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补天剩余石、通灵宝玉、贾宝玉是三位一体吗?

先来看一道测试题。请把左边的天界存在,和右边人间的人物或事物,用连线显示其相关性。换句话说,就是请您判断一下,天界的存在,下凡到人间后,分别变成了什么:

分歧最大的,可能就是第一项与第二项的连法。这牵扯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女娲炼出来无才补天被弃置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的那块石头,究竟是不是下凡后变成了贾宝玉?

如果参加测试的朋友看的是1982年以前的通行本,那么,他一定会对这个问题做出肯定的回答。从乾隆时期的程乙本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通行本,都给读者这样的印象。但这是完全违背曹雪芹的原笔原意的。1982年红学所的校注本,总算把甲戌本里独有的四百二十九个字补入,大体上纠正了那以前的通行本的一大错谬。周汝昌先生汇集各种古本的精校本,就把与其相关的文字梳理得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曹雪芹在第一回里,设置了笼罩全局的神话前提,这些神话内容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一是女娲补天,炼出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补天后剩下了一块,这块石头被弃置在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块石头很痛苦。但是有一天来了一僧一道,就坐在它旁边聊天。注意这一僧一道在天界的形象是气骨不凡、丰神迥异,后面写他们下凡到人间活动,就呈现出假象,一个变成癞头,一个变成跛足。一僧一道说到人间红尘中的荣华富贵,引动出了石头的凡心,就恳求他们将它带到人间去经历一番。为了使那么大的一块巨石方便夹带,那和尚就大展幻术,将它变成扇坠般大小——扇坠就是扇子(折扇或团扇)尾柄上,用丝绦系在那里的,穿了孔的坠子,一般用玉石、翡翠、珊瑚等制作,既是装饰品,也可以增加扇子底部的稳定性,便于煽风。巨石变小了,小得可以托于掌上。和尚说,为了让它下凡后让人见了知道是个奇妙的东西,还要在上面镌上字迹。后来写到甄士隐白日做梦,梦里遇到一僧一道,他有缘看到了那个即将下凡、被僧道二仙称为“蠢物”的东西:“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看了古本里这些文字,我们就很清楚了,女娲补天剩余石,下凡后并不是贾宝玉,而是贾宝玉落生的时候衔在嘴里的那块“五彩晶莹的美玉”(第二回冷子兴告诉贾雨村)。到第八回,作者通过薛宝钗的眼光,把通灵宝玉描写得更加详细,形容它“大如雀卵”——麻雀蛋那么大的体积,衔在一个胖大婴儿嘴里,是说得通的——把那上面镌的字,也绘图交代得一清二楚。这块石头在人间经历了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之后,又回到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恢复成巨石。一位天界的空空道人(并非一僧一道里的那个道士,在前八十回里也没有在人间出现,上面的连线题左边虽然列出,却无法与右边任何一项勾连)发现它时,上面就已经写满了字,“字迹分明,编述历历”,于是,空空道人与石头对话一番后,就把那《石头记》抄录下来,传播到人间。

过去的通行本把女娲补天剩余石、贾宝玉和通灵宝玉混为一谈,“三位一体”了。程伟元和高鹗弄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他们续八十回后,何必改前八十回呢?改如果只是删,或调换一些字词,也还不算狠,问题的严重在于,他们还要往上妄加。第一回古本里说女娲补天石“灵性已通”,意味着他能够跟一僧一道对话,并能产生下凡的冲动,但他真要下凡,还得靠二仙帮助。他是在仙僧大展幻术的情况下,才变化为一个扇坠般大的通灵宝玉的,可是,程、高却在“灵性已通”后面妄加了“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八个字,又没有了现在我们从周汇本里可以看到的那些内容,细心的读者就会感到逻辑上的混乱:那石头自己可以变小又来去自由,它自己飞降人间不就结了,又何劳二仙帮忙呢?程、高真是大错。细读古本就可以理解,曹雪芹的设计,是把贾宝玉和通灵宝玉区别开的,而且让通灵宝玉作为人间风云浮沉的观察者、感受者,并且表示它回到天界恢复巨石形态后上面就出现了一部《石头记》。别的意义且不论,起码从叙述方略上,就可以一、二、三人称并用,全书大体上是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但有时候“石头”(通灵宝玉)自己会发出感叹,有时候又会以跟“列位看官”(读者)交谈的方式切入,使全书的语言呈现为“回环立体声”,比那种从头到尾单以一种人称叙述的文本,生动了不知多少倍。神话设计的第二部分内容,就是营造了一个太虚幻境。主管太虚幻境的女神是警幻仙姑,这位仙姑在天界“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第五回正式交代),简单来说,就是一位爱情女神。第一回甄士隐在梦里遇见一僧一道,二位仙人正要去找警幻仙姑,找她做什么?通行本给读者的印象,是让警幻仙姑安排他们带去的石头下凡成为贾宝玉,而古本写得很清楚,不是这样的。他们去找警幻仙姑,是因为知道她又要安排一批“情种”落生人间,就是又要播撒一批生命的种子,有男有女,让他们去人间体验爱情的痛苦和甜蜜,所以要求警幻仙姑把变化为扇坠大小的石头“夹带”到人间去。注意,“夹带”两个字说得很清楚,而且后面也交代得很明白,贾宝玉落生时,嘴里就夹带了一样东西,跟他一起来到人间,那就是通灵宝玉,也就是天界的那块女娲补天剩余石。通灵宝玉来到人间的时刻既然与贾宝玉一样,那么,它暂别天界有多久,也就意味着贾宝玉到了多少岁。书里后面有这样的文字,到了那一回我会再提醒大家注意。另外,还请大家注意,一僧一道在天界的真面目很美好,到了人间却呈现出丑陋肮脏的幻象,而石头在天界是个被遗弃的蠢物,到了人间却呈现出莹洁美丽的幻象,我觉得作者这样设计,里面有深义可寻。您是否能跟同好者讨论一下,把心得在互联网上公布出来?神话的第三部分内容,通过甄士隐梦遇僧道二仙听二位对话讲述了出来。除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以及太虚幻境,还有一处仙界,就是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有一棵美丽的绛珠仙草,那边还有一座赤瑕宫,里面住着一位神瑛侍者。神瑛侍者每天用甘露去灌溉绛珠仙草,使得仙草一直活着。神瑛侍者向往人间,到警幻仙姑那里报名备案,准备下凡;绛珠仙草听了,就也跟随下凡。她的想法,就是下凡后把一生的眼泪献给下凡后的神瑛侍者,还他的灌溉之恩。我们都知道,他们两位下凡后,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女娲补天是流传久远的神话,不算稀奇;天上有爱神,这也还不是很奇特的想象;但是仙草下凡还泪以报灌溉之恩的艺术想象,是非常具有独创性的,也是优美之至的。

在甲戌本独有的四百二十九个字里,有着非常重要的内容。特别是二位仙人的这几句话:“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有的读者可能有疑问:应该是“好事多磨”吧?这不是印错了,也不是古本里写错了,是曹雪芹故意这样写的。这段话和十三回里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当中的预言,是前后照应的,“所谓好事里头,往往潜伏着魔鬼”,这是作者想表达的一种政治社会观念。

第一回从第一句话到“按那石上书云”一句之前,实际是全书的楔子。楔子原指木匠的一种工具,在小说文本里就是叙述的切入点,在这段文字快结束前,脂砚斋在曹雪芹名字出现后有一条批语说:“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后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弊(蔽)了去,方是巨眼。”这条批语至关重要,再次申明了《红楼梦》的著作权,也指点读者了解此书“烟云模糊”的文本特色,体味那“模糊近真”的高妙艺术。从第一回起,曹雪芹就大量使用了谐音寓意(以假出真)的艺术手法,下面我列出这一回中具有这一特点的词语,请读者自己填写:

甄士隐( ) 甄英莲( )

贾雨村( ) 霍 启( )

娇 杏( ) 青埂峰( )

十里街( ) 仁清巷( )

胡 州( ) 大如州( )

填起来当然不难,但也有可以讨论的。贾雨村过去多解释为谐“假语村言”的意思,“村言”就是“村野之言”,说文点就是“边缘话语”、“非主流话语”,但我觉得还可以理解成“假语存”,跟“真事隐”连起来,就构成“真实的事情以假设的讲述保存了下来”。另外,“英莲”有的古本写成“英菊”,周汇本取英莲,不过我觉得“英菊”也说得通。看这一回的脂批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照应全局的人物,也许曹雪芹在给她命名时,有过两种谐音的考虑。青埂峰的“青埂”应该是谐“情根”。“情痴”、“情种”、“情根”、“情悟”……这一回里空空道人将《石头记》概括为“大旨谈情”,“情”是《石头记》即《红楼梦》的精髓。“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乍看似乎也不太新鲜,“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简略的说法就是“色空”。这是一般俗众都知道的、佛教的一个观念,意思就是说,万事万物都是虚无的,我们所看到的有形态、有色彩的事物,其实都是幻象,因此,要把一切看穿才好。但是,细读曹雪芹写的这四句话,就感觉味道很不一般。他在“空”与“色”之间,强调了“情”,“由色生情,传情入色”,就是对尽管只具表象的“色”,也生发出一腔真情,并且将这一腔真情,灌注到“色”里去。这其实就已经不是在宣扬佛教的“色空”观念,而是在强调“情”的力量与魅力了。我根据探佚,排出了情榜,贾宝玉排在九组十二钗前面,考语是“情不情”。这个考语是脂砚斋批语里透露的,第一个“情”字是动词,意思就是对无情的事物也能以真情相珍爱、相体贴、相呵护,“情不情”是与“由色生情、传情入色”相通的,是一种观念的两种表达方式。难怪清代就有人说《红楼梦》是在传播“情教”。这个“情”包括爱情却比爱情更宽广,也不仅是人类之爱,而是及于无机物,是宇宙之爱,有很深的哲学内涵。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在这一回里,非常具体地交代了这部书的不同题名,所有的通行本,包括红学所的校注本,都没有把古本里面的题名收全,而周汇本收全了,这些题名是:

——空空道人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

——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目前最通行的人文社印行的红学所的本子,少了第二、第五两个环节。周汇本根据甲戌本把从《石头记》改名到恢复《石头记》的书名的全过程记录了下来,这对我们“红迷”朋友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为什么“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这句,在甲戌本后来的本子里,一律不再出现?不可能是各路抄书的人都把这句漏抄了,显然是有意删去的。那么,为什么删它?凡例里说了嘛,《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最不古怪,我们现在认可的也是这个题名,这三个字在当时也不犯忌,实在不必删掉,是吧?那么,删掉的原因,难道是吴玉峰这个名字?这应该是很普通的一个名字呀?比起空空道人、脂砚斋等符码,一点儿也不扎眼。你去查清朝的资料,也查不到这么个人,他究竟是谁呢?

上面说了,曹雪芹写这部书,从第一回起就大量使用谐音寓意的手法,实在不是我特别多心,吴玉峰很可能也是谐音寓意。那么,谐的什么音,寓的什么意呢?不琢磨无所谓,一琢磨吓一跳。吴玉峰,会不会是谐“无御封”呀?这个人本来应该得到皇帝的分封,却偏偏并没有得到分封,所以是“无御封”,也可以写成“无谕封”,读音含义完全一样。这应该是皇族里的一个人物,是一个对“当今”不满的人,一个皇族里的“既失利益者”。这个人竟是最先看到书稿的少数人之一,他看了还题名,认为《红楼梦》作书名最好。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的时候,书稿上还有他,己卯、庚辰的四评,这段话里就没他了,看来,不是后来转抄转录的人删去了这一句,而很可能是脂砚斋删去的。脂砚斋这个人虽然和曹雪芹很亲近,但有时想法不一样,第十三回脂砚斋就建议曹雪芹大删大改,曹雪芹听从了她的建议,那么吴玉峰这一句,曹雪芹也可能忍痛割爱。我说过,作家删改书稿,如果是出于艺术上的考虑,那么删掉改掉的就没什么可惜,但是,如果是出于非艺术考虑,就很可惜。吴玉峰这一句被删,估计就是出于非艺术考虑,怕惹祸,才删掉的。现在那惹祸的可能已经化为了零,周汇本将其保留,很有必要。何况甲戌本一直保留至今,白纸黑字,应当照录,以反映出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周汇本的特色,在第一回里,就已经凸显了出来。在通行本里,石头上的那首偈语诗是: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而周汇本则是:

无材可与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寄去作神传?

它的每一个字都有古本上的依据,确实体现出了其先比较每一句的相异处,然后择其最接近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字、词、句的苦心。我们阅读欣赏《红楼梦》,多了这么一个本子,真是件幸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