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青年王闿运的风流韵事

“你们听说了吗?皇上近来为割地赔款的事情暗自哭过几场,对康有为的变法方略动了心。”演珠刚走,夏寿田便把话题引向了国事。

“真有这事?”杨度表示出很大的兴趣,“只要皇上动了心,这变法维新就一定可以兴起来。”

“人家日本,就是因为明治天皇下决心维新,还不到三十年,国家就强盛到这等地步。我们只要变法维新了,有十年时间就可以报这个仇。我们地大物博,人又多,蕞尔小国日本哪里是我们的敌手。”夏寿田长期生活在书斋中,脑子里满是天朝大邦的历史概念,眼下自己的祖国究竟贫困虚弱到了怎样的地步,他知道的并不多。

“十年时间就可以强盛起来吗?”杨度表示怀疑。他在乡间长大,对种田人的贫苦生活印象极深。

“君臣齐心,百姓努力,有什么办不到的?打败仗也是好事。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后不是把吴国灭了吗?”夏寿田对国事似乎很乐观。

曾广钧冷笑:“卧薪尝胆,谈何容易!去年,致远号壮烈殉国、三千海军一败涂地的时候,老佛爷还在颐和园大肆庆贺六十大寿哩!”

杨度说:“听说去年太后的寿庆办得很奢华,老百姓很气愤。不过,太后归太后,只要皇上能不忘国耻就行了。”

“你们不在京师不清楚,国家的大权并不在皇上的手中,老佛爷还死死抓住没放哩!”

“太后归政皇上,不是有好几年了吗?”杨度惊问,“六十岁的老太太,不去享清福,还要死死抓住国家大权做什么?”

“你们不知道,就是老佛爷自己不想抓,她手下的人也要她抓呀!你们想想,皇上的人掌了大权,对他们会有什么好处呢?”曾广钧喝了一口茶,轻轻地摇了摇二郎腿。

杨度说:“听重伯这口气,朝廷里有两派人,太后的人和皇上的人。”

“重伯,你当了多年的翰林,对朝廷里的事最清楚。你跟我们说说吧,也让我们有点底,看看这变法维新到底有点指望没有。”夏寿田毕竟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公子,对民间疾苦了解不多,对官场的勾心斗角却听得熟了。他知道官场上的事,说到底就是人事之间的纠葛。

“皇上的确是想变法维新的,但依我看,”曾广钧放下茶杯,脸朝夏、杨二人凑过去,嗓门稍微降低了,“这变法维新的指望不大。”

“为何?”夏、杨不约而同地问。

“你们知道,这变法维新的矛头首先是指向谁的吗?”

“谁?”夏寿田问。

“李中堂!”

“谁叫他办海军无能,又去马关签订和约,指向他也是对的。”杨度说,长郡会馆骂李二汉奸的场面,又在他的脑子里浮起了。

“可是李中堂是太后最亲信的人呀,是后党的首领。”曾广钧又端起茶杯,身子仰向椅子的靠背,“皇上也有一班子人马,朝中称他们为帝党。帝党的首领是皇上的师傅翁中堂。”

“翁中堂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夏寿田脱口称赞。

翁中堂便是翁同龢,状元出身,又是帝师,身处古今读书人所企求的最高境遇。

“李中堂和翁中堂是生死对头。”

“这话怎讲?”曾广钧随随便便抛出的一句话,引起杨度和夏寿田的惊讶,他们顿增十分精神。这种秘闻,最让关心国事的人感兴趣,但一般人又如何晓得,也只有曾广钧这样的人才知底细。

“李、翁的结仇,起源在三十多年前。”曾广钧摆出一副翻古的派头,杨、夏洗耳恭听。“那时,李中堂还在先祖父幕府中做幕僚,翁中堂父亲翁心存在朝中做大学士,哥哥翁同书在安徽做巡抚,先祖父做两江总督。其时金陵还在长毛手里,先祖父驻节安庆。湘军除先九叔亲率领的吉字营围金陵外,大部分也在安徽与长毛周旋。翁同书那时住在定远。长毛攻陷定远,文武官绅殉难者甚多,翁却逃往寿州。身为巡抚,不能与城共存亡,应为可耻。但翁不仅不觉得可耻,反而想依靠苗霈霖办事,屡疏保荐苗逆。终于养痈遗患,使苗逆坐大,攻陷寿州,反叛朝廷。先祖父身为江督,如何能容得下如此皖抚?有心参劾,又顾虑到翁心存圣眷正厚,普通参折上去不起作用。寻思要递一份厉害的折子。幕僚多人起草,但先祖父看后都不满意。后来李中堂起草的那份,先祖父接受了。尤其有两句话,先祖父击节赞叹。”

“两句什么话?”夏寿田看过父亲的幕僚所起草的奏章,自己也学着写过,故对奏章有兴趣。

“我老家八本堂里保留了这份奏折的底稿,先祖父在那上面画了十多个圈圈。那两句话是: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以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

夏寿田听后点头说:“这两句话是厉害。”

“的确厉害。”曾广钧接着说,“它的厉害,体现在起草者深得参劾折的‘辣’字要诀。什么叫‘辣’?就是说,一句话说出来,令你无法反对,尽管你心里老大不愿意,你也得照他的去办。果然,这份折子送到太后的手里,她想看在翁心存的面子上保翁同书都保不了。因为这一保,显然就是因为他的门第鼎盛而瞻顾迁就。其他想保的大臣也一样地被将死了,只得干瞪眼而不能置一辞。翁同书终于被革职充军。李中堂也因此奏而深得先祖父的赏识。先祖父称赞他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所以后来叫他办淮军,又密保他为苏抚。”

“哦!”杨度感慨起来,“原来李鸿章就是这样发迹的。”

“李中堂发迹是发迹了,但也就从此与翁家结下了深仇。”曾广钧喝了一口茶,接着说,“翁心存、翁同书先后死了,却不料翁同龢点状元后又封帝师,其地位比其父兄还要高。他不敢记先祖父的仇,则把仇恨集中到李中堂的身上,这些年来总与李中堂唱对台戏。这次让他抓到好把柄了,他要借皇上的力量将李中堂弄得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李鸿章不是好对付的人,他的门徒遍于朝野。”夏寿田插话。

“正是这话。”曾广钧点头,“翁同龢虽为帝师,但论功劳,论实力,他远不如李中堂,也远不是李中堂的对手。翁靠的是皇上的力量,李当然斗不过皇上,于是他就要搬出太后来。李是决不能让皇上得势的,皇上既然得不了势,变法维新也就没有指望了。”

盼望着能变法维新的夏寿田、杨度一时都哑了口,照这样说来,变法维新的确没有多少指望。夏寿田叹了一口气说:“家父来信也说康有为成不了气候,要我回湖南去读书,不要留在京师久了。家父信上没说什么原因,听重伯兄这样说,我也是要离开京师这个是非之地了。”

“你也要回湖南?”杨度正愁找不到好伴,能与夏寿田同行,岂不甚好!转念又问,“你为何不去南昌,一定要回湖南读书呢?”

“我先到南昌住两个月,然后再回湖南投王湘绮先生门下。”夏寿田说,“家父说湘绮先生是当今天下第一师。”

湘绮先生即王闿运,字壬秋。他为自己所建的楼房取名为湘绮楼,又作了一篇《湘绮楼记》道出取名的缘由:“家临湘滨,而性不喜儒,拟曹子恒诗曰:‘高文一何绮,小儒安足为!’绮虽不能,是吾志也。”于是世人皆尊称他为湘绮先生。这位先生设帐授徒四十年,有一代文宗之称,加之他青壮年时期与肃顺、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等人的特殊关系,使得他在当代士林中有泰山北斗之威望。作为湘绮先生的同乡,杨度早在发蒙之初,便已仰闻其大名了,只是离湘潭时年纪尚小,未曾拜识,这几年客居归德府,对他的近况不太清楚。杨度问夏寿田:“湘绮先生怕已有六十岁了吧!听说他长年在外讲学,现在回湖南了?”

夏寿田答:“湘绮先生今年六十三岁了,他前几年从四川回来,又在南昌教了一年书,此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湖南,先在长沙主持思贤讲舍,去年秋上去了衡州,直到现在仍在主持船山书院。晳子,你作何打算,是继续留京师,还是回归德?”

“我和你一起结伴回湖南。”

“那太好了。”夏寿田很高兴,“回家以后呢?”

“以后的事还没想好,先在家里住一段时期再说吧!”

“喂,我说晳子呀,你干脆和午贻一道去拜湘绮先生为师。”曾广钧建议。

“听说湘绮先生脾气有点怪,不知他肯不肯收我。”

曾广钧笑着说:“像你杨晳子这样的大才,他不收,还到哪里去找学生?”

“那也是的。”杨度笑道。他想起一件事来,问曾广钧,“我小时候听老辈人讲,湘绮先生曾劝文正公自己做皇帝,有这事吗?”

王闿运劝曾国藩做皇帝,这是在湖南民间流传很广的故事,今天遇到曾氏的嫡孙,又在荒山古寺冷寂之夜,岂不是畅谈良机!正在这时,碧云寺的鼓楼传出三通沉重的鼓声,已是三更天了。曾广钧说:“三更了,睡觉吧,明天再说。”说着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突然,一个东西“扑”的一声掉到桌子上,把油灯震得昏昏闪闪的。瞬时间,那东西又从桌上蹦起,冲破窗纸,逃出屋外去了。

“有鬼!”曾广钧惊叫了一声。

杨度和夏寿田一齐转眼望着被冲破了的窗纸,心里也很紧张。

一会,从夜色中传来两声凄厉的猫叫。

“原来是只野猫!”夏寿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杨度看到桌面上有几根褐黄色的猫毛,说:“的确是只猫。它这样惊慌,大概遇到了什么强敌。”

“怕是碰上倭虏了吧!”曾广钧惊魂已定,有心思说笑话了。

这句话很幽默,大家都笑起来了。

杨度问广钧:“还想睡觉吗?”

广钧笑道:“瞌睡虫都让野猫吓跑了!”

“那就莫睡觉了,接着说话吧!”夏寿田说,“刚才晳子问湘绮先生曾经劝过文正公当皇帝,究竟有这事吗?”

“这事你们问我,我问谁去?”曾广钧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先祖父死的那年,我才六岁,先父死的那年,我才十五岁,什么都不懂,哪里会去问他们这些事?前些年要问只能问先伯父。先伯父那人比先祖父还谨慎,若问起这档子事,他会害怕得撕烂你的嘴巴不行。我看呀,这事还不如去问你们的老师呢!”

杨度、夏寿田听了虽觉遗憾,但想想也不无道理,便也不好硬逼了。杨度说:“你的那个祖父就是胆子太小了,其实当皇帝有什么不可以的。倘若那时真的登了宝座,我们重伯兄今日就是万岁爷了!”

广钧笑道:“你这话说错了,先祖父即使真的做了皇帝,现在的万岁爷也不是我,而是广銮,他正袭的侯爵哩!说句实话,当万岁爷,我可不稀罕,一年到头锁在紫禁城里,哪有人生的真快乐!像我们今夜这样自由自在地评说历史,几多有趣,做皇帝的难处多得很。据宫里的太监说,他们伺候皇上多少年了,从来没见过皇上的笑容,连娶个老婆的权利都没有。”

夏寿田说:“是蛮可怜的。大家都说皇上并不喜欢皇后,只因为她是老佛爷的娘家侄女,不得不把皇后的位置让给她。皇上真喜欢的是珍妃,但老佛爷又不喜欢,常常不许他们见面。这个皇帝当得真不如一个平民百姓。”

“这件事,湘绮先生就比皇上要过瘾多了!”曾广钧忽然眉飞色舞起来,“你们听说过湘绮先生的风流韵事吗?”

杨度、夏寿田都是属于感情丰富的才子型人物,对这种事是再感兴趣不过了,遂一齐催道:“正要听重伯兄讲壬老的少年趣事,知道多少讲多少,决不许保留。”

曾广钧说:“首先申明,我这都是道听途说来的,算不得数,上不得谱传的。”

夏寿田说:“莫卖弄关子了,你姑妄言之,我和晳子姑妄听之,谁还真的去考证个水落石出哩!”

曾广钧说:“咱们都躺到床上去说吧!”说罢自个儿上了床,将棉被当背垫,靠在上面,“这舒服多了,你们也都靠到被子上去。”

杨度和夏寿田也都上床斜靠着厚厚的棉被,又催着:“莫磨蹭了,快说吧!”

“好,我说了。”曾广钧将他从翰林院里听来的轶闻汇编出来,“咸丰五年湘绮先生在湖南中了举,第二年进京会试,那年他才二十二岁,人又长得英俊,真个是才子年少,春风得意。这一天来到中州重镇郑州。湘绮先生喜郑州人文荟萃,便在这里滞留了几天。一日午后,他路过一家庭院,忽听得院中绣楼上传来娇滴滴的女人吟诗声。他停步侧耳细听: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十四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诗作得不错。”杨度插话。

“莫多嘴,先听重伯说下去。”夏寿田说。

“湘绮先生也觉得诗的气魄不小,心里想:谁作的?走了几步,见大门口挂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倚春院’三字。这不是妓院吗?妓女也会吟诗作赋?湘绮先生问站在门边的老妈子。老妈子说那是我们秋云姑娘,她最喜欢吟诗。湘绮先生报了自己的身份,说想见见。老妈子说可以,得先交一两银子。先生早年丧父,家境清贫,平时生活节俭,但为了会一会这位喜吟诗的秋云姑娘,狠了狠心,拿出一两银子来。老妈子带他上楼,果然见一个女孩子坐在窗边。老妈子笑吟吟地说,湖南进京会试举子王壬秋先生想见见你。那女子转过脸来,随手将一本书放在桌上。先生见那书上写着三个字:锦江集,心中一时惭愧,原来是薛涛的诗!再看那女子,柳眉杏眼,淡妆素抹,显得既娇媚又庄重。就这一眼,先生就深深地爱上了秋云。”

“一见钟情。”杨度情不自禁地插了一句。

“你看你,又来了!”夏寿田听得入了迷,忙加制止。“重伯,你说下去。”

“先生问秋云,姑娘,诗坛上那么多英雄豪杰的诗你不读,如何偏读薛涛的诗?秋云答,薛涛虽是女校书,却不是什么人都可攀折的杨柳枝,她结交的都是川中一时名流,胸襟开阔,诗中多丈夫气,少忸怩作态,所以我喜欢。先生想,这女子非比等闲,心里生出一股敬意来。秋云说,你是进京会试的举子,应当会作诗,你能为我作一首诗吗?先生本是诗中大匠,听了这话,正中下怀。于是说,请姑娘出题,秋云不假思索,随口说,就以我们见面之事为题吧。先生在绣房中踱了几步后说,请姑娘借我纸笔。秋云拿来纸笔,先生借秋云的妆台写了起来。秋云凑过脸去看,先看题目,便不一般,道是名士惜倾国。”

“好题目!”这回是夏寿田忍不住打岔了。

“名士是不错,倾国怕是有点抬高了。”杨度斟酌着说。

“那是要讨姑娘的欢心。”夏寿田解释,“且不管它,诗是怎么写的,重伯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曾广钧摇头晃脑地念道,“同为第一人,初识艳阳春。流云将梦远,初花比态新。各言心有志,偶遇便相亲。旁人不道好,本自隔凡尘。”

“好诗,好诗。”夏寿田拍打着床沿赞叹。

“不料秋云姑娘看后扑哧一笑,嗔道,同为第一人,口气也太大了。我愧为第一人,你也未必就是第一人。先生笑道,王某自发蒙以来从未考过第二名,这次进京会试,状元非我莫属。秋云暗自称奇,嘴里却说道,你那是在湖南考试,次次第一不算稀奇。会试集的是普天下的人才,只怕大话说早了。先生说,倘若我大魁天下,将以香车宝马来迎你如何?秋云喜不自胜,说,我望着这一天。秋云特为留先生吃晚饭。饭后,先生出示诗稿一本,秋云读后钦佩不已,遂留先生过夜,以身相许。第二天早上先生告辞,秋云回赠他一首诗:盖世文章不世才,蟾宫新折桂枝栽。杏花十里红如许,留俟王郎衣锦回。”

“果真是个女才子!”杨度发自内心称赞。

“后来呢?”夏寿田催问。

“后来,湘绮先生不但没有大魁天下,连个进士都没中。他自觉无颜见秋云,便绕道江宁回家。三年后再度进京路过郑州,他想见秋云姑娘,谁知她已死去一年多了。老妈子说,秋云骂你寡情,又恨自己命薄,是寻短见死的。先生伤心不已,来到姑娘墓前凭吊,集唐人诗句成挽联一副:竟夕起相思,秋草独寻人去后;他乡复行役,云山况是客中过。一个‘秋’字,一个‘云’字,将姑娘的名字不露痕迹地嵌了进去。”

“浑然天成。”夏寿田赞道。

“天衣无缝。”杨度也赞道。

二人一齐笑道:“讲得好,比唐代崔护人面桃花的故事还动人。”

曾广钧得意地说:“还有哩,想不想听?”

“快讲,快讲,今夜干脆不睡了。”杨度霍地从床上爬起,重新坐在桌子边,望着曾广钧专注地听。

“那一年,湘绮先生应筠仙丈人之请,到广东巡抚衙门去做师爷。珠江边有一座南天酒楼,近日来了位广西歌女。那歌女二十来岁年纪,芳名叫莫六云,人长得很秀丽,只是皮肤黑黑的。人唤黑牡丹。那黑牡丹歌喉好,婉转清丽,甜润华美,低声如小泉暗流,高声如利箭穿云,把五羊城的歌迷们糊弄得如醉如痴,若癫若狂。每天一到傍晚,南天酒楼便座无虚席,晚来一步就只得站着听了。那些歌迷们就是站得两脚发麻,也心甘情愿。多少商贾巨富想纳黑牡丹为妾,官场上的人物心里也痒得难熬。内中有潮州、惠州、高州、肇庆、广州、韶州、琼州、廉州八个知府私下托人向黑牡丹表示这个意思。黑牡丹均置之不理。”

“好个有志气的黑牡丹!”杨度又来神了。

“湘绮先生当时一人离家做师爷,晚上本无处消遣,便在南天酒楼定了一个最靠近黑牡丹的座位,每天准时去听她的歌。听得久了,黑牡丹也和先生熟了。先生常到黑牡丹的住处去玩,给她填歌词,讲典故。一来二往,黑牡丹知先生是个很有才学的人,又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三十来岁的潇洒师爷,竟是前两年被太后处死的肃顺的西席。又因奏折写得好,被咸丰爷特赐貂袍,成为京师有名的‘衣貂举人’。更难得的是,肃顺死后,这个年轻人用自己卖文的千两银子抚恤过去东家的孤子。黑牡丹对这个师爷又敬又爱,决定将终身托付与他。黑牡丹毕竟是个混迹于舞榭歌台的人,觉得嫁给一个穷文人,在姐妹群中不体面。 于是倾自己的全部积蓄,将羊城最大一家珠宝店里惟一一对名贵的宝石——猫眼绿换来,自己留一只,送一只给湘绮先生。这天,黑牡丹在南天酒楼,对着上千个歌迷宣布,她要择偶嫁人,做一个良家妇人了。一语未了,全场掌声如雷。一班轻薄子弟欢呼雀跃,狂叫乱喊,问她要什么条件。黑牡丹不慌不忙伸出三个指头来。”

说到这里,曾广钧戛然停嘴了。夏寿田急道:“怎么啦,说下去呀,黑牡丹伸出三个指头,是不是有三个条件?”

“太累了,睡觉吧,明天再说。”曾广钧也许真的困了,一连打了两个哈欠。

“那不行,今夜不说出这三个条件,你就别想睡觉。我来给你赶瞌睡虫。”

杨度边说边起身,用手在曾广钧的腋窝里乱戳,搔得曾广钧忙告饶,只得匆匆说完。

“黑牡丹的第一个条件是:三十五岁以下的英俊后生。这个条件一出口,南天楼一片沸腾,掌声如暴风骤雨。青年汉子个个脸上红通通的,兴奋得热汗直流。黑牡丹接着又说出一个条件来:举人以上的功名出身。这下掌声大为稀落,绝大多数人泄了气。黑牡丹笑了起来,从衣袋里将那枚猫儿眼拿出,说,我这里有一颗左猫儿眼,谁符合上面两个条件,又能在三天之内将右猫儿眼给我配齐,我就嫁给谁。这第三个条件一说出,全场都哑了喉。识货的人都知道,一只猫儿眼少说也要值三千两银子,况且要在三天之内配对,更是难上加难。黑牡丹两天不上南天楼。到了第三天,她问有没有符合那三个条件的,请亮相。等了许久。不见人上台。这时湘绮先生不慌不忙地走上去,对着大家自我介绍:王闿运,三十三岁,咸丰乙卯科举人。说罢,将黑牡丹所赠的那颗右猫儿眼拿出。全场立即惊呆了,人们向先生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赞赏的,有愤怒的。黑牡丹走过来,挽起先生的手,对众人说,这位先生正是我的如意郎君,今夜最后给大家唱一曲,谢谢各位这些年的捧场,明日起将息影山林,与这位先生结百年之好。这是三十年前一桩轰动广州的特大艳闻。有好事者作诗说:抚署一幕客,名动五羊城。也有的说:湘中一寒儒,势压八名府。后来,黑牡丹将那对猫儿眼变卖,先生用这笔钱在云湖桥老家重新建了一座大楼房,依然叫湘绮楼。”

“又一个杜十娘!一个命好的杜十娘!”夏寿田击掌叫道。

大家一齐笑起来,吹灯睡觉。

一直睡到中午,三个游客才醒过来。盥洗完毕,演珠又摆出一桌好斋席。吃完饭,演珠说:“重伯学士光临,贫僧欢喜不尽,两位孝廉也都是饱学之士,难得有此良机。昨日寒寺送松林方丈回寺,贫僧吟了一首诗送给他。不知要不要得,请诸位方家雅正。”

说着便把底稿拿出来。众人看时,那上面写的是一首古风:

大家看后都说好。杨度说:“一片天籁蕴禅机,自是出自无牵无碍之手,功名场中是作不出这种诗来的。”

演珠喜笑颜开,说:“阿弥陀佛,承各位硕才夸奖,贫僧今后作诗更有劲头了。今日幸会难再,请三位施主都留下墨宝,好为寒寺增光。”

说罢不由大家分说,便命小沙弥拿来笔墨纸砚。演珠亲自摊开纸:“哪位先写?”

曾广钧说:“这是碧云寺的寺规,违抗不得的。这次既是我带二位来的,我就先写吧!前几天与翰苑几个同寅游江亭,回家凑了一首七律,录出来请你们斧正。”

大家看他写的是:

演珠率先赞扬,杨、夏也说好。曾广钧说:“我是一个十足的俗人,只能写这样的诗。午贻能够作禅吟,今日写一首送演珠上人。”

演珠忙说:“请夏施主施舍。”

夏寿田笑道:“我哪里会作禅吟!重伯既把我逼上西天,只得胡乱作一篇了,还请上人莫笑话!”

夏寿田凝神片刻,写道:

演珠合十说:“阿弥陀佛!夏施主慧根深厚,这诗真正地写得好!”

曾广钧说:“晳子,看你的了!”

杨度说:“昨日游西山途中,断断续续地凑了一篇四言古风,还来不及推敲,正要请各位帮忙修正。”

大家看他先写诗题:西山篇,刺时也。接下去,龙飞凤舞地写着:

演珠读罢说:“这才真正是三百篇之遗风,诗之正宗,满篇忧国忧民之心,令贫僧敬佩。”

曾广钧道:“晳子诗果然不同凡响,回去之后再抄一份给我,我要将它遍示翰苑衮衮诸公。”

夏寿田也说:“幸而今天不是赛诗会,不然我们都输在晳子手下。”

三人辞别演珠,走出碧云寺,再四处看看秋山野景,便下山回城了。一路上夏寿田心想:看不出来,晳子平时和大家一样说说笑笑,其实心中这份对国事的忧虑竟然如此沉甸!杨度很少再说话了,他的一颗心,经曾广钧的撩拨,早已飞向南国,飞到了那个曾经胸怀奇志而又风流不羁的一代名师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