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洛斯特丽丝与塔努斯的爱情

沉沉的河水在沙漠旁流过,明亮如溢出火炉的、熔化的金属。天空中弥漫着热雾;阳光照在河面上,光芒四射,如铜匠一锤一锤敲打出的火花。在这虚幻般的景象中,尼罗河两岸瘦削的山脉颤抖着,仿佛要崩溃。

我们的船慢慢靠近纸莎草滩,近到可以听见桔槔水桶一下下拍打着水面,水流通过长长的、起平衡作用的竹竿,穿过田地,流到河那边。汲水的声音和船首女孩的歌声相得益彰。

洛斯特丽丝14岁。就在她月经初来的那一天,尼罗河又开始涨水。哈比神庙的祭司们十分看重这一巧合,视为万分吉祥。为了取代乳名,他们给她选了一个很有女人味的名字:洛斯特丽丝,意思是“河的女儿”。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她。随着时间流逝,她会长得更美丽,会变得更自信、更华贵,但是再也不会那么有力地散发出纯真的女孩气质。船上的每个人,甚至划船的勇士们,都明白这一点。我们的目光一直追着她。她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无望和痛苦的期待。我是个阉人,但我是知道了女人身体的快乐之后才被阉割的。

“泰塔,”她叫道。“跟我一起唱!”我听从召唤跟着唱起来,她满意地笑了。只要她能,她就会把我带在身边,原因之一就是我的声音。我的男高音完美地附和着她美妙的女高音。我们一起唱了一首我教给她的古老的农夫爱情歌曲,而这首歌是她最喜欢的歌曲之一:

“我的心像受伤的鹌鹑在颤抖,”

“当我看到爱人的脸庞,”

“我的面颊就像早霞一样绽放,”

“伴随着她那灿烂的笑容。”

船尾传来附和的歌声。那是男人的声音,深邃、有力,但缺少我声音中的清澈、纯净。如果我的声音是迎接黎明的歌鸫(画眉),他的声音就是一头小狮子。

洛斯特丽丝转过头微笑,一脸灿烂,像照射在尼罗河河面的阳光。虽然她把笑容投给了我的朋友——可能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但是我仍然感到了苦涩的妒火在嗓眼里烧灼。然而,我强迫自己像她一样,充满爱意地对塔努斯微笑。

塔努斯的父亲皮安基·哈莱布领主一直是埃及贵族中的显贵之一,但他的母亲是重获自由的特伊努族奴隶的女儿。他的母亲像许多同族人一样金发碧眼。塔努斯年幼时,她就死于沼地热,所以我对她的记忆并不完整。但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们都说,上下两个王国中没有哪个女人能像她那么漂亮。

而另一方面,塔努斯的父亲我则很早就认识,并且十分钦佩他。他曾拥有大笔财产,地产也足以与法老抗衡,但后来失去了这一切。他肤色黝黑,一双埃及人特有的黑眼睛,漆黑如磨亮的黑曜岩。他外表俊美,身体尤其强健,拥有一颗慷慨、高贵的心。有人可能会说他太慷慨、太轻易信赖别人了,到最后却孤独地在黑暗中死去,一贫如洗;他的心被他视为朋友的那些人伤碎了,他也被剥夺了法老恩宠的光芒。

除了物质财富方面,塔努斯似乎遗传了他父母最好的体貌特征。在性格和能力上,他像父亲;在美貌上,他像母亲。所以,我为什么要指责我的女主人爱上他呢?我也爱他。我知道我已经被可怜地阉割,永远不可能拥有她——即使众神帮我摆脱奴隶地位,这也不可能了。然而,人类的本性就是这样违反常理:渴求那些永远不能拥有的,梦想那些永远不能实现的。

洛斯特丽丝坐在船头坐垫上,脚旁是她的小女奴。两个来自库施国的黑女奴,像豹一样灵活,全身赤裸,只有脖颈上戴着金项圈。洛斯特丽丝也仅穿着一条褪色亚麻裙,像白鹭的翅膀,清爽、洁白;上半身皮肤在阳光的爱抚下,呈现出贝博洛斯那边山上油雪松木的色彩;乳房像熟透的、正适合采摘的无花果,上面结着粉红色的石榴石。

她把刻板的假发放在一边,露出自己的真发,一条粗黑的辫子斜落在乳房上方;用银绿色的孔雀石粉精巧涂抹的眼线,在眼角处上挑,增添了几分妩媚;双眼也是绿色,和洪水退去后沉积着厚重珍贵泥沙的尼罗河相比,更深、更明亮;双乳之间垂条金链,挂坠是用金子和珍贵的天青石制成的尼罗河女神哈比的小塑像。这个物件当然不错,是我亲手给她做的。

突然,塔努斯举起右手,拳头紧握。桨手们减慢划行速度,高高举起桨叶。桨滴着水,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塔努斯用力推掌舵桨,左舷桨手向后深深划动,在绿色的水面激起一个个小旋涡;右舷向前使劲划动,木船急速转动,致使甲板猛地向一侧倾斜。这时左右一起划桨,船向前冲去。装饰着荷鲁斯蓝眼睛的尖尖船头从茂密的纸莎草旁擦过;小船在河水中劈开一条路,驶向远方。

洛斯特丽丝停止唱歌,用手遮挡眼睛,凝视前方。“在那儿!”她大叫,用优雅的小手指着前方。塔努斯船队的其他船只像网一样停在泻湖的南部水域,堵住了通往尼罗河的主要入口,切断了猎物向任何方向逃跑的可能。

塔努斯自然选择停靠在北部,因为他知道最激烈的捕猎将在这里展开。我则不希望这样。不是我胆小,而是我一直考虑我女主人的安全。她耍了很多小伎俩才上了荷鲁斯呼吸号,像以往一样,还把我深深牵涉进这些阴谋中。如果她父亲知道(他一定会)她参与了激烈的捕猎,我的处境将极其糟糕;如果他还知道是我让她和塔努斯相处一天,就算我享有一些特权地位,也无法保护自己不受到他的惩罚。关于这个年轻人,他明确告诫过我。

不过,我似乎是荷鲁斯呼吸号上唯一心烦意乱的人。其他人都按捺不住兴奋。塔努斯向桨手们做个表示停止的手势,小船开始减速,微微颤抖着停在绿色水面上,水面平静。我从船舷瞥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像以往一样感到震惊,惊讶于我多年来不曾改变的美貌。水中我的脸庞似乎比周围蔚蓝色的莲花更可爱。但我没有时间欣赏,所有的桨手都在忙碌。

塔努斯的一名船员把他的旗帜升至桅顶。旗上是一头蓝色鳄鱼的形象,自命不凡的尾巴直立着,四爪张开。只有获封千岛湖万军统帅的称号,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旗帜。而他不到二十岁就获得了这一头衔,有权统领法老的精英护卫——蓝色鳄鱼团。

旗帜一悬挂在桅顶,就标志捕猎开始了。远处泻湖水面上,船队其他船员看上去很小,但是他们的桨开始轻轻有节奏地敲打,像飞舞的野鹅,翅膀上下拍动,在阳光中一闪一闪。船尾划出的道道涟漪在平静的湖面上蔓延开来,好久都未散去,像刻在硬泥中。

塔努斯把铜锣——一根长青铜管子,放在船尾,铜锣尾在船舱。铜锤敲击后,刺耳的锣声在水面回荡,让猎物们惊恐不安。这里立刻将会上演残忍的杀戮。我却依然镇定,这让我对自己很不满意。

塔努斯嘲笑我。即使在兴奋中,他也感觉到了我的不安。作为野蛮的斗士,他有着不同寻常的洞察力。“泰塔,到这边来。”他命令。“你可以为我们敲锣;这样,你就可以暂时安心了。”

他的轻浮伤害了我,但是他的建议也令我感到宽慰,因为艉楼远高于水面。按着他的指令,我镇定地向艉楼走去。经过他身边时,我停下来,语气坚定地劝告他:“多留意我女主人的安全。小伙子,听见我说的没有?不要鼓励她去做鲁莽的事;她处处和你一样野蛮。”我之所以可以和一位领导千军的着名统帅这样说话,是因为他曾经是我的学生,我不止一次在他那好战的屁股上挥动藤条。他现在和以前一样对我咧嘴笑,和以前一样傲慢、无礼。

“把那个姑娘交给我吧,我恳求你,老朋友。我会好好珍惜的,相信我!”他的语气有些无礼,但我没有责备他,而是急于来到艉楼。从那里,我看见他拿起了弓。

那张弓在整个军队十分有名,从大瀑布到大海,在整个尼罗河流域确实很出名。当手边所有小型武器无法满足他时,我为他设计了这张弓。我建议尝试用新的材料造把弓,不再用我们狭窄河流山谷旁生长的那些软弱无力的木头,而是用一些外来的木材,比如赫梯族的橄榄心材或库施国的乌木,甚至可以用更奇特的材料,比如犀牛角或象牙。

刚开始尝试,我们就遇到了一堆难题。首要问题就是这些奇特材料太脆弱。在自然状态下,只要一敲击,所有材料都会弯曲。我们只在最大最昂贵的象牙上刻了一个完整的箭柄。我又把小块象牙分割成薄片,用胶粘在一起,弯成足够长、足够大的满弓。这样我就解决了两个问题。不幸的是,这张弓太刚硬了,没有人能拉开。

但是,从那开始,造弓过程变得容易、自然了。我们选定四种材料——橄榄木、乌木、犀牛角、象牙,然后切割成薄片。当然了,我们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来试验如何把这些材料合在一起,还尝试用各种不同类型的胶把它们粘上。最终,我把整个箭柄和天然金银合成线捆在一起,防止断裂,解决了最后一个难题。我的两个大块头帮手协助塔努斯,趁胶热的时候,用力将弯曲的线用胶粘上。冷却后,弓箭达到了力量和柔韧性的完美结合。

塔努斯用他的青铜战矛在沙漠中猎杀了一只巨大的黑色鬃毛狮子,我切断它肠子中的细线,把线晒成棕黄色,卷在一起,用作弓绳。结果,几百人尝试拉弓,却只有一个人能将这把具有超凡力量的发光弧形物完全拉开。

军队指挥官教授的射箭方法是:面向目标,将箭的凹口处拉至胸骨;对准目标,刻意坚持一会儿,然后松手。然而,即使是塔努斯也没有力量将这张弓拉开、稳稳地对准目标。他不得不用一种新的射箭方式。他把弓背在左肩,站在目标侧面,瞄准,然后举起弓,左臂伸展,突然向后一拉,弓像羽毛般飞出去,触到他的嘴唇,而他的胳膊和胸膛的肌肉用力紧绷,颇为自豪。就在完全拉开弓的一瞬间,箭看似没有瞄准,实际已射出去。

开始时,他的箭随意飞出,就像野生蜜蜂离开蜂窝。但是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练习。右手手指擦掉了皮,和弓弦摩擦的地方流出血,但又愈合、变硬,结成老茧;左前臂内侧因箭离弦时经常划过而瘀伤、磨损,我设计了一个皮质的防护罩保护他的胳膊。塔努斯站在靶场,对着目标,一遍遍练习。

尽管我对他掌握此武器的能力丧失了信心,但塔努斯却从没有放弃过。他历尽艰辛,慢慢地能控制弓了,最后,他能将三支箭同时在空中快速射出,至少有两只射中靶心。靶子是一个人头大小的铜盘,放置在距离塔努斯五十步远的地方。那些箭足以精确地穿透有我小拇指厚的这块金属。

塔努斯把这个强大武器称为莱妮塔,恰巧与我女主人弃用的乳名一样。现在,他站在箭中,旁边是我的女主人,左手握着和她同名的武器。他们是完美的一对,但是明显太完美了,足以扰乱我平静的内心。

我高声叫道:“主人!快点回来!那里不安全。”她甚至没有回头斜视我一眼,只在背后做个手势。船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其中最大胆的一位大笑起来。那两个小黑泼妇中有一个是她的女仆,一定是她教给洛斯特丽丝的。这个手势更适合河边小客栈中的女人,而不是英特夫王府人家出身高贵的小姐。我想向她抗议,但立刻放弃了这个轻率的想法,因为我的女主人只有在情绪受到某种影响时,才会变得不再喋喋不休。相反,我则用力敲击青铜锣,以此掩盖我的恼怒。

刺耳的锣声在泻湖长满青草的水面上回荡。很快,空气中充满翅膀的沙沙声,从纸莎草滩,从隐蔽的池塘,从开阔的水面,铺天盖地的水鸟飞向空中,乌云一般遮住太阳。水鸟有一百来种:黑白两色的鹮,长着贪得无厌的头,专门献给河的女神;全身长着红褐色羽毛的雁鸣鹅,腹部正中有一个红宝石色的圆点;绿蓝色或午夜黑的鹭,张着剑形嘴,笨重地扑棱着;还有不计其数的鸭子,很难用肉眼数得过来。

野鸡是埃及贵族最热衷捕猎的对象之一,但那一天我们却另有收获。那时,我发现远处长满青草的湖水表面有动静,那动物似乎又有力,体型又大。我胆怯了,我知道可能出现的会是一个极其可怕的野兽。塔努斯也看到了,却表现得完全不同。他像狩猎的猎狗一样伸出舌头,手下人和他一起大叫,开始划桨。荷鲁斯呼吸号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过去,就像头顶上方的鸟。我的女主人兴奋地高声尖叫,一只小拳头捶打着塔努斯肌肉发达的肩膀。

水面又泛起波光。塔努斯示意舵手追上去,我则敲锣为自己加油鼓劲。我们来到水草晃动的位置,小船停稳。船上的人充满期待地盯着那里。

我一个人直直地看向船尾。船身下面的水很浅,像头顶天空一样清澈。我就像我的女主人一样大声尖叫,跳离船尾栏杆。怪物就在船下面。

河马是尼罗河女神哈比的宠物,经过她的特许我们才可以捕猎。那天早晨,塔努斯在女神的神殿祈祷、祭祀。我的女主人就在他身边。当然了,哈比是她的守护神,但我怀疑这是否是她热衷参加这一仪式的唯一原因。

我发现,船下的野兽是一头巨大的老雄河马,看似有我们的木船大。巨大的身影在泻湖底缓慢游动;由于受到水流的阻力,游速减慢,好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样。它扬起蹄下的泥土,好像野羚羊奔跑着穿过沙漠时扬起的沙尘。

塔努斯手握掌舵桨,掉转小船,加快速度,追向雄河马。虽然它游得那么慢,那么彬彬有礼,但还是很快从我们视线中消失。黑暗的身影消失在前方泻湖的绿色深水中。

“拽!塞特的恶臭气味,拽!”塔努斯冲手下大声吼着。但是当一名水手解开鞭子上打结的鞭绳时,塔努斯皱着眉,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他挥动鞭子时,把鞭绳缠绕在一起。

突然雄河马从前方湖面冲出,喷出一股臭气。虽然远在箭的射程之外,但刺鼻的气味仍飘浮到我们头的上方。河马的后背突出在水面上,像一座花岗岩岛,在泻湖中闪闪发光。它呼啸着吸口气,转身又消失了。

“追上它!”塔努斯大喝。

“它在那儿。”我叫道,指着船那边。“正往回返呢。”

“好样的,老朋友,”塔努斯冲我笑。“我们会把你塑造成勇士。”这种想法太荒谬了,我是文书、哲人、艺术家。我的英勇行为就是我的思想。但我当时仍然感到一阵满足,我的表现一直受到塔努斯的赞扬。因为追逐河马,我一时兴奋,感觉不到恐惧了。

南部的船只也加入到追捕中。哈比神庙的祭司严格统计着泻湖中河马的数量,允许捕杀五十只迎接即将到来的奥西里斯节。这就是说,在神殿的泻湖中,女神还有近三百头牛。祭司认为这个数字最理想,既可以保持水道不被芦苇堵塞,还可以防止纸莎草滩侵犯可耕地,同时还能定期向神殿提供肉食。只有祭司们可以在奥西里斯节后十天还可以吃河马的肉。

所以捕猎就像某个错综复杂的舞蹈在水面展开。船队的各艘船互相交织、快速旋转,而狂怒的野兽在前面逃跑,跃入水中,喷气、咕噜着游出水面,然后再跃入水中。然而,追赶的船只逐渐逼近,它们无法在水下吸足气,不得不一次次跃入、呼气、再跃出,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与此同时,每艘船上都发出艉楼铜锣的敲击声、桨手们兴奋的呐喊声和舵手们的激励声,一片疯狂的吼叫和混乱。受到这群嗜血成性的人们的感染,我也欢呼喊叫。

塔努斯把目光集中在了第一头也是最大的雄河马身上,忽略了射程内的雌河马和小河马。每次大河马露出水面,它们也跟着跳跃,逐渐靠近雄河马,毫不动摇。兴奋中,我钦佩塔努斯指挥荷鲁斯呼吸号的能力和手下船员对他手势的反应。在那时,他一直有能力让手下指挥的所有人发挥出最佳状态。然而,既没有财富,也没有某个了不起的庇护人支持他,他如何能迅速地晋升到现在的地位?尽管暗藏的敌意与陷害为他的成长设置了一道道障碍,但是他还是靠自己的功绩赢得了一切。

突然,雄河马在不到三十步远的地方冲出水面。阳光下,它闪闪发亮,像个怪物,又黑又吓人,云雾般的气流从鼻孔中喷出。它好像是来自阴间的怪物,刚吞食了众神的心脏。

塔努斯搭上箭,举起大弓,瞬间射出。莱妮塔闪闪发光,发出可怕的响声,旁人还未等看清,箭已飞出去。一支箭还在空中嘶嘶作响,另一支跟着飞出去,紧接着又飞出一支。弓绳像鲁特琴嗡嗡作响,箭一支一支飞出去,全部射入雄河马宽阔的后背。它惨叫一声,又跃入水中。

这些箭都是我为这次捕猎特别设计的。箭已不是带羽毛的飞箭,而是用猢狲木做的、类似渔夫浮网用的小浮漂。浮漂在箭杆尾部滑动,飞行时不易脱落;但是一旦野兽跳入水中、身上插着浮漂游动时,可以很容易把浮漂拔出来。箭柄上的细亚麻线把浮漂固定在青铜箭头,一旦浮漂脱离,线就会散开。现在,雄河马正在水下快速游动,三个小浮漂突然浮到水面,在河马旁漂动。为了便于识别我把浮漂漆成鲜艳的黄色,因此雄河马即使在泻湖的深水里,也一下就会被发现。

这样塔努斯就能提前知道雄河马的每一次疯狂冲跃,就能指挥荷鲁斯呼吸号掉转船头快速冲过去,也就能在河马浮出水面的瞬间,把箭射向水底下闪闪发光的黑色后背。现在雄河马身后拖着一个漂亮的黄色浮漂花环,周围的湖水因而泛起波纹,打旋,被血染红。它每次吼叫着来到水面,每次又被疯狂呼啸着的箭射中。尽管我此刻情绪高涨,但也不禁涌起一股同情。我年轻的女主人没有这种同情心,她一直高度紧张,心里既害怕又觉得有趣,兴奋得不停惊叫。

雄河马再次在我们正前方出现,逐渐靠近荷鲁斯呼吸号。它的嘴张得很大,一眼可以看到喉咙——一个鲜红色的肉质隧道,完全可以轻松吞下一个人。看到它嘴里的一排牙齿,我的呼吸停止,浑身不寒而栗。下颚的牙齿就是巨大的象牙镰刀,用来收割粗糙、坚挺有力的纸莎草茎;上颚的牙齿就是发光的白色箭柄,有我手腕粗,足以剥去荷鲁斯呼吸号船身的木头,就像我咬玉米面饼那么容易。我最近检验过一具农妇的尸体。她在河岸上割纸莎草时,惊扰了一头刚生完小河马的雌河马。这个女人的死状就像是被最锋利的青铜剑齐整地切割成两半。

现在这个颚上长满发光牙齿的怪物被激怒了,正向我们袭来。我在艉楼,绝对远离它,但我也吓呆了,如同神殿里的雕塑,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塔努斯又射一箭,箭径直飞向张开的大口。然而这个大怪物本已痛苦至极,似乎没有注意到又飞来的箭。这一箭最终被证明是致命的。雄河马毫不迟疑,直冲荷鲁斯呼吸号而来。它受尽痛苦的折磨,临死时喉咙中发出令人恐惧的愤怒吼叫,动脉破裂,从张开的颚中喷射出一团团血,在阳光中变成红色的薄雾,既美丽又令人害怕。这头雄河马一头摔进了我们的船头。

荷鲁斯呼吸号像狂奔的猿,正在水上破浪行进,但愤怒中的雄河马速度更快,再加上它的巨大块头,我们就像在石头岸上搁浅了。桨手们被甩得离开座位,趴在地上。我也向前扑去,撞到艉楼栏杆上,肺部用力一挤,犹如被坚硬石头击中,胸中疼痛难忍。

痛苦中,我关心的还是我的女主人。我痛得流出眼泪。透过泪水,我看见她由于惯性被抛向前。塔努斯伸出胳膊用力抓住她,但因为巨大的冲撞力,他也失去了平衡,左手握着的弓更让他无法用尽全力,只能片刻减弱她向前冲的力量,但她的身体仍在摇晃,抓住栏杆的双臂像风车般疯狂转动,后背向后突成拱形。

“塔努斯!”她尖叫,伸出一只手去抓他。他身手敏捷,恢复了平衡,尽力去抓住她的手。就在他们的手指相碰的一刹那,她的身体似乎被拽走,抛向一边。

从船尾所在的高处,我能随她一起掉下。她像猫一样在空中翻滚,白裙子向上飞扬,露出精致的大腿。我以为她似乎要永远坠落下去,开始痛苦地大哭,她也绝望地哭起来。

“我的孩子!”我叫道。“我的孩子!”我肯定她消失了。我熟悉的她的全部生活似乎在我眼前重现。我又一次看见那个牙牙学语的幼儿,听见她给我——她喜爱的“保姆”的婴儿般的爱抚;我看见她长成女人,记得她带给我的每个欢笑和心痛。在失去她的那一刻,我比以往十四年都更爱她了。

她坠落在愤怒的雄河马宽阔、鲜血四溅的脊背上,四肢张开,就像某个色情宗教祭坛上的人祭品。雄河马四处转动,高高跃出水面,巨大变形的脑袋向后扭曲,竭力要咬到她。它疯狂乱咬,充血的眼睛闪着贪婪的光芒,下巴嘎嘎作响。

射中的两只箭在河马宽阔的背上突出,就像两只把手,洛斯特丽丝用尽全身力量紧紧抓住,然后四肢仰卧。她不叫了,用尽一切办法和力量稳稳躺在上面。那些弯曲的象牙般的牙齿互相碰击,就像对决武士的剑柄在空中交叉对峙。牙齿每咬一下,似乎离她越近,只差一手指的距离;而每一刻,我都想象她可爱的、像葡萄藤上生长出的嫩芽一样的肋骨被剥掉,想象她鲜红的、年轻的血液和雄河马头上伤口中流出的野蛮血液混到一起。

在船头,塔努斯很快意识到发生的一切。他的脸色看上去很可怕。弓对他已不再有用,他把弓扔向一边,抓住剑柄,猛地从鳄鱼皮鞘中抽出。青铜柄闪闪发光,和他的胳膊一样长,刃磨得很光,能削掉手背上的汗毛。

他跳上甲板边缘,掌握好平衡,看着水里严重受伤的雄河马在疯狂旋转。他猛地向外一跳,像俯冲的隼,双手同时握着剑尖,向下刺去。

他跳到雄河马的粗脖子上,骑上去,好像要骑着它进入地下。他身体的全部重量和那猛的一跳都不及他刺的那一剑。剑柄一半刺入河马头骨根部的脖颈。塔努斯像骑士一样坐在上面,用尽双臂和宽阔肩膀的力量,反复转动,把锋利的青铜剑深深刺入。剑一刺入,雄河马发疯了。这下,塔努斯的攻击就显得脆弱不堪了。河马巨大的身体几乎完全高耸出泻湖,左右摆头,在空中甩出大片水幕,落在船甲板上,像窗帘遮住了我眼前的景象,让我惊恐不已。

我看见他们俩在大怪兽的背上剧烈颠簸。洛斯特丽丝握着的一支箭柄咔嚓折断,整个人被抛出去。如果真是这样,她一定会遭到雄河马的凶猛攻击,被那些象牙利齿撕成血片。塔努斯左手向后伸去稳住她,而右手一直在把青铜柄深深刺入雄河马颈背。

河马无法袭击到他们,乱咬身体两侧,侧面的伤口越来越大,木船周围五十步范围的水域都被染成红色。洛斯特丽丝和塔努斯全身也被雄河马喷出的血染红,脸上像戴着怪异的红色面具,只有双眼苍白地怒视着。

剧烈的死亡之痛让雄河马撇开小船,越游越远。我是船上第一个恢复理智的人。我冲桨手们大叫:“追上他们!别让他们游远了!”桨手们跳到各自位置,驾驶荷鲁斯呼吸号追过去。

在那一刻,塔努斯的剑似乎找到了巨兽的脊柱关节,他下举刺入。雄河马巨大的身体僵直不动了,四肢僵硬地伸开,肚皮向上翻过来,扎入泻湖,驮着洛斯特丽丝和塔努斯向下沉去。

我抑制住绝望的恸哭,向脚下甲板上的桨手们怒吼,下令:“向后划!不要把他们撞翻!熟悉水性的,快去船头!”我被自己声音中的力量和显示出的权威吓了一跳。

木船前进的路受阻了。我还没来得及经过深思熟虑,一群勇士已涌向甲板。他们眼睁睁看着任何一位船长溺水,都很可能欢呼起来,但不会欢呼他们的塔努斯。

我脱掉衬衫,赤裸着。任何情况下——即使扬言要鞭抽一百下,我也不会这样做。只有一个人很久以前见识过政府行刑官给我留下的那些伤疤,那个人就是首先下令对我实施阉割的人。但是现在,我完全忘记了作为一个男人自己肉体上的残缺不全。

我的水性极强。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莽撞令我发抖,但是我真的相信我能从船舷跳下,游过血染的河水,去救我的女主人。然而,正当我站在船栏杆旁时,脚下的水分开,两个脑袋冒出来,浑身往下流着水,靠近得就像一对正交配的水獭。一个黑,一个金黄,但两个人都发出了一种声音,一种我听见过、却又是最不可能的声音——大笑。他们一边踉跄地向船边游来,一边尖叫,一边忘情地大笑。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确信他们真的有可能要把彼此溺死在水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再想到自己即将采取的愚蠢举动,我所有的关心立刻转化成愤怒。就像找到丢失孩子的母亲,第一个本能就是痛打他一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深沉、充满权威,而是尖叫着在抱怨。十几只手主动伸出去把我的女主人和塔努斯从水中拉上来。他们一登上甲板,我用我一向的好口才痛斥她。

“你这个鲁莽、没约束的小野人!”我责骂她,“你这个不假思索、自私、无纪律的小野丫头!你向我保证过!你向女神的童真发过誓……”

她向我跑过来,双臂搂着我的脖子。“哦,泰塔!”她大喊,仍咯咯笑着。“你看见他吗?你看见塔努斯跳过去救我吗?这难道不是你说过的最伟大的事迹吗?就像你给我讲的那些最棒的故事中的英雄。”

我刚要做一个类似英雄般的手势,但没人理会,这又让我火上添油。与此同时,我突然发现洛斯特丽丝的裙子不见了,贴着我的身体凉冰冰、湿漉漉,完全赤裸着。她正把全埃及最匀称、最紧绷的两个屁股蛋裸露在全体船员粗鲁的视线中。

我抓过手边的盾,遮住我们两人的身体,同时大喊她的女奴给她再找条裙子。她们咯咯的笑声让我更加狂怒。我和洛斯特丽丝一穿好衣服,我就把矛头指向了塔努斯。

“你这个粗心的恶棍,我要向英特夫领主汇报!他会抽掉你后背的皮。”

“你不会这样做的。”塔努斯冲我笑,一只湿漉漉肌肉发达的胳膊搂着我的双肩,使劲拥抱我,致使我的双脚离地。“因为他会愉快地棒打你一顿。不管怎么说,老朋友,谢谢你的关心。”

他搂着我的肩膀,快速环顾四周,皱起眉头。荷鲁斯呼吸号已经远离了船队,但现在捕猎结束了。除了我们的船,其他船都装满了祭司准许的最高份额。

塔努斯摇摇头。“我们没有利用好我们的机会,对吗?”他咕哝着,命令一名船员向其他船只发出归队信号。

他挤出一丝笑容。“让我们一起喝一大杯。我们已等了一会儿,太口渴了。”他走向船头,女奴们正在那儿和洛斯特丽丝发牢骚。她们正在甲板上举行即兴野餐。开始我还一直很生气,因为不能加入其中,但为了维护我的尊严,我孤零零地待在船尾。

“哦,让他气一会儿。”我听见洛斯特丽丝一边小声对塔努斯说,一边给他的杯子倒满泡沫啤酒。“老朋友在吓自己,但是他一饿,一切就会过去的。他十分爱吃自己做的食物。”

她是不公正的典型,她就是我的女主人。我从不生气,我不是贪吃。我那时仅仅30岁,但是对于一个14岁的孩子来说,20岁以上就是老人。我承认,说到食物,我确实像美食家一样,有精细的味觉。她炫耀的无花果烤野鹅就是我最喜欢的一道菜,她非常了解这一点。

我让他们难受了一会儿。当塔努斯亲手为我端来一扎啤酒,用他的魅力来劝诱我时,我才屈尊发一点慈悲,让他引领我走到船头。我仍冷淡地对他们。后来,洛斯特丽丝吻了我的面颊,大声说——所有人都听到了:“我的女伴们告诉我,你就像个老水手一样指挥着整艘船,还要从船舷上跳下去救我。哦,泰塔,没有你,我能做什么啊?”那时我才冲她笑笑,接过她塞给我的鹅肉片,很好吃。酒是三年佳酿。即使这样,我还是有所节制,没多吃。我要考虑我的身材,而且,她刚才对我食欲的嘲笑仍让我有点生气。

塔努斯的船队在泻湖上四处分散,但现在开始重新集结。我看见有些船只和我们一样遭受损失。两艘船在追逐激烈时相撞,其他四艘船被猎物撞击。然而,船很快重新集合在一起,停在各自的战斗岗位。船尾排成一列,桅顶鲜艳的三角旗在空中飞舞,显示着每条船捕猎战利品的数量。船队从我们的船旁飞快划过去。和荷鲁斯呼吸号并列时,船员们高呼。塔努斯握紧拳头,向他们致敬。蓝鳄团的团旗在桅顶扬起,充分显示着我们刚刚彻底战胜了令人胆怯的怪物,获得了重大胜利。小男孩的炫耀!但我也十足像个孩子似的欣赏着军队礼仪。

捕猎一结束,船队又回到战斗岗位。风已渐起,船员们逆风而行,熟练划着桨、掌着舵。当然,还没有被猎杀的河马的迹象。虽然每条船都至少捕杀了一只河马,有的甚至两只、三只,但河马尸体都已深深沉入泻湖。我知道塔努斯私底下痛惜荷鲁斯呼吸号不是捕到猎物最多的船只;由于和雄河马拖延的时间太长,我们仅有这一头猎物。他已经习惯了常胜不败。无论如何,他不像以往那样兴高采烈,很快,把我们撇在船头,自己去监督荷鲁斯呼吸号船体的修补工作。

雄河马的袭击导致水下船板裂开,我们用皮桶把舱底的水一桶一桶舀出。这样做效率很低,所有的桨手、船员都要离开自己的岗位,投入舀水。我觉得这种做法的确应该改进。

河马的尸体浮上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派一名女奴取来装有我的书写用具的篮子。经过一番思考,针对如何将战船船底的水用机械舀出这一想法,我开始画草图。这种方法主要建立在桔槔水桶的原理上,不需要耗用一半船员,有两个人就可以解决水桶舀水的问题,根本不用十几个人。

当我完成草稿,我想到了导致船第一次受损的撞击。从历史上看,海军船队之间的技战术和陆地战是一样的。船只并排靠拢,向对方射箭,然后靠近,格斗,强行登船,用剑刺杀,结束战斗。船长总是小心避免与对方船只撞击,因为撞击通常被看作是驾驶技术不够精湛。

“但是万一……”我突然想到另外一个重要环节,于是开始设计配有加固船头的船。我在吃水线位置安装了一个犀牛角式的装置。这个装置可以用硬木雕刻,外层包裹青铜,向前突出,稍微向下,这样,对方船只驶过来时,船体腹部就会被划破。我一心在设计上,没有听见塔努斯从身后走过来。他抓过我手里的纸莎草卷轴,好奇地研究着上面的草图内容。

当然了,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想法。他的父亲失去所有财产后,我倾尽全力找了一个富人资助他进了一座神殿,让他初步尝试抄写经文,继续他的研究和学习。我相信,通过我的个别辅导,他非常有希望成为埃及伟大学者之一。一千年前,伊姆霍特普设计出萨夸拉死亡之城的第一批宏伟的金字塔;假以时日,塔努斯也可能和他一样齐名。

显然我没成功。塔努斯的父亲被人设计陷害,现在那伙敌人又开始阻挠塔努斯的成长和发展。在这个国家,没有人能战胜这样的恶毒势力。所以,我转念帮助塔努斯参了军。尽管我很失望和担忧,但是,从他第一次笔挺站立,在操场上把木剑挥到其他新兵身上的时候,他就为自己选定了这一事业。

“以塞特屁股上的红榴石的名义!”他研究完我画的草图,大声说道,“你和你的设计对我来说值十个船队!”

塔努斯随意对伟大的塞特神的亵渎总是令我忧虑。虽然我和他都是荷鲁斯人,但我还是认为,不应该公然冒犯埃及任何一位神明。如果不是为了祷告或是供奉祭品,我个人从来不经过圣祠,不管里面的神有多低级和不重要。对我来说,这只是朴素的常识,以防万一。一个人不必刻意从众神中寻找敌人,在凡人中就有很多。我尤其巴结塞特神,因为他令人生畏的名声让我恐惧。我怀疑塔努斯知道这一切,所以故意取笑我。然而,他一赞扬我,我就忘记了忧虑。

“你怎么造这艘船的?”他询问。“我是当兵的,看见了你今天设计的这一切。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呢?”

我们立刻热烈地讨论起我的设计。当然,我们不会排除洛斯特丽丝,她也加入进来。她的女仆已经为她擦干身体,重新编好辫子,修整了妆容。她的可爱之处就是容易注意力分散。自从她站在我旁边,就若无其事地把一只纤细的胳膊随意搭在我肩上。她从不会在公共场合这样碰一个男人,这样做违反习俗,显得不够稳重。但那时我不是一个男人,虽然她靠着我,但眼睛从未离开塔努斯的脸。

从她第一次学走路时起,她就开始专注他。她崇拜地蹒跚着走在10岁的塔努斯后面,忠诚地想尽力模仿他的每个手势、每句话。他吐痰,她也吐;他发誓,她也口齿不清发着同样的誓。塔努斯因此对我愤愤地抱怨:“泰塔,你能不能让她离我远点?她只是个小婴儿!”我注意到,他现在没那么多抱怨了。

船头守望员的呼喊声最终打断了我们的讨论。我们匆忙向前走去,急切地注视着泻湖那边。第一个河马尸体正浮向水面。肚皮先浮上来,因为肠内气体膨胀,肠子肿胀起来,看上去就像小孩用羊膀胱做的气球。尸体浮到水面,四肢僵直地伸展着。一艘船快速划过去重新收回河马。一名水手爬到尸体上面,用绳子绑牢一条腿。绑牢后,船拖着尸体向远处的岸边划去。

现在,那些庞大的尸体都在我们周围的水面上漂浮。船把它们集结在一起拖走。塔努斯把两个尸体绑在我们的船尾锚链上,桨手用力推桨在水中前行。

靠近岸边时,我用手遮住眼睛,挡住太阳斜射过来的光线,向前方望去。一眼望去,上王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岸上等候着,跳着,唱着,挥舞着棕榈叶欢迎即将归来的船队。他们身上穿的白袍子不停地摆动,看起来就像白色浪花拍打着平静的泻湖边。

船只停靠在岸边后,成群结队的人们戴着腰带,穿得很暴露,趟过腋窝深的水,把绳子绑在肿胀的尸体上。他们很兴奋,根本没注意到透明的绿水里潜伏着的鳄鱼威胁。每个季节,这些凶恶的动物都会吞食几百名同族人。有时它们甚至大胆地冲上干燥的陆地,抓住在水边玩耍的小孩,或者在为家人洗衣服、汲水的农家妇女。

现在,人们只对一件事情兴趣浓厚,那就是吃肉。他们拽住绳子,将野兽尸体拖上岸,沿着泥泞的海岸滑行。一直在尸体伤口上饱餐的小银鱼慢慢脱离,和尸体一起被拽出水面,搁浅在泥泞的岸上,跳跃、抖动着,就像落在地球上的星星。

男男女女都挥动着刀、斧,像蚂蚁一样蜂拥到尸体上。他们极度兴奋,就像狮子身上的秃鹫和鬣狗一样喊叫,乱成一团,一边砍着巨大的尸体,一边争夺每一点美食珍品。随着刀片一下下砍下去,血、骨碎片飞起来。那天晚上,神殿门前将排起长队,伤员们等候着祭司治疗失去手指的手,或者砍刀不小心留下的深及骨头的长长伤口。

我也忙了一个晚上。在某些方面,我作为医生的名声甚至超过奥西里斯神殿的祭司。谦虚点说,我必须承认,这个名声不是虚有的。荷鲁斯知道我的收费要比那些圣人们合理得多。英特夫领主允许我保留看病收入的三分之一。这样,我就成了个有钱人,尽管还处在奴隶地位。

从荷鲁斯呼吸号的艉楼,我看见脚下的人们在肉面前表现出意志的薄弱。传统上,只要战利品不被拿走,百姓们可以在水边将捕到的猎物吃个饱。我们生活在这样碧绿的土地上,伟大的尼罗河哺育、灌溉着它,我们的人民生活富足。然而,穷人的基本食物还是谷物,可能几个月吃不到一口肉。这就意味着,过节就是抛掉所有日常生活中的克制。人们尽情享受着所有身体需要——食物、酒,还有肉欲。到了第二天,他们可能会出现肚子痛、头痛,甚至夫妻矛盾。这是过节的第一天,对人的欲望没有任何限制。

我笑了,这时看见一个妇女身体裸至腰部,从头到脚趾都沾满了血和肥肉,从河马的腹部洞里出来,手里握着一块好似还在跳动的肝,扔给人堆中她的一个孩子,惹得尸体周围的孩子们尖叫。这个女人又弯腰钻进了巨兽体内,而她的孩子握着战利品,向沙滩上燃烧着的几百个篝火堆冲过去,一个大点的孩子抓住那块肝,把它扔到煤火上,而其他一群年纪小的淘气们不耐烦地往前挤着,像小狗一样流着口水。

最大的孩子用一个嫩树枝从火上钩起几乎烤焦的肝,弟弟妹妹抢过来大口吞食,很快吃光,于是大叫着还想要。他们的脸上直往下淌肥油和汁液,从下巴上滴下。许多年纪小的孩子可能以前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吃的海牛肉。肉味鲜嫩,肉质细,但大多数比较肥,比牛肉或有条纹的野驴还要肥。骨髓对伟大的奥西里斯神来说真的是非常合适的美味。我们的百姓渴望动物肥肉,那个味道能使他们发疯。他们吃得饱饱的,因为那是他们这一天的权利。

我知道英特夫领主的管家会将最好的肉和骨髓留下来给王府厨房,厨师们会为我准备属于我自己的美餐,我很高兴,满意地远离这群人。我在维齐尔家的特权地位胜过其他所有人,甚至超过生来就是自由人的总管家和贴身护卫官。当然这从来没有公开宣布过,但所有人都默认我的特权和高等地位,几乎没有人敢对此发起挑战。

我现在看着管家们在工作,宣布我的主人、总督、上王国所有二十二个省的高贵的大臣们都会分得一份。他们熟练地挥动着砍刀,由于长期实践,这已变成天生的能力,把那些野兽的赤裸后背或屁股当成靶子,砍下去,嘴里还喊着口令。

这些动物象牙般的利齿都属于维齐尔,管家们负责收集每一份。这些牙的价值和大瀑布那侧库施国的贸易中买下的象牙一样。大约一千年前,第四代法老当政时,我们埃及的最后一只大象被杀了,在他去世后,神殿墓碑上刻着的象形文字还在吹嘘这件事。我的主人自然期望从我们捕猎的成果中捐税给哈比神庙祭司。哈比神庙祭司是名义上的看管人。然而,捐税的数目由我的主人决定。我负责整个王府的账目,因此我知道他的大笔钱财都作何用。英特夫领主不会慷慨地捐税,即使对一位女神。

至于河马皮,这些都属于军队。它们将被制成盾,发给护卫团的官员们。军队的军需官正监督去皮和处理,每张皮几乎都有贝都因人的帐篷那么大。

河岸上没吃完的肉会用海水腌,或熏制,或晒干。显然这都是用来给士兵、法庭成员、神殿祭司和其他政府官员享用的。然而,大部分的肉都会被偷偷卖了,所得收入自然计入我主人的金库。我以前说过,我的主人仅次于法老,是上王国中另一个最富有的人,而且财富每年还在增加。

我身后又有新的喧闹开始了,我快速转过身。塔努斯的船队还在划行中。各船只已按战斗队形排好,船头对船尾,桨对海岸线,但距离深水区有五十步远。船上的鱼叉靠在栏杆旁,和已经陈列好的武器放在一起,尖朝下指向泻湖水面。

血腥味和水里的腐肉已经把鳄鱼吸引来。这些鳄鱼不仅来自整个泻湖,而且来自尼罗河主水道,都涌来吃大餐。鱼叉正等着他们。每支长鱼叉杆的尖端都装有一个相当小的青铜头,特意安上倒刺,粗亚麻绳穿过金属头上的锁眼捻在一起。

捕鱼人的熟练技巧真的让人印象深刻。一只长满鳞的鳄鱼在绿水中游过,捕鱼人手握尾部有羽饰的连枷状武器守候着。这些武器像一个长长的黑影子,在水面静静地移动。他们先让鳄鱼游过,等鳄鱼在远处一出现,捕鱼人快速行动,在船体掩护下,斜身向下刺去。

那不是猛的一击,而是用长杆子精巧地轻拍。青铜头像外科医生的针一样锋利,整个刺入鳄鱼厚厚的带鳞的皮。捕鱼人的目标在脖颈后面,动作熟练,一下刺入脊柱线,立即杀死猎物。

然而,如果一击未中,受伤的鳄鱼会突然狂乱地抽搐,在水中翻腾。随着鱼叉杆的弯曲,金属头脱落,深深嵌在鳄鱼的硬壳颈里。然后四个人用亚麻绳将其捆上,控制扭动。有些大鳄鱼相当于四个伸展地躺在地面的人那么大。如果碰到这样的鳄鱼,卷线就会被抛出去,鳄鱼在船舷上方翻腾,无法用手掌抓住。

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岸上饥饿的人群暂时停下来,高声欢呼着加油,看着鳄鱼最终被制伏。船员们也踉跄地倒向甲板。更多时候,粗亚麻绳绷紧。船员们赶紧把鳄鱼头翻过来朝向他们,它就再也不能游进深水了。在一片白泡沫中他们把鳄鱼拖向船舷,另外一伙人正手拿大头棒等着击碎它石头般坚硬的头。

鳄鱼的尸体被拖上岸,我上岸去检查。塔努斯团里剥兽皮的人已经在工作了。

我们现任国王的祖父授予该团光荣的“蓝色鳄鱼护卫团”的称号,并把蓝色鳄鱼的旗帜赠与他们。他们的战斗盔甲是用这些鳄鱼皮制成的,经过合适的处理和加工,坚硬到可以阻止剑刺穿或给敌人造成剑伤;重量上比金属轻得多,在沙漠的阳光下穿起来更显凉爽。塔努斯戴着全部用鸵鸟羽毛装饰的鳄鱼皮头盔,他的胸铠也用鳄鱼皮制成、磨光,点缀着青铜玫瑰花形饰物,他的这一装束足以让敌人心惊胆寒,让年轻的女人春心荡漾。

我测量并留意每个尸体的身长和腰围,看着工作中的兽皮工人,我突然发现,对这些可怕的怪物我没有感到一丝同情,与对被杀的海牛感受不同。在我心中,自然界中没有任何动物比鳄鱼更令人憎恶,可能除了分泌毒液的鱼蝰。

一个兽皮加工者切开最大的怪物的肚子时,一个已部分被消化的年轻女孩滑出来,流到泥堆里,我的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这头鳄鱼吞下了这个女孩的整个上半身,从腰部以上。虽然肉已经由于消化液侵蚀而变软、苍白,正在从头骨开始坏死,但是女孩的顶髻仍完好,还整齐地盘卷在脸上方,但脸已被毁,看上去很恐怖。更为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脖子上还戴着一条项链,骷髅的手腕还带着漂亮的红蓝瓷珠手镯。

这个可怕的残留物一露面,人们就发出了肝肠寸断的尖叫声,划破喧闹的人群。一位妇女挤过士兵,走向前,跪在这个可怜的尸体旁。她撕着衣服,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哭声。

“我的女儿!我的小女儿!”她就是昨晚的那个女人。前一天晚上她来到王府,报告说她的女儿失踪了。官员们告诉她,孩子可能已经被流氓团伙中的某个人诱拐或卖为奴隶了。这些团伙经常惊扰农村地区,已经成为这一地区的重要势力,公然在大白天来到城门跟前进行非法掠夺。王府官员们告诉这个女人,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找回她的女儿,因为政府无法控制劫匪。

就这一次,这个可怕的预测已经证明是毫无根据的。这位母亲已经认出了这个可怜的小尸体身上还佩带着的饰品。我十分同情这个受打击的母亲,于是派一个奴隶取来一个空的红酒罐子。虽然这个母亲和她的女儿与我素昧平生,但是我帮助她收集遗物并装到罐里,以备事后体面地埋葬。我的眼泪也禁不住涌出来。

她把那个罐子紧捧在胸前,摇摇晃晃地走向寻欢作乐的人群,他们对此漠不关心。我想,尽管这位母亲会慷慨地为她的女儿举行仪式和祷告,但是她没有能力支付高额的木乃伊费用,即使她能拿出最基本的钱,还是没有坟墓,这个孩子的灵魂还是不会得到永生。而且,尸体在进行防腐处理前必须完好无损。我十分同情这个不幸的母亲。我的弱点是,经常感叹,在人生道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不幸的人,他们的担忧和悲伤都让我跟着伤感。要是能有一颗更坚硬的心和一颗更愤世嫉俗的头脑就好了。

和以往一样,当我悲伤或苦恼时,我就会求助于我的笔和卷轴,开始记录我周围发生的一切——从捕鱼人到失去亲人的母亲,到河岸上死河马和鳄鱼的剥皮和屠宰者,到无所顾忌地尽情吃喝、寻欢作乐的人群。

那些吃饱肉、喝足酒的人们正倒在地上打呼噜,即使被那些熬夜的人们踢、踩到身上,也毫不在意。更年轻、更无耻的人们还在跳舞、拥抱,在黑暗中,在无法发挥掩护作用的稀疏的灌木丛后和被踩踏的纸莎草滩上,喧闹地交合。这种淫乱的行为只是感染整个地区不安的一种症状。如果在大底比斯省有一名强壮的法老,一个品德高尚正直的管理人,事情绝不可能是这样。普通老百姓以那些地位比他们高的人为榜样。

虽然我对所有的事都强烈反对,但我仍如实地记录这一切。我盘腿坐在荷鲁斯呼吸号艉楼上,完全专注于写写画画。太阳落山了,似乎在大河里喝水解渴,在水面上留下青铜色的光辉,在西部天空放射出烟一般的光芒,好像已在纸莎草滩燃起火焰。

海滩上的人群变得更喧闹和肆无忌惮了。妓女们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我看见一个丰满的主妇似的“爱情女祭祀”,前额上戴着一个与众不同的蓝色护身符,引领一个骨瘦如柴、只有她身高一半的船上的水手走进了火光那边的阴影中。她脱下裙子,跪在泥土地上,露出一对颤抖的硕大屁股。这个小男人高兴地叫了一声,像狗一样扑到她身上,只几秒钟她就和他一样狂叫起来。我开始描画他们古怪的姿势,但天很快暗下来,我不得不写到此为止了。

当我把卷轴放到一边,我突然意识到,在死亡女孩事件之前,我就一直没看到我的女主人。我惊慌地跳起来。我怎么能这么粗心大意呢?我的女主人家教很严,我一直对此很重视。她是一个品行良好、有道德的孩子,完全知道法律和习俗赋予她的责任和义务。她也注意到了她所在的高贵家庭的荣耀和她在社会上的地位。更重要的是,她和我一样敬畏她父亲的权威和脾气。当然我信任她。

我信任她,正如我清楚地知道,一个固执己见、正处于成年伊始、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在这样一个夜晚,和一个英俊潇洒、同样情感丰富、她彻底倾心的年轻士兵单独在一起。

我不是十分恐慌我女主人脆弱的处女膜,那个莫须有的护身符很少被重视。我更恐慌于我的皮肤会遭受重大损害。早晨我们将返回卡纳克,返回英特夫领主王府,在那里,能言善辩的嘴足以把我们任何堕落或不忠的故事讲给他听。

我主人的奸细遍及社会各个层面和所在地区的每个角落,从码头、田地到法老自己的王宫。人数甚至比我的线人还多,因为他有更多的钱,虽然其中许多人为我们俩效力时不偏不倚,我们的关系网也在很多层面上有时相互联系。如果洛斯特丽丝做了令我们所有人丢脸的事——她的父亲,她的家庭,和我——她的私人教师兼管家,那么英特夫领主早上就会知道这件事。我也会知道。

我从船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找她。我爬上艉楼,绝望地搜寻海岸,看不到她和塔努斯的任何踪迹。我的恐惧在加剧。

我不得不开始考虑在这样一个疯狂的夜晚到哪里去找他们。我在极度的痛苦中紧握双手,但立即控制住了自己。我总是用心避免表现出女人气。我确实厌恶那些过度肥胖、装模作样、搔首弄姿的家伙,他们和我一样身体有残疾。我总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个男人,而不是个阉人。

我努力控制自己,恢复到了战斗高潮时我在塔努斯表情中看到的冷漠、坚定的神采。而我的智慧又重新回来,又变得理智了。我在考虑我的女主人可能如何表现。当然我私下里非常了解她,毕竟我已经研究她十四年了。我知道,她太挑剔、太注意她的高贵地位,不会大胆地和醉鬼、和岸上那些言语粗鲁的人来往,或钻进灌木丛中和不文明的畜生欢愉,露出两个后背,就像我见到的水手和老胖妓女。我知道我不能找任何人帮忙寻找,否则英特夫领主就会知道一切。我必须一个人做。

洛斯特丽丝能被带到哪个秘密地方呢?像她这个年龄的大多数女孩,满脑子都是关于爱情的浪漫想法。尽管她的那两只小黑狗尽力启蒙了她,我怀疑她是否很认真地考虑过男女的身体接触。我试探她时,她从未流露过对此事中的技术方面有很大兴趣,因为我的责任就是提醒她,至少让她足以学会保护自己。

那时我意识到,她去的那个地方一定代表了她的美好向往,充满了她对爱情的希望。如果荷鲁斯呼吸号上有一个船舱,我马上就奔过去了,但我们的河船太小,属于实战船,为了速度和操纵灵活,去除了多余装备。船员们睡在光秃的甲板上,而船长和他的大副们只在芦苇中待一夜。此刻还没有搭天棚,所以船上没有地方可以藏身。

卡纳克和王府距此只有半天的路程。奴隶们现在只能在近岸的小岛上搭帐篷。这块地方使我们这伙人保留了自己的一点隐私。奴隶们懒洋洋、拖拖拉拉,但他们也已加入了节日庆祝中。在火把光亮中,我看见几个人已经有点站不稳脚跟了,他们扶着、挣扎着,还没有搭起洛斯特丽丝的私人帐篷,所以这对情人还没有享受到地毯、刺绣挂帘、鸭绒垫子和亚麻床单的豪华舒适。那么他们会在哪儿呢?

就在那时,远处泻湖上一束柔和的黄色火把光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很快,我的直觉被激发起来。我意识到,鉴于我女主人和女神哈比的关系,在泻湖中心那个稀奇古怪的小花岗岩岛上,女神的神殿吸引着洛斯特丽丝,使她无法抗拒,这恰恰就是她要去的地方。我找寻各种到达小岛的工具。虽然几艘小筏停靠在浅水区,但是大多数渡船工醉倒了。

我发现了岸上的克拉塔斯。他头盔上的鸵鸟羽饰高高竖起,傲慢的举止让他很显眼。

“克拉塔斯!”我冲他喊。他挥着手向我这边看过来。克拉塔斯是塔努斯的大副,除了我以外,是塔努斯一群朋友中最忠实的一个。我很相信他。

“帮我弄一只船!”我冲他叫道,“任何船!”我几乎发狂,我的声调很高,他听得很清楚。他是那种典型的豪爽派,发问的速度很快。他大踏步跨上岸边最近的一艘小帆船。渡船工人正像木头一样躺在船底。克拉塔斯抓起他的颈背,把整个人提起来,放到岸上。渡船人一直未动,仍昏睡在廉价红酒的迷醉中,蜷曲的姿势好像克拉塔斯已经把他倾倒掉。克拉塔斯亲自撑筏,只用篙撑了几下,船就停靠在了荷鲁斯呼吸号旁边。我急忙跌撞着出来,踩在了小帆船中一个东倒西歪的人身上。

“到神殿去,克拉塔斯,”我一边往上爬一边恳求克拉塔斯。“愿亲爱的哈比女神保佑我,我们还不太迟!”

随着帆船上的帆在夜晚的微风中飘动,我们在黑暗的水面上迅速划行,来到了神殿下方的石头码头。克拉塔斯把系缆拴在系泊索具杆上,好像要跟我上岸,但我制止了他。

“看在塔努斯份上,不是我的份上。”我说,“请不要跟着我。”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我听候你的召呼。”他拔出剑递给我,剑柄冲我,“你需不需要这个?”

我摇摇头。“不是那种危险。我还有匕首。但是谢谢你的信任。”我把他留在船上,匆忙登上花岗岩石阶,向哈比神庙走去。

入口高高的门柱子上托架里的灯芯草闪烁着微红的火光,照得墙上的浅浮雕作品似乎有了生命,舞动起来。哈比女神是我最喜爱的神之一。严格地说,她不是男神,也不是女神,而是一个奇怪的、长着胡须的、半阴半阳的怪物,既有一个粗壮的阴茎,还有一个同样深的阴道,一对硕大的乳房哺乳众人。她是神化的尼罗河,丰收的女神。埃及两个王国和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完全依赖于她,而定期发生的洪水是她在改变自我。她能改变性别,也可以像埃及的其他神一样,随意显现动物的形状。她最喜欢假扮河马。尽管神的性别模糊,我的女主人洛斯特丽丝却总是把她看成是女性,我也是。哈比神庙里的祭司在这点上和我们的想法不同。

她刻在石头上的形象庞大,如同一位母亲,用红、黄、蓝活泼的三原色涂成,她和蔼的海牛头放射出光芒,好像带给自然界累累硕果和旺盛的生命力,预示着丰饶。可这与我此刻的心情很不协调,我正焦急不安。我担心我刚才的不敬可能在这一刻利用了女神的纵容。

一位女祭司跪在侧面祭台,我跑向她,抓住她的披肩边,焦急地拉住。“尊敬的嬷嬷,告诉我你见过洛斯特丽丝小姐吗?她是大维西尔的女儿。”在上王国没有一个公民不认识我的女主人。他们都因为她的美丽、乐观和温柔的性情而爱她。她在外出寻访时,人们聚在她周围,在街道上、市场里向她欢呼。

女祭司咧嘴冲我笑,满脸都是褶,没有牙。她把一根骨瘦如柴的手指放在鼻子侧面,表情神秘,好像知道一切。我最坏的担心被证实了。

我再一次摇晃她,但轻了许多。“她在哪儿,尊敬的嬷嬷?我求你,快说!”但她摇摇头,转动着眼睛,向里面的圣所入口看去。

我快速穿过花岗岩石板路,我的心脏比疯狂的脚步运行得更快,但即使在极度痛苦中,我也在质疑我女主人的大胆。虽然是贵族家庭中一员,她有权利接近众神中的神,但在整个埃及,还有谁有胆量选择这样一个地方作为她爱情的约会处?

在圣所门口我停住了。我的本能是对的。他们在那儿,两个人——正如我担心的。我对自己确定的正在发生的事情感到心神不宁,我几乎大喊出来制止他们。但我忍住了。

我的女主人衣衫完整,甚至比平时穿得还多,因为她的双乳被遮住,头上还缠了一条蓝色羊毛围巾。她正跪在哈比神庙的巨大塑像前。女神的光辉照耀着她,像蓝色水莲花环。

塔努斯在她旁边跪着。他把武器和盔甲放在一边,堆放在圣坛门口。他穿着一件亚麻衬衣,短外衣,脚上穿着拖鞋。这对年轻人手握着手。他们严肃低语时,脸几乎挨到一起。

我卑鄙的怀疑被否定了,我深深感到后悔和羞耻。我怎么能怀疑我的女主人呢?我开始悄悄退出,仅仅退到侧面祭台,我要在此感谢女神的庇护。我谨慎地观注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然而,就在此时,洛斯特丽丝站起来,踌躇地走近女神像。我被她女孩般的优雅吸引住了,我又多停留了一会儿观察她。她解下脖子上挂的、我为她做的天青石女神像。我猛地意识到她要把它作为祭品奉献出去。那件首饰是用我对她全部的爱刻成的,我不愿看它离开她的脖子。洛斯特丽丝踮着脚尖,把它挂在塑像的脖子上,然后跪下,吻着石脚。塔努斯看着她,仍跪在原处。

她站起来,转身向塔努斯走去,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我尽力隐在阴影中,窥视这样的亲密时刻,我感到非常尴尬。然而,她的脸露出喜色,我还未来得及逃走,她就跑过来,抓住我的双手。

“哦,泰塔,很高兴你在这儿——所有人中恰恰就是你!太合适了,让这一切如此完美。”她领着我走进圣所。塔努斯站起来,微笑着走过来拉住我的另一只手。

“谢谢你来,我知道我们总是能依靠你。”我希望我的动机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纯净,所以我露出充满爱意的微笑来掩盖我的内疚。

“在这儿跪下!”洛斯特丽丝命令我。“在这里,你能听见我们对彼此说的每个字。你会在哈比和埃及众神面前为我们作证。”她按我跪下,然后她和塔努斯回到神前的位置,握住彼此的手,深情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洛斯特丽丝先说。“你是我的太阳,”她低声道,“没有你的日子是黑暗的。”

“你是我心中的尼罗河,”塔努斯安静地对她说,“你爱的河水滋养着我的灵魂。”

“你是我的男人,今生如此,来世也如此。”

“你是我的女人,我保证给你我的爱。我用荷鲁斯的呼吸和血肉向你发誓。”塔努斯清晰地大声说,声音在石厅中回荡。

“我接受你的承诺,我会百倍地回报你。”洛斯特丽丝哭了,“我们中间不会有任何人的介入。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把脸转向他,他深深地、长久地吻她。据我所知,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接吻。我觉得我很荣幸目睹了这样一个亲密时刻。

他们拥抱时,忽然从泻湖上刮过来的一阵凉风袭入神殿昏暗的大厅,火把上的火焰跳跃着,一会儿这对爱人的脸庞就在我眼前模糊了,女神的形象似乎也摇动、抖动起来。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在大石柱周围低回,像远处众神讥讽的笑声。我因迷信而敬畏得发抖。

用奢侈的请求激怒众神总是很危险的,而洛斯特丽丝刚刚请求了不可能的事。多年来我一直了解的这一时刻到来了,一个比想象我自己死亡那一天更畏惧的时刻到来了。塔努斯和洛斯特丽丝彼此做出的承诺永远不可能持久。不管他们的用意有多深刻,也不可能。最后,他们结束长吻,转身向我,我感觉我的心在体内撕裂。

“泰塔,为何如此悲伤?”洛斯特丽丝满脸高兴地询问,“和我一起高兴,因为这是我生命中最高兴的一天。”

我从双唇中挤出笑容,但我找不到一句安慰或祝贺的话送给他们——世界上我最爱的两个人。我仍跪着,嘴唇上挂着凝固的白痴笑容,灵魂深处是孤独凄凉。

塔努斯扶我站起来,拥抱我。“你会替我跟英特夫领主说,是吗?”他一边拥抱我,一边请求道。

“哦,是的,塔努斯。”洛斯特丽丝帮他请求,“我的父亲会听你的。你是唯一一个能帮我们做这件事的人。你不会让我们失望,对吗,泰塔?你从未让我失望,我一生中从未有过一次。你会为我做这一切的,对吗?”

我能对他们说什么?我不能残忍地告诉他们这个事实。我找不到语言去摧残这新鲜、稚嫩的爱。他们在等我回答,在等我向他们表示祝福,等我答应帮助、支持他们。但我哑了,我的嘴就像咬了一口未成熟的石榴一样干涩。

“泰塔,怎么了?”我看见喜色慢慢从我女主人被宠爱的面孔上消失。“你为什么不为我们高兴呢?”

“你知道我爱你们俩,但是……”我说不下去了。

“但是?但是什么,泰塔?”洛斯特丽丝问,“为什么在这最高兴的一天跟我说‘但是’,还拉着长脸?”她生气了,下巴沉下去,但同时双眼涌出泪水。“你不想帮助我吗?这就是你这么多年来为我做出的所有承诺的真正体现吗?”她看着我,把脸伸向我的脸前,表示质疑。

“主人,请不要那么说。我不值得那样对待。不,听我说!”我把手指放在她的唇上,抢先阻止她再次情绪激动。“不是我。是你的父亲,英特夫领主。”

“的确如此。”洛斯特丽丝不耐烦地把我的手从她的嘴上拿走。“我的父亲!像以往那样,你去对他说,一切就会解决了。”

“洛斯特丽丝,”我开始说,如同以往,我叫她的名字以表示我的痛苦。“你不再是个孩子。你不能用小孩般的幻想欺骗你自己。你知道你的父亲永远不会同意……”

她不会听我说,她没想听我要说的事实,所以她跑出去,同时冲我甩出几句话。“我知道,塔努斯没有财产,对。但是他前面有辉煌的未来。有一天他会率领埃及的所有军队。有一天他会发动战争,把两个王国统一在一起,到时我就会在他身旁。”

“主人,请听我把话说完。不只是因为塔努斯没有财产,是因为更多,更多。”

“那是他的血统和他的子孙?是这使你为难吗?你清楚地知道,他的家庭和我们一样高贵。皮安基·哈莱布领主,是与我父亲平等的、最亲密的朋友。”她对我充耳不闻。她没有意识到我们引发的悲剧的严重程度。不是她,也不是塔努斯,只有我可能是这个国家中对此唯一彻底了解的人。

这么多年来我对她隐瞒事实,当然我也不能告诉塔努斯。现在我该如何向她解释呢?我如何向她揭露她父亲对她所爱的这个年轻人怀有的愁恨呢?那是因愧疚、嫉妒而生出的恨,但又是所有原因中最不能宽容的。

然而英特夫领主诡计多端,阴险狡猾。他能向周围所有人隐藏他的情感;他能掩饰他的愁恨、他的恶意,亲吻他可能毁灭的人,并把富贵的礼物和哄骗的奉承堆积在他身上。他有伺机捕食的鳄鱼的耐性,等候着毫无防备的瞪羚。他会等几年,甚至十几年,但机会一旦来到,他就会像那只鳄鱼一样展开袭击,把他的猎物拖下水。

洛斯特丽丝漫不经心,并没有注意到她父亲有如此深厚的积怨。她甚至相信他一直爱皮安基·哈莱布领主,就像塔努斯的父亲爱他一样。但她如何才能知道真相?因为我一直瞒着她。在她温柔的单纯中,洛斯特丽丝相信,她父亲反对她爱人的唯一理由就是财产和家庭。

“你知道这是事实,泰塔。塔努斯和我们一样都是贵族。那是写在神殿记录中的,所有人都看到的。我的父亲怎么能否认这一点?你怎么能否认呢?”

“不是我否认或承认。主人……”

“那你就替我们去找我父亲,行吗,亲爱的泰塔?说你会去,请说你会去!”

我只能低头默认,掩盖我眼中无望的神色。

船队满载而归,踏上返回卡纳克的路。由于船上装了成箱生牛皮和腌肉,吃水很深。这样,我们沿着尼罗河,逆水返回,行驶的速度比来时要慢。但是由于我心情沉重,离目的地越近心里越感到恐惧,因此船行驶的速度还是显得太快了。

这对恋人很高兴,幸福地沉浸在他们新的爱情宣言中,他们也相信我能帮助他们渡过难关,扫除路上的障碍。我不能剥夺他们享受幸福的一天,因为我知道这有可能是他们共同分享的最后一天。我想,如果我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或者我能鼓起勇气,那我就立即敦促他们回忆起我前一晚曾反对的爱情。如果我向英特夫领主通报我有意促成他们的婚姻,他们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了。一旦他知道他们的打算,他就会插手,把他们永远分开。

所以我和他们一起高兴地大笑,掩藏起我的担心。爱让他们失去了判断力,他们没有发觉我的忧虑;若在其他时候,我的主人早已看透我的心思。她了解我就像我了解她一样。

我们三个人坐在船头,讨论着节日的重点,即如何再现奥西里斯的受难复活。英特夫领主让我担任露天表演的编排,我选定塔努斯和洛斯特丽丝分别扮演男、女主角。

节日每两年举行一次,在奥西里斯的满月升起时。以前曾经一年举办过一次,然而,把整个王室从埃勒芬蒂尼岛迁移到底比斯花费太大了,还造成一定混乱,因此法老规定第二年休息。他总是很吝惜金子,这就是我们的法老。

露天演出计划使我能暂时离开英特夫领主,避免和他不断发生小冲突,所以我现在排练与这对恋人有关的情节。洛斯特丽丝将扮演伊西斯——奥西里斯的妻子,而塔努斯扮演主角荷鲁斯。他们对塔努斯扮演洛斯特丽丝的儿子的想法感到非常好笑,我则不断向他们解释,说神是不分年龄的,女神比她的孩子看起来年轻完全有可能。

我已经为露天演出写了一个新的剧本,取代了一千年来未作任何改动的原剧本。旧版中的语言过时了,不适合现代观众。演出将在节日最后一晚在奥西里斯神殿进行,法老会是贵宾,所以我特别担心演出是否成功。保守的贵族和祭司曾对我的新版内容提出了质疑,但是由于英特夫领主的干预,反对意见才得以平息。

我的主人不是很信仰宗教,通常也不会加入到神学的争论中。然而,我在剧本中设计了一些台词取笑和奉承他。在没有上下文背景的情况下,我给他读了这些内容,同时机敏地指出,我的作品主要遭到奥西里斯神殿主祭司的反对。主祭司是个拘谨的老人,曾经迫使英特夫领主放弃了一个年轻俊秀的侍从。这是我主人永远不会原谅他的原因。

我创作的版本会首次演出。重要的是,演员们会展现出我诗歌中的全部荣耀,这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听到。

塔努斯和洛斯特丽丝的声音都极其美妙。因为我答应帮他们向她的父亲求婚,所以他们决心回报我。他们向我展示出最好的一面,因此排练十分吸引人。他们的台词记忆能力令人瞠目,让我一时忘乎所以。

这时,了望台上传来喊叫声,把我的思绪从众神的受难复活中带回到现实生活。船队正经过大河的最后一个弯处。那里坐落着两座城市,卢克索和卡纳克,中间是大底比斯,三座城市排列在前方,沿河岸延伸,像一条珍珠项链,在埃及温暖热烈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出色的前奏结束了,我们必须重新面对现实。我摇晃着站起来,精神一沉。

“塔努斯,靠近城市前,必须把我和洛斯特丽丝转到克拉塔斯的船上。我主人的手下会从陆地上看到我们。不能让他们看到有你在身边陪同。”

“有些晚了,不是吗?”塔努斯冲我笑,“你应该几天前就想到这一点。”

“我的父亲很快就会知道我们的事。”洛斯特丽丝同意他的反驳,“如果我们事先把我们的意图对他说了,你的任务也许会变得容易些。”

“如果你比我更明白,那你一定按你的想法去做,我不会参与到你们疯狂的举动中。”我表现出僵硬的表情,好像受到了冒犯。他们的态度立刻缓和下来。

塔努斯示意克拉塔斯的船靠过来,这对恋人只有几分钟告别时间。在半船人目光的注视下他们不敢拥抱,但是互相传递的眼神和充满爱意的话语说明了他们的爱意。

从克拉塔斯船的艉楼,我们挥手告别。荷鲁斯呼吸号掉转船头,随着船桨像萤火虫的翅膀一样一闪一闪,顺风驶向卢克索城前的停泊处。而我们则继续沿河而上,向大维西尔王府行进。

我们很快停泊在王府码头。我询问我的主人在哪里。得知他到河西岸去视察法老的坟墓和祠庙,我松了一口气。自从国王加冕,十二年来,他的祠庙和陵墓一直在建设中,目前已接近完工。节日一结束,国王就会急着来视察。他当然是想来就可以来。英特夫领主认为国王应该不会失望。我主人的众多头衔和荣誉之一就是皇家陵墓护卫官,这是一项非常严肃的责任。

他现在没在家,这使得我又多了一天的时间来考虑我的问题,做出周密计划。然而,两个恋人迫使我做出了庄严的承诺,一有机会就替他们说出来。我知道这个时机就在明天,我的主人将主持每周一次的立法会议。

见到我的女主人已安全待在后宫,我赶紧来到王府厢房我自己的住处。厢房住着的都是大维西尔的特别随从。

英特夫领主的家眷都被安排在远离他的地方。他有八个妻子;出嫁时她们都带来了大笔嫁妆,或者政治权势。然而,只有三个女人给他生了孩子;除了洛斯特丽丝小姐,他还有两个儿子。

据我观察——我留意宫里发生的一切,而大多数则发生在宫外——我的主人在过去十四年中没有到过后宫。洛斯特丽丝的出生是他最后一次履行婚姻职责,随后他又有了其他“性”趣。王府厢房里住着大维西尔的特别随从,他们和上王国的一群群男奴一样,模样都十分俊俏。在上王国,过去的几百年里鸡奸取代了“打野鸡”,成为大多数贵族最热衷的爱好。这只是困扰我们这个可爱国家的另一个顽疾。

我是这群经过挑选的男奴中年龄最大的。多年后许多男奴外表的美丽开始消失,或失去吸引力,我的主人就会把他们带到奴隶市场进行拍卖,但我却留下来了。他重视我是因为我的美德,而不单纯是我的体貌。不是说我的美貌消失了,相反,却随着我的成熟变得更加动人。如果我提这个,你不要认为我虚浮,但我已经决定只记录真实情况。不需要虚伪的谦虚,事实就是如此。

不,我的主人那些日子很少拿我开心。我真的很感谢这种忽视;如果他真重视我了,那只能是对我的惩罚。我清楚地知道,他的关心常常给我的身体造成痛苦和羞辱。我还是个孩子时,首先学会了掩饰反感。他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我还是假意满足。然而,我从来没有成功地骗过他。

奇怪的是,我厌恶、憎恨这种违反常理的性交,但我的这种感受不但没有减损他的兴致,反倒似乎刺激了它。英特夫领主不是温柔、体贴的男人。这些年来,几百个小男奴和我的主人第一晚做爱后,都被哭着带到我面前。我给他们疗伤,尽力安慰他们。这可能就是在男奴住处,我被称作阿赫克尔,意思是大哥的原因。

我可能不再是主人最喜欢的玩物,但他更看重我。我对他来说含义众多——医生、艺术家、乐师、文书、建筑师、簿记员、咨询人和密使、技师和女儿的保姆。我不会幼稚地相信他爱我,或者他信任我,但我相信他有时尽可能相信我。这就是为什么洛斯特丽丝让我替她先去求情。

除了最大限度地保留他唯一的女儿的婚姻价值,我的主人英特夫领主根本不关心她,把照顾她的任务完全交给我。有时,一年中他都不跟女儿说一句话。我定期向他汇报有关她的学习和教育情况,但他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趣。

当然,我一直尽力在他面前掩饰对洛斯特丽丝的真正感情,我知道他肯定会反对。在他面前,我总是抱怨他强加给我这么繁琐的工作,要辅导她,还要照顾她;我甚至和他一起嘲笑、反感所有女人。我想,他从来没想到,尽管我被阉割了,可是我还是像正常男人一样对异性怀有情感和欲望。

我的主人对她的女儿不关心,因此有时在女主人的要求下,我会愚蠢地冒一次险——像这一次,带她偷跑出去,上了荷鲁斯呼吸号。通常我们能有一次侥幸成功。

那天晚上很早我就回房睡觉。在私人住处,我首要关心的是喂养、抚摸我的小宠物们。我喜爱鸟和动物,十分擅长照顾它们,这令我自己都十分惊奇。没有人愿意养猫,可我和十几只猫关系密切。我还有一群可爱的狗,塔努斯和我带着它们捕猎沙漠上出没的大羚羊和狮子。

野鸟们聚到露台上,享受我的热情。它们喧闹着争抢在我肩上或手上停留,胆最大的甚至从我嘴上夺走食物;驯养的瞪羚像猫一样摩挲着我的腿;两只隼栖息在露台上冲我叫。这两只隼是罕见的沙漠猎隼,漂亮、凶猛;只要有可能,我和塔努斯就带着它们进入沙漠,然后放飞,捕食硕鸨。我欣赏它们俯冲捕捉猎物时飞翔的速度和优雅的身姿。任何抚摸它们的人都会感觉到它们带钩的黄嘴非常锋利,但对我来说,却像麻雀一样柔软。

我一边侍弄小动物,一边叫一个小男奴把我的晚餐拿来。我站在露台上,俯看着宽阔的一望无际的尼罗河绿色水面,大口吃着精致小盘中用蜂蜜和羊奶煮的鹌鹑。这是厨师长为欢迎我回家特意为我做的。站在露台上,我看见我主人的大货船从对岸返回,太阳落山的余晖照射在方形的帆上。我的心一沉。今天晚上他可能派人来叫我,但我还没做好准备如何面对他。

我听见王府护卫总管拉斯弗叫我主人目前最宠爱的男奴——长着黑刺李般眼睛的贝都因人,我宽慰地松了口气。很快,拉斯弗拖着他经过我房门口,去往大维西尔卧室遮着幔布的门口,我听见这个孩子尖锐刺耳的反抗声。虽然多次听过这种声音,但我还是无法狠下心来听到孩子的叫喊声,我又现出一丝怜悯。那天晚上我没有被叫去,心里还是感到很轻松。我需要好好睡一觉,早晨起来才能看上去状态最佳。

我因为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天还没亮就起床了。每天我都会在尼罗河水中游泳,但今天,即使游泳也未能使我感到放松。我匆忙回到卧室,两个男奴正等在那里准备为我全身涂油、梳理头发。我讨厌贵族中新近流行的化妆,我自己的皮肤和脸色根本不需要化妆,但我的主人喜欢这样,我也特别想在这一天令他满意。

即使我在青铜镜中的形象让我很有信心,但我还是没有胃口吃早餐。我是随从中第一个到达水园等候他的人。每天早晨他都要在此举行法老会议。

在等着其他人员聚齐时,我看着忙碌中的翠鸟。我设计并监督建造了水园。这项令人称奇的工程很复杂,由通道和池塘组成,水可以从一个池塘流入另一个池塘。园内有从王国和其他各地收集来的各种开花植物,颜色炫目;池塘中喂养着尼罗河上打鱼人能网到的几百种鱼,但由于翠鸟的劫掠,每天都需要补充新的鱼。

英特夫领主喜欢看着鸟儿像天青石宝石一样在空中盘旋,然后猛地俯冲到水面,水花四溅,最终长嘴里叼着猎物飞回空中。我想他把自己看作是捕食者——捕食百姓,把鸟看成是他的同族。他从不允许园艺工惊扰那些鸟儿。

其他随从陆续到了。许多人披头散发、哈欠连天,好像还没睡醒。英特夫领主坚持早起,喜欢在一天最热的时候来临前处理完大部分事务。我们恭敬地站在太阳的第一缕光辉中,等候主人到来。

“今早他心情很好。”管家低声说,然后站在我旁边。我感到一丝希望。我没有慎重思考就向洛斯特丽丝许诺,也许今天有希望逃脱由此引发的严重后果。

河水的微风吹过纸莎草滩。随从中有一丝骚动和低语。英特夫领主向我们走来。

他步子庄严,仪态高贵,因获得的荣誉和掌管的权力而显得无比强大。他脖子上戴着荣誉金链。那条项链由罗特矿中的赤金制成,由法老亲自给他带上。走在前面为他唱颂歌的是一个安着假腿的侏儒,他因畸形的身体和洪亮的声音被挑选出来。这使得我的主人颇为自得,围在他身边的人,要么美丽,要么奇特。小矮人用他弯曲的腿跳跃、欢腾,颂扬我主人一长串的头衔和荣誉。

“瞧,埃及的护国公!向尼罗河水域护卫官致敬!向法老的伙伴鞠躬!”这些都是国王授予的头衔,很多同时赋予了具体的责任和义务。比如,作为水域护卫官,他要负责监控尼罗河水每季的水位和流动,而这一任务自然交给了他忠实不倦的奴隶泰塔。

在一群技工和数学家的协助下,我花了半年时间观测,并在阿苏恩岩石上刻下记号,精确测出河水上涨高度,计算出洪水流量。从这些数据中,我能提前估算出收获季节的规模。这使得管理者可以预计和规划荒年和丰年。法老对我的工作很满意,又加封我的主人更多荣誉和奖赏。

“向卡纳克省和上王国二十二省的总督下跪,向大墓地护卫官和皇家陵墓护卫官致敬!”由于这些头衔,我的主人负责设计、修建、维护去世很久的和仍健在的法老的衣冠冢。这些任务似乎又一次落在我这个命苦的奴隶肩上。自从上次奥西里斯节以来,我的主人昨天第一次履行职责,去探访法老的陵墓。在那么炎热的天气中,我派去劝诱、责骂那些懒惰的建筑工和那些密谋的石匠。我经常后悔让我的主人知道我才智广博,能力无限。

他似乎不想这么做,但还是把我叫出来。他像野豹一样的黄色眼睛看着我,不容拒绝,然后冲我微微点头。他走过去,我跟在后面,被他高大、宽厚的肩膀挡住。他相貌惊人地英俊,修长、洁净的四肢,平坦、坚实的腹部,狮子般的头,头发浓密、发光。他此时40岁,我已经给他当了将近二十年的奴隶。

英特夫领主领我走进花园中心的凉亭——一个没有四壁的茅草房,远处尼罗河清凉的微风吹来。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前面有张矮桌,桌上放着国家卷轴,我像往常一样坐在他身后。这天的工作开始了。

早晨,我的主人两次向我这边轻轻侧身。他既没回头,也不说一句话,但是在听我的建议。我几乎不动嘴唇,把声音压低到不让其他人听见。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之间的交流。

第一次我咕哝道:“他在说谎。”第二次我说:“莱提克更胜任这个位置,他已向您赠送了五个金环。”然而当时我没提,如果他获得该职位,还会送我一个金环。

中午,我的主人解散会议,处理完请求签字的人,开始吃中午饭。那天,我们第一次单独待在一起。拉斯弗——王府护卫官兼政府行刑官,站在花园门口,看着凉亭这边,但听不见我们说话。

我的主人用手势示意我坐在他的身旁,尝尝摆在他面前美味的肉和水果。摆在面前的事物是否被下毒需要确定;我们在等候可能出现的毒药反应时,详细讨论了上午的事务。

后来,他询问我有关去哈比泻湖远征和捕猎大河马的事。我向他讲述了所有情况,并告知他可能从海牛的肉、皮和牙中获得的利润。我稍微夸大估算,他笑了。他的笑容坦率、迷人。一旦见到那笑容,你就更容易明白英特夫领主管理和控制人的能力,无人能抗拒!虽然我对此心知肚明,但还是被他的笑容迷惑了。

他咬了一口美味的凉海牛里脊肉。我吸了口气,鼓起勇气,开始恳求。“主人,您应该知道我让你的女儿陪我一起去远征了。”从他的眼中我明白他已知道此事。

“你事先没想过征得我的同意吗?”他语气温和地问。我避开他的双眼,一边给他扒葡萄皮,一边答道:“我们马上要出发了,她提出要去。您知道,哈比女神是她的保护神,她希望在泻湖神殿中朝拜并献上祭品。”

“你也没征得我同意?”他重复道。我递给他葡萄,他张开嘴,让我把葡萄放入口中。这个举动说明他对我还友好,显然还没有发现有关塔努斯和洛斯特丽丝的全部真相。

“当时主人在和阿苏恩的总督一起开会。我不敢打扰您。另外,我没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我以为这只是在您的关怀下,有关家庭事务的一个简单决定。”

“亲爱的,你太能说会道了,是吗?”他笑了,“你今天真好看。我喜欢你涂眼影。你用的什么香水?”

“是从野紫罗兰花瓣中萃取的。”我答道,“很高兴您喜欢。主人,我还有一瓶,作为小礼物送给您。”我从口袋中拿出香水瓶,跪下来送给他。他把手指放在我的下巴上,抬起我的脸,吻我的唇。我回吻着他,如同完成任务。他停下来,拍拍我的脸颊。

“泰塔,不论你做什么,你都还是那么迷人。这么多年来,你仍能让我笑。但告诉我,你用心照顾洛斯特丽丝了,对吗?她一刻也没有离开你的视线,没有疏于你的照顾,对吗?”

“和以往一样,主人。”我强烈赞成。

“关于她的平常事还有什么向我汇报的吗?”

我仍跪在他面前,再一次尝试说出来,但没说出来。我的声音干涩。

“别跟我低哑着说,我亲爱的老朋友。”他笑道,“虽然你不是男人,但请像个男人似的和我说话。”他的话有点嘲弄,但很残酷,反倒令我下定决心。

“确实有一件事,我卑微地希望提起主人的注意。”我说,“这事确实和洛斯特丽丝小姐有关。我已经向您汇报了,您的女儿已经在大河涨潮时初次来月经了,从此,每个月都会出现了。”

我的主人露出一点厌烦的表情。女性的身体机能令他反感。一想到他专注于那些不太有趣味的男性身体,我就觉得很可笑。

我连忙继续说:“洛斯特丽丝小姐到了结婚年龄。她内心充满了爱和热情。我相信我们应该给她找一位丈夫,这是明智的做法。”

“毫无疑问你有可推荐的人选?”他冷冰冰地问。我点点头。“主人,确实有一个求婚者。”

“泰塔,没有。你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对吗?我知道,至少已有六个人提及此事,包括阿苏恩省和罗特省的总督。”

“我确实在说另一个人,但这次是洛斯特丽丝小姐同意的人。你提到的阿苏恩总督,她说是胖蟾蜍,而罗特总督,她说是好色的老山羊。”

“我对孩子赞同与反对没兴趣。”他摇摇头,笑了,摸摸我的脸颊鼓励我。“不过,继续说下去,泰塔,告诉我这个人的名字。谁会有幸成为我的女婿,获得埃及最贵重的嫁妆。这个受尽折磨的小情郎是谁啊。”我下定决心要说出来,但他阻止了我。“不,等等!让我猜猜。”

他的微笑变了,变成了我十分熟悉的狡诈的、狐狸式的狞笑。我意识到他正在耍弄我。

“如果洛斯特丽丝喜欢,他一定是年轻、英俊。”他假装沉思。“因为你替他说话,所以他一定是你的一位朋友或门生。对这个十分优秀的人来说,他只有一个机会宣布他是最合适的,并请求得到你的支持。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我琢磨。可能是午夜在哈比神庙吗?泰塔,我的思路对吗?”

我感觉自己面色惨白。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他的手在我的头上滑动,抚摸着我的脖后颈。这是他做爱的前兆,他又吻我。

“从你的脸上,我发现我的猜测正接近目标。”他抓起一把我的头发,轻轻卷曲着。“现在只剩下这个大胆情人的名字了。是达卡吗?不,不,达卡不会蠢到惹我发火。”他用力扭我的头发,疼得我眼中涌出泪水。“那是克拉塔斯?他英俊,会鲁莽地去冒这个险。”他越来越用力地扭,我感觉一团头发被撕裂下来,握在他的手里。我抑制住喉咙中的呜咽声。

“回答我,亲爱的,是克拉塔斯吗?”他把我的脸向下按到他的大腿里。

“不,主人。”我痛苦地说。他完全被惹怒了,把我的脸向下推到他身上。

“不是克拉塔斯,你确定吗?”他假装迷惑,“如果不是克拉塔斯,那我就猜不出还有谁如此傲慢、无礼,谁还敢如此愚蠢地接近上王国大维西尔的纯真女儿。”

突然他提高声音:“拉斯弗!”他叫道,把我的头扭在他的大腿里。透过泪水,我看到拉斯弗走过来。

在法老位于阿苏恩省埃勒芬蒂尼岛上的动物园里,有一只巨大的黑熊,那是许多年前从东方贸易大篷车上买的。那个满身伤痕的凶恶畜生总是让我强烈地想起我主人的护卫官。他们的身体同样巨大,毫无形状,都有足以把人压死的野蛮力量。然而,要说谁长得更可爱,谁的性格更温和,熊则要比拉斯弗更胜一筹。

我看着拉斯弗一路小跑过来。他的双腿像树一般粗壮,汗毛浓重的大肚子凸出,可是他跑动起来又迅速又敏捷,令人惊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从那天起,我的男人特征不再有了。

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好像又强迫我重新经历那可怕的一天。我头脑中的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我甚至想大叫出来。还是很久以前悲剧里相同的演员,英特夫领主、拉斯弗和我,只是那个女孩不在了。

她叫艾丽达,16岁,与我同龄,一个甜美、无邪的年龄。和我一样,她也是奴隶。我现在还记得她是那么漂亮,但也可能我的记忆欺骗了我,如果真有那么漂亮,她可能早已进入豪华王府中的某一间后宫,不会沦落为厨娘。但我确定,她的皮肤光洁,呈琥珀色,摸起来温暖、柔软。我从来没忘记艾丽达身体的感觉,因为我再也不会有此经历。在那些悲惨的日子里,我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安慰和快乐。我一直没找出是谁出卖了我们。我通常不是有报复心理的人,但我仍梦想着有一天会找出那个人。

那时我是英特夫领主的宠儿,他特别的爱人。当他发现我竟然对他不忠时,他的尊严被肆意冒犯了,这种想法驱使他走到了疯狂的边缘。

拉斯弗来提取我和艾丽达。他一手一个,像提两只小猫一样轻松,把我们拖到主人的房中,扒光衣服。英特夫领主盘腿坐在地板上,就像现在一样。拉斯弗用牛皮带将艾丽达的手腕和脚踝绑上。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但没哭。我对她的爱和对她勇气的敬佩从没像当时那样强烈。

英特夫领主命令我们跪在他面前。他抓住我一缕头发,对我小声说着甜言蜜语。“你爱我吗,泰塔?”他问。因为害怕,因为我隐约以为可能会减轻艾丽达的痛苦,于是答道:“是的,主人,我爱你。”

“泰塔,你还爱其他人吗?”他用丝一般柔和的声音问道。因为胆小,我背叛了,答道:“不,主人,我只爱你。”就在那一刻,我听到艾丽达开始哭泣,那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惨痛的声音。

他叫拉斯弗。“把那个荡妇带过来。放到这儿,让他们能互相清楚地看见。泰塔必须看见对她做的一切。”

拉斯弗把女孩推到我眼前。我看见他在狞笑。然后我的主人微微提高声音。“很好,拉斯弗,你可以继续了。”

拉斯弗把一个编好的牛皮绳圈套在艾丽达的前额,不时打个结,绳子看上去就像贝都因妇女头上戴的发带。拉斯弗站在女孩背后,把一个又短又粗的橄榄木棒子插入牛皮绳圈中,然后开始旋转棒子,直到棒子紧紧贴在她光洁、无瑕的皮肤上,粗皮绳结嵌进肉里。艾丽达的脸上露出痛苦、怪异的表情。

“拉斯弗,慢点。”我的主人警告他,“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橄榄木棒子看起来就像拉斯弗巨大的毛爪子里的儿童玩具。他故意小心地转着,一次四分之一圈。绳结越嵌越深,艾丽达的嘴向下大张着,急促地喘气,皮肤失去了所有颜色,呈现出死灰色。她挣扎着吸气,然后长长地、刺耳地尖叫着。

拉斯弗仍面目狰狞地绕着棒子。牛皮结完全嵌入了艾丽达的前额中,她的头盖骨变了形。开始我以为是由于我过度紧张,眼神模糊,没看清楚。可是后来我发现,她的头在绳圈拧紧时真的变小、拉长了。她的尖叫变成了一声永不会间断的呐喊,剑一样刺入我的心脏。一下一下,直到永远。

她的头骨爆裂。我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就像一头进食的大象正用爪子揉碎棕榈果的声音。当艾丽达的尸体在拉斯弗的手中向下瘫落时,那恐怖、刺耳的尖叫声突然停止。我感到痛苦和绝望。

这看似永恒的一切结束了,我的主人抬起我的头,看着我的眼睛。他跟我说话时语气悲哀,感到遗憾。“她走了,泰塔。她是恶魔,把你领入歧途。我们必须保证一切不会再发生,必须保护你不再受到任何诱惑。”

他再次示意拉斯弗。拉斯弗抓住艾丽达赤裸身体的脚跟,把她拖到露台外。她碎裂的头盖骨碰撞着台阶,头发在身后拖着。拉斯弗硕大有力的肩膀一举,把她抛向河里。她松垮的四肢一闪,落入河水,很快沉下去,头发散开,像漂浮的水草。

拉斯弗转身,走到露台一边,他的两个手下正在那里看着一个装着燃烧的煤的火盆。火盆旁,一整套外科医生用具摆放在木盘里。他向我们瞥了一眼,然后满意地点点头。他走回来,在英特夫领主面前鞠躬。“一切准备就绪。”

我的主人用一根手指擦去我满脸的泪水,然后把手指放到唇边,好像在品尝我的痛苦。“过来,亲爱的。”他低声说,扶我站起来,带我走上露台。我悲痛欲绝,泪水让我失去了判断力。直到两个卫兵抓住我,我才意识到危险。他们把我按下,四肢伸展躺在赤陶砖地上,固定住我的手腕和脚踝,我只能动动脑袋。

我的主人在我头旁跪下,而拉斯弗跪在我展开的大腿中间。

“泰塔,你再也不会做这种邪恶的事了。”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拉斯弗右手里藏着青铜解剖刀。我的主人点点头。拉斯弗把左手伸向我的下体,抓住我,把我拽出来,好像正把我的内脏通过腹股沟撕扯出来。

“这有多好的一对卵子啊!”拉斯弗狞笑着,拿着解剖刀在我眼前晃。“但我要把它们喂鳄鱼了,就像你的小女朋友一样。”他亲吻刀柄。

我乞求。“主人,请怜悯……”但随着拉斯弗的刀砍下来,我发出刺耳的尖叫,哀求也停止了。我感觉一根赤热的棒子戳进我的肚子。

“俊小伙,向它们说再见吧。”拉斯弗举起苍白褶皱的皮囊和里面可怜的睾丸,然后准备起身,但我的主人制止他:“你还没结束。”他平静地对拉斯弗说。“我要全部。”

拉斯弗盯了他一会儿,没明白他的意思。然后他开始哈哈大笑,肚子直颤。“以荷鲁斯的血的名义,”他吼道,“从现在起,俊小伙要像女孩一样蹲着尿尿了!”他又动手割掉其余部分,然后突然大笑起来,手里举着那块手指状的肉——曾经是我身体里最私密的器官。

“孩子,没关系。以后你不用随身带着那个重物,走路会轻松多了。”他一边笑,一边摇摆着走向露台边,好像要把它们扔到河里,但突然又被我的主人叫住。

“给我!”他命令。拉斯弗顺从地把我血淋淋的男人象征的碎片放在他手里。我的主人好奇地审视了几分钟,然后对我说:“亲爱的,我没有残忍到要永远剥夺你这么好的战利品。我会把它们送去做防腐处理,然后派人放入珍珠和天青石装饰的项链中。下一个奥西里斯节我把它们送给你当礼物。这样在你入土的那一天,它们就会和你一起进入坟墓。如果众神仁慈,你来世还可利用。”

当拉斯弗从火盆中舀出一勺滚开的香味漆止血的那一刻,我那些可怕的记忆本应该结束,而且因为痛苦太深,难以忍受,我也让自己忘记了那该死的一切。但是现在,我又陷入噩梦中,一切又再次发生,只是这一次小艾丽达不在了,拉斯弗巨大的毛拳头中拿的不是闪亮的刀,而是犀牛皮鞭。

鞭子有拉斯弗伸开的双臂那么长,锥形,尖的那端削得有小手指那么粗。我见过他亲手削制。他从一长条打卷的牛皮上刮去粗糙的外层,露出里层,并时不时停下来测试一下平衡性和重量,然后对角切开,削尖,挥动时发出嗖嗖声,像沙漠风吹过罗特山谷。鞭子是琥珀色的,拉斯弗爱抚地磨着,磨得像玻璃一样光滑透明,但是很柔软,他两只熊一样的爪子能把它弯成完美的弧形。他已经鞭打过几百人;挨打人的鲜血在鞭子上凝结变干,将尖的那端染成发光的绿锈色,看上去很有艺术的美感。

这个可怕的工具在拉斯弗手里像件艺术品,他就像个艺术家。他可以轻轻弹出,打在年轻女孩的嫩大腿上,只留下深红条痕,但皮肤从不破裂,却像蝎子盯过一样疼痛难忍,挨打的人因痛苦而身体扭曲,大哭。或者他嗖嗖地鞭打十几下,把男人的后背打得皮开肉绽,露出肋骨和脊柱。

他现在就站在我头上方,长鞭子收卷在手里,狞笑着。拉斯弗很愿意干这份活。我的聪明才智、美丽外貌和受到的恩宠,都让他十分嫉妒,自觉不如我,一直对我怀恨在心。

英特夫领主抽打着我赤裸的后背,叹口气。“我的旧爱人,有时你是那么邪恶,你很效忠于我,却总是想法欺骗我。不,不是简单的效忠——你贡献了你的生命。”他叹口气,“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不满意呢?你不应该把那个小子的迫切求婚强加给我。这种尝试荒谬可笑,但我想我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孩子般的同情心是你的一个弱点,有一天会让你彻底垮台。但有时我发现这相当有趣和可爱,我很愿意为此原谅你,但我不想忽视一个事实,那就是:你已经让我委托你照顾的商品的市场价值处于危险的贬值状态。”他扭起我的头,让我能自由地回答他。“为此,你必须受到惩罚。你明白吗?”

“是,主人。”我低声道,但我转眼看拉斯弗手中的皮鞭。英特夫领主又一次把我的脸埋入他的大腿中,然后对拉斯弗说:

“用你全部的手艺,拉斯弗,请别破坏皮肤。我不想让这个讨人喜欢的光滑背部留下永久的伤疤。先打十下。”

我见过几百个甚至更多的不幸发生在这种惩罚之下,有些是勇士,有些是自我吹嘘的英雄。在拉斯弗的皮鞭下,没有人能做到一声不吭。任何情况下,最好不要这样做,因为他把沉默看作是对他技术的挑战。我十分了解这一点,以前尝过这种苦涩的滋味。我已准备好吞下愚蠢的骄傲,大声赞扬拉斯弗的艺术作品。我屏住呼吸准备好。

“一!”拉斯弗哼哼着,鞭子发出长笛般的声音。就像女人到后来忘了生孩子时的所有痛苦,我也忘记了皮鞭落下时精巧的一叮。我比预想的叫声还大。

“我亲爱的泰塔,你很幸运。”英特夫领主在我耳边嘀咕。“昨天晚上我让奥西里斯神殿的祭司们检验了商品,她仍然完好无损。”我在他的大腿中蠕动,不仅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想到了神殿那些好色的老山羊用探究的色眼盯着我的小女主人看。

拉斯弗自己有个小仪式拖延时间,保证他和挨打的人能充分体会这一时刻。每打一下,他将鞭子高高举起,就像举着仪仗剑,然后一边围绕凉亭慢跑,嘴里一边咕哝着劝诫自己、鼓励自己。跑完一圈,他又回到原处继续抽打,然后再把鞭子高高举起。

“二!”他喊。我又尖叫。

我一瘸一拐地从花园走过来,痛苦地爬上台阶。洛斯特丽丝的一个女奴正在我住所的宽阔露台上等我。

“我的女主人让你立刻去见她。”她一见我就说。

“告诉她我不能去。”我试图回避召见。我高声喊一个男奴过来为我包扎伤口,然后匆忙走进我的卧房,避开那个女孩。我还不能面对洛斯特丽丝,因为我害怕告诉她我没实现承诺,害怕让她最终面对无法和塔努斯相爱的事实和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婚姻。黑人女孩跟着我,极度恐惧地盯着我后背上的乌青条痕。

“去告诉你的女主人,我受伤了,我不能去见她。”我厉声说。

“她告诉我,你会想办法摆脱困境的。她还告诉我,我要呆在你这里,看着你是否办成。”

“你这个奴隶,太无礼了。”我严厉地斥责她。这时男奴用我自己调制的治疗油膏为我涂擦后背。

“是的。”这个小淘气咧嘴笑着,表示赞同。“你那时也如此。”她躲开了我对她半真半假的责问。洛斯特丽丝对她的女仆心太软了。

“去告诉你的女主人,我会过去的。”我停止抵抗了。

我经过后宫门口守卫时,有一个护卫跟着我。守卫和我都是阉人,但和我又不完全一样,他们个头高大,是阴阳人。他们身体肥胖,或许也正因此他们强壮有力,十分残暴。我用我的影响使得他们中的两个人获得这个舒适的挂名差事,所以他们向我致敬,允许我进入女人们住的地方。

后宫不像男奴住处那么宏伟、舒适,显而易见,英特夫领主真正的兴趣在哪儿。后宫是一个泥砖棚屋的大院,周围是高高的泥墙。唯一的花园或装饰是由洛斯特丽丝和仆人在我的帮助下建造的。大维西尔的妻子们又胖又懒,只常常会在后宫中制造丑闻,互相之间搞点小阴谋。

洛斯特丽丝的住处离正门最近,四周是漂亮的花园。花园中有个莲花池塘,还有用竹子编成的鸟笼,燕雀在笼中吱吱叫着。泥墙上装饰着鲜艳的壁画,主要是尼罗河的景象,也有鱼、鸟、女神的壁画,都是我帮她画上的。

她的女奴在门口顺从地挤在一起,有几个人在哭泣,脸上都挂着泪痕。我推开她们,进入凉爽、阴暗的内室,立刻听见我的女主人在卧室内哭泣。她听见我进来,立刻转身下床,奔向我。

“哦,泰塔!他们正把塔努斯派走。法老明天到达卡纳克,我父亲将劝说国王命令塔努斯带着他的船队顺河而上,去埃勒芬蒂尼岛和瀑布。我再也看不见他了。我多么希望我死掉。我会投进尼罗河,让鳄鱼把我吞食。没有塔努斯,我不想活了……”然后绝望地大哭。

“轻点,我的孩子。”我在怀中摇晃着她。“你如何知道这可怕的一切?这永远不可能发生。”

“哦,会的。”塔努斯给我传来口信。

克拉塔斯的一个兄弟是我父亲的私人护卫。他听见我父亲和拉斯弗讨论这件事。不管怎么回事,我父亲已经发现了我和塔努斯之间的事。他知道我们单独在哈比神庙。“哦,泰塔,我父亲派祭司来检验我。那些肮脏的老男人对我做了恐怖的事。泰塔,很疼。”

我轻轻拥抱她——我很少有机会可以这样。但现在她却用全身力气抱着我。她想的不再是她的伤痛,而是她的爱人。

她哭道:“我不会再见到塔努斯。”这使我想起她有多年轻,还只是一个孩子,容易受到伤害,容易陷入悲伤。“我的父亲会毁掉他。”

“你的父亲不会碰塔努斯。”我尽力安慰她,“塔努斯是法老精英护卫团的总指挥,是国王的人。塔努斯只听从法老的命令,他全力保护埃及的两个皇冠。”我没有说:这可能是她父亲唯一没有真正摧毁他的理由。但我继续柔声说道:“虽然你永远不会见到塔努斯,但在露天演出时,你仍和他演对手戏。我确定你们俩可以利用幕间的机会说话。”

“我父亲现在再也不会让露天演出继续排练了。”

“他没有选择,除非他准备毁掉我的制作,冒着惹怒法老的危险。你要坚信,他永远不会那样做。”

“他会把塔努斯派走,让另一位演员演荷鲁斯。”她抽泣着。

“没有时间让另一位演员排练了。塔努斯会扮演荷鲁斯神。我会向英特夫领主说清楚。你和塔努斯会有机会说话。我们会为你们两人找到出路的。”

她忍住泪水,完全信任地抑视我。“哦,泰塔。我知道你会有办法。你总是会有……”她突然打住,表情变了。她的双手在我后背移动,探察着拉斯弗皮鞭抽打后鼓起的鞭痕。

“对不起,主人。我答应过你替塔努斯求婚,这一切就是我愚蠢的后果。”

她走到我身后,掀起我为掩盖伤口而穿上的浅色亚麻外衣。她倒吸一口气。“这是拉斯弗的杰作。我可怜的泰塔,你为什么不警告我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父亲会这么强烈地反对塔努斯、反对我们?”

对这幼稚且放肆的话我简直没有办法。我曾经恳求并提醒他们,现在却反过来被指责为不忠。我尽力保持平静,然而我后背仍剧烈疼痛。

至少,我女主人对我表皮的关心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她命令我坐在她床上,脱下我的外衣,照顾我。她真挚的爱护和同情心弥补了她医术的不足。这种分心使她抛弃了深深的失望,很快又像平时一样兴高采烈,喋喋不休地说起来,计划着如何化解她父亲的愤怒,如何和塔努斯团聚。

这其中的某些打算说明她还有些常识,而另一些则更荒诞,说明她太年轻,容易轻信,对世间的邪恶缺乏了解,经历得也少。“我会在演出中出色地扮演伊西斯一角。”她宣布,“我会让法老对我满意,并同意我的任何请求。然后我会请求他让塔努斯作我的丈夫,他会说……”这时她模仿国王在典礼仪式上夸大的声音,惟妙惟肖,令我忍俊不禁。“他会说:‘我宣布,皮安基之子塔努斯·哈莱布领主,和英特夫之女洛斯特丽丝小姐定婚,授予我美好的仆人塔努斯埃及雄狮称号及埃及全军总指挥。我再宣布,他的父亲,尊贵的皮安基·哈莱布领主以前的房产全部归还给他……’”她停下来护理我的伤口,双手缠住我的脖子。

“一切都会如此,对吗,亲爱的泰塔?你说会的!”

“没有哪个凡人会反抗你,主人,”看着她胡闹,我笑了。“甚至伟大的法老本人也不会。”如果我那时知道我说的话距离事实有多遥远,我想,在我说之前,我会在舌头上放一块烧着的煤块,永远保持沉默。

她的脸又一次闪耀着希望之光,这一奖赏对我足够了。我穿好上衣,结束了她对我后背过于热情的照顾。

“但是现在,主人,如果你打算让你扮演的伊西斯美丽、令人无法抗拒,你必须休息一下。”我随身带来一剂睡眠药粉,叫红赛芬。这种珍贵的花最初是由东方某一山区国家的贸易大篷车引进,现在我已在花园中培育出红色的花。花瓣落下时,用三尖头的叉子划破籽壳,浓浓的白奶液从破口处流出,然后收集、晾干,用我自己创造的方法处理。粉末可以引人入睡、做奇怪的梦,也可以减轻疼痛。

“泰塔,在我这儿待会儿。”她躺在床上低语,像打瞌睡的小猫蜷缩着。“拍我睡觉,就像婴儿时那样。”我把她抱在怀里,心想,她还是个孩子。

“一切都会好的,对吗?”她低声说,“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就像你故事中的那些人,是不是,泰塔?”

她睡着了,我轻吻她的额头,给她盖上毛绒毯,蹑手蹑脚地离开她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