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愿为永夜载星河

1

东陆人尽皆知,叶染青是燕国最不能惹的人。逼急了,纵使是神她也杀给你看。

谁也说不清她是怎么出现的,在叶染青受封为大司马大将军之后,才有只言片语从燕国皇宫中流出。

史载,松历四年,有魔兽一族大军自西北而来,大举侵犯燕国,兵临王都时燕国国主亲自为军督战,回宫路上遇见一个乞讨的小女孩。彼时国主感叹国将不国,哪有多余的怜悯分给这个小乞儿。

但那女孩却已晓得他身份不凡,遂拦在马前,说:“你若是能救我们兄妹一命,就可以对我提出任何要求。”

国主这才注意到那女孩身后尚有一名奄奄一息的少年。他开玩笑道:“今我赏你一饭,你能为我退城外大军否?”

女孩单膝跪地,回答,“喏”。然后披坚执锐,带三百禁卫杀出城去,退魔族七十余里,举国皆惊。

叶染青一战成名,国主尊她为上宾,此后她为燕国扫平边疆,名声甚至可止小儿夜啼。从此叶氏便在燕国朝廷占据了一席之地。只是大臣们心知肚明,他们之所以敬畏叶氏势力,不过碍于叶染青一人罢了。

因为她的哥哥叶远安,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那年叶染青就是为了叶远安才当众拦下了国主的御驾,旁人羡慕他们兄妹感情如此之好,多少亲兄妹都及不上。叶染青却冷冷地回道:“我们本来就不是亲兄妹。”

她是叶家捡回去的弃婴,叶染青一直记得。

做妹妹的就是要活泼可爱会撒娇才讨人喜欢,奈何叶染青与这几个词全都沾不上边。她来历不明,最诡异的是眼瞳碧青如染,凉寒如妖,因此也没有人敢同她一起玩——除了那个天生痴傻的兄长。

幼时下人都传言叶染青的眼睛是妖瞳,叶染青不哭不闹,也不辩解,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们,看得那些下人害怕退开,私下里传言却更加难听。

叶染青当时还是个小孩子,说不委屈,那是假的。只有叶远安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她生气,让他滚,他却无辜地睁大眼睛:“为什么?我觉得染青的眼睛很好看啊。”

他说得真诚,叶染青却恼羞成怒:“滚!谁稀罕你一个傻子的喜欢?”

可就算她再不稀罕叶远安,她每年简陋寒酸的小生日宴会上,叶远安始终是她唯一的宾客。直到叶染青十二岁那年,叶家在魔族铁蹄之下家破人亡,在那大雨之夜,叶远安哆哆嗦嗦地抱起她,笨拙地安慰道:“染青……不要害怕……”

他背着她加入了流亡的大军,在外界把叶染青越传越神话,恨不得声称她是坐着大鹏金翅鸟临凡的时候,叶染青其实是乘着瘦骨嶙峋的哥哥,抵达了燕国国都。

她其实并不惧怕死亡,然而那滂沱大雨里,叶远安将外衣脱下罩在她头顶,他饿得晕过去却坚持把最后一点干粮让给她。荒庙里他为她燃起驱赶野兽的篝火,那是荒野无涯的凄冷里唯一一点温暖,叶染青铭记至今。

然而她不记得的是,初来叶家那天,叶远安从姆妈的怀里接过她,看了一会儿她的小脸,忽地说道:“你这瞳孔碧青如染,那就叫你染青吧?”

他说这话时嘴角含笑,矜贵优雅,一点儿也不像个傻子。

2

叶染青的亲卫都知道,自家将军很以叶远安这个哥哥为耻。平时在下属面前,也是能不提起他就不提起他,活像当初那个卖身救兄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好在叶远安打小就像跟屁虫一样在叶染青后面跑,对她的冷嘲热讽习以为常。

他会在叶染青会议时闯进书房,旁若无人地把一块刚蒸好的白糖糕塞进她嘴里,然后吮着手指对她笑:“甜的。”叶染青脸黑了一半。那画面太美,下属们纷纷背过身去不敢看。

就算是叶染青从军,叶远安都有本事瞒过将军府的那些下人,翻围墙钻狗洞千里迢迢跑过来投奔她。全军都知道叶将军的哥哥来了,叶染青自觉颜面无光,转身就走。

然而实际上将士们是极欢迎这个年轻人的,叶远安一旦送上门来给将军当出气筒,他们挨骂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

叶远安做小伏低,纵容叶染青纵容惯了。就在前几日,国主忽地传旨说他今日要来亲自犒劳将士。叶染青这才想起要沐浴恭迎,军营中洗漱不便,叶染青回到帐篷却发现叶远安已经给她烧好水。她迟疑片刻,终于解开了头发。

屋内暖意融融,少女曼丽的身姿投在屏风上,叶远安坐在帐篷口,嘴里叼着一根草给她看门——当叶远安不傻笑的时候,看起来真是个正常的美少年。

叶染青浸泡在浴桶里如此想着,忽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叶远安也听到了,他霎时站起,竟然颇有几分气势地沉声问道:“谁?”

“我听说叶将军在这里……”闯进这里的姑娘十分踌躇,然而在看到对面少年的一瞬间便红了脸,“就是你吗?”

军营里防御松懈到什么程度?!居然任来历不明的少女闯到她这里?叶染青披衣出门,正看到那少女红着脸把一封情书塞进叶远安的怀里,捂着脸逃掉了。

“我知道朝中是有几个老家伙千方百计想把他们女儿塞给我,”叶染青对外一向男装简从,她身边的人又对她的真实身份守口如瓶,是以世人大多以为叶将军英雄出少年,“没想到……她居然认错成了你?”

叶染青随手抽走那信封,就要扔进火里,叶远安却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挑眉冷笑:“舍不得?你看上那姑娘了?”

叶远安摇摇头,自己动手把那封信扔进了火炉——他是怕这炉子里的火烧得太旺,灼伤了叶染青的手。

叶染青怔怔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蹲下身来温柔地给她擦干头发,忽地有几分难过。

我的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是天地何其不公,为什么这样好的一个人,偏是个傻子。

她自以为从来没对叶远安有过什么好脸色,但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叶染青只是别扭了一点,但关键时刻,她是可以为叶远安豁出性命的那种姑娘。

她赖以成名的第一战,就是为叶远安而打的。那时魔族兵临燕国国都,局势恶劣到人力根本无法逆转。她寡不敌众,遍体鳞伤,却还是挂念着叶远安而不肯后退半步。

坠马昏迷前,叶染青模糊地感觉全身血液倏地沸腾燃烧起来,又像是某种强大的恶魔在磨牙吮血、蠢蠢欲动。

醒来时叶染青浑身酸痛,像是脱力一般,而一众士兵对她顶礼膜拜,说她竟以一己之力将那些魔族杀得胆寒退兵。

叶染青惊疑不定,拿不准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国主知晓后,当即表示要广贴皇榜求仙问道,找得道高人来帮她检查。

她曾想过若是自己无碍,那她就要一辈子和叶远安在一起;但假若她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那她是万万不能牵连到哥哥的。

所以现在对他冷淡一点,对他也好,对自己也好。叶染青这样宽慰自己。

次年魔族卷土重来,叶染青依旧领兵出战。这一年燕国的气候十分异常,雪从霜降一直下到了清明。

叶染青为掩护大部队撤退,被困在山脉中。她在雪山中以雪为食,苦捱数天,始终没有等到救兵。

真可惜,她以前从不敢流露出对叶远安的半分好感。如今的叶染青还没求到结果,就要死在这里了。

叶染青在半生半死间浮沉,陡然间有一个人将她从雪地里拉了起来,她冷得发抖,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笨拙地安慰她:“染青……不要害怕……”

那人背起她,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走。她努力地睁眼,只看到叶远安身上的血透过衣衫,缓缓溅落在白雪皑皑的苍茫里。

她等了半个月的救兵,最后等来的只有这样一个傻子。可叶染青却仿佛满足了一样,呢喃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了,”叶远安蹭蹭她的脸,“染青,我们回家了。”

其实叶远安说得不太明白,山脉之外的燕国援军已到,然而其他人都碍于重兵围困,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叶远安不顾生死地闯进了包围圈,只为了找到她。

“世上想要叶染青之命的人何其多矣,”叶染青笑着,咳出一口血,“只是,也得有命来拿才行。”

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生物,在遇到叶远安之前她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遇到叶远安之后,她想就算自己死了也得送他出去才行。

待灵识中那丝诡异的波动再次出现时,叶染青没有抵抗,她放任那丝波动占据了自己的脑海。随后,迅速掌控了她的身体。

史载,那日魔族血流成河,如山尸体中,唯有一少年背负着少女自血海战场中走出。

3

叶染青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神仙。

不是那种少女怀春般的梦境,她眼前的一切真实得过分。上神手持长剑与远古的异兽相斗,飞沙走石天地变色。剑气纵横中不经意的一瞥,叶染青看到那上神的脸,霎时一惊!

她剧烈喘息着从梦中醒来,方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燕国。

叶染青知道自己身体里藏着一种力量,一旦召出即有焚天毁地之能。第一次被那种波动掌控身体时,她屠尽了十万魔族,昏迷长达三天。此后她唯恐自己会失去控制对身边的人举起屠刀,便再也不敢去碰触那股力量。

这第二次便是为了叶远安,好在她昏迷的时间并不长。反倒是叶远安为了救她受伤过重,又受了寒气,病势沉疴。

叶染青扶着床,望向病榻上面白如纸的那人。

萧疏轩举,湛然若神;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却与梦境中的上神一模一样。

只是那上神神情矜贵优雅,而叶远安不论何时看到她,眼中都会盛满那种小心翼翼的、唯恐她会受伤的讨好笑意来。

叶染青最后深深地看了她哥哥一眼,直到下人前来催促。国主今日给她传话,说是有高人揭下了关于她的那个皇榜,并一语道破了叶染青体内诡异力量的来源:“那并不是被什么附体,而是一种封印。”

“这么说叶将军她其实没有什么威胁?”国主急不可耐地问道。

高人的面孔藏在阴影里,半晌才道:“可以这么说。”

“她体内的封印,若是完全解开会怎么样?”国主依然对叶染青那天表现出来的武力值念念不忘。

高人发出一声奇怪的轻笑:“到时候,自然会有有缘人为她解开的。”

叶染青静静站在一旁,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直到她即将离去时才突然开口,语调寒凉:“我听这位道长的声音,倒与我一个故人分外相似呢。”

那人似乎有几分好奇:“什么故人?”

叶染青闭上眼睛:“应该……是我听错了吧。”

那人只是个傻子罢了。

叶染青匆匆走出宫殿,而殿外,她的亲信正脸色苍白地迎过来,低声道:“将军,令兄在雪山之中饥寒交迫,再加上他身体本就虚弱,病情实在难以挽回,已经……还望将军节哀顺变。”

叶染青脚下微一踉跄,脸上却不变色。她飞身上马,狠狠抽了一鞭子,便向将军府疾驰而去。

叶远安是死于疫病,大夫主张尸身不可久留,立刻就要送去火化。叶染青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府中,却被告知叶远安已经被送走了。

我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吗?叶染青跌坐在雪中,捂着脸浑浑噩噩地想。她伤口未愈,这一颠簸鲜血早已渗出绷带,然而她毫无知觉地半跪在门口台阶上,脸上的表情惨淡到近乎绝望。

身边的近侍不忍,宽慰她道:“我知道将军不舍得,可人总是要向前走的。他日叶公子在天上看见将军功成名就嫁得良人,想必才会安心。”

叶染青低低一笑:“功成名就?我又从来没有想要过那些东西,当上这个将军也非我本愿。”这世上叶染青想要的东西不多,她不求高官厚禄,也不稀罕荣华富贵。她只是缺一个人,来好好爱她罢了。

她孤苦的时间太久了,好不容易有一个能闯进她心里的人,怎么偏偏她又弄丢了他呢?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叶染青咬紧下唇似乎在竭力忍耐,她连哭都哭得这么安静。就在这时,门外却传来脚步声,有一只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染青,不要害怕。”

叶染青还含着泪,却已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眼前朦胧泪光里的那个人微微一笑,举手投足间几乎可以颠倒众生:“染青,我们回家吧?”

原先送葬的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逢人便说自己撞见了诈尸。大夫对叶远安再三把脉,最终只能称自己之前诊断谬误。

而叶远安这一趟死里逃生,却像是连他之前的疯傻也一并治好了,人变得一天比一天清明。同叶染青,也是一日比一日疏远。

4

叶染青很茫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日冲出包围之后,国主为了庆贺她归来,特意办了场庆功宴。往常叶远安是一定要黏着她去的,可这次叶染青去问他,他却说什么“严格意义上说你并没有取得胜仗,只是逃了一条命罢了,无功又为何要举办庆功之宴”。

叶染青极为难堪,半晌才咬着下唇说:“你既然不愿,那便算了。”

她正要离开,突然听到身后一句:“且慢。”

叶远安皱着眉,似乎也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会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片刻,他舒展眉头,说道:“左右无事,我也陪你进宫看看吧。”

叶染青心头异样的感觉越扩越大,在她看到叶远安与燕国小公主相谈甚欢时,那种感觉攀升到了极致。

“原来上次我随父犒军,在军营帐篷前撞见的那个人就是你啊,”小公主偏着头,十分可爱地问叶远安道,“你是叶将军的哥哥吧,为什么长得一点都不像呢?”

“因为本来就不是亲生兄妹。”叶染青忽地插话,她披着雪白的翻毛斗篷,站在雪中愈发显得眉目冷淡。

那公主像是有些怕她,下意识靠近叶远安,咬耳朵道:“我上次递给你的那封书信,你看了没有?”

叶染青身上杀伐之气确实重了些,叶远安有些责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温声道:“那并不是写给我的,我无权拆看。”

实际上那信早被烧掉了,叶染青刚刚展开眉头,就听见那公主快活地说:“没关系。下次我单独写给你!”

明媚稚气又大胆追求爱情的小公主,遇上温柔体贴翩翩绝色的少年,两人之间简直可供诗人写就上百篇缠绵悱恻的爱情诗,并编成戏剧广为流传。

而叶染青就是舞台上多余的第三者,站在最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一个人沉默。

等叶远安终于想起再来寻她时,她原先站的地方,只有撕成一片一片、凋零如血的梅花。

接下来的事更是让叶染青觉得自己活在某个荒诞的梦里,某日晚饭时叶远安主动劝她去找个良人,说什么“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叶染青冷着一张脸,当场摔了手中的瓷碗,瓷片四溅。叶远安一愣,也就不再说话,默默地蹲下来替她收拾脚边的碎片。

看着他在她脚边认真清理瓷片的样子,叶染青刚要出口的冷嘲热讽一下子就散了,她有些崩溃地抱着头,问:“哥哥,你醒来以后,到底是怎么了啊?”

她话未说完,就听见门口一个快乐的声音说:“叶哥哥你在家吗?我来看你啦!”

说着,那娇小玲珑的公主提着裙摆,一入室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她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叶远安却笑了,仿佛叶染青刚才只是无理取闹,他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没什么,公主你休息一会儿,我很快就好。”

就是这样,她叶染青冷血、偏执又无理取闹,而公主那么纯洁善良,争着要和叶远安一起收拾残局。她身后带来的那些宫女太监们吓得要命,又不敢阻挡,纷纷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叶染青。

这场景十分诡异,有两个人半蹲在地上,一个是叶染青的哥哥,一个是大燕的公主。唯独身份最低微的叶染青十分失礼地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两人。那公主哪里做过这样的劳力,一不留神碎片划伤了手指,她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而叶远安竟然握着她的手,将那嫩如春葱的手指含进嘴里。

“咣”的一声巨响,叶染青终于起身,狠狠摔上了家里的门。

她茫茫然地逃出来,只觉得身上长年行伍落下的残年旧伤都在发疼。她没办法再面对家中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然而她现在——无处可去。

心口传来一阵阵剧痛,叶染青半跪在雪里,想着自己当年怎么就没有死在战场上呢。恍惚中有一个人向她走来,叶染青抬头,看到那人的黑色兜帽,于是勉强笑道:“国师。”

那是曾经揭下她的皇榜的那位“得道高人”,国主不知出于何故将他留在燕国,并尊为国师。只是谁也没能看清过那国师的面容,久而久之就有人传言,那国师是个妖孽。

是妖孽也无所谓了。叶染青笑着笑着,忽然流下泪来:“我倒觉得我哥哥醒过来之后,就像被什么妖孽附了身,可他偏偏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事情……”

明明都记得以前的事情,为什么还忍心这样对她?

那国师忽然开口:“若你哥哥真是被什么缠上了,并且命不久矣,你愿不愿意救他?”

5

叶染青跟着国师学习道法已有月余。这一月来她始终独来独往,偶尔遇见叶远安,对方微笑问好,她也并不作答,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不管他和他身边的那位公主有多尴尬。

国主倒是十分乐意看见公主与叶远安喜结连理,这样他就能以姻亲的理由把叶家牢牢拴在燕国——叶染青征战之名誉满东陆,他并不希望这样一个人才被别国挖了墙角。

只是叶染青不待见公主,她把她的厌恶全都表现在脸上。可是公主那样娇美,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呢?

渐渐终于有人挖出了真相,叶将军竟然是女儿身,她讨厌公主的原因也只有一个——叶远安。

叶染青同叶远安毕竟是名义上的兄妹,于是举国哗然。碍于公主护着叶远安,舆论跟着一边倒,变成了叶染青对她哥哥死缠烂打。

叶染青几乎没有主动同叶远安亲近过,却承担了所有的骂名,甚至有人当着叶染青的面指桑骂槐,明里暗里说她恶心。叶染青也不含糊,直接指挥自己的亲信把人抓进军中打了二十大板。

反正她已经足够恶毒了,再坏一点她也不在乎。

燕国的雪依然没有停,几乎把这里变作极北雪原。叶染青跟随着国师行气完毕,只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充满了力量。那股曾经困扰她的力量波动,也仿佛很久没有出现了。

这就是国师对叶染青提出的条件——他答应“救”叶远安,而叶染青要跟他修道,直到完全掌控体内那种诡异的力量。

“这是国主交代的?”叶染青问道。

随着叶染青修行一天比一天纯熟,国师也越来越心不在焉:“也许吧。”

叶染青点点头,正要站起身来,却不料跪坐了太久,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那国师就在她旁边,下意识去扶,却不料叶染青半途猱身扑入他怀中,一把将他头上的兜帽扯了下来!

一时间万籁俱寂,叶染青扯了扯嘴角:“哥哥……或者不如称呼你,国师?”

兜帽下是那样熟悉的容颜,现在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片刻他就恢复了镇定:“染青。”

那矜贵优雅的神情让叶染青发出一声冷笑:“我就觉得我哥哥死而复生不大对劲,其实那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就是你吧?敢问上仙怎么称呼?”

叶染青可以判定眼前的人和她哥哥毫无相似之处,那份神情反倒是同她梦中出现过的那个手持长剑与异兽相斗的上神一模一样。

那人终于无可奈何地笑了:“本来打算骗你到底,可是如今……你可以叫我玉衡。”

北斗星域中第五位的廉贞星君玉衡,是司掌桃花运之神。

可惜叶染青并不知道这个名号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问他:“我哥哥呢?你骗我跟你修行道术,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解开你体内的那个封印了。”玉衡说着,忽然咬破右手食指,迅速画了一纸黄符,贴于叶染青额上,极快地说声,“开!”

叶染青被定在当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顶着一张她最铭心刻骨的容颜,将匕首刺入了她的小腹。

竟然不觉得痛,叶染青这时还能冷眼旁观,如此点评。

“那是十九年前,我同六弟开阳一同追杀魔兽穷奇……”鲜血浸透了两个人的衣衫,玉衡居然还能娓娓道来,“你既然想知道这一切的原因,我便解释给你听。”

那时天庭分东南西北四天门,其中西天门已毁。后来廉贞星君玉衡筹备修缮这西天门,各种材料收集完备,只缺一万年内丹,为法阵运转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

正逢这时他应邀去追杀魔兽穷奇,其内丹正好符合条件。玉衡将之取出后,才发现这内丹上附有魔族的魔气,必须净化后才能使用。

“神族只能摧毁那个内丹,却无法净化它。因此我需要一个纯阴体质的人来帮我,”玉衡低下头,“那个人就是你。”

彼时战乱流离,被抛弃在荒野的人类婴儿不知凡几,他选中了叶染青,将那内丹封入她体内。随着叶染青的长大,魔气会一点一点被吸收进叶染青体内,如同脏水一点点被纱布过滤干净,到那时他再杀了叶染青取走内丹,又干净又方便。

但他也有顾虑,若是叶染青半途夭折,又该如何。是以玉衡分离出自己一魂一魄,附着到叶家一个刚刚病逝的孩童身上,并暗中设计,让叶染青被那户人家收养。玉衡即将回归仙界的时候,看着手中小小的女婴,她的双瞳因为被魔气侵染而变作碧青。

玉衡沉吟片刻,说道:“你这瞳孔碧青如染,那就叫你染青吧?”

他那一魂一魄的分身顶着叶远安这个名字,实则只有一个任务:不计一切代价,以守护叶染青为第一要务。

“其实你满十八岁时内丹才会被完全净化,但我察觉到,我之前分离出去的那个‘叶远安’竟然已经死亡了。我担心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故而下来看看。”

他是司掌桃花运的廉贞星君,天生就不缺乏各种投怀送抱,他也来者不拒——总归不过是逢场作戏,又不需要他廉贞星君付出半点真心就能软玉温香在怀,何乐而不为呢?

他觉得自己对待全天下的女子都是一样的温柔公平,甚至还大度地劝叶染青及时行乐。可那天叶染青摔门而去,他鬼使神差地多看了她一眼,发现叶染青的眼角是红的。

他心神不宁地追出来,戴着兜帽遮遮掩掩地接近她,然后才惊觉这个姑娘对自己的影响力。玉衡努力安慰自己这是正常的,毕竟他的一魂一魄曾经与她有过那样深的羁绊;而另一方面,他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这个姑娘,不能再留了。

他以叶远安为饵,教她修习道术,其实是教她主动引导吸收那颗内丹上的魔气,叶染青将自己体内那股诡异的魔气掌控得越来越熟练。这就意味着,那股魔气已经完全被她同化了。

“所以如今时机成熟,我是来取丹的。”玉衡垂着眼说完这些话,这个角度叶染青甚至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上面,似乎挂着一滴水珠。

明明要死的是我,他哭什么呢?叶染青这样想着,在玉衡即将剖出她内丹的刹那,她反手亮出了袖中的诛仙剑,精准地洞穿了对方的心脏。

“这世上唯一能拿走我命的那个人,姓叶,叫叶远安。”她抽出手中的剑,神族温热的血液溅了她一身,“上仙你又是哪位?”

玉衡的匕首坠地,露出叶染青衣衫之下的金丝甲来。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被洞穿了的血囊,丢在玉衡面前:“像燕国国主这样多疑的人,早就暗中发现了自己的‘国师’同我哥哥长得一模一样,你以为他不会防备你吗?这世间唯一一把能以凡人之躯而诛仙的宝剑,还是他倾尽国力找来的。”

“你之前打算的什么杀人取丹,这种事情已近乎于魔了吧?”叶染青将长剑刺得更深,脸上带有某种恨意,“你说你是神,即使是神我也要杀给你看。”

霎时间生死逆转,猝不及防的死亡阴影向玉衡压下。他倒在地上时来不及转换情绪,脸上居然还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叶染青松开手,踉跄后退几步,她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叶远安。他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一厢情愿地想要了她的命,所以她杀了他也无可厚非。她看着那人闭上双眼,断送了最后的呼吸;她看着神族的血液流经处,凡间的土地瞬间开出步步莲花。

那张宁静的脸再也不会微笑,再也不会有人对她说“染青,不要害怕”。

“哥哥。”她忽然失声痛哭,仿佛她的整个世界都分崩离析,而那个人再也无法回答。

6

叶染青曾与国主约定,取了廉贞星君玉衡的命之后,她就会为燕国守卫百年疆土。

如今她早已能熟练地调用体内那颗内丹的灵力。托那颗内丹的福,这百年荏苒,叶染青目送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唯有她不老不死,像是半魔的怪物。

曾有一名方士为她看过命数,她如今的体质非人非魔非仙,超脱于六界轮回之外。她想死固然是不易,但一旦死去,那便是万事皆休,连轮回的可能也没有了。

“可是我杀了天庭的一位上仙,他们迟早会来取我的性命的。”叶染青淡淡地说,“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等得厌了……麻烦天师你将来飞升羽化之后,记得去南天门帮我带个口信,问问他们究竟什么时候动手,能不能快一点。”

叶染青如今已经懒得抵抗,她所有的爱恨都在那个人身上耗尽了,无论怎么看她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她度过了百年孤独的时光,直到时光尽头,最终的审判才姗姗来迟。

“你如今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杀你了。”那少女的发间用丝绦系着一颗明珠,唯有神色疲惫,她自称瑶光,是北斗七星中排行最末的一位星君,“万年的内丹并不是只有穷奇一家……至少,我小五哥他,也已有近万年的修为。”

电光石火之间叶染青仿佛想通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到。她站起身来,声音发颤:“你说……什么?”

“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小五哥为什么跪了三天,就为了从紫薇帝星那里,借走那把唯一能以凡人之躯而诛仙的诛仙剑。”瑶光看了她一眼,“我只知道他伪装之后将那把剑赐给了当时燕国的国主,最后兜兜转转交付到了你的手上。”

“当初小五哥剖出穷奇内丹的时候,就有其他神君向他建议,不妨以人类性命来净化它。那时我们都以为只是借用一下凡人皮囊而已,大不了在下一世对那个人类做出补偿,也就是了。”瑶光闭上眼睛,“小五哥答应之后,有一天忽然慌慌张张地来告诉我,上仙们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

“要将一个人的体质彻底改造、适应内丹生存的话,那个人最后将会被逐出轮回,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他没有办法在下一世补偿你了,就在那时,他萌生了要用自己的内丹代替你的想法。他自编自导了一场好戏让你恨他,又教你道术,令你学会驱散体内的魔气。否则你这些年频繁调动内丹,早就该被魔气侵蚀掉理智了。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驱散魔气的法诀,本就是从我这里流传出去的。他安排好一切,这样他死了,你才能毫无芥蒂地活着。而他死后,他的内丹被我取走修缮西天门。这就是他曾经对我说过的:‘瑶光,你看,这世间终究还是有双全之法的。’”

“你如今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后悔吗?”叶染青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鲜血一点一滴流下。

忽地她听到对面的星君说道:“不,我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毕竟,你是他的妹妹。”

尾声

燕国第一名将叶染青疯了。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扔下了她的军队,在人间到处流浪。

她变得怕冷,怕饿,怕孤单;她经常追在别的孩子们身后,喊他们“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