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混乱的一夜,发生在六月十一日礼拜五。直到十三日礼拜天,菲尔博士、海德雷、莱斯莉·格兰特和迪克·马克汉姆一行四人才再聚在一起,坐警车前往那被诅咒的小屋。海德雷正在写结案报告,某些细节要弄准确。因此,他们得以从头到尾详细了解案发经过。

莱斯莉和迪克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进入小屋起居室才开口。米德尔沃斯医生的面容——疲惫、耐心、睿智的面容,头顶的秃发,死后冷硬的脸庞——将会永远萦绕在他们心头。

他们进入起居室,菲尔博士已经占据沙发,海德雷拿着笔记本,坐在写字台边的大椅子上,两人终于开口。

“米德尔沃斯医生!”迪克说,“他怎么能……”

“米德尔沃斯医生!”莱斯莉几乎同时开口,喘息着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嫁祸给我……”

菲尔博士专心致志地点燃雪茄,用力摇熄火柴。

“不,不,不!”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必须说清楚,”菲尔博士吃力地说,“他从来没真想嫁祸给格兰特小姐。他只希望我们误以为凶手的目的是嫁祸,这是他设下的陷阱。他希望我们认为,杀死德·维拉的凶手彻头彻尾地相信了所谓‘哈维·杰尔曼爵士’的谎言,从不怀疑他就是内政部病理学家,从不怀疑莱斯莉·格兰特真是投毒犯。因此,你们还没明白吗?——因此,我们最不会怀疑的人是谁?谁一开始就怀疑‘哈维爵士’的真实身份?实际上,就是他把我带来,证明所谓爵士是冒名顶替!”

“这也是本案最精妙之处。”菲尔博士的雪茄燃得不太好。他重新划燃火柴,更加仔细地点燃雪茄。

“嗯哼,没错。下面,我会按照自己凭证据分析的顺序,一步步向你们讲述案发全过程。”

“礼拜五一早天还没亮,一个精明、温和但又疲惫的男人开着车朝黑斯廷斯赶来。他把我从床上叫醒,自称是休·米德尔沃斯医生,六阿什村的全科医生。他向我讲述了头天晚上发生的事,说自己有理由怀疑‘哈维爵士’冒名顶替。

“他问我认识真正的哈维·杰尔曼爵士吗?没错,我认识。真正的哈维·杰尔曼爵士是个五十几岁的小个子男人,还秃着顶吗?不,当然不是。这就对了。

“‘好吧,’米德尔沃斯对我说,‘这个冒名顶替的家伙把我朋友吓坏了。我朋友叫迪克·马克汉姆。冒名者编造了很多关于他未婚妻的谎言,可怕的谎言。你能和我去六阿什村一趟吗?——就是现在——揭发这个骗子!’”

菲尔博士做了个可怕的鬼脸:“我当然同意了。啊哈!我的侠义心肠被激起,打算去解救绝望的女士和被恐惧折磨的小伙子。所以,我们一起来到六阿什村高街。刚一到,普莱斯少校就带来了可怕的新闻。哈维·杰尔曼爵士刚刚死了。死亡现场和他昨晚讲述的可怕谜案一模一样。

“哇哦,女士们、先生们!我重复一遍:哇哦!

“米德尔沃斯似乎被惊呆了,我也一样。”

说到此处,菲尔博士露出异常严肃的表情,身子向前倾着,用雪茄烟头指着迪克。

“请注意,”他说,“这个推理——也就是某人对哈维爵士的谎言深信不疑,打算借此嫁祸给格兰特小姐的推理——是米德尔沃斯最先提出的。九点过不久,他和我开车赶往此处。我们在小屋门口碰到了你和厄恩肖先生。我清楚地记得,米德尔沃斯提出这个推理,你还记得吗?”

迪克点点头:“是的,我还记得。”

“我接受了他的推理。”菲尔博士摊开手说,“甚至把它当做自己的结论。乍一看,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当时,只有一个细节让我有些不安。我没多想,一时嘴快说了出来。

“好了,马克汉姆先生,‘哈维爵士’编造关于臭名昭著的投毒恶妇的谎言,根本是为你量身打造。全部目的就是让你恐惧不安,纯粹针对你个人。这种谎言想要起作用,只能针对某个……某个……”

“你就直说吧,”迪克痛苦地插嘴道,“没关系,针对某个容易上当的傻瓜蛋。”

菲尔博士想了想说:“不是容易上当,不。我得说是关心则乱。你太关心莱斯莉了,所以听到这样恐怖的故事,才会头脑发热,丧失理智。很好!凶手会针对你,确实有他的道理。不过,冒名顶替者为什么选择在乡村医生面前讲这通鬼话?要知道,医生可不像迪克,他可不会关心则乱。医生可能识破他的谎言,破坏他的计划。

“而且,他对米德尔沃斯的态度也耐人寻味。哪怕听米德尔沃斯自己转述,也听得出骗子表现怪异。他一门心思想着骗你,不曾花半点工夫骗米德尔沃斯,没有针对他编造特别的谎言。甚至可以说,他根本不在乎医生在与不在。”

迪克坐直身体。

“没错!”迪克大声说道,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礼拜四那晚这间屋里发生的一切,“德·维拉对医生的态度,就好像他纯属摆设。米德尔沃斯插嘴时,他还试图——该怎么说呢——打岔过去。”

菲尔博士若有所思地抽着烟。

“因此,像我这么不爱起疑心的人,不禁也犯了嘀咕。”他说,“米德尔沃斯是不是知道什么,却不肯说出来。简言之,他是不是以某种形式参与了犯罪?”

“你是说,他是同谋?”莱斯莉惊呼。

菲尔博士挥挥手,让她安静。

“当然,在那个时候,我还猜不出冒名顶替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几分钟后,我对米德尔沃斯的怀疑又加深了。你,”他看了看迪克,“说起厄恩肖对被盗步枪的担心,顺便向我细述了头天下午游园会上发生的事。

“在讲述过程中,我注意到两个问题。首先,冒名顶替者扮成占卜师,居然大为成功。请注意,他可不是拿些空话套话随便糊弄人,什么‘你脾气好但意志坚决,四旬节(复活节前的四十天,基督徒视之为禁食和为复活节做准备而忏悔的季节。)期间注意生意上的风险’。不,上帝啊!他手头掌握着切切实实的信息,知道每个人的秘密!他从哪里弄来这些消息?显然,在这起诈骗中,肯定有人帮他忙。也就是说,他有同谋。

“我注意到的第二个问题更莫名其妙,我是指步枪的消失。”

迪克握起莱斯莉的手。

“不过,步枪确实失踪了,让局面更为复杂!”他高声说,“我猜你想说,偷走步枪的人就是米德尔沃斯?”

“哦,没错。”

“但他怎么办得到?当时接近过射击场的人不多,只有普莱斯少校、比尔·厄恩肖、米德尔沃斯医生、莱斯莉和我,一共五个人。而且,我和莱斯莉都敢发誓,我们俩谁都没拿。至于米德尔沃斯,他帮着把德·维拉抬到车上,这个过程大家都看到了。之后他就跟车离开,根本没机会偷走步枪。我对比尔·厄恩肖说过,总不能把步枪藏在外套底下带走吧?”

“确实不能,”菲尔博士说,“但可以藏在高尔夫球杆袋子里,根本不引人注目。我记得你说过,米德尔沃斯当时就带着一包高尔夫球杆。”

屋里一阵长久的沉默。海德雷警司坐在写字台边,有条不紊地记录着,抬头笑了笑。迪克记得清清楚楚,米德尔沃斯医生肩头挂着沉重的球袋,从高尔夫游乐场方向蹒跚而来——可疑的高尔夫球袋,毫不引人注目!——迪克·马克汉姆这才明白过来,暗暗诅咒着。

“这个老浑球,”海德雷指指菲尔博士,“有时候确实脑瓜子好使,所以我经常容忍他啰唆。”

“真是谢谢你了。”菲尔博士心不在焉地说着。他专注地看了看雪茄,又回头面对迪克。

“因此,我刚刚涉足本案调查时,已经觉得米德尔沃斯非常可疑。他是唯一可能盗走步枪的人,紧跟着……

“米德尔沃斯开车回村,顺便捎上你。他赶着看门诊,你要去见格兰特小姐。我嘛,则到了小屋这边,”他伸出手四下指点着,“第一次探访犯罪现场。在此,我收获颇多,对人类智慧不由得肃然起敬。因为,我解开了密室诡计。”

“真的吗?”莱斯莉问道,“说说看。”

菲尔博士并未马上回答莱斯莉:“我四下摆弄屋里的东西,”他继续说道,“海德雷也来了,看了看尸体,惊呼:‘我的上帝啊,这不是山姆·德·维拉嘛!’他向我大致讲述了德·维拉的生平。这部分你们都知道了。正是他告诉我的这些,让我认定凶手就是米德尔沃斯。为什么?因为据他说,山姆·德·维拉学过医。”

“只差六个月,”海德雷补充道,“他就能拿到学位了。”

菲尔博士再次用雪茄指着迪克:“好好回想,”他敦促迪克说,“那天一大早,我问过米德尔沃斯一个问题。后来,我听到你问他同样的问题。我们问他,最初他怎么会怀疑‘哈维·杰尔曼’爵士冒名顶替。还记得吗?”

“记得。”

“米德尔沃斯的回答是,他请哈维爵士讲讲自己著名的案例。‘哈维爵士,’米德尔沃斯告诉我们,‘错误地说起心脏有两个房室。因此我起了疑心。’米德尔沃斯说,‘因为任何学过医的人都知道,心脏一共有四个房室。’

“这根本不可能。山姆·德·维拉,这个郑重其事地冒充哈维·杰尔曼爵士的家伙,绝对不会,也不可能犯这种医学上的错误。这种错误和他的教育背景不符,不合常理。

“因此,米德尔沃斯一定在说谎!

“但他为什么要说谎?”

菲尔博士看了看海德雷。海德雷继续走笔如飞地写着什么。

“海德雷,米德尔沃斯的供述在你那儿吗?”

海德雷从椅子旁边拿起公文箱,打开。他从蓝色文件夹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打字纸,底部潦草地签着名。海德雷把纸递给菲尔博士,博士接过去,似乎在手里掂量着。

明媚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房中。一扇窗户玻璃碎了一地,另一扇弹孔赫然在目。菲尔博士表情沉重而忧伤,显得有气无力。

“米德尔沃斯礼拜五晚上自杀前,口述了这份文件。请容许我直言,这是个丑陋不堪的故事。但同时,它又是真实的、可以理解的、可怕的人性悲剧。”

“该死,”迪克·马克汉姆怒道,“问题就在这儿。我喜欢休·米德尔沃斯!”

“我也一样。”菲尔博士说,“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喜欢他合情合理。山姆·德·维拉就是个人渣,任何除掉他的人都应该受到感激。要不是他失去理智,杀死了那个手无寸铁的邮局女士——”

“我猜你打算替他隐瞒下来?”海德雷干巴巴地嘲讽道,“即便他杀了无辜的女人,你还任由他畏罪自杀?”

菲尔博士对海德雷的挑衅置之不理。

“米德尔沃斯的故事,”他说,“其实非常简单。你们还记得海德雷说过,像山姆·德·维拉这种人,会利用一切武器,一切,包括勒索,只要能达到目的,绝对不择手段。”

“你是说,米德尔沃斯被他勒索了?”莱斯莉问道。

菲尔博士掂了掂手里的自白书。

“休·米德尔沃斯是乡村医生。这个职位对任职者德行的要求非常高。但他喜欢受人尊重,几乎和——一样喜欢。”菲尔博士看了看莱斯莉,咳了一声,移开了目光,“他娶了个本郡的太太,家里人丁兴旺,肩头责任重大。

“但是,在走到这步之前,他经历了不少磨难。九年前,他还没来到六阿什村,还不是人人尊重的全科医生,曾一度生计艰难。绝望之下,他找了个工作。工作地点是伦敦某个破烂肮脏的私立医院,以从事非法手术著称。米德尔沃斯医生亲手操刀。山姆·德·维拉手头掌握了证据,可以证明他有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山姆意图盗取格兰特小姐的珠宝,来到此地,威胁米德尔沃斯。米德尔沃斯压根儿不知道山姆和他一样,也学过医。他只知道山姆是个骗子,狡猾的骗子。

“‘听着,’山姆说,‘我打算装成某个人潜入贵村,取走珠宝,你必须帮我。’不堪其扰的米德尔沃斯陷入绝望。‘我才不要协助你,’米德尔沃斯说,‘等你带着珠宝消失,大家都会知道我也有份。你还不如直接把我的过去抖搂出来算了。我绝对、绝对不会帮你。’

“‘随你怎么说,’山姆冷酷地说,‘总之,你肯定会帮我。首先,你得告诉我贵村及村民的过往历史。’因此,这位聪明狡猾的德·维拉先生对本村人了如指掌。他知道理查德·马克汉姆深爱着莱斯莉·格兰特,订婚在即,势在必行!他还知道,马克汉姆先生是以写作悬疑剧本为生的年轻人,多愁善感,想象力丰富。对于杀人犯,尤其是投毒犯,他做过不少研究,并不陌生……

“山姆轻轻松松确定了奸诈的诡计。他租下这栋小屋,让人秘密引见本地巡官,冒用了赫赫大名的哈维·杰尔曼爵士的名义。

“然后,游园会的时间到了。村里到处流传着莱斯莉·格兰特和理查德·马克汉姆订婚的消息。在莱克利太太的大嘴巴宣传下,大家连礼拜五晚上格兰特小姐邀请马克汉姆先生共进晚餐的事都一清二楚。在游园会上,山姆扮作占卜师,正式开始实施计划。

“过分自信的山姆并没有意识到,休·米德尔沃斯并不比他笨。更重要的是,米德尔沃斯被逼上了绝路。他本以为不堪的过去已被深深埋葬,但德·维拉挖开了他的伤口。这个狡猾的骗子扼住了他的咽喉要害,随时可以扼杀他多年的努力。威胁一直存在!他寝食难安、噩梦连连!他受人敬重的地位饱受威胁……”

菲尔博士再次不自在地咳了几声,从莱斯莉身上移开了视线。

“格兰特小姐,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对吗?”

“是的。”莱斯莉说着,不禁颤抖起来。

“米德尔沃斯下定决心,”菲尔博士简短地说,“德·维拉必须死。礼拜四下午游园会后,机会出现在他面前。下面,让我们揭开当天发生的事件真相!”

菲尔博士扶了扶眼镜,抖落烟灰,拿起自白书,用手指指着。他张开嘴,大声读了起来。

……德·维拉在占卜师帐篷中把格兰特小姐吓坏了。她尖叫着,不小心碰到普莱斯少校偶然挂在她肩头的步枪扳机。我敢肯定那是意外。

“那确实是意外!”莱斯莉叫道。

……我立刻发现,德·维拉只受了皮肉伤。然而,惊吓之下,他晕过去了,每个人都以为他危在旦夕。我马上意识到,这是杀掉这坏蛋的良机。等我和他单独在一起就好下手。因此,我把步枪偷偷藏进高尔夫球袋。我帮普莱斯少校把他抬到车上去,在此期间一直背着球袋。我本打算把他送回家,用镇静剂让他睡熟,取出莱斯莉走火射入的子弹,用同一把步枪另外再开一枪,将他杀死。人们不会想到有人开了第二枪,自然会认为他死于事故……

“该死,他们是该这么认为!”迪克·马克汉姆说。

……但没用,计划无法实施。我说什么也劝不了普莱斯少校离开。所以,我必须另想办法。

菲尔博士再次掂了掂自白书,放在身边的沙发座位上。

“而且,”菲尔博士说,“米德尔沃斯还真想出了别的办法。整个计划可以说得来全不费工夫——信手拈来——山姆·德·维拉、迪克·马克汉姆,还有医生自己,礼拜四晚上就坐在这个房间。山姆讲了个可怕的故事,臭名昭著的投毒犯杀人的故事。目的当然是为了骗迪克帮他打开装满珠宝的保险柜。米德尔沃斯静静地坐在一边。这时,有人告诉他可以用什么方法杀掉德·维拉,事后还能逃脱罪责。”

“谁告诉他?”迪克问道。

“山姆·德·维拉本人。”

“山姆·德·维拉?”

“米德尔沃斯是这么说的。你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吗?”

当时的情况不难记起:德·维拉坐在安乐椅上,头顶亮着深色罩灯。米德尔沃斯沉默着,若有所思地坐在一旁,吸着空烟斗。窗外传来夏夜的窸窣声,花窗帘并没拉拢。米德尔沃斯沉思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迪克眼前,让他痛苦不堪。

“你们激烈讨论着神秘的密室。”菲尔博士继续说道,“德·维拉顺嘴提了一句,说之前子弹穿过帐篷射向他。他说,既然墙上有弹孔,那就根本不算密室。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

“那之后不久,米德尔沃斯听到窗外有动静,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了看。然后,他把头缩回来——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窗户,背对着你们,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是这样吧?”

“是的。”

“好了。”菲尔博士轻声问道,“米德尔沃斯看着窗户时,他看到了什么?”

菲尔博士费力地站起来,蹒跚着走到窗前。窗户仍然从里面锁着,边缘清晰的弹孔在下半截窗户上,靠近金属搭扣。

菲尔博士指着弹孔。

“我们知道,波普上校经常在窗框上钉纱网,有时钉在上半扇窗户,有时候钉在下半扇,用图钉固定。接下来,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我们发现,和厄恩肖好心提醒的一样,窗框上扎满了很小的图钉洞。整个窗框上全是这种小洞。这点大家清楚了吗?”

“当然!不过……”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朝窗框上扎图钉,不是吗?只要拔出图钉,留下的钉痕根本不起眼!”

“当然不起眼,不过……”

“米德尔沃斯,”菲尔博士说,“在一瞬间,受到两大提示。现在,我来告诉你他到底怎么制造出密室。

“他了解山姆·德·维拉这种人,为了一夜安眠,绝不会只吃一粒镇静剂。所以,他放心地离开小屋,顺便用车送你回家。在此期间,你说起要喝威士忌,他吓了一跳,赶紧警告你千万别喝醉……”

“为什么?”

“因为,你在他计划中地位举足轻重。米德尔沃斯送你回去后,直接开车回家,做好种种准备。谁手边最可能有皮下注射器?当然是医生。在索德波利·克洛斯毒杀案中,我们发现氢氰酸可以从无毒物中提炼出来。不过,说到现成的氢氰酸,谁手边最可能有呢?还是医生。不过,准备这些犯案工具并不是他心头的首要大事。他另有要务。

“午夜十二点刚过,六阿什村陷入了沉睡。”菲尔博士拿起自白书,又放下,“他再一次慢慢走到这栋小屋。

“屋里一片漆黑。他毫不费力进入屋内,房门从来就不上锁。即便门锁了,从窗户也很容易翻进来。正如他所料,山姆·德·维拉在楼上卧室沉睡着,显然吃了好几片镇静剂。到这一刻为止,计划进展顺利。

“他走进这间起居室,打开电灯开关。接着,他布置好房间——请注意,包括海德雷现在坐着的这张安乐椅——安放到第二天凌晨需要的位置。他关上两扇窗户,但没拉上窗帘。

“他下一步行动你们当然能猜到,不是吗?米德尔沃斯拿起温切斯特六一式步枪,穿过小路,走到对面的石墙边,翻过去。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架好枪——在午夜刚过几分——朝灯火通明、空无一人的起居室开了一枪。

“其实,真正的那一枪早就开了。这一次,子弹穿过窗玻璃,击碎了壁炉上挂着的滑铁卢战役图片,深埋进墙壁中。

“午夜过后,此处人迹罕至。他不担心有人听到枪声。山姆·德·维拉倒是离得近,还在楼上卧室熟睡,当然也听不到。实际上,庄园那边的阿什勋爵当晚倒真听到枪响。他对我说,曾经告诉过你……”

菲尔博士再次看了看迪克。

“……就在今天早上见到你时。不过,阿什勋爵把那声枪响和凌晨五点的枪声混起来了。至于米德尔沃斯嘛,他计划的前半部分已经成功。开枪后,他回到小屋,拉上所有窗帘,打开全部房间的电灯。这样一来,凌晨之前电量就会耗尽。做完这一切后,他悄悄回到家中。

“现在,还没有人遭殃,还不到时候。

“运气差点儿坏了米德尔沃斯的好事。半夜,他接到求诊电话。幸好,病人是阿什庄园的女佣,对他的计划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在阿什庄园,他可以观察小屋附近的情况,保持警惕。

“差二十分钟五点,他离开阿什庄园——离开前故意着急地告诉阿什勋爵,说自己打算直接驱车前往黑斯廷斯——然后,他开车来到高街,停下车,步行至绞架小路,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在清晨破晓前的昏暗光线下,米德尔沃斯沿着小路走来。当时,他的心一定和双手一样冰冷。

“当然,回到这栋小屋前,他顺路查探了马克汉姆先生。他透过窗户朝开着灯的书房看,发现马克汉姆先生在沙发上睡熟了,身边的桌上摆着威士忌,分毫未动。我猜他看了不止一次,以便确定。然后,他来到这栋小屋。

“电量早已耗尽,屋里一片漆黑,空气凉飕飕的。谋杀和魔术的舞台大幕就要拉开。米德尔沃斯发现德·维拉还在楼上呼呼大睡。为了防止受害人醒来,他准备了睡衣编织腰带,准备绑住受害人。柔软的腰带不会在受害人身上留下痕迹,他还准备用手绢和胶带纸封住受害人的嘴。

“这些准备功夫都白费了,受害人根本就没醒。他把德·维拉搬到楼下——受害人块头很小,米德尔沃斯却算得上个壮汉——放在安乐椅上。安乐椅位置早已核对妥当,昨天半夜发射的子弹刚好经过受害人头顶。

“这时,破晓的第一缕晨光洒进房间。他卷起德·维拉的睡衣袖,戴着手套,将氢氰酸注射进受害人的左臂。”菲尔博士顿了顿。

尽管午后天气炎热,迪克·马克汉姆却感到一阵恶寒。他似乎能看到晨光中移动的身影,在房间内游动的邪恶身影:戴着手套的邪恶医生,死者抖了一下,屋外的树上鸟儿惊起。

“然后,”菲尔博士说,“他锁好门窗。为什么他能制造出密室?你还不明白吗?因为窗户上有个弹孔。我们总说这个房间‘密不透风’。但是,上帝啊,根本不算密不透风,关键就在这里。德·维拉之前说得完全没错,墙上有弹孔,还算什么密室。

“米德尔沃斯取出一盒图钉,巧妙地撒在死者左边的地上。他关上门,锁上门锁,最后,他……海德雷,你能搭把手吗?”

海德雷警司冷冷地点点头,站起身来,离开了房间。

“礼拜五晚上,其实我已经说漏嘴了。”菲尔博士继续说道,“我说对窗户有所发现。请仔细看看这扇窗户和窗户上的弹孔。弹孔——面向窗户看去——在窗户横隔框下方以及金属搭扣左侧三英寸附近。很好!

“取一只普普通通的图钉,就像我手里这只,插进窗框——我是说,与地面平行的横隔框——在弹孔上方稍微偏左的位置。

“然后,取出一根结实的黑线,像我手里这根一样长。”菲尔博士从侧衣袋里变魔术似的掏出一根黑线,“魔术道具就齐了。”

海德雷警司出现在窗外。迪克早就注意到,窗沿差不多齐腰高。

菲尔博士将金属搭扣朝右掰,搭扣松开。然后,他把黑线绕在搭扣扳手处,两端线头都朝左边延伸,绕过图钉,图钉权充滑轮,然后,他把两端线头穿过子弹孔,挂在窗外。

“因为我块头太大,”菲尔博士抱歉地说,“请原谅,我不能亲自示范。总之,我打开窗户,像这样!”

他打开窗户,黑线随之而动,但线头两端仍悬在窗外。

“现在,请想象我爬出窗外,像米德尔沃斯那样。我爬出去,关上窗户。”

窗户啪的一声关了起来——

“然后,一切准备就绪,我只需要拉住棉线两端,朝下拉。就像海德雷现在做的那样。

“拉动棉线后,拉力通过充当滑轮的图钉传至金属搭扣,将搭扣朝外侧,也就是我现在站的方向拉,直到搭头落进插销里。这样一来,窗户就锁好了。

“锁住窗户后,我猛拉棉线,图钉骤然受力,从窗框中脱出来,掉在地上,滚落到某处。我站在窗外,把线圈从弹孔慢慢拉出去,收进手中。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当然,图钉掉在屋内,肯定会被警方发现。但没人会注意,因为我早就在地板上撒了满地的图钉。好了,海德雷,开始吧!”

海德雷拉动线头,金属搭扣像菲尔博士说的一样落在插销里。然后,他在窗外猛一使劲,图钉松开,落在地板上,滚到房间中央,刚好落在安乐椅边的地毯上。

“你们可以看到,”菲尔博士指着图钉说,“图钉落下的位置和礼拜五早上图钉的位置差不多。也许你还记得,当天下午我仔细检查过那些图钉,海德雷差点儿踩在上面。”

海德雷拉动线头,棉线沿着弹孔滑到手里。

“这就是米德尔沃斯玩弄的戏法。”菲尔博士说,“解释给你们听要花上好几分钟,但真正做起来要不了三十秒。密室已经造就。米德尔沃斯准备实行计划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骗过你的眼睛,马克汉姆先生,让你相信在你赶来前,窗户上还没有弹孔。

“他进入走廊,给你打电话,压低声音,传达了那个可怕的信息。他必须把你引过来,也确实把你引来了。他算准时间,估计快跑到时,朝投币式电表扔了一先令。起居室电灯开关开着,所以一投币灯马上亮了。紧跟着,他偷偷摸摸地穿过绞架小路——在小屋东边,刚好被德鲁小姐看到——一切准备就绪。

“等你靠近小屋,他故意在石墙上搞出动静,吸引你注意。你冲枪手大声喊叫时,他对准窗户,开枪……”

“用的是空包弹。”迪克接着说。

“没错,用的是空包弹。”菲尔博士赞同地说,“这是受了游园会的启发,普莱斯少校跟厄恩肖先生开了个著名的玩笑。米德尔沃斯利用少校的点子,完成了密室诡计。

“马克汉姆先生,你中了计,确信自己看到弹孔出现,用你的话来说,子弹破窗而入。礼拜五下午我在问话时,必须击破这个证词。当时,我可能有点——嗯哼——过于紧张。后来在关键处,海德雷贸然打岔,我恐怕自己有些失态,对他大发雷霆。”

“实际上,你根本没看到子弹破窗而入。从你自己的说辞中就能清楚地发现。在我追问之下,你对我说的原话是,‘我看到了步枪,看到了开火的瞬间,然后远远看到窗上的弹孔。’

“‘远远看到’这个词用得不错。这和你亲眼看到子弹破窗而入根本是两码事。很显然,当时你盯着步枪,你看到步枪开火,很好!如果你想看到子弹破窗而入,那转头的速度要比子弹飞行速度还快。显然,这根本不可能!

“先生,你都不知道我松了多大口气。不久后,我听说辛西娅·德鲁小姐看到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人影——穿过小路朝石墙跑去,这下我算搞清了整件案子。但是,海德雷又选不当时机打岔……”

海德雷警司已经回到起居室,闻言愤怒地停住脚。

“我打岔?”他怒道。

“没错。”

“如果你能想到,”海德雷说,“早点把真相告诉我,查案进展也许能顺利些。而且,你还有很多问题没说明白吧?”

菲尔博士的雪茄灭了。他眨着眼看看烟头,蹒跚地走回沙发边,坐了下来。

“没什么好说的了。早在礼拜五上午十点左右,案件的所有细节差不多都搞清楚了。我——呃——确信自己在海德雷来之前,检查案发现场后,已经解开了密室之谜。海德雷来后,确认了死者身份,这我刚刚说过。弄清死者身份后,我就敢肯定真凶是米德尔沃斯医生。

“甚至在我出发去阿什庄园前——”

“你为什么非要去阿什庄园?”迪克问道。

“头天晚上,”菲尔博士说,“庄园里有女佣病了,很多人大概整晚都没睡。也许有人会听到什么有趣的动静。我刚刚也说过,阿什勋爵在午夜过后听到一声枪响。在庄园里,我让海德雷去找村里邮局管事的人……”

“让她,”海德雷厉声说,“在卖出的邮票上做不同的记号。当天下午晚些时候,我才知道你把嫌疑集中在米德尔沃斯身上。我还以为你想引德鲁小姐上钩,我以为真凶是她;也可能是普莱斯少校、厄恩肖先生,甚或……”

“甚至是我?”莱斯莉轻声问道。

“甚或阿什勋爵本人。”海德雷对莱斯莉微微一笑,说,“落入陷阱的可能是任何村民!”

“怎么说呢,我也可能弄错了。”菲尔博士不为所动,继续说道,“但之后发生的一切越来越让我确信,猜测是正确的。阿什勋爵提到某个‘推销《圣经》的家伙’,当时你们也在场。那家伙显然就是山姆·德·维拉假扮的。阿什勋爵说他只拜访过阿什庄园,没去过其他人家。我敢说他是想感受一下本村气氛,当然选择村里最有名望的一家。但是,我的天哪,仅仅凭着和阿什勋爵聊几句,他不可能搜集到所有村民的隐私。因此,我更确信他有同谋。

“关于同谋这一点,我之前已经详细说过,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和马克汉姆先生聊过后,我们基本确定了同谋的存在。从米德尔沃斯的自白书中我们可以知道,他整整买了一版邮票,这才识破邮票的陷阱。可怜的老劳拉记号做得也太马虎。

“但等他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已经给我,居然是给我寄了信,指控格兰特小姐是个臭名昭著的杀人犯,而且暗示——他并没有直接说出密室诡计,而是给了些暗示——凶案发生的过程。你们明白吗?他必须为自己的诡计提供事实依据。他必须向我们表明,某个痛恨莱斯莉·格兰特的人仍然相信‘哈维·杰尔曼’爵士的鬼话,试图嫁祸给格兰特小姐。寄信是他唯一的选择,最稳妥的办法——他自认为——能够避免引起怀疑。

“他写了信,寄出去。发现邮票上的记号后,他吓坏了,试着取回信件。这样一来,劳拉·菲瑟斯送掉了性命。”

“不过,他在信中,”迪克说,“没明确说出犯案手法吗?”

“哦,没有。那样也太危险了,而且也没必要。他只要适当地给些暗示,让我们相信真有人想嫁祸给格兰特小姐。然而,他落入了邮票陷阱。为了取回信件,他杀掉了菲瑟斯小姐。之后,他不得不逃进格兰特小姐家,因为另外三个方向都有人朝他走来。

“你瞧,”菲尔博士犹豫地说,“当晚朝莱斯莉小姐家门口走时,我肯定自己看到他出现在卧室中,马克汉姆先生的说法证实了我的所见。所以,我派人守住屋子出口。他插翅也难逃,但是……有些话我是故意说给他听,我故意拉开窗帘,好让他听到,我给他机会自尽。整件案子就是这样。”

阳光慵懒地洒在房间内,众人一片沉默。

“有些细节还没说到。”迪克说,“我猜礼拜四晚上在这间屋子窗外偷听的就是辛西娅?她偷听到德·维拉关于莱斯莉的谎言?”

“哦,没错。德鲁小姐是个好姑娘。但她有点——古怪。”

“莱斯莉也没有拿手柄镜打她喽?我是说,那天早上她们在莱斯莉卧室争吵时。”

“当然没有!”莱斯莉惊叫道。

迪克和莱斯莉坐得不远。迪克鼓起勇气,面对最后一个的疑问。

“我能猜到你想问什么,”莱斯莉说道,“凶案发生当晚凌晨三点,有人看到我出现在小屋前院。你想问这个,对吗?你曾经恐惧、担忧,怕我终究还是真凶。”

“这个……我并不认为你是真凶。但是——”

“你就是这么认为,别想否认!”

“好吧,亲爱的,我承认。”

“我并不能责怪你。”莱斯莉说,“为什么凌晨三点我会在这里出现?答案很简单,也很愚蠢。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毛病没少让我烦心。我看过很多医生,他们只会说不用担心。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就容易犯这种毛病,说我太紧张,容易忧郁,为了一点小事就烦恼不已。

“不过,我真以为自己杀了他,你明白吗?我是说,步枪走火后,我真以为自己杀了‘哈维·杰尔曼爵士’!整晚都做着噩梦!我控制不住自己!当晚我睡得很糟,醒来后仍然很疲惫。我就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但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这些问题我只隐约记得。当我看到椅子上摆着另一套衣物——我是说,早晨醒来后,我看到……”

“听着,”迪克说,“你是想说……”

“是的,在众多麻烦之外,我还有这个老毛病。”莱斯莉说,“梦游。我肯定迷迷糊糊地走到这里,大概想来看看后果有多严重,他伤得如何。具体我也记不清。可怕的是,也许梦游时我撞见过凶手。不过,哪怕真碰到过他,我也没意识到。迪克,我真配不上你,不是吗?身为莉莉·朱厄尔的女儿,喜怒无常,还有梦游的毛病……”

迪克握住她的手:“你是容易紧张。”他说,“但那是你性格的一部分,只要是你我都喜欢。有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用菲尔博士的说法,我可以按着胸口对你发誓。你不会再受梦游之苦。”

“为什么?”

“因为,”迪克·马克汉姆说,“我会在你身边,时时照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