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的朋友井坂好太郎时常露出他那口参差不齐的牙笑着对我说:“任何事情都一样,第二次就习惯了。”而这,就是他经常偷腥的借口。

“人类是会习惯的动物,一旦习惯之后,就会想追求更大的刺激,这正是人类的进化过程。好比肌力训练也是一样。增加肌肉负荷强度,就会长肌肉;等习惯之后,在给予更强的负荷,最后就能练出一身发达肌肉了。”

每次听他讲这些,我只觉得哭笑不得,心想他又在拿无聊的借口替自己开脱了。但是现在,我很想严肃且认真地否定他这个理论。

第二次就会习惯?压根没那回事。

两天前的晚上,我妻子派来的可怕男子埋伏在公寓里把我逮个正着,对我严刑相逼,要我说出偷腥对象的身分。而现在此刻,我又被三名男子围住,但是,我一点也不习惯。

事情发生在我从车站走向停在机踏车停放处的轻型机车时,妻子打电话来,我刚和她讲完电话,便看见了那三个人。

那三名男子出现得非常自然,宛如地面一潮湿就会长出熏斑似地翩然现身。三人身高不一,站在最左边的大约是一百九十公分,然后是一百七十公分与一百六十公分,三个都穿着最近年轻人之间颇流行的V领毛衣搭黑色短筒牛仔裤。

三人虽然个头有高有矮,发形和长相却很相似,都是一头黑发,旁分至左侧,梳得整整齐齐的。在我尚未出生的很久以前,这种以三比七的比例旁分的发形被称为“三七分”,是从前上班族的标准发形。像这样以大量发胶让头发整个伏贴在头皮上的发形实在称不上好看,但最近的十多岁年轻人似乎很中意,蔚为风潮。眼前三人的五官很像,窄鼻根、淡眉毛、小嘴巴,但看起来不像兄弟,所以大概是凑巧长得像,或是因为长得像而成了好朋友吧。三人都面无表情,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三具人偶包围,心里不禁发毛。

“啊,能请你跟我们来一下吗?”矮个子对我挥挥手。他的用字遣词很客气,手上却握着一把螺丝起子般前端尖尖的东西。

“冰钻?”我一看见那东西,下意识地嘟囔道。

“没错。”中个子冷冷地说道。

“但这把的用途不是钻冰,而是钻人,所以应该叫人钻。”高个子说。

“它是拿来钻肉的,所以应该叫肉钻。要是咬字不清楚,就会变成野餐了。”(“肉钻”与“野餐”的日语发音类似。)矮个子说。

我当然不敢反抗他们,又找不到逃走的方式与机会,只能随着他们走进了小巷子。

我依照他们的指示来到一间已打烊的酒铺前,铺子的铁卷门是拉下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以食指轻拨了拨三七分的刘海部分。

四年前那次也是这样。妻子怀疑我偷腥,派了一群可怕男子围住我要我承认偷腥,还打折了我的手臂,但那一次我是冤枉的。

换句话说,这种可怕的场面,我已经是第三次遇到了,但我一点也不习惯,当然也压根没有“想追求更大的刺激”的念头。我脑中浮现井坂好太郎那惹人厌的面容,为什么那个男人总是有办法把一些荒谬的理论说得煞有介事呢?

“我可没偷腥哦。”为了表示没有抵抗之意,我举起双手,右手还拎着公事包。我悄悄张望四下,期待看到装设在附近路灯或交通号志上的警报器,然而小巷里根本不见路灯或交通号志,这下我真的束手无策了。

高个子与中个子对看了一眼之后,两人将脑袋以相同的角度偏向一边。

“谁管你偷不偷腥。”高个子把玩着冰钻,慢条斯理地说道。

“那是你的自由吧。”中个子接着说道。

“我们只是想知道五反田先生的下落。”矮个子说。

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没想到他们的目的是这件事,看来我想错了,他们并不是我妻子佳代子派来的。

“五反田先生的确是我公司的前辈……”

“请告诉我们,他现在在哪里?”

“他真的失踪了吗?”我不由得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到底跑哪里去了?”

三人同时皱起眉头,“这正是我们要问你的问题。”

“我昨天和他通道电话。”

“我们知道。五反田先生手机的来电纪录里,有你的手机号码,所以我们刚刚才能打电话给你,你不是接到我们的电话了吗?”矮个子说道。

我想起刚刚一走出车站剪票口就接到一通电话,对方并没有表明身分,我一直以为是客户,看来我猜错了。

“所以,我们就来找你了。”中个子以冰钻指着我。

“我也不知道五反田先生人在哪里,他不在家吗?”

“他没回家,我们才会这么头疼。”

梳着三七分的三人缓缓向我走近一步,他们那整片贴在头皮上的头发看上去颇恶心。三人又走近一步。

矮个子忽地朝我伸出左手,看样子是想和我握手。虽然他伸出的是左手而不是右手,这99csw.com点有些反常,但为了示好,我还是顺从地伸出左手与他的左手交握。

就在这一瞬间,另外两人迅速凑上来抓住我的左臂。由于太过突然,我完全来不及反应。

“请告诉我们,五反田先生现在在哪里。”中个子说。

“我不知道。”

“喔?是吗?”中个子揪住我的左手小指,“那么,请看这个。”

我乖乖照着他的指示,望向自己的左手小指。

“道个别吧。”高个子说道。三名男子同时抓住我的左臂,这景象实在很光怪陆离。

“道别?”

“这是你最后一次看见这根手指了。”

“咦?”我心里一惊,只见站在我正前方的矮个子毫无预警地以某样东西套住了我的小指。

那到底是什么?

我只知道那是个我从没见过的工具。

有点像是一个大型订书机,前端有个洞,我的手指正插在洞里。虽然手指插在里头并没有任何不适感,但毕竟整根手指都被套住,感觉非常恐怖,我急忙想抽手,身旁两名男子却紧紧按住我,我只好尝试以打手将高个子推开,却失手了,而且还让高个子顺势抓住了我的右臂,他迅速朝我靠近,将我的右臂挟到他的腋下。这下我两臂都被制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这玩意儿原本是拿来切菜的。”矮个子开始说明那个工具的用途,他指着握柄部位说:“只要我从这里一掐,插在里面的手指就会被切断。”

“咦?”

“很快,只要轻轻一掐,手指就掉下来了。”

“你在开玩笑吧?”

“你不相信?你认为手指里面有骨头,不会那么容易被切断,对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是杠杆原理,就跟剪刀一样,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够切断东西。而且,这其实不会很痛,只是你会少一根手指头;而没了小指,生活挺不方便的。所以,还是乖乖地把五反田先生的下落说出来比较好吧?”

我很想大喊“我真的不知道”,但我一个字都挤不出来。视线一直落在被钳住的左手小指上。一想到小指被切断的景象,我怎么都冷静不下来。我再次试图挣脱。依然徒劳无功,“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找五反田先生?”

“因为他失踪了。”高个子说。

“有人失踪了,当然会想找回来。这很正常吧?”矮个子说。

我焦急不已,双腿无力。自己的手指正面临极大危险,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要对方的手指一动,我的小指就会俐落地被切断,整个过程太过简单,令我背脊发寒。我脑中浮现被切晰的小指宛如蜥蜴尾巴蠕动的画面。

“好吧,我要倒数了。”中个子说。他的语气不带丝毫兴奋,像是在处理一件枯燥麻烦的工作。我大喊:“等一下!”却没人理睬我。

某个人喊了“五”,另一人喊了“四”,接下来又听到“三”和“二”。我死命挣扎,却无法让身体移动半分。就在我心想——啊啊,以后要过着没小指的生活了,人生就像这样充满了离别……。突然有人出声了:“切手指的时候,应该拉到身后切比较好。”

这个人的口音很明显和那三个三七分头不同,我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满脸胡碴、体格壮硕的男人。

他就站在按住我左臂的中个子与高个子中间,一脸看热闹的神情。中个子和高个子对看一眼,接着狐疑地望向胡子男。

“真是太可惜了。你们那工具可以借我看一下吗?你们要切他的手指,对吧?以拷问的手段而言,这招挺好的,但是切的时候啊,应该在他本人看不到的地方切,这样更有效果,像是把他的手扭到背后,再威胁他‘我要切断你的手指喽’。看不到发生什么事,会让人更加恐惧,这么做真的比较好。还有,你们也不妨拿蔬菜类的东西先切给他看,让他知道个家伙有多锋利。”胡子男望着三个三七分头,“我说的很有道理吧?不然就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性器被切掉,那种恐惧又更庞大了。”

包围着我的三名男子相当错愕,一脸“这男的是谁啊”的表情。我察觉他们抓住我手臂的力道减弱了,当场奋力一扭,终于逃出了他们的魔掌。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打横一跳,整个人撞上酒铺的铁卷门,发出的刺耳声音仿佛撕裂了空气。

“你是谁?”高个子问突然冒出来凑热闹的胡子男,语调一样没起伏,口气中却隐隐带着三分不悦,似乎随时打算把手上的冰钻当人钻用。

“等等,”胡子男说:“劝你们别乱动。看看这个吧。”说着微微举起右手。他握着那把黑色工具,而工具前端正套在矮个子的左手中指上。我急忙望向自己的左手,小指上干干净净的,胡子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把工具抢了过去,还将矮藏书网个子的手指塞进了洞里。

“这只要一夹,就能把手指切断对吧?我好想要一把,一直买不到呢。你们在哪里买的?网路上查得到吗?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虐待人虽然是我的工作,我也是会累的,有了这玩意儿,办起事来就轻松多了。你们说这利用的是杠杆原理啊?”

手指被工具套住的矮个子眉头紧蹙,因为整个人被胡子男架住,他只能弯腰翘着屁股,手臂打得笔直,模样看上去颇窝囊。但他和我不同,他还试图抵抗,举起右手的冰钻便刺了出去。

胡子男脑袋一偏,避开了这极近距离的攻击。“好危险啊。”胡子男皱起眉说:“你这家伙,我可是真的要切下去了。没了中指很不方便的,无所谓吗?你有接受那个状况的勇气吗?”

高个子与中个子同时采取了行动,两人握紧冰钻朝胡子男刺去。

紧接着响起了哀号,那声音宛如被踩到的猫所发出短促且带着咒骂的哀号。发出哀号的是矮个,他的惨叫声仿佛撞上了铁卷门,旋即朝天上窜去。

另外两个三七分头霎时静止不动。

胡子男松了手。

矮个子连忙以右手护住左手,但他没将工具拔出来。四下昏暗,却仍然看得出他的脸色转为苍白。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左手,摇摇晃晃地离去。剩下的两人见状,连忙跟上。

“你该不会真的切了他的手指吧?”我问身旁的胡子男。

“秘密。”他边说边搭上我的肩,态度突然亲昵了起来,“极致的恐惧,是从想像中产生的。那家伙的手指到底有没有事,就任君想像吧。”

“你是来救我的吗?”明知这绝不可能,我还是问了出口。两天前才受我妻子委托来向我逼问偷腥对象的男人,没道理今天突然站在我这一边。

没想到他回了句:“是啊。”

“咦?”

“我是来救你的。”

我一时不知谈如何反应。

但他接着说:“为了让我能够好好地凌虐你。”

“什、什么?”

“你要是被那些像伙抓去凌虐,不就轮不到我了?”

为什么我得受到那么多人凌虐?这种事情就算经历再多次,也不可能习惯的。

“不过呢,”他的语气温柔了些,“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只是传话而已。”

“传话?”

“对呀,你刚刚接到了你老婆的电话吧?”

我点点头。没错,我在电话上告诉她我人在车站。

“你老婆马上联络我,叫我来这个车站找你,帮她传个话。我真的很同情你,就算我过得再落魄,也不想和你交换人生。”

我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左手,确认手指都还健在,稍微安下心来。

“你那个偷腥对象,就是上次被你狠心供出来的那个女的,呃,叫什么来着……”

“樱井由加和。不过她是冤枉的,因为你要拔我的指甲,我不得已只好说出她的名字。”

“先不管这些,那个樱井由加利最近出国去了对吧?好像是请长假一个人去国外旅行?”

我点点头。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如果她现在人在日本,一定会马上被我妻子或是胡子男这类可怕的男人逮住,遭到暴力对待,留下身心创伤,全是为了让她后悔与我暗中交往。当然,她迟早会回国,问题并未解决,但我只要在她回国前想出对策就行了。我心里盘算着,目前还有大约十天的缓冲时间啊。

然而胡子男接下来说的话,完全捣毁了我心中这唯一的安心堡垒。

“她回来了哦。”

“咦?”

“那个樱井由加利,今天早上回到日本了。”

“什么?”

“你老婆一定是查出了她前往的国家,和她取得联络,再拿某种和你有关的谎言暗示她,让她自动提前回国。这对你老婆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可能。”取消海外旅行的行程没那么简单,而且回程机票也不是随时要买就买得到的。

“凭你老婆的手腕,替她弄张回程机票并不困难吧?这就是事实,不由得你不信。樱井由加利今天早上已经回到日本了。”

我瞪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胡子男。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我想起了妻子在电话中所说的那句“我会让你见识我的能耐”,现在我真的见识到了。“她现在在哪里?”

此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光芒,我定睛一看,发现是胡子男拿出手机拍下了我此刻的表情。虚拟的快门声听起来轻佻无礼,简直像是对我的嘲笑。

“你老婆叫我拍下你的照片寄给她,因为她想看看当你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是什么表情。这就是我今天的任务。你有那样的老婆,生活一定过得多采多姿吧。”

我想起了井坂好太郎的理论——刺激会带来进化。我自暴自弃地回道:“不好意思喔,我想我的进化速度大概没人比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