阳子太太才那样说的吧。我去调查就没问题了。”

岩崎先生笑着竖起大拇指。我觉得让岩崎先生一起听听小晴查到了些甚么也好。但他要是在这副亲切的笑脸下背叛了正纪,那果然还是不能信任他。

岩崎先生送我去家庭餐厅。小晴的车已经停在停车场了。

我在进入餐厅之前看了一下手机,仍旧没有正纪的讯息。他虽然知道我和岩崎先生共同行动,那传一两句话给我也好啊。

但是现在不是介意这种小事的时候。

绘本阿姨听到隔壁传来生日快乐歌的歌声,想起了上星期的事。

……那天去小儿科病房当志工,念完绘本之后,从袋子里取出绘本之外的东西:好几条大约一公尺长,泛着光泽的缎带。

病房里六个小朋友的病床上都用缎带打了蝴蝶结,孩子们都非常高兴。但也有小朋友歪着头说:“为甚么不是蓝色而是粉红色的?”

“因为蓝色的卖完了。绘本阿姨是桃子的季节出生的,所以挑了桃子的颜色当礼物。”

绘本阿姨回答,孩子们开始讲自己的生日。

那天是甚么日子,谁跟谁同一天生,暑假的时候,春假的时候……。

生日只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的一天,但绘本阿姨告诉他们那一天是值得高兴的,值得骄傲的——。

绘本阿姨突然有个想法。

要是留下那孩子的生日就好了。

但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要是那样的话,不就暴露了那孩子的身世了吗?

晴美

我从窗户看见送阳子来的车转弯开出停车场。

车子上有小酒馆的招牌。阳子真的是跟岩崎先生在一起。分明是暗地告发丈夫的人,难道不该提防他吗?还是我太过保护阳子了?要不阳子就是犹豫不决,认为一起行动的话或许能掌握甚么线案。不,她现在担心的不是非法政治献金的告发案吧。

阳子走进餐厅。她看见我坐在里面的窗边桌位,朝我走来。

我问她吃了早餐没有,她有点抱歉地说只喝了咖啡。我强迫她跟我一起点了每日更换的午间套餐。

“我调查了一下‘枞树町谋杀案’。”

我有问题要问阳子,但在那之前先跟她说我查到的内容。

“枞树町谋杀案”已经过了三十六年,当时的凶手和被害者都已经去世。但犯人的恐吓信仍旧要求要公布真相,那只可能和谋杀案相关人士的遗族有关了。我便朝这个方向调查。

“首先是被害人高松秀夫,他在案发当晚遇害死亡。他的妻子名叫佐知子。正如昨天晚上后藤先生说的一样,她因为丈夫被杀受到刺激,精神状态不稳定,三个月后在娘家吞服大量安眠药死亡了。”

“他们有小孩吗?”

“我有在查,但还没有结果。至于凶手方面,下田俊幸在服刑期间死在监狱里。犯罪动机是因为妻子患了心脏病需要手术费,手术好像是成功了,所以他太太现在还活着的可能性很高。此外,根据法院审判纪录,凶手患有心脏病的妻子在案发当时有孕在身。孩子足月后剖腹产,然后再进行母体的心脏手术。”

“孩子平安出生了吗?”

“既然说手术成功的话,孩子应该也平安吧。”

“……所以,难道……”

“等一等,只凭一封恐吓信就随便联想是不行的。那个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既然妈妈还活着,就会自己养孩子吧。”

“但是她那时刚刚动了心脏手术,而且丈夫是杀人犯,应该会考虑把孩子送走吧。被害者住在枞树町。下田家在哪里呢?”

“同样在枞树町。”

“所以都在K市。我被发现的孤儿院‘友爱园’也在K市。”

“把裕太带走的犯人或许也是这样随便推测的。你出生于K市,现在三十六岁。这种资料网路上就有。虽然你是养女这件事并没公开,但后藤先生他们都知道吧?情报可能在阳子不知道的情况下泄漏了。这样穿凿附会的材料非常充分,但却没有证据。”

“那要怎样才算有证据呢?”

“比方说,阳子被送到‘友爱园’的详细经过或者是纪录。‘友爱园’的人或许知道阳子的身世也说不定。可能是他们故意隐瞒的,那种地方不都有保密的义务嘛。”

“要是罪犯的女儿的话,应该是会保密的。”

“不要这么想。他们会对收养孤儿的好人隐瞒小孩是罪犯的女儿吗?要是之后东窗事发不就惨了,会闹上法院的。”

“那还会有甚么秘密?”

“可能跟我被送去的时候一样,有一封信还是甚么的。上面可能有写必须把小孩送走的原因。比方说是非婚生子或是太穷养不起,这都不会公布的吧。”

“说得也是……”

“所以我觉得还是该确定一下比较好。要不要现在去找‘友爱园’的园长?要是没发生甚么事的话,她应该不会透露甚么,但现在有紧急情况,真有甚么秘密的话,她或许会告诉我们。说不定可以得到阳子跟‘枞树町谋杀案’没有关系的证据。我已经跟她约好了。”

“她住在附近吗?”

“对。孤儿院虽然关闭了,但她还是从事类似的工作,创立了一个叫做‘橡实俱乐部’的志工团体。她虽然年纪很大了,偶尔还是会参加公开活动,应该身体不错,很可能还记得当年的事。”

“‘橡实俱乐部’?”

“阳子知道啊?你果然对志工团体很熟。”

“不,今天才第一次听说……”

阳子参加的志工团体几乎都是市立跟县立的公家组织。

“友爱园”也是教会经营的。要是因为被送到那里就认定是教徒,那还不如送到公立设施的好。

祈祷甚么的跟我的个性完全不合。

“我也复印了跟‘枞树町谋杀案’有关的报章杂志报导。”

我从包包里拿出文件夹,递给阳子。为了方便阅读我把纸张钉在一起。阳子一一翻阅。

“……被害者的妻子自杀都有报导。”

“而且还用真名。凶手的妻子却没有刊出名字。但是我调查过了。她叫做下田弥生。找到她问问应该是最快的途径吧。半天工夫还查不出地址就是了。”

“小晴,你刚才说甚么……”

午餐送来了。汉堡、沙拉、汤、面包,全部一起送上。阳子急急把文件夹塞到自己的皮包里。她或许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首先得让她吃点东西最重要。

要是阳子现在倒下可就麻烦了。

“小晴,我去一下洗手间。”

阳子站起来走开。她脸色很坏。

我或许该叫点清淡的东西。

吃饭的时候阳子几乎都没说话。

她不是茫然瞪着桌上的某处,就是手拿叉子悬在半空中发呆。是因为到了下午,所以昨晚累积的疲劳一口气涌上来了吗?但她还是设法吃了一半。我们离开了家庭餐厅。

“友爱园”前园长的自宅在K市内。开车用不着二十分钟就到了。

我们中途经过“友爱园”的旧址。

我以前曾经跟阳子来过一次。那时我刚刚认识阳子,两人都还是学生,以为只要一起调查就能查出甚么来。

比方说,住在孤儿院附近的人或许记得阳子被送去时的事情。我们虽然抱着这种期待,但那附近已经改建成大型游乐场了。本来“友爱园”是建在一片田野之中的。我想起当时我们无心去打保龄球或唱KTV,两人徒步走了该搭电车再转公车的距离回家。

大九_九_藏_书_网型游乐场前几年也倒闭了,现在开的是常常在电视上看见广告的全国连锁服装量贩店。

阳子一直沉默不语。就算叫她不要胡思乱想,但在身心俱疲的状态下,果然还是会朝最糟的情况去想吧。

进入住宅区之后,一栋攀着常春藤的西式小屋出现在眼前。之前她说可以把车停在门口没关系。我把车沿着围墙停下,跟阳子说就是这里。

我确认了一下,门牌上写着“樫原”。前院长樫原多惠子的住家。

我按了门铃,樫原院长的孙女千香小姐来应门,她热情地欢迎我们。

“我是《蓝天缎带》的书迷。没想到高仓阳子夫人是阿嬷的熟人。你们请不要客气。”

千香小姐这么说。阳子带着有点不知所措的微笑望着我。我们进入客厅,等待千香小姐去告诉园长。我趁机解释:

“要是说三十六年前被送到孤儿院的孩子突然想见园长,那就必须要有不引人起疑的理由。总不能说裕太被绑架了吧?所以我就说因为阳子的绘本出版了,想跟园长亲自报告,顺便询问一下‘友爱园’和‘橡实俱乐部’的事。我说我是阳子的经纪人。”

阳子露出明白的样子点点头。就在此时园长背脊挺直地走进来,她并没有让千香小姐搀扶。园长在沙发上坐下,我们互相打了招呼,等待千香小姐泡茶来。

“千香,谢谢你。可以请你回避一下吗?”

“哎——,太令人失望了。我待会可以来要签名吗?”

园长跟千香小姐都望着阳子。

“我无所谓的。”

阳子回答。千香小姐高兴地说:“太好了!那我晚点再来。”说完她就离开了。她这么听话,一定是因为知道来看团长的是怎么样的人吧。

“阳子长大了啊。没想到阳子成了畅销的绘本作家,我活到这把年纪果然还是可以听到好消息的。”

园长高兴地说。她好像也看过《蓝天缎带》。

“谢谢您。我是十九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养父母从‘友爱园’领养来的。里田的爸妈真的对我非常好,但我还是想知道亲生的父母是谁。我也想让他们知道我成了绘本作家。要是您知道我父母的消息,能不能告诉我呢?”

我本来想要是阳子不问的话我就开口,但显然我是白担心了。

“我是很想告诉你,但我连姓名跟住址都不知道。”

“我被送来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况呢?”

“那我还记得很清楚。确实的日期得要查查纪录,但我记得是四月上旬,樱花盛开的时候。一大早有位女性抱着你来到园里,跟我说:‘这孩子叫做阳子。太阳的阳子。我没办法自己养育她,所以就拜托您了。’她把你交给我就离开了。”

原来阳子不是跟我一样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口啊。名字也不是别人随便取的。这阳子知道吗?

“所以园长您见过我亲生母亲。您没有问她姓名住址吗?”

“我们跟公立的设施不一样,人家如果不想说的话,我们不会主动询问的。但我们也不是来者不拒,有时候也会询问当事人的情况,设法说服人家。但是令堂当时脸色很差,好像连站都站不稳,真的是没法养育你才找到我们这里来的,所以我就没有多问。”

“在那之后还有联络吗?”

园长静静地摇头。

“要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把我送来,那恢复健康之后应该会来接我的。我被人收养之后也没有联络吗?”

阳子急切地询问。

“完全没有。一定是有甚么缘故吧。但是阳子,令堂一定在某处看到你的活跃,替你感到高兴吧。”

园长似乎不打算再提阳子的母亲了。“一定在某处”这种话是从小听到大的安抚言词。

“园长知道‘枞树町谋杀案’吗?三十六年前发生的案子。”

阳子突然直捣黄龙。园长皱起细细的眉毛。

“嗯,是发生在本市的案子,我还记得。”

“我觉得那件案子跟我有关系,园长觉得如何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清楚。”

“有人说我跟那件案子有关系,如果您能想起甚么,请一定要告诉我。比方说我的亲生父母可能跟案子有关连之类的。”

院长哀伤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传闻。很遗憾,这世界上就是有看不得别人成功,非得要贬低他人,信口开河的人。对不起。要是我能证明你的身世,你就不用为这种无聊的中伤难过了。”

听了园长的话,这次轮到阳子默默摇头。是因为这等于一面安慰她,一面拒她于千里之外吗?“朝阳学园”的园长也曾经多次这样安慰我。

“那个……不好意思换个话题。您知道‘橡实俱乐部’有一位叫做桥本太太的志工吗?”

阳子问道。园长微歪着头,然后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啊了一声,拍了一下手。

“我知道。她很热心,常常去医院的小儿科病房和孤儿院之类的地方活动。桥本太太怎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听说她念我的绘本给小朋友听。”

“这样啊。那的确像是她会喜欢的故事。我当然也非常喜欢。非常温馨。小优和小兔子都很可爱,但我最喜欢猫头鹰叔叔了。”

现在不是讨论绘本的时候。

“阳子,裕太的事情呢?”我插嘴说。

要是说出他被绑架了,犯人还传了恐吓信来,或许园长会透露甚么也说不定。但阳子微微摇头。

“怎么啦?”园长问。

“我有个儿子。要是能找到亲生父母的话,我想跟他们报告。”

“我在新闻报导上看到了。是五岁吧?你先生也是社会中坚人物,连我都知道。你母亲一定也都知道,非常替你高兴的。”

虽然团长说的是阳子,但这些话听起来让人非常郁闷。

“谢谢您。”

阳子道了谢,园长叫千香小姐进来。

这就表示过去的话题告一段落了吧。

阳子替绘本签名的时候,千香小姐压低了声音问:“这难道是真实故事吗?”我吓了一跳,园长用严厉的声音说:“你太没礼貌了。”

千香小姐缩着肩膀说:“对不起。”但她并没有胆怯的样子。“对了!”她精神百倍地冲了出去,不一会见拿着一条大约一公尺长的蓝色缎带回来。

“现在很流行蓝色缎带,到处的书店和文具店都有在卖呢。可以的话,也请您在这上面签名好吗?”

阳子在缎带上签了名。墨水都渗开了。

“可以请您绑在我手腕上吗?”

她脸皮到底有多厚啊。园长没有阻止,是因为知道阳子没有母亲虽然是事实,但蓝色缎带并不是她的亲身经历吧。

阳子用蓝色缎带在千香小姐手腕上绑了蝴蝶结。

我下了很大的决心,结果竟是这么廉价的举动。从旁看来真是太无聊了。

“我会当成一辈子的宝物的。”

千香小姐这么说。阳子温和地对她微笑。现在还笑得出来啊。

并没有证据说她不是杀人犯的女儿。

裕太的下落也完全没有进展啊。

阳子

我们离开园长家,坐上小晴的车,我发现手机在闪灯。岩崎先生传了简讯来。

‘有非常紧急的事要跟您报告。请跟我联络。’

我跟小晴说了,立刻打电话给岩崎先生,告诉他我现在人在何处。他说请我到刚才的家庭餐厅跟他会合。

小晴讶异地望着我。

我们前往家庭餐厅途中,我把心里想的事跟小晴说了。

之前小晴告诉我凶手的妻子叫甚么名字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时也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桥本弥生就是下田弥生。把裕太带走的是“枞树町谋杀案”凶手的妻子,她要我把真相公诸于世。

真相就是我是她的女儿,是杀人凶手的女儿——。

只不过在人慢慢多起来的家庭餐厅中,我无法把这话说出口,而且我心中仍有某处希望这不是真的。我心想在见过园长前,还是先不要跟小晴说好了。

园长并没有断定我跟“枞树町谋杀案”无关,只说她不清楚。但说不定她其实知道。

要是因为母亲生病把小孩送到孤儿院,心想康复后就会来接的话,就不会还不到半年就让小孩被别人领养走吧。她知道除了生病之外还有其他原因,所以不会来接孩子的。

此外还有一点。

下田弥生有心脏病。接受了手术应该也无法立刻好起来。送我去孤儿院的母亲身体状况也非常不好。

更具决定性的是这个。

桥本弥生参加了园长主办的“橡实俱乐部”,这不就是“友爱园”和“枞树町谋杀案”有关连的证据吗?从弥生把孩子送到孤儿院的时候开始,园长就知道实情了。

要是园长真的知道我是杀人凶手的女儿,还隐瞒真相让我被收养的话,那就算孤儿院已经关闭,她还是非得推托说不清楚不可。

我已经没法瞒着小晴了。

“小晴,上午调查的结果,那个可疑的女人名字叫做桥本弥生。”

“弥生?难道是下田弥生?桥本可能是娘家姓。那你问园长的‘橡实俱乐部’的桥本太太就是她?”

“嗯……”

“为甚么之前不跟我说呢?”

“对不起,我心里一团乱。”

“早说了搞不好可以逼问一下园长的。还是你之所以没有跟园长说裕太被绑架,是因为已经认定了犯人桥本弥生,就是下田弥生?这样的话就应该先去找桥本弥生才对,裕太可能跟她在一起呢。”

小晴紧握着方向盘,好像真的生气了。

“对不起。我拜托了岩崎先生调查桥本弥生,他好像有查到甚么。”

我这么一说,小晴更加不高兴了。

“开口闭口都是岩崎先生。你怎么就这么相信告发你先生的人?岩崎先生说有查到甚么,真的可以相信他吗?”

“所以我希望小晴也在场啊。从现在开始要怎么办,我希望小晴能给我建议。既然已经知道把裕太带走的是桥本弥生,我是不是该报警呢?”

“那还是等听岩崎先生查到了甚么再说吧。”

小晴沉默地加快了车速。

正纪在事情发生前就调查过可疑的女性,知道她是桥本弥生。我是不是也该告诉小晴呢?但正纪应该不知道下田弥生的事情才对。不,他真的不知道吗?

正纪知道甚么还是跟他本人确认比较好。

“你觉得要不要告诉岩崎先生我的身世?岩崎先生不知道我是养女。”

“他能不动声色地告发好朋友。这种事情他早就调查过,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吧。”

小晴转动方向盘。岩崎先生的车已经停在家庭餐厅的停车场了。

岩崎先生坐在靠窗最里面的位置上,已经点了咖啡。他看见我,举起一只手示意,然后发现小晴也在,便打了招呼。他应该觉得小晴在场也无所谓吧。

我和小晴坐在岩崎先生对面,也叫了咖啡。

“岩崎先生,你要跟我说的……”

等待咖啡的时候我问。

“是桥本弥生的事吧。”

“阳子太太,桥本弥生并不是把裕太带走的犯人。”

岩崎先生压低了声音断言道。

“这是怎么回事?”

“我跟阳子太太分开后,立刻打电话到‘橡实俱乐部’办公室,询问桥本弥生这个人。我说工商协会主办的儿童活动想请人读绘本,听说桥本弥生太太风评很好,所以想拜托她。他们告诉我说这一星期桥本太太都在住院,她有心脏病。”

“住院吗?那应该没法到外面活动吧。”

“但是看症状的轻重,或许还是可以出去的啊。”

小晴这么说。

“我也有点介意,就问了‘橡实俱乐部’她住在哪家医院。但他们不肯告诉我。我就查了县内的医院,治疗心脏病的医院也不是太多。我查到她住在Y市的H大学附属医院。”

“那家医院我去过。从那里要去公园的话,得坐一个多小时的公车。”

我望向小晴,她叹了一口气说:“对啊。”

我告诉岩崎先生“枞树町谋杀案”犯人的妻子叫做下田弥生,跟桥本弥生可能是同一个人。我也跟他说了下田弥生在三十六年前案发之后生过一个孩子。

“所以这跟裕太被人带走有甚么关系吗?”

岩崎先生果然不知道我的身世。要不要告诉他呢?我望向小晴。

“岩崎先生,高仓正纪议员收受非法政治献金的案子,是你告发的吧。”

小晴突然瞪着岩崎先生这么说。岩崎先生倒抽一口气,浑身僵直。这简直就等于是承认了。

“岩崎先生,为甚么这么做呢?”

我没法不问他。他是正纪的好朋友,他跟正纪就像小晴跟我一样。

“我没做错任何事。”

岩崎先生静静地说。他并没有要为自己辩护的样子。我可以想像岩崎先生心中的纠葛。

“正纪知道吗?”

“不知道,我怎么会告诉他。”

“你是为了正纪好才去告发的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的正义。”

也就是说岩崎先生背叛了正纪。我没办法再跟这样的人推心置腹商量事情了。

“岩崎先生,从昨天起发生的一切,真的非常感谢你帮忙。你跟正纪联络,还替我调查桥本弥生。我知道犯人要求我公布的真相是甚么了。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现在决定还是不要说比较好。之后要怎么办我打算跟小晴和正纪商量。”

“你知道真相的话就好。”

岩崎先生静静地说。

我对岩崎先生低头致意,和小晴一起起身离开。

要告诉正纪岩崎先生告发了他,比跟他说明自己的身世更让我难受。我的感觉可能是有所偏差了吧。

我和小晴一起上车。在回高仓家前我们想再讨论一下。为了避人耳目我们开到可以看到海的公园。

就是小晴给了我半条缎带的地方。

我们在面海的长凳上并肩坐下。

那天无垠的蓝天被夕阳染成橘色,湛蓝的大海则泛出微微的绿光。

“小晴,桥本弥生真的就是下田弥生吗?”

“为甚么这么问?我听到岩崎先生的话,更加确定桥本弥生就是下田弥生了。她因为心脏病住院不是吗?而且她还是‘橡实俱乐部’的成员。”

“但是园长听到我问她桥本弥生的事,脸色完全没变。”

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挣扎。

“这点小事就脸色大变,还怎么当孤儿院院长啊。桥本弥生加入‘橡实俱乐部’,是因为想跟收养自己女儿的‘友爱园’保持联系。园长说阳子的妈妈知道阳子的成就。当时我觉得只是安慰阳子的话,但其实不是。因为她知道阳子的妈妈就是桥本弥生吧?”

“我果然是杀人凶手的女儿。”

“我想找到不是的证据。真的。”

在这种情况下仍这样跟我说的小晴,真的是我唯一的救赎。

“那到底是谁把裕太带走了呢?”

“被害者的家属之类的吧。这样比较符合恐吓信的内容不是吗?桥本弥生虽然很可疑,但她现在在住院,也没有理由要威胁阳子。要是想认女儿的话,直接来找你就可以了……她一定设法来过的。”

“被害者的家属看到凶手的女儿出了绘本,变成畅销作家,在电视上杂志上笑容满面接受采访,一定无法接受吧。但是被害者的太太自杀了啊。”

“他们可能有小孩,还有他们的父母兄弟姊妹呢。”

“说得也是。血缘关系不是只有直系,还有分支。但是他们怎么知道我是下田的女儿?”

“这只是我的推测,我想被害者的亲属以前就知道桥本弥生就是下田弥生吧?在监视弥生的时候,他们发现弥生常常在某位女性的周围出没:绘本作家高仓阳子。难道她就是……所以他们也开始注意你了。带走裕太的时候也故意打扮成弥生的样子,让大家怀疑她。”

“打扮成她的样子啊……那这样我们找寻可疑的女性,到处问帽子和购物袋,显然正中对方的下怀。但是我总是跟裕太说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走啊。”

“要是他认识呢?”

“怎么会,是谁?”

“亚纪小姐。”

这个出乎意料的名字让我不禁心悸。

“但是亚纪在裕太被带走的时候被人叫出去了。”

“那是她自己说的吧?换个打扮去接他,然后交给别人,再回办事处就好了。想陷害阳子的人要是想拉拢阳子身边的人当内应的话,亚纪小姐绝对是第一选择。我们现在去逼问她如何?”

不用逼问亚纪我也已经知道真相了。与其找寻犯人,还是听从犯人的指示比较好。

“让裕太安全回来优先。我今天晚上就公布我的身世。”

“你不跟正纪先生商量吗?”

“我会告诉他。但是我已经决定怎么做了。晚点你到办事处来好吗?我会把离婚协议书交给正纪,然后公开身世。不管正纪怎么回答,我都已经不能再当他的妻子了。”

“不必现在就急着下结论吧。”

我并没有急。明白事情真相的瞬间我就开始考虑离婚了。

“我是冷静想过的。我一直都想知道自己的身世,现在既然知道了,就非得面对不可。但是裕太比甚么都重要。”

“你要怎么公开?”

“网路吧。”

……手机响了。是道代女士打来的。可能犯人又有新的指示了。我跟小晴说了抱歉,接起电话。

“……那种事情,不能取消吗……我知道了。那就按照原来的预定吧。”

我挂断电话。小晴担心地望着我。

“甚么事?”

“明天要上‘美津子的小屋’,问我要穿甚么衣服。这种时候还管这些做甚么啊!但是今天的节目已经预告说我是明天的来宾了,所以无法取消。”

“阳子,我明白你的心情,你稍微镇定一下。公开真相的话等上过节目也可以啊?今天晚上还是好好跟正纪先生谈谈吧。谈过之后还是觉得为了裕太必须立刻公布的话,就跟我说。阳子没有电脑吧。甚么时候都可以,我会帮你的。”

“小晴,谢谢你……知道了我的身世,你还愿意当我的朋友。”

——我们之所以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境遇相同吧。

我竟然在同一个地方说出了跟那天完全相反的话。

过去的喜悦、现在的冲击和未来的不安交织在一起,眼泪涌上我的眼眶,我不禁呜咽起来,对着海弓身哭泣。小晴好像有跟我说话,但自己的哭声让我听不清楚。

右手腕上传来柔软的感触。

用蓝色缎带打的蝴蝶结。这是……。

“小晴的缎带。”

“过了十二年,你还在为同样的事情烦恼。裕太被带走虽然很难熬,但公布真相之后,我们就从自己的境遇解放了吧。”

“解放。”

“境遇根本不重要。我们俩就算境遇不同,也成为好朋友了。”

我想那天我想听的就是这话。今天我终于听见了。

——境遇根本不重要。

小晴搂着我的肩膀,我们离开了公园。

要是那天是超越境遇的第一步,那今天或许就是面对并摆脱境遇的第一步。

小晴送我回家。家门口停着一辆计程车,正纪从车上下来。

“我会先跟正纪好好谈谈。”

我下车从窗口跟小晴说。小晴默默地点头,露出有点寂寞的笑容。我挥手送小晴,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之外。我转向高仓家沉重的大门。

正纪站在门口。

“欢迎回家。”

我笑着对他说。

“我回来了。”

正纪也笑着对我说。

公开真相要从对正纪坦白开始。要是我能对他说实话,那跟其他任何人说都没有甚么好怕的了。

高仓正纪议员办事处。

电话响了,传真纸被吸进机器里。

后藤道代拿起机器吐出的纸张……。

“要我们在‘美津子的小屋’公布真相!”

她哀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