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千白发

齐追城退走后,杜四收起那张帛画,眼望小店四周,沉思良久,脸现坚毅之色,痛饮下几口“烧”,竟是一掌化为四,推向小店四角的柱上,烟尘弥漫中,小店轰然崩塌。

几人掠出小店外,天色已黑。就着星辉月映,杜四从废墟残瓦中拾捡起那雕刻了一半的树枝,一脸怅然之色,似是略有些不舍。

见到许漠洋与杨霜儿脸上均有不解之色,杜四徐徐对许杨二人道:“许小兄已是明将军必杀之人,此二人无功而返,却已泄露了许小兄的形藏,明将军大兵一会必到,我们这就往笑望山庄去。”见杨霜儿欲言又止,又慈爱地加上一句:“你林叔叔不欲与明将军的人照面,刚才已传音与我会在半路上与我们相会。”

许漠洋先见杜四推倒小店,再听到笑望山庄的名字,百念俱生,刚要说些感激的话,却被杜四以目止住,像是知道他心意般地说道:“巧拙与我相交几十年,区区小事许小兄不必过份拘礼。”

许漠洋借机道:“巧拙大师临去前吩咐我去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想不到竟然在此碰见了前辈。”

杜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我来吧。”当先往沙漠中行去。许、杨二人对望一眼,只得跟上。

迷茫的月色下,杜四带着许漠洋与杨霜儿展开身法,在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朝北疾走,渐渐已深入沙漠的腹地,抬眼望去,已可见得数里外越来越近的一座山脉起伏的轮廓。

许漠洋见杜四一路上不发一语,料想他必是心伤好友巧拙大师的身死,虽是心中有百般疑问,也不敢出口相询。

沙漠中的夜晚没有白日毒辣的阳光,气温也骤然降了下来,只是地面黄沙仍是炙热,将积存于地底的雨水蒸腾起一股暑气,令人烦闷难耐。三人行了几里,杨霜儿虽为女流,但身出名门,从小武功基础扎得坚实,倒也不觉什么。而许漠洋被暑气一蒸,只觉心闷欲呕,浑身旧伤隐隐发作,咬牙强忍,终不免慢了下来。

杜四虽是不望二人一眼,却似有所感应,放慢了身形,落在许漠洋旁边,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肩头,稍做提携。许漠洋心中感激,偷眼望去,但见杜四浏目前路,一脸坚忍。此时那还有半分初见时衰老佝偻的形态。适才见杜四一掌将安身立命几年的小店击毁,毫不拖泥带水,做事决断果敢,知道此人必是不凡,从前应也是叱咤江湖的人物,巧拙大师既然让自己找他,却不知下一步应该如何?

再走了一会,杜四见许漠洋气息急促,知他伤重难支,停下脚步待其回气。自己却是蹲在一个小沙丘上,仰望夜空若有所思。杨霜儿虽是从小娇宠惯了,却也知情识趣,默默立于二人身旁,亦是不发一语。

许漠洋缓缓调匀呼吸,百般疑团却不知从何问起。忆起与巧拙大师相处七年来的种种时光,不由黯然神伤。几次想开声说话,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倒是杜四先开了口:“许小兄可曾听说过干将莫邪的故事吗?”

许漠洋稍稍呆了一下,他虽是自小生于塞外,却是汉族血统,对中原文化颇多研读,自然知道干将莫邪为楚王炼剑的故事,只是对这个时刻杜四提起此事却有些不解。但知道对方是武林前辈,言语间必是大有深意,当下恭谨称是。

杜四点点头:“干将莫邪夫妇为楚王作剑,三年方成,剑分雌雄。干将知楚王必不放自己回山再铸良剑,赴宫前已知必死,好在莫邪已有身孕,于是干将只献一剑于楚王,留言莫邪嘱其子报仇……”杜四厚实的声音在空旷的沙漠中就像是从洪荒深处传来,缓缓讲述着千年前的一段旧事。

虽然许漠洋与杨霜儿都知道这段千古传奇式的典故,但面对着一望无涯的旷漠荒原,此时此景下重新听来,不由心血澎湃,别有一番感悟。

杨霜儿忍不住接着道:“楚王后来果然杀了干将,但莫邪之子名为赤,长大后想行刺楚王却苦于没有机会,后来有个人说可以帮他报仇,但却需要他的头,于是赤就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了。那个人果然献头于楚王,获得了楚王的信任,然后让楚王以汤镬煮赤之头,称其不备割下了楚王的脑袋,自己也自刎了……”

杜四再道:“而且三人的首级都掉在锅中,全煮得稀烂,再不可辨。楚臣只好分以葬之。血仇终于得报,但那份以死赴义的豪情壮烈却传诵世间,后人闻之无不扼腕叹息……”

许漠洋心有所思,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他不虞让别人看出自己空负报仇之志,怅然道:“干将莫邪千古神器,谁料想其间却有如此血泪之篇!”

杨霜儿想得却是另外的事:“是啊,干将一死,其子也以身赴难,那铸剑之术只怕也失传了。”

杜四大笑:“小侄女错了,赤虽为父报仇自刎,却尚留有一子,交与莫邪抚养成人。莫邪眼见丈夫儿子皆因制剑而遭横祸,不想再传铸剑之术于后人,改传铸甲之术。却不料赤还留下了一本铸剑之书,其后人便兵甲共铸,那就是我兵甲派的开山祖师云歧子!”

许漠洋与杨霜儿恍然大悟,原来杜四是借此对二人讲说兵甲派的由来,兵甲传人日夜浸淫兵甲之中,对兵器的熟悉远非他人所能比拟。怪不得齐追城的炙雷剑虽是奇门兵刃,一旦碰上了杜四这样的兵器祖师,短短一瞬间便分解成了一堆碎片。

杨霜儿垂头思索,低声道:“我曾听父亲谈及过兵甲派。他说这是江北流马河边一个相当神秘的门派,每代只有两个传人,一人炼兵一人铸甲,每个门人一生最多只炼三件神器,但所铸之物无不为名动一时的神兵宝甲。”

杜四仰天长叹:“其实也不尽然,真正的神兵宝甲一生若能铸成一件便已是本派门徒最大的自豪了。何况若是无有战事,甲胄全然无用,是以兵甲派亦终分为两派,一派全意铸兵一派尽力铸甲,数代来纷争不下,弄得本门式微。我当初也就为了一块昆仑千年神铁与师弟斗千金争一时意气,这才远赴塞外,寻找炼甲之神器。唉,良匠易得,神品难求,想我兵甲派已有近十代未能炼成一件真正的神兵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想是为了师门没落而黯然神伤。

许漠洋与杨霜儿这才明白兵甲派中竟有这许多的枝节,听杜四的口气其必是属于铸甲一派。而要制成神兵宝甲自然首先需要的是上好的材料,就若玉匠要雕琢传世名器亦先要有了一块质地无暇的美玉,而杜四所说的千年神铁既属铁类,自是不适合铸成甲胄,难怪他争不过一意炼兵器的师弟。

许漠洋眼见杜四眉头紧锁,想劝劝这个老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中忽有明悟,脱口而出:“其实铸兵甲亦同天下许多事理,因材施行方为最善。若是不顾物品的属类而强意雕琢,只怕过犹不及,反为不美。”

杜四眼中精光一闪,讶然望向许漠洋:“你能说出这道理,可见亦算得了巧拙大师的不少真传。”

杨霜儿少女心性,说话毫无顾忌:“管它是铸兵还是铸甲,杜伯伯最好能找到些好材料偏偏铸成一件千古难遇的兵器,气死那个什么斗千金……”忽想到那个斗千金是杜四的师弟,算起来毕竟亦是自己的长辈,这般直呼其名大是不敬,不由吐吐舌头。

杜四却是毫不在意杨霜儿话中的越礼,便像是呆住了一般回思着什么,长叹一声,眼中老泪横流:“巧拙啊巧拙,我我必不负你的苦心!”

许漠洋与杨霜儿对望一眼,心中都不由自主想到那一把画帛上充满杀气的弓!

杜四再度长叹一声:“巧拙与我二十年前相识,结为生死知交。九年前他终与昊空门弃徒明将军决裂,远走天涯,我都几乎不知其踪迹。六年前他却找到了我,说是已隐隐有了对付将军的计划,他一生少有相求于人,却是要我守在此处,等待一个拿着他信物的人……”

许漠洋大讶:“莫非六年前巧拙大师就已知道我会来找你么?”心头突然涌起一种荒谬的念头,好象命运的发生虽然并不受人控制,巧拙却清楚地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一时茫然若失,再也说不下去。

杜四望着许漠洋:“从你一进我的店门,我就认出了巧拙的那柄拂尘,只是事起匆忙,不得不慎重从事。想不到六年前与巧拙一别,言犹在耳,却已是天人永诀……”言罢不胜唏嘘。

杨霜儿大感兴趣:“杜伯伯你是说巧拙大师竟可以预知几年后的事吗?”

杜四神情不置可否:“我虽对《天命宝典》一无所知,可其既为昊空门二大神功之一,当中的奥妙精微之处远非他人所能想像,或许其中的奇功妙术便可达此境地。”

杨霜儿不解道:“天命难测,真要洞悉天机又是谈何容易?”

“不然。”杜四执意道:“巧拙一生穷究玄机,其行事自难为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测度。”

许漠洋这才略微有些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难怪沙漠边缘会有这么一家奇怪的酒店。杜四为友承诺在此荒漠孤岭中独守六年,闲暇时想必就只有以刀刻枝,聊以解闷,不由对身边这位貌似凶恶实则善良守信的老人肃然起敬。

杨霜儿又问道:“巧拙大师可对杜伯伯说过如果等到了他派来的人要怎么做吗?”

杜四默然摇头:“当日与巧拙匆匆一见,他说还有些事尚要好好想清楚后再做决断。”转眼望向许漠洋:“许小兄可将自己知道的情形说出来,大家一并参详。”

许漠洋便将巧拙七年前如何结识自己,并嘱咐他冬归城破后上山来见,如何与明将军说那些针锋相对又让人似懂非懂的言语,如何望了一眼后再以拂尘传功,自己如何有了那些奇怪的想法,最后巧拙又如何从明将军大兵伏伺下将自己掷出重围,并传音让他来笑望山庄找兵甲传人。

起初他说起那一眼的感觉时尚觉得有些恍惚,后来便越说越快,似乎那些巧拙的记忆全都是真实发生在自己生命中的一切……

许漠洋越说越是心惊,隐隐觉得巧拙似乎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正如他早早知道冬归城将被攻破,所以自己见到他时正在默运玄功,仿佛提前就做好了准备,要看那惊天动地的一眼,再为自己传功通脉。可又想不通巧拙如果真能预知未来,甚至预知自己的生死,为何又不提早避祸……

杜四听到许漠洋说道经巧拙那一眼时心神中的种种幻觉,长啸一声,别有深意地瞧着许漠洋:“许小兄福缘巧合下有此奇遇,定要好好利用,日后必有可为!”

待听到许漠洋说起巧拙点出六年前的四月初七是将军最不利的时辰,杜四眉头略微一皱,喃喃道:“莫不是因为此六年前巧拙便来找我么?”而许漠洋想到那柄拂尘中的那幅卷帛,那张满布杀气样式奇特的弓,心神至静至极,突然便有所悟:“我知道了,正是六年前的四月初七,巧拙大师画下了那把弓!”

杨霜儿也是一脸茫然:“我父亲说他四年前与一个神交已久的道人缔下一约,要在今年四月前派一精通我无双城武功的人赶到此处的笑望山庄,现在想来那个道人应该就是巧拙大师,难道他四年前就知道现在的这些变故么?难道今年的四月初七又会发生什么事吗?”

三人不由都沉默了一阵,心中惊惧莫名,却又各有所思。

杨霜儿问道:“杜伯伯你可知道笑望山庄是在何处吗?”

杜四道:“朝北再往前去十余里便是隔云山脉,入山处名为幽冥谷,过了幽冥谷十余里是渡劫谷,笑望山庄便在渡劫谷中的诸神峰上。”

许漠洋奇道:“为何我从未听说过笑望山庄之名?”

杜四道:“渡劫谷内全是奇花异草,猛兽毒虫,据说还有种能杀人的树,凶险重重,是以方有过谷如渡劫之语。因此笑望山庄一向人迹罕至,其名亦绝少有人知道。”

杨霜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着嘴唇问:“那笑望山庄可有什么人吗?”

杜四脸现异色:“笑望山庄中似是某国流亡的贵族,上上下下有数百人,庄丁亦都是训练有素,战力极强。其庄主容笑风虽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却实是武功惊人,有不俗艺业,其自创的四笑神功少现江湖,却的确是僻蹊径而极有成就的奇功。”

许漠洋忍不住问道:“笑望山庄既然如此隐蔽,杜前辈如何知道这么清楚呢?”

杜四声音略转低哑,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掌,像是想到了从前的往事,然后将右掌缓缓递与二人面前:“数年前因为一件事情我曾专门去过笑望山庄,还与容笑风对了一掌,你们看!”

许漠洋与杨霜儿朝那双骨节纠结的大掌上看去,却见掌心中赫然有一道奇特的纹路,横穿掌中,左右纹路尽处弯曲上扬,就仿如是一张笑脸,诡异莫名。

“这是什么?”杨霜儿忍不住惊叫。

杜四淡然一笑:“容笑风的武功应该是传于昔年蒙古察远大国师,以意驳力,以念为动,远非中原武林的路数。我与之对了一掌后,掌心便莫名地出现了这一道笑纹。”

许漠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前辈若是与容笑风有过节,我们此去笑望山庄……”

杜四傲然笑道:“容笑风虽为外族,却也是极通情理之人,当年之争执亦是由于事出有因。何况那一掌二人谁也未能讨得便宜,算来我与他不但不能算对头,反而有种相惜的感觉。武学之道浩如烟海,要能找一个与自己不分伯仲的人试招,也是一种极有益处的修行,相信我与他都从那一掌中得到了不少好处。”

许漠洋听在耳中,心中大有感触。杜四虽是隐居边陲几年,但无论武功、智慧与见地都是难得一见,言语不多却每每发人深省。

杨霜儿终忍不住问道:“我们就这样直接去笑望山庄吗?杜伯伯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渡劫谷中还有杀人的树?”言罢拍拍胸口,原来刚才她一直在耽心这个问题。

许漠洋笑道:“杨姑娘家学渊源,连齐追城那样的恶人都不怕,竟然会怕一棵树?说出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嘻嘻。”杨霜儿吐吐舌头:“父亲只教我如何用武功打坏人,却真不知道怎么对一棵树下手,你有本事去找出大树的穴道么?”一句话说得许漠洋啼笑皆非。杨霜儿年轻心性,初见许漠洋尚稍矜持,混熟了也敢开他玩笑了。

杜四却是眼望前方在蒙蒙夜色中隐约可见山脉起伏的轮廓,脸上露出一丝凝重:“隔云山脉地势独特,两峰笔直有若刀削斧劈,从侧面是绝无可能攀登上去。是以如果要去渡劫谷的笑望山庄,必须从谷中穿过。先不论渡劫谷,单是进入隔云山脉的第一关幽冥谷我们便避无可避。”

许漠洋察颜观色,见到杜四神情有异,问道:“幽冥谷中有什么?”

“此谷本来无名,现在名叫幽冥谷只不过因为多了一座坟墓……”

杨霜儿毕竟是女儿家,听到此处不免惊呼一声:“坟墓?什么人的坟墓?杜伯伯你莫吓我。”

“坟墓只有一座,上却有许多人名。”杜四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对杨霜儿一笑,解释道:“侄女莫怕,我们等到黎明时鬼气稍弱再前往幽冥谷。”

许漠洋本对杜四冒着被明将军追兵赶上的危险在此休息不解,此刻方知原委。听其语气,那幽冥谷中绝不仅止是一座坟墓那么简单,当下以目相询,待杜四的下文。

果听杜四缓缓续道:“墓中无棺,奇怪处便在那个墓碑上。”

“如何奇怪?”

“此墓确是独特,只葬生人不葬死人。”杜四语气凝重:“人若死了便从墓碑上除名。”

“都是些什么人?”

“那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一方强豪的名字,墓碑上越靠前的名字,越是不得了的人物。”杜四脸现异容:“你们倒不妨猜猜墓碑上写在第一位的人是谁?”

许漠洋与杨霜儿对望一眼,同时叫道:“明将军?!”

杜四大笑:“不错,虽然许多人不屑明宗越的所作所为,但无论谁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人物。”他顿了顿,又是轻轻一叹:“一个让你不得不怕也不得不佩服的人物!”

休息了二个时辰,三人重又上路,再行十余里,终于走出了这片沙漠,前方便是隔云山脉。

隔云山脉为二山并行,中间有一道长长的峡谷,峡谷中终日烟云漫绕,却被两山隔绝于谷内,所以得名为隔云。而峡谷的入口处便是让杜四这样的老江湖也谈之色变的幽冥谷。

才进入幽冥谷中,许漠洋蓦然便有一种诡异的感受。

幽冥谷位于隔云山脉的入口,一踏入谷内,便已有弥漫的雾气萦绕左右,竟然还长有许多不知名的树木,与外界一片茫茫的黄沙相较,更是显得别有洞天。

已至黎明,映着高悬的月色清辉,谷内景致于氤氲气雾中忽隐忽现,错落有致。

这里有假山,有长廊,甚至还有一道拱形石桥,桥下虽是无水,却以绿草为垫,沟壑为渠。奇岩异石,数之不尽,与周围陡立的峰峦相映成趣,就算是冬归内宫中怕也无有如此风雅的情调。

杜四喃喃道:“我三年前来此处只有一座坟墓,现在却已多了这许多的景物!”

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也不知道这一切荒山野谷中的景致是何人所造。虽是在一派安详宁和的曙色中,却似有种森森鬼气。饶是杜四曾来过此地,此刻旧景已非,心头亦是一片恍惚。许漠洋与杨霜儿更是紧张,杨霜儿一只手不由自主地牢牢抓住杜四的衣襟。

三人踏上石桥,石桥直通到一间白色的小亭子前,就着微明的天色,亭上的大字陡然映入眼睑——“天地不仁”!

亭子内没有桌椅几凳,赫然便是一座青黑色的坟墓。亭檐下居然还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就着晨风摇晃,更是凭添一份神秘与诡异的气氛。

坟墓为无数青色的大石所砌成,石质古朴,色泽雅淡,墓前立着一块四尺见方的大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蝇头小字。

那墓碑上的字想必是高人所刻,银钩铁划,入碑极深,纵是三人离墓碑尚有十余丈远,许漠洋亦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墓碑顶端的三个大字——英雄冢!

其下尚密密麻麻地似是刻着许多蝇头小字。

哀伤突然就狂涌上许漠洋的心头,忽觉得便算是名垂青史啸傲天下的大英雄大人物,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一抔,化为泥尘。

许漠洋几十年来纵横塞外,以自己本来犷野粗豪的心性,何曾有过如此悲天悯人的感觉,此时先见了亭外那气吞千古的“天地不仁”,再看到“英雄冢”这三字,竟觉得万事皆空。所谓天地无常,人事在天,一饮一啄皆是定数,所有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许漠洋心中明白必是巧拙那一眼改变了自己的许多看法,偏偏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满面的凄伤,心头狂震,加上旧伤未愈,几乎便要张口吐出血来。

一旁的杨霜儿却在此时思想起了远在江南的父亲,此趟笑望山庄之行,自己实是偷偷逃出来的,路上遇见那个家门中最为洒脱不羁的林叔叔,仗着小孩心性,一路往塞北行来,游山玩水。此时方念及了这一离家父亲必是挂念万千,自己一向娇蛮惯了,不能孝敬双亲,徒惹父亲生气,也止不住地感怀起来。

许杨二人突然觉得心中一暖,先前的种种伤婉的念头忽又淡了下去。

原来是杜四左右手已分别搭上许漠洋与杨霜儿的肩膀,送入玄功助二人排除心魔。但见杜四心神守一,面色有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望着东天渐已化开夜色的一线曙光,一字一句地道:“流马河兵甲派传人杜四前来拜访幽冥谷!”空谷回音,更增诡秘。

而谷内依然是人影俱无,亦没有半分声响。

“呀!”从静谧的雾霭中忽然隐隐传来一记惊叫,三人寻声前去,走出数步,便看到了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

但见一个和尚双手舞动一把八尺余长的禅杖,从前方匆匆行来,禅杖舞动甚急,几乎在他身前化为一道黑色的光网。而那个和尚的上方,竟然凭空悬挂着什么东西。那东西全体纯白,一飘一晃的,紧紧蹑在和尚的头顶上,而那和尚似乎一无所知,只是一路奔跑,口中嗬嗬大叫,象是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鬼!”杨霜儿紧咬的唇中迸出一个字来,却把自己吓了一跳,慌忙住声。

“呛”得一声,许漠洋剑已出鞘,指向奔来的那个和尚,那和尚不是别人,正是明将军手下的千难头陀。

顷刻间千难已近至三人数丈外,却浑若不觉,仍是口中狂呼,拼命舞动了那重达数十斤的禅杖。

眼见千难越舞越缓,他头顶上那个纯白色的事物忽地飘然落下,与千难的禅杖撞了一记。只听得一声闷响,千难再度大喝一声,催动真元禅杖愈急,照这个势头下去只怕他再舞不了多久便会力竭而亡。

那一声闷响虽然轻微,许漠洋听在耳中却是怦然一震,便犹若听到一声山谷中的磬钟,动静悠长,心口间极不舒服,料想千难身处其中滋味更不好受。千难虽是他的死敌,但眼见这个武功高强的对头如此惊惶,更是力尽在即,心头也不免泛起一种同情。

那纯白色的事物轻飘飘地落在三人面前,竟然是一个身着宽大白衣的老人。但见他白眉白须,怕不是已有七八十岁,可面上却红润有光,嘻嘻而笑,加之个头矮小,不足五尺,神情间浑像一个不通事故的小孩子,最令人惊疑莫名的是那一头长长的白发,散披至膝,几乎罩住了全身,加上白衣宽大,就着晓风薄雾,在林间若隐若现,怪不得刚才三人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老人像是毫无机心般对三人露齿一笑:“这么早就来客人了。”然后大模大作背过身去面对千难,笑嘻嘻地道:“你这个和尚忒是顽固不化,我只不过要看看你的那个东西,就当什么宝贝一样,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呆和尚。”

千难乱发披肩,一脸惊恐。见到许漠洋等人,更是眼露绝望,却仍是不敢停下禅杖,像生怕那白发老人突然出手。

老人拍手笑道:“你当我真抢不下你的宝贝吗?我只不过见你这个风车舞得好玩,才陪你玩了这一会。现在我有客人来了,你且看我的手段……”

千难眼中惧意更甚,却仍是拚命舞杖,只是杖法已然散乱,只能护住胸腹头脸,再不似开始时能护住全身了。

许漠洋心头大奇,在冬归城破的乱战中他早见过了千难的狠勇,几个兄弟都是命丧他手。而此时那长发老人虽是比千难矮小得多,他却是象是怕极了这个一脸笑意仿似顽童的老人,想来刚才必是吃了大亏。

那长发老人话音刚落,竟箭般由地上斜飞而起,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刚刚淬过火的剑,乍看就似是一片蓦然泛起的青白色,端直撞在千难守得无懈可击的杖网上。其身法迅猛无比,每个动作却又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加上满头白发飞舞,就像是一只威猛的大鸟,看得三人目瞪口呆。

再度听得一声闷响,千难踉跄退出了足足有二十步,这才一跤坐倒在地,面上惨白:“咣当”一声,禅杖从手中落在地上,再也无力续战。

长发老人手上已多了一根管子一样的东西,细细把玩,许漠洋眼利,看那东西似是烟花火竹之类,只是制作精巧,远非平时所见。

杜四一脸凝重,眼望长发老人手中那管东西:“杜某携友借道而过,望老兄行个方便。”

那长发老人摇头晃脑地道:“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方便是没有的,你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突然又似想到了什么,眼望千难,一扬手中的那管东西,哈哈大笑:“你这和尚早早给我这东西不就得了,弄得现在走路都困难。”

千难眼见仇人许漠洋在前,偏偏自己已无动手之力,任人宰割,心中大急,想要闭目运功,却那能静下心来,一张嘴一口血终于喷了出来。

杨霜儿见千难的惨状心有不忍,对那长发老人道:“老伯伯你武功那么高,就不要再为难这个和尚了吧!”

“武功?你看出我的武功了!?”长发老人一愣,拍拍脑袋自言自语式的大叫:“这下糟了,我本已决心忘了我的武功,现在一不小心又在客人面前炫耀了本门绝学,看来掌门再不肯收我回门了。”他越叫越急,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杜四与许杨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这老人武功如此之高,偏偏行事完全像个小孩子一般,难道刚才他那惊天一击只是为了给别人炫耀么?实是让人捉摸不透。

长发老人边哭边对着千难道:“念着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为你求情的份上你就快滚吧,不过你要立下誓言,千万不要说是我伤了你!”

千难头陀似是怕极了长发老人,慌忙依言道:“老人家放心,我若是对一个人说起你身怀武技之事,便让我不得好死。”长发老人哈哈一笑,让开路来。

许漠洋剑指千难,心中豪情上涌:“你我虽是不共戴天,但此时你已无力再战,我也就放你一马,终有一日我必将杀你为我冬归战士复仇。”

千难也不答话,倒拖着禅杖蹒跚着退出谷外。

杨霜儿心细,听得千难的誓言不尽不实,却不忍为难他。待千难去远了,这才对长发老人笑道:“老爷爷你上当了,那和尚说不对一个人说起你会武功,但若是对二个人三个人说起,便不算破誓。”

长发老人一呆,大怒而起:“这个臭和尚竟敢骗我!待我去找他算帐,割了他舌头看他用什么说。”

杨霜儿忙道:“他定然躲了起来,沙漠那么大你找不到他了。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他被你吓坏了,定是不敢对人说的。再说你就算割了他的舌头,他还可以用手写给别人知道,你总不能整日守在他身边吧。”

长发老人一愣:“我真是不争气,忍了这许多年却又破了规定,日后掌门若是得知不但不准我重入门墙,还定要在‘老不更事’后再加上‘任性胡为’四字评语。”

三人听他如此评价自己,心中好笑,强自忍住。

长发老人越说越急,又是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捶胸顿足,比刚才更是痛烈数倍。

杨霜儿见老人哭得伤心,心中也忍不住要哭了一般,想到小时候逗爷爷开心的方法,上前拉拉他白胡子:“老爷爷不要哭了,我们不告诉别人你用了武功就是了。就算你掌门不信,我们也可以给你作证呀……”

“有了,我想出了一个好方法。”长发老人抬头看了三人一眼,又哈哈大笑起来:“只要我杀了你们几人,谁又能知道我用过武功?”他一边说一边拍手,似乎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好办法”拍手叫绝。

三人吓了一跳,见他不似作伪,急忙蓄势以待。此老虽是疯疯癫癫,武功却是毫不含糊,真要出手就算杜四与许杨二人联手也未必接得下。

那老人却又摇摇头,自语道:“不行不行,看你们三人也不像是英雄冢上刻下的人物,杀之岂不是有辱我物由心的威名?”

杨霜儿毕竟江湖经验尚浅。她从小家门渊源,所有的长辈纵是对她慈爱有加,却亦都是一派肃穆风范,何曾见过一个老人如物由心这般又是认真又是半开玩笑的有趣,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将起来。

物由心看杨霜儿脸上挂泪,笑貌如花,竟似呆了,喃喃念道:“我那小孙女当初也是被我逗得又哭又笑,亦是如你一般可爱!”言罢又是大哭起来:“我已有十余年没有见我的小蓉蓉了……”

杨霜儿见物由心真情流露,想到自己去世的爷爷,不免触景伤情,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口中犹自哽咽道:“爷爷不要哭了,你就当我是你的小蓉蓉好了……”

一时一老一少哭成一团,看得杜四与许漠洋直皱眉头。

良久后,物由心止住哭声,慈爱地看着杨霜儿:“小蓉蓉不要哭,爷爷给你一个好玩的东西。”说罢将那个从千难手中抢下的东西塞到了杨霜的手上。

杜四眼神何其敏锐,加之早就暗暗注意,此刻从物由心与杨霜儿的指掌交换的缝隙中已然看到那管事物上雕写的那个“八”字,心中大震,脱口叫道:“天女散花!”

物由心显是天生好奇,眼中泪痕尚未干,却仰头问道:“什么是天女散花?”浑忘了适才还发狠说要杀尽此地之人。

杜四从杨霜儿手上接过那管烟花,细细磨触其中雕刻的花纹与字迹,一字一句道:“你们可知道在京师最难惹的人是谁吗?”

杨霜儿抢着道:“京师中最难惹的人当然应该是皇上!”

杜四缓缓摇头:“不然,皇上深居宫庭,日理万机,许多事情闹得再大他也未必知道。”

“那还能是谁?”这下连许漠洋也忍不住好奇心了。

“你们可听过‘一个将军,半个总管,三个掌门,四个公子,天花乍现,八方名动’这句话么?”

杨霜儿道奇道:“一个将军!莫不是那当朝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将军。”

物由心亦像完全忘了刚才的所为:“明将军?!是不是就是我英雄冢上排名第一的明宗越?”

杜四缓缓点头:“不错,这一个将军指得正是明将军。”

杨霜儿得传家学,自是对武林间的名人知道不少,当下亦问道:“这半个总管可是将军府的水知寒水大总管么?”

杜四长叹:“水知寒虽是将军府的总管,威势上似乎略逊一筹,但以其缜密之思虑和一身天下驰名的寒浸掌,谁人不惧?只是水知寒深忌自己功高震主,怕折了明将军的气势,才一意以‘半’个自居……”

许漠洋对中原武林的事也略有所闻:“三个掌门大概就是京师关睢、黍离、蒹葭三大派的掌门了。”

杜四点点头:“神留门为京师最古老的门派,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唐初玄武门之变时神留门三个长老各自支持李渊的三个儿子,这才引起了神留门的分裂。但神留门经年之积威,纵是一分为三也是无人敢撄其锋。”

物由心显是久住偏远之地,听得津津有味:“那三个掌门都是些什么人,可也是刻在英雄冢上的人物吗?”

“关睢门主洪修罗身为刑部总管,掌管天下刑罚追捕之事,权势极大。黍离门主管平更是贵为太子御师,可最令我等草莽之辈折服的却还是那蒹葭门主骆清幽……”

杨霜儿虽是从父亲那里耳濡目染,却显然知道的并不详细:“骆清幽这名字如此好听,可是女子吗?”

“不错,骆清幽虽是身为女子,亦无官衔,却是文冠天下,艺名远播,是所有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科举之日更是常常行主监之职,凡是考取了功名有个一官半职的谁人不对其尊敬有加。”

物由心大不以为然:“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本领?”

杨霜儿适才与物由心同哭一场,心理上早已将这个顽童式的老人当作亲人般亲近,不依撒娇道:“谁说女孩子就没有本领了?”

物由心哈哈大笑:“我的小蓉蓉当然与其它女孩子不同了。”心里竟像就是以为杨霜儿是自己久未见面的小孙女了。

许漠洋见这一老一少打趣,不由莞尔,连忙继续询问杜四:“四个公子我只知道二个人,一个应该是和将军唱对台的魏公子,一个可是被称为江湖第一美男子的简公子吗?”

杜四微微一笑:“魏公子出身草莽,却几乎以一己之力平息了北城王之乱,才被御封为太平公子(魏公子故事详见将军系列之《破浪锥》),就凭他敢与明将军叫板,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而简公子则是师出名门,自幼熟读万卷书,彬彬知礼,加上人若玉树临风,翩跹雅致,听说不光是京师女子,就连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落花宫宫主赵星霜都对其青眼有加,谁人敢惹?”

物由心望着杨霜儿大笑:“待我那天把这个简公子捉来当我小蓉蓉的夫婿……”

杨霜儿大窘,不依不饶,几人又是笑做一团,不知不觉中又亲近了许多。

许漠洋却是心念杜四的话,继续问道:“不知还有两个公子是什么人?”

杜四清吟道:“乱云低薄暮,微雨洗清秋。那第三个公子便是号称武林第一院、梳玉湖清秋院的乱云公子,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但就凭当今太子与其平辈论交,连明将军也要逊让三分的威势已是无人不惧了。”

物由心冷笑:“武林第一院!”

杜四知道物由心虽是年龄一大把,却是小孩的好胜心境,笑着解释道:“那亦只是江湖人士为显示对其上一代院主‘雨化清秋’郭雨阳的尊敬。郭雨阳当年与华山无语大师一同为民请命,不惜开罪当时朝中权势最大的丞相刘远,请皇上收回采纳江浙三千民女的成命,皇上雷霆震怒下,几乎将清秋院满门抄斩……”

物由心大骂:“这个皇帝老儿真不是东西!”

许漠洋大有同感,拍掌称快。

杜四继续道:“不过最后一位公子却的确是以武功成名了,那便是号称‘一览众山小’的凌霄公子何其狂!此人平日独来独往,为人极有狂气,先有不少人看不惯他的骄狂,可自从他五十招内击败江西‘雷厉风行’历风行后再也无人敢惹,虽是声名不著,却当真有真材实学。”

物由心身体一震:“何其狂在我英雄冢上排名第四,仅次于明将军、虫大师与雪纷飞之下,应该是个人物。”

那虫大师被誉为白道第一杀手,将贪官之名悬名五味崖,以三月为期杀之,从不虚发。(可参见将军系列之《窃魂影》),而雪纷飞则是邪派六大绝顶高手之一,此六人分别是明将军、水知寒、江西鬼都枉死城历轻笙、川中擒天堡堡主龙判官、南风风念钟和北雪雪纷飞六人,虽是称为邪派六大高手,却是各有出人意表的言行,亦难都统归于邪魔歪道一类。明将军从来都被当做天下第一高手,而雪纷飞之所以声名显著,只是因为那是他曾于千招比斗后胜过川西龙判官半招,这亦是六大高手中唯一的一次对决。

要知高手到了一定的层次,想寸进都是极为困难,而与同级别的对手过招无疑是相互促进的最好手段,而雪纷飞击败龙判官,对自身的武学修为无疑是一份巨大的宝贵经验。是以北雪雪纷飞虽地处长白山远寒之处,但在江湖上的声势却相当不弱。

而这个号称“一览众山小”的凌霄公子何其狂竟然只排在此三人之下,虽然只是物由心一人之语,但听其语气那应该是他门中长老对江湖人物的排定座次,纵观物由心的武功,就算是随口之言,谁人又敢小视?

杨霜儿喃喃道:“何其狂?!这名字好狂。”

杜四一脸凛然:“不过江湖之大,能者辈出,正如物兄的英雄冢中肯定是没有把自己门内的人物排进去吧!否则何其狂能排到第几也是未知之数。”

物由心哈哈大笑,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在此荒山野岭中孤来独往,嘻笑人间,喜怒由心,却也是寂寞。今天碰上这几个人竟然这么合自己的脾气,大是不易。拍拍杜四的肩膀,再对许漠洋与杨霜儿挤挤眼睛,一派天真状。映着满头飘舞的白发,逗得三人亦是哈哈大笑。

许漠洋追问杜四:“那个‘天花乍现,八方名动’又是什么?可是形容这几个人名动四方吗?”

杜四正容道:“八方名动不是一个形容,而是人!”

杨霜儿还在嘴里念叨着何其狂的名字,闻言下意识接道:“哦,这个人好厉害,又是谁呢?”

杜四道:“不是一个人,是八个人。”

许漠洋吃惊道:“八个?怎么我一个也没有听说过?”

杜四淡然一笑:“这八个人都是亲自给皇帝办事的人,普通闲杂人等如何能知,不过只要说起其中一个人却曾是在江湖上搅起一番风雨的人物。”

物由心听得大嘴半张,呆呆地问:“哦,你说的是谁?”

杜四盯着杨霜儿,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缓缓道:“暗器王。”

物由心一拍大腿:“你可是说八年前在洞庭湖宁芷宫以一人之力破了江湖十七名暗器高手,被江湖人尊称为暗器王的林青么?”杨霜儿笑嘻嘻地对物由心竖起大姆指。

“除了他还能有谁?”杜四颌首微笑:“其时林青年仅弱冠,却一战成名,被江湖中人誉为暗器之王!”

许漠洋见杜四与杨霜儿笑得古怪,也无暇细想:“另外七个又是什么名动江湖的人物?”

“为了给皇上办事方便,八方名动平日从不显山露水。‘良辰美景,清风明月,林青水秀,黑山白石’——是为八方名动,而就连八方名动中唯一声名在外的林青亦只排名第五,你说这几个人好惹吗?”

杨霜儿吐吐舌头:“怎么京师会出来这么多高手?”

杜四道:“江湖人打打杀杀,至死方已。但凡有些报负的人都来京师重地妄想赢得一份功名,在京师自然人才众多。”

杨霜儿想想又问道:“可是这些人想来都是桀骜不驯的人物,皇上人在深宫,又如何使得动他们?”

“你说得有理。”杜四赞许地看了杨霜儿一眼,笑道:“所以才有了天花乍现之说?”

杨霜儿奇道:“这又是什么?”

杜四道:“那是由京城流星堂御制的一支烟花,名为天女散花,只要放上了天,烟花弥漫中,这八个人就到了。”

杨霜儿笑道:“哈,我要有这么一支天女散花就好了。连皇上的人都请得动。”

杜四微微一笑,眼望杨霜儿的手上,一字一句地道:“你已经有了!”

原来,物由心从千难手上抢下的那管烟花正是号命八方名动的天女散花!

也是合该千难倒霉,他奉明将军之命来幽冥谷接应,却先碰上物由心。物由心小孩心性非要看看他手上是什么东西,千难如何肯给,可物由心武功太强,从头到尾都没有给他放烟花的机会便抢了下来。

诸人这才知道为何会引出杜四这一番惊天动地的话,不由都看着杨霜儿手上那管精致的烟花。

杜四神情凝重:“天女散花一并只有二十四支,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物由心忽忆起一事,问杜四道:“你且说说这名动八方中还有什么人?我前几天倒真是见了二个奇怪的人。”大家都在想物由心只怕见了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奇怪,却也不敢说出口来。

杜四道:“这八个人除了惊人的武功外还各有成名绝技,比如追捕王梁辰精通追踪之术,泼墨王美景却是一手好画技,登萍王顾清风顾名思义自是轻功绝顶,妙手王关明月则是神偷之术宇内无双,暗器王林青自不必说,而琴瑟王水秀虽是八方名动中唯一女子,却是仙曲妙韵艺播京师……”

物由心大是紧张:“可有什么精通机关土木学的人吗?”

杜四奇怪地看了物由心一眼:“你说得必是机关王白石,此人对天下机关无一不精,任何暗道隐路以及锁扣之类到了他的手上,全然无用。此人与精通拷问术的牢狱王黑山一向形影不离,你若是只见到了一个人想必不会是他!”

物由心大叫一声:“惨了惨了,这下我坟墓中的那些宝贝岂不是全都没有了?”当下一个箭步朝那刻有英雄冢字样的坟墓奔去。

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跟着物由心往那奔去,才走了几步,便听得坟墓中咯咯作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壁而出。

杨霜儿一声惊呼,就是许漠洋也止不住头皮发麻。

物由心蓦然站住,刹那间这个个头并不高大的老人神情威猛无比,一头白发迎着晨风飞扬而起,就好似在空中出现了一道白色的绸缎……

杨霜儿眼望着坟墓门在咯咯的石块磨擦声中缓缓开启,再看着物由心那一头飘舞的白发,脑中忽想起自幼熟读的诗书,不由自主念道:“白发三千丈!”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正是诗仙李白那被吟诵千古的名句。

那一刹,听到杨霜儿吟到这一句,许漠洋心间猛一恍惚,突有所动,为了巧拙的遗命,他们往笑望山庄的这一路来——真不知还要经过多少磨难?路还有多长?愁还有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