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二十分钟后,梶田聪美回来时,我已换到墙边的座位。因为我隐约觉得,这样或许能让她安心一些。

她一走进店内,察觉我不在刚才的位子上,竟慌了手脚。待看见我轻轻举手招呼,才顿时鬆了一口气。由于一时之间憔悴得太快,看起来就像丧礼时一样苍老。

欺骗妹妹独自回头,只能在妹妹不在场的情况下谈论某些隐情,两者对她来说似乎都是同样沉重的负担。

一直待在冷气很强的店内,我们俩都点了热饮。芳香的“今日特调咖啡”一送来,梶田聪美就端起杯子,垂着眼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这是到目前为止她最小声的一次说话。

我报以微笑。“用不着道歉。重点是,虽说有些失礼,但能否先让我猜猜你想说的事?”

聪美抬起眼。

“你不想出书记述令尊的一生吧。你不愿调查梶田先生的过去,是吗?”

聪美双手捧着杯子,以问句代替回答。“被你看出来了?”

“就算不是特别敏感的人也看得出来。而且,那并不是因为你客气,不好意思为了这种事麻烦会长,而是另有无法告诉令妹的理由。”

梶田聪美眼睛也不贬地盯着我,不意之间,羞赧地展颜一笑。

“如果我真的这么容易让人看穿,为何梨子就是不明白呢?”

“因为你们是一家人。况且我猜为了不让令妹发现,想必你也付出一番努力吧。”

她深有同感地奋力点头,放下杯子,“对不起,我可以抽根菸吗?”聪美说。她会抽菸虽然令我意外,不过当然无所谓。

“请便。我以前也抽菸。”

“你戒菸了吗?”她从手提包中取出蜡染的漂亮菸盒,以同款外壳的打火机点火。她抽的是细长的Menthol。

“我十六岁就开始抽菸,不过女儿出生后就戒了。”

“是吗?我也是十几岁开始抽的,可是一直戒不掉。也许有了小孩会戒吧。”

她高雅地撇开脸,喷着烟露出笑容。

“你快结婚了吧。恭喜。”

刚才梨子说,婚礼将在十月举行。

“谢谢。对于我的婚事,我爸与其说是高兴,更像是安心,好像觉得总算把我送出门了。不过,他很期待抱孙子。”

我默默点头。妹妹不在身旁,聪美显得轻鬆多了。

“我想你大概也发现我们姐妹俩年纪差很多,正好是十岁。那孩子二十二,我三十二。”

在年龄差距上,我的推测倒是正确,不过实际年龄有点看走眼。

“中间应该还有一个手足,听说是拿掉了。为此我妈一直饱受折磨。她很想把孩子生下来,可是当时经济相当艰难,夫妻俩都得拚命工作,实在没有餘裕照顾一个奶娃。”

她是后来才得知详情的,但她说事情发生在她六岁,刚上小学的那个春天,所以她隐约记得有一晚母亲没回家,翌日虽然回来了,脸色却很糟,卧床休养了好几天。

“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往事,堕胎手续远比现在麻烦得多,对身体的负面影响想必也很大。我爸妈好像都已死了心,以为不会再有孩子了。所以怀了梨子时,我想他们真的很高兴。”

我茫然想起岳父与菜穗子的面孔。光是老来得子就已视若珍宝,如果早已对怀孕生子死了心,那必定是加倍宠爱了。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我爸妈都很宠梨子。尤其是我爸,简直是溺爱……梨子永远是我爸眼中的‘第一颗星’(傍晚时天空亮起的第一颗星。),是他最心爱的宝贝女儿。为此我以前还非常吃醋呢,直到我明白就算那样也于事无补。”

“长女真辛苦。”我说。

“杉村先生,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是次男。”

“可是你的名字……”

我常被人问起这个问题,都是因为“三郎”这个浅显易懂的名字。

“应该纯粹只是指第三个小孩吧。我父母向来主张男女平等。”

聪美笑着用老练的手势摁熄香菸。原来如此,她的确不像最近才开始抽菸的。这个美丽高雅,在学校想必也一直是优等生的女子,之所以十几岁就开始抽菸,说不定也是对妹妹集父母关爱于一身的叛逆结果。

“一旦差上十岁,对父母的看法自然也有所不同。”聪美说。“至少表示我和父母的相处时间比她多了十年。就连我妹不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不少。”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家父替会长老师开车到今年六月就满十一年了。这你知道吧?”

“对。梶田先生认识会长的时间比我还久。”

岳父平日有车辆部配给主管的司机,只有周末才会找梶田。因此他只是私人雇用的司机,不算正式职员。

周六周日,如果岳父必须上哪去或和谁会面时,就会找梶田。虽然多半是打高尔夫球或聚餐等交际应酬,再不就是出席各式由他担任理事或委员的会议,或私人购物、看戏。当然,还会为了一些不想让社内的人——其他主管甚至同住的长子夫妇——知悉的事情外出。就重要性而言,后者远远更高。

别忘了,当年岳父和我这个准女婿见面,也是在梶田的车上。

这一切梶田心知肚明,他闭紧嘴巴,不告诉任何人。

“家父平时开计程车,那本来就是他的主业。这你也知道吧?”

“我听说过。”

“家父四十岁加入计程车行,他大概天生就适合做这行,十年后取得个人计程车营业执照,打算离开车行自立门户时,上司却挽留他,问他要不要调到礼车部门。可是,家父好像不想再替别人做事,所以拒绝了。”

“听说他会成为会长的私人司机,是前任司机介绍的?”

“对,没错,是桥本。他是家父任职计程车行时的前辈。他做满十五年后调到礼车部门,曾有几次机会替会长老师开车。大概是颇受赏识吧,听说后来会长老师每次都指名找他开车。”

那个姓桥本的前任司机,在礼车公司一直待到退休,退休后才正式受雇为今多嘉亲的周末私人司机。

所以,桥本受雇时已经六十五岁了。他平顺地做了四年,由于糖尿病的宿疾影响视力,只好辞去工作,并推荐老友梶田接替他。

这就是我所听说的。

听了我的叙述,梶田聪美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家父自立门户后,一直和桥本来往密切。他很欣赏家父的技术,两人的感情也像亲兄弟般。不过就年龄来说,或许比较像叔叔和姪儿吧。”

虽说只有周末,毕竟是要再次受人雇用,况且载的对象又是大人物。当初桥本问梶田愿不愿意接替自己的工作时,梶田再三婉拒。他说自己不是那块料,万一冒犯了对方就麻烦了。

“可是桥本还是鍥而不捨地劝说。他说除了家父之外没有人足以让他安心推荐,况且今多会长是个了不起的人。由于他实在太热心了,最后家父只好点头答应。”

“原来是被赶鸭子上架啊。我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才想起,我从来没对梶田说过慰劳之词,但也少有那种机会就是了。

“雇用仅在周末专属于他的司机本来就是会长的任性之举。不过,我多少能理解有些事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的心情。”

“之前,听说会长老师即便是周末外出也是用车辆部的人喔。我是说在桥本之前。”

我有点吃惊。我一直以为,雇用私人司机是岳父一直以来就有的习惯。

“后来因为有几次不愉快的经验……该说是情报外洩吗?倒也不是什么企业机密,纯粹是会长老师的私事。可是,那几次经验好像令他很不高兴。”

“是会长这么说的?”

“对,他是这么告诉家父的。他说,人的嘴巴关不住。当然,我想他会这么说应该也是在暗示家父口风最好紧一点。家父也是这么说的。”

我暗自思索。岳父跟谁见面、跟谁打高尔夫球、买了什么、好像很欣赏某某店的某某人……即便是这么无聊的传闻,一旦透过车辆部在公司里传开,还是会变成八卦话题,一发不可收拾。或许有心人士听到后会企图根据这些情报拍岳父马屁,的确很烦人。

就算想找出传闻来源加以惩处,车辆部的员工也太多了。更何况,为了这点小事动不动就吹鬍子瞪眼地急着揪出犯人,也未免太孩子气。

可是如果是私人司机,看不顺眼立刻炒他魷鱼再换一个就行了,岂不是轻鬆多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话说回来,你对以前的事知道得还真多。”我很单纯地感到佩服。

“因为家父常说给我听。他说,爸爸这种小人物竟能待在会长老师身边,你们一定感到很不可思议吧。”

她看似羞赧,又好似有点骄傲。我试着想像梶田向女儿谈论自己时的表情。

“是啊,不过……自从家母和桥本去世后,知道这些事情的,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聪美把眼光瞥向晶莹玻璃窗外的灌木,脸色倏地一暗。

“我妹妹什么也不知道,今后应该也不会知道吧。”

她的语气不像在对我说,反倒像在说给另一人听,想必……是说给梶田听。

她再次把脸转向我。

“正如我刚才所说,家父在四十岁那年进入计程车行。之所以与桥本和会长老师结缘,也是由此而来。可是家父还有以前的人生,而且那段人生和家父的……和他后来的人生,有相当大的差异。”

我突然感到很不自在,开始抗拒梶田残留在我心中的印象遭到破坏。

——恭喜。

那个祝福我的人、一看就是历经沧桑的微笑——我希望就这么完整地保留在我心中。

可是,事到如今已无法逃避。

“他的人生大起大落——这么说或许过于夸大,因为他不曾风光地扬眉吐气过,用动盪不安来形容应该比较恰当吧。”

聪美说着眨巴着眼睛。

“家父生于栃木县的水津村。老家务农,家境还不错,但家父和亲兄弟合不来,中学一毕业就离家出走似地来到东京,从此和老家完全断绝关系,我们姐妹也不认识祖父母和家父那边的任何亲戚。就算想联络,也毫无线索。”

我想起丧礼出席者的确不多。

“家母是东京人,家庭环境也很复杂。我外公生性风流,据说家中一直纷争不断,经济也很拮据,家母高中没念完就去找工作了。无一技之长也没有学历的她,找来找去还是进了所谓的特种行业,不过以前十几岁女孩能工作的风化场所并不多,顶多是在咖啡厅或居酒屋端端盘子。她在这种情况下认识了家父。当时,家父在蒲田的社区小工厂当作业员。”

两人同年。认识不久后,于二十岁结婚。

“虽说组了个小家庭,其实就像在办家家酒一样。加上家父不断换工作……听说他在一个地方连半年都待不住,却想和别人一样吃喝玩乐,所以总是缺钱。”

“这和我所认识的那个梶田先生,好像差太远了。”

我的话,令聪美苦笑道:“我这个做女儿的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但你说的的确没错。”

只是个好胜心比谁都强的小鬼,成天做着白日梦——梶田曾向聪美如此评论年轻时的自己。

“简而言之,只有‘迟早有一天我会闯出一番大事业,变成有钱人给你们瞧’的志气特别强。渴望着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给合不来的亲兄弟一些颜色瞧瞧。可是既不知道该怎么达成梦想,也找不到具体的努力目标,只是随波逐流不断流浪,名副其实地走一步算一步。我父母二十几岁的时候,大概就是这样过日子吧。”

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遥远往事。当时日本战后萧条期刚结束,开始出现高度经济成长的曙光。就算是不上不下的工作,只要肯找,还是能找到一大堆,足够小俩口过日子。但是,那样没有前途。全球罕见的光辉高度成长期,反过来说,也正是日本全国上下化为一个企业的运作时期。如果没有确实隶属于那个企业。要活下去恐怕比现在更困难。

“家母也做过酒女,或在近郊旅馆做那种包吃包住的女服务生。她和家父闹过好几次离婚,不过最后又言归于好。”

聪美微瞇起眼,黑眼珠变得像针尖一样小。

“家母虽然没说明白,但好像就在那时怀了孩子。可是,在那种状态下不能生……从她生了我之后怀孕又必须堕胎的沮丧程度看来,那应该不是第一次失去孩子,我猜她也许流產过。”

“你是说早在你出生之前?”

“对。因为我父母三十三岁才生了我。”

不断换工作的梶田,终于在这段时期稳定下来。

“总之,在那之前家父做过的各种职业简直多到令人目瞪口呆,连家母都无法一一细数。他做过作业员,也当过店员、推销员,据说还替可疑的金融业者(可能是地下钱庄)跑过腿。听说其中一处专做赌马的私吞了客人的赌金,家父前脚才刚踏出公司,就遭到警方临检,除了家父外,全体都被逮捕。”

聪美叙述时嘴角虽带着微笑,眼色却是黯淡的。

“就这样荒唐度日之际,凑巧进入了一家玩具制造公司,社长是个大好人。他责备家父‘你也不可能永远年轻,给我振作一点!’彻底地磨练他。虽然雇用时是领时薪,就像目前的兼职身分,但社长承诺只要他肯好好努力就能升为正式职员。不仅从最基本的工作开始教他,还让一直居无定所——因为他们总是积欠房租被房东赶出来——走投无路的他们搬进公司宿舍。”

那是位于八王子的“TOMONO玩具公司”。聪美就是在那里的员工宿舍出生的。

“家母也在社长的劝说下辞去酒女的工作,在同一家公司当起事务员,我出生后,社长又安排她做家庭代工当副业。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家中总是堆满了漂亮玩具的零件。”

“那,你父母,在梶田先生进入计程车行之前,一直在那里工作吗?”

这个问题令聪美眼中的阴影变得深沉。

“不……不是这样的。最后虽然辞职了,但那是另有复杂的苦衷。”

她似乎难以啟齿。我赫然醒悟,是刚才提到的堕胎。她说发生在她六岁那年。既然她父母一直在TOMONO玩具工作,又在员工宿舍过着安定的生活,照理说应该用不着勉强放弃孩子。

原来如此……我只是点点头,噤口不语。

“总之,呃……事情就是这样。”

聪美取出香菸。她的手指似乎有点颤抖,是我多心了吗?

“我父亲这一生没什么好褒奖的。不,我认为他的晚年值得尊敬,但毕竟也有过不堪回首的时期。因此,我希望阻止妹妹挖掘家父过去的人生。那孩子现在什么都不知情,可是,就算是个外行人,只要积极打听,应该还是会发现一些什么吧。”

她迟迟没点火,一逕在指间转动着香菸。菸几乎快断了。

“正如我刚才所说,家父和不正经的人来往过,虽然当时他只是个跑腿打杂的。我怕我妹妹发现什么线索,像采访记者一样傻傻地跑去找那些人。家父好不容易才和那些人断绝关系,万一又被那孩子给扯进来……”

结果,聪美始终没点燃香菸,就这么放进了菸灰缸。这次我很确定,她的指尖在颤抖。

“你既怕令妹受伤,也怕令妹挖掘的往事有损令尊名誉。这才是你内心真实的想法吧。”我问道。

聪美抬起脸点点头,眼睛张得好大。

“对。家父的……可耻的过去,我不希望传入会长老师耳中。在会长老师面前,家父深受信赖,他真的很照顾家父。我希望替家父保持完美的形象。”

正因如此,当然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今多嘉亲。

我堆出自认最灿烂的笑容。是桃子发烧时,在她枕边安慰时的那种笑容——没事,只要睡一晚烧就会退了。爸爸会一直陪着你,你安心睡吧。

“事情原委和你的心情,我都已明白了。但我倒觉得你用不着这么担心。”

梨子应该不会如聪美所忧心的,那么轻易地就能挖出父亲的过去,所以她惹祸上身的可能性也不高。毕竟她手中的线索实在太少。如果想避开危险,做姐姐的只要不透露情报就行了。

对于我的乐观意见,聪美似乎屏息倾听。

“你说的没错,关于令尊、令堂的往事,你比令妹知道得更多,是最大的情报来源,所以你应该也可以掌控令妹才对。”

“掌控?”

“对。如果对往事太刨根究柢,会脱离出书的宗旨。你可以建议她,只要追述这十年来成为今多嘉亲私人司机后的人生就够了,如果能具体描绘出令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抱着什么样的期待或许比较好。实际上,我也认为这样的内容会更有说服力。”

这也是身为编辑的意见。不说别的,就算再怎么有时间,单凭外行人的调查,光是要追溯某人人生的十年就已大费周章,还是锁定目标、缩小范围来得好。

“要说服令妹放弃出书恐怕很难。如果态度过于强硬,反而让她起疑。这点对我们会长来说也一样。况且,我认为写这本书还是有意义的。如果运气好,媒体真的报导出来了,说不定还能因此找出犯人。”

梶田聪美浑身冻结般动也不动,唯有手指在哆嗦。明明握紧了双手,却还是无法抑制地颤抖。

“这样子……真的没问题吗?”

那仿佛是从隐藏在衣服底下的身体某处,虽小却深刻的伤口不经意洩露出来的声音。

我抹消了乐观的笑容。不,是自然消失的。不是因为同情她的心情,而是我赫然察觉了。

这个心思细腻得甚至有点钻牛角尖、想法縝密周到的女子,不可能没想过我所说的替代方案。充分思考过后,她发现自己做不到,因此希望借助第三者的力量,让她妹妹踩煞车。

因为,她非常害怕。

为什么,她在害怕什么呢?

“梶田小姐。”我喊她。虽然我自认语气已经够轻柔了,但她还是吓了一跳。

“也许是我的误解,但我总觉得你似乎另有心事,而且是非常具体的烦恼。那应该是你至今仍未提及的问题吧。”

我的眼神也向她探问。虽然她的视线从我身上躲开,但我还是拚命地投出询问的视线:把那具体的烦恼告诉我好吗?

她正独自走向暗处。我大声向她疾呼,也在恳求她告诉我为何要往那儿走。

我的恳求似乎勉强奏效了。她的眼睛再次眨动。

聪美一隻手按着脸,又拿起刚才放下的菸,缓慢且慎重地,像第一次拿打火机的小学生般小心翼翼地点火,深吸一口菸。

“要隐瞒果然很难。”她说。

“这证明你是个好人。”我说。这不是安慰之词,是我的信念。

“真奇怪。会长老师之前只说杉村先生是个好编辑。他说:‘我这个女婿,虽然完全不适合经营事业,却懂得编书。’”

实在难以想像被岳父夸奖的情景。

“我和妹妹一起去见会长老师时也是,话都已经冲到我的喉头了。当时我真的好想向会长老师全盘托出。可是,又觉得父亲太可怜了,还是竭力按捺住那股冲动。我本来打算今后也继续保持沉默。可是,为何和你几乎等于是初次见面,却说出这么多呢?”

那是因为聪美知道,只要透过我这条迂迴路径,阻力就会少上许多。我是岳父的附属品——不,连附属品都称不上,只是悬在半空中的多餘包袱。

聪美本来就想说出来,不是因为隐藏祕密太难,而是因为太痛苦。

聪美弧度优美的嘴唇,源源不绝地溢出话语。

“我认为,家父危险的过去说不定仍未完全结束。一想到他以前——就是不停换工作、替黑道跑腿的那段日子——所结的恶缘或许到现在还没切断,我就非常不安。”

小孩会把一切黑暗当成妖怪的化身。突然间,这句话浮现在我的脑海。这是在哪读过的一段话?育儿指南吗?所以小孩害怕什么时,做父母的千万不可不问究竟便一笑置之。

如果是这样,面对这个眼神像独自看家的小孩的女子,我千万不能笑。惧水者连稻草都会抓。我就是那根救命的稻草。

“你的忧心,有什么根据吗?”我不疾不徐地反问。

聪美一逕盯着光亮的桌面上的木纹,微微点头回应。“有。家父的……态度很奇怪。”

她的婚事底定,忙于各种准备之际,梶田曾在某个偶然的机会下,不经意地低语。

“他说,在你出嫁之前,我还有事情得好好做个了断呢。我问他什么事要做了断,他却慌慌张张地含糊带过。”

——必须好好做个了断的事情。

“他指的。会不会是张罗你的结婚资金,或是等你成家后,只剩令尊和令妹同住,得预作准备之类的呢?”

“不是。”聪美坚决地摇头。

“那些事早就做好准备了,我也事先存了一笔钱当结婚资金……”

看来似乎有难言之隐。

“反正不是那种事。他的语气和表情完全不对劲,我敢确定当时家父心里想的绝对不是那种家务事。”

她倾身向前,看着我的脸。

“一定是更重大的事,而家父也确实准备把那件事做个了断。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发生那种事……”

“那种事?”我以连自己都没料到的大嗓门反问。

聪美慎重地停顿了一下,拿捏时机,仿佛不是以语言,而是要把一个更沉重、更难拿的东西交到我手中。

“那并非偶然发生的肇事逃逸,而是蓄意狙杀。我认为家父也许是遭到谋杀。”

踩着逐渐加大间隔的踏脚石,成功地走了过来。可是却又发觉下一块踏脚石远在十公尺之外——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那还真是……这个推论未免太跳跃了吧。”

“会吗?”

“会。因为那和他替地下钱庄跑腿的小事根本是两码子事。先不说别的,单是梶田先生说的话,就另有很多种稳当的解释。”

聪美屏息。脸颊浮现强硬的线条。

“或许如此,但我根据的不只是那番话。实际上我们以前的确捲入过犯罪事件,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想连家父应该也不曾忘记。”

她说那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一九七五年,当时梶田聪美四岁。

“我遭到绑架,被人囚禁了两晚,不让我回家。绑架我的人说是家父害的。对方清楚表明,是因为恨家父,所以要杀了我。幸好我没有被杀掉,不过真的差一点就死了,后来我爸妈带着我逃出来。之所以得离开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TOMONO玩具公司,重回不安定的生活,都是这件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