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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沈凉生又请道:“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秦敬便吃饭。

及到动身取草之前,两个人统共也就说了这三句话。

倒非沈护法待客不周他本连日奔波,却也未去养神休息,只陪着秦敬耗着时辰枯坐。

秦敬有时看茶杯,有时看他。沈凉生见他望过来,便抬目望回去,几番无声对视,却总是秦敬自己先调开目光。

入夜的浮屠山果是阴森非常,夜枭凄鸣之声此起彼落,宛若厉鬼哭号。沈凉生引秦敬上山取草,秦敬一路跟在他身后,只见沈凉生一袭白衣,不疾不徐走在自己前头,每一步都悄然无声。

“怎么?”沈凉生察觉秦敬突地赶前一步,拉住自己的手,身形微顿,斜目看他。

“不怎么,只想看看你究竟是人是鬼。”

“原来秦大夫怕鬼?”

“鬼也是人变的,我作何要怕。”

“当真不怕?”沈凉生面色如常,并不见调侃之意,只一边讲话一边举起自己的左手秦敬的手可还牢牢粘在上面。

“这不是夜路难走。”秦敬讪讪回笑。

山间小路虽然崎岖陡峭,却也不是真的非常难走。秦敬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抓着身前人的手,边留神脚下石阶,边还能分出闲心胡思乱想。

沈凉生任他握着,没有回握,亦没有抽脱。

“沈凉生。”

“何事?”

默默行了半晌,秦敬突然低低唤了一声。

“我自打遇见你开始,便似乎一直如此。”

“如什么?”

“逆风执炬。”

“何来此言?”

“热焰灼手,又难放开。”

“世间万缘,难得放下。”

“我说你好好一个刑教护法,把佛祖他老人家的话挂在嘴边做什么。”

“无非道理。”

“确是好道理,但倘若……”

秦敬突地噤声,不再言语。沈凉生也并不去追问下文,只觉得身后人又不声不响走了几步,便放开了自己的手。唯余暗夜沉沉,火苗飘摇,照亮短短一段前路。

行到山顶已近子时,秦敬心中已定,再不分神,屏息等着异草踪影。

但见子时甫至,黝黑山巅突地一变,千百株火红异草齐齐现出形迹,一时宛如置身黄泉岸边,奈何桥畔。

“噗,”秦敬手下忙着取梦草,放进不知铺了什么药粉的盒子中收敛妥当,嘴上却笑出声,“怪不得答应得那样爽快,本以为这般异草只长了一株两株,现下看来莫说做药,拿来炒菜都够你们全教上下吃上三天。”

沈凉生自是不理会他的调侃,只道事情已毕,这就送他下山。

“你可知怀梦草的典故?”秦敬背好包袱,轻声笑道,“传说怀其叶可验梦之吉凶,此为其一。其二则更妙,传言怀之能梦所思,沈护法何不采一株试试看?”

沈凉生不欲与他磨蹭,直接转身先行一步,空余三字残音:

“无所思。”

秦敬慢慢悠悠回到药庐时天已凉透,还未过上两天清静日子,便又有麻烦找上门来。

须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秦敬可算近几十年来,头一位囫囵从浮屠山上下来的人,虽非什么大事,却已有江湖人得了消息,纷纷打听这个名不见经传之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而真正的大事是九月初一,正在霜降那日,倚剑门全派上下一夜之间悉数毙命,门主更似死前受过酷刑拷问,尸身惨不忍睹。如此狠绝手段,除却刑教不做他想。

奇就奇在倚剑门虽算雄霸一方,却也远不能与少林武当之类的名门大派相提并论,更没听说过与刑教结下什么仇怨,灭门之祸实在来得毫无道理。

秦敬归程路上已经听闻此事,却是深知此中缘由,心中长叹一声“冤孽”,修书一封传予师父,回信却只得四字:勿多想。等。

只是一等再等,等来的不是别的,却正是苦主。

这日秦敬正在临窗习字,突觉有人闯阵,撂笔出谷查看,只见入口迷阵中一位执剑青年左冲右突,浑身缟素,双目赤红。

秦敬低叹口气,解去阵法,已将来人身份猜到八分江湖传言倚剑门灭门当日,门主的小儿子恰在崆峒做客,侥幸逃过一劫,只怕便是此人了。

服孝青年见到秦敬,二话未说,屈膝便跪。

“当不起!”秦敬赶忙将人拉了起来,浅谈两句,果然猜得无错,来人正是留得一命的倚剑门少门主。

来者也无心客套,直接道出来意,却也是听说了有人上过浮屠山,辗转打听到秦敬所在,特来求一个入山之法。

秦敬也不欺瞒,几句讲明原委,续低声道:“少门主,我既救过那魔教护法,你觉得我可能算是个好人?”

“…………”青年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与他对峙半晌,却是后退一步,竟又跪了下去。

“我若将入山法门告知予你,刑教中人定不会放过我,”秦敬再去搀他,却见那人是一门心思要跪到底,只得收手道,“既然我算不上是个好人,又怎肯搭上身家性命助你?”

“…………”

“即便我肯助你,你自己想必也清楚,你这一趟……无非是送死罢了。”

“血海深仇,我定要讨个公道!”青年终于开口,眼中并无泪意,却字字如断剑哀鸣,杜鹃啼血,“纵死无憾。”

“我……”秦敬心下一痛,走前一步,单膝点地,平视他道,“你若信我……”顿了顿,明知此事万万不能宣之于口,却终忍不住说了出来,“你……你能不能再等一等……你若信我,三月之内,定会给你个公道。”

“并非不信……”无声对视片刻,青年涩然开口,“只是我等不了了……一天都等不了了。”

秦敬静静望着对方眼底一片死寂,重站起身,低声道:“少门主稍待,我将入山途径与开阵法门一并写给你。不过这只是先前布防,如有变数,且看天意。”

言罢秦敬转身入谷,并不见身后人仍长跪不起,叩首为谢,只在心中默默忖道,有人求生而不得,有人明明能活却唯求一死,或许当真有时与其活着日夜受煎熬,不如干脆死了痛快。

秦敬言道刑教中人不会放过他,的确不是打谎,而且找上门的,正是沈凉生本人。

与当日陷在迷阵中出不来的青年不同,区区谷口迷阵根本入不了沈护法的眼,上一刻秦敬方发觉阵法运转,下一刻便觉杀气如山崩海啸,摧枯拉朽般将自己布下的迷阵扯了一道深长豁口,一袭白影如勾魂无常,转瞬已至面前。

“秦大夫,久见了。”

“这……其实也不算久。”

“沈某倒不知秦大夫有过目不忘之能。”

“不才除了脑子好使点,也没其他长处了。”

“脑子好使?”沈凉生执剑踏前一步,面上不见怒色,周身冷酷杀意却毫无遮拦,一时药庐之内宛若数九寒冬,“我看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