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六 碎片

【一】

南乔和时樾的婚礼,是小树上台送的戒指。

当南乔看到一岁多的小树笨拙地捧着小盒子,在郑昊小心的卫护下蹒跚地爬上台时,被时樾握着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看向时樾,时樾冲她微微一笑。

小树站定在他俩面前,时樾和南乔蹲下来。小树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你会永远和妈妈在一起吗?”

小树还这么小,这么一句话对他来说很长了,分成几小段,换了几口气才说完。

时樾看着小树那样一本正经的表情、和他相似到不行的眉毛眼睛,笑得都要溢出来:

“爸爸会永远和妈妈在一起,爱她,保护她,照顾她,尊重她,和她一起看着小树长大。”

小树又看向南乔:“妈妈,你爱爸爸吗?”

南乔看了时樾一眼,只见时樾眼中满满的期待和笑意,还有一丝丝的得意。

——小树来问,你能不回答吗?

南乔淡淡一笑,然后对小树点了点头。

时樾:“……”

外人自然看不出夫妻之间的小小斗法,时樾却很想给南乔来上一口。

随后就是宣读誓词、交换戒指。在两人错身的一瞬间,南乔在他耳边,轻轻道:

“我爱你。”

她说得如此的轻快而自然,充满了愉悦,时樾一瞬间竟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惊喜是接下来的亲吻最好的催化剂。时樾的吻来得深刻而急切,带着席卷一切的热潮。

南乔望着他的明利而炽烈的眼睛,第一反应是,哦,或许小叶子要提前到来了。

【二】

婚礼前夕,南乔回到德国的母校参加一次学术会议。会议结束后,南乔和她的导师、还有过去的一些同学——如今也是这个领域的专家——边讨论着一些业内的最新进展边走了出来。

时樾掐着她的时间刚飞抵德国,在会场外面等她。因为是片场结束一个项目后立即长途赶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黑色的短袖T恤,露出肌肉坚实肌理分明的胳膊;深色工装裤配着军靴,显得一双腿愈发的长而矫健。这一身的气势简直剽悍到不能更剽悍了,在这个学术气息浓厚的环境中便显得格外扎眼。

南乔的导师有一副白花花的大胡子,睿智又优雅,是典型的学者风范。他没见过时樾,看到杵在会场外面盯着他们的时樾时还惊讶了一下。不光是导师,其他人看到时樾也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时樾稍稍考虑了一下,他没想到南乔的事情还没完。这身打扮确实不适合正式会见她的导师和同行,正想着要不要先回避一下,南乔已经走了过来。

“Marius,这就是我的丈夫,时樾。”她挽住他的手,向她的导师Marius教授介绍。

时樾惊讶地看了南乔一眼。

是的,他惊讶,不仅仅是因为南乔如此大方自然地介绍了如此格格不入的他,更是因为——

她说的是中文。

她身边的助理将中文翻译成德语,说给了Marius他们听。

Marius教授眉毛一挑,非常有风度笑了起来,向时樾伸出手,说了一串德语。

时樾和Marius握手,听见旁边的助理翻译说:

“你好。南乔很早就提起过你,说你品格非常优秀,长得也很英俊。我本想能让她用‘独一无二’来形容的,是怎样的人,今天见到,终于有点明白了!”

回到宾馆,时樾一个反身就把南乔压在了门板上。手指划着她的长发,悠悠地问:“我在你心中,评价这么高?”

南乔面无表情道:“你教我说的。”

时樾眯起了一双敏锐又深邃的眼睛,锋利地打量着她。

南乔指的是决定要办婚礼的那晚上,他逼着她去炫夫的玩笑话。

但她和Marius提起他,会是这么晚吗?估摸着在TED她公开表白的那次就说了。

他的女人,总是这么的心口不一。

他低笑起来,拿着她的手按在她的胸口,“摸着你的良心……”

——说真话么?

当然不。南乔已经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三】

那一天的天气并不是很好,灰蒙蒙的,中度污染,PM2.5数值190。

她低头看着手机上的这个数值,很熟悉。这是时樾的身高。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十年前的那一天,她也是坐在这里,这家低调不起眼的私家咖啡馆里,等那个年轻的男人出现。但印象中,那时候北京的空气还是很好。天是蓝色的,阳光也很透彻。

她穿着一身驼色的套装,和平时的装束相比有些单调,但依旧是Chanel的牌子。茶色的墨镜遮去了大半张脸,身边放着一个旅行箱,小袋子里放着护照夹。

透过玻璃,她看见几百米开外的那栋灰色建筑前面,已经有一群戴帽子的男人在等着。

她认识他们——每一个。

她和他们想要见的是同一个人。

她的茶匙缓缓划过咖啡上精致完美的拉花,破碎,搅乱。

那群男人骚动起来。

等待的人出来了。

她缓缓抬起了眼。

十年前和十年后的场景在此时重叠。

她仿佛还能清楚地看见那个年轻的男人,接过一张这个咖啡厅的地址卡片,便匆匆往她这边走来。很快,就在她对面坐下,一双眼中有虎气、有戾气,也有浑不在乎的混账气。

那时候的时樾,是比现在还要张扬的俊厉夺人,只不过是浮着的,整个人还没有沉下来。

但她那时候就是喜欢他那样蓬勃的朝气,干脆、利落,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焕发着鲜活的气息。

她把一份合同推到了他面前,没有说话,矜重而傲慢地看着他。

他看完了。眉心微动,凛着的,一言不发。

她说:“给你一天的时间,慢慢考虑。我不和你谈感情,这就是生意。你要是心里头觉得过不去呢,我可以教你换个角度来看——也不过就是谈了个女朋友,只不过这女朋友脾气大点,要你事事都顺着她,你觉得呢?”

她说:“你要是想通了呢,就明晚带着签好字的合同来找我。你去过的,空中走廊。那座大厦,随时都向你敞开。”

那时的她胸有成竹,时樾的一切都在她的了解与掌控之中。

无论他做抉择的过程有多煎熬,他最终也会去往她那里。

她很清楚。

那时的时樾,没有方向。他的方向,只能是她给予的。

十年的距离在这同一个空间中被压缩,她的眼前光影变幻,乌飞兔走人去车往。这一个十年她成就煊赫,万丈高楼平地而起,财富如水滚滚而入,地位、声望、崇拜……她应有尽有,全在掌控。但在每一帧的画面中,她都看得到时樾的影子。每一扇门她闯进去,都是时樾凉热分明的眼睛,似放纵实冷漠的表情。

他在成熟,他在沉淀,他在蜕变。那数年的时光中,偶尔也会有褪去虚伪面孔的温润时刻。她应酬归来一身狼藉,高烧不起,在一旁照顾她的也只有他;她事业受挫暴躁不堪时,便会去找他发泄,发泄完了就只剩了消极低沉,陪着她坐在海景房的地毯上、沉默抽烟听着浪涛之声直到天明的,也还是只有他。

都是他。

这十年她的年轮中最苍白脆弱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烙印。她是女人,天性中会去寻找爱的女人。动心的时刻无数,然而她总害怕他会成长为他那两个前夫一般的老练而薄情的男人。所以她有意无意地折磨他,每每对他示弱博得他的同情和照顾之后,便要无情地给他重重一击——她要让他始终保持清醒,让他悬在半空,承认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她很清楚地记得,那一次高烧中,他给她做过一次饭,也就仅仅那一次。是他的家乡菜,她印象深刻。但她当时吃着他做的菜,明明觉得好吃,却要刻薄地讽刺:这种手艺、这种乡下野菜,也好意思拿来讨好她。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给她做过家乡菜。即便在她威逼之下,他也不过随便烧几个菜应付。

他早些年的心思是单纯的,对她还怀有一线底线善良的相信。但她知道,在那一次之后,这本能上的一种相信,也被她摧毁得一干二净。她心里头有些痛,但她强硬地选择无视。

时光又飞快地向前移动,她放他走了,但她并不担心。那时候的时樾是一只黑暗中的鹰,飞得很高,却依旧不知道方向。他飞来飞去,飞不出她的手掌心。

但在他三十二岁生日那晚,他扔下那张门卡和钥匙,坚定地走向了另外一个女人。

她那时候知道,时樾看见方向了。他终于发现他眼前的黑暗,并不是因为身处一个没有光明的世界,而是被蒙上了一层遮眼布。

他把她蒙上去的那一块布给扯下来了。

时间一晃,恍然又回到现在。

那一群光着头的爷们儿,拥着那一个人走了。那个人离开之前,左顾右盼,似乎希望见到一个人。但那期许,始终不曾落到她这里。

她的目光固执地抬起,落到天边被大风扬起的一个塑料袋上。

当塑料袋落下时,那个人终于离开了视野。

最后一眼,亦不过如此。

她起身,抽出了旅行箱的拉杆。桌上的咖啡一口未动,只是拉花已经凋零。

她斜开眼,看见楼底下二女一男走了出来。那个穿白衬衣牛仔裤的女人脸上依旧是那样淡漠,和那一回见到的一模一样。

他们离开了。

她“呵呵”地笑了一下。昂起头,傲然地走了出去。

楼底下,有事先预约的司机在等她。

“女士,请问是去T3航站楼吗?”

“是的。国际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