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狼君不如意

1

云九很忙。

忙着寻死。

都说凰不死不灭,云九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对,如你所见,云九她不但是一只凰,还是一只脱毛凤凰。脱毛的凤凰不如鸡,云九为此十分心塞,痛不欲生,便只好去寻死。

云九的毛不是先天秃的。那本是一个没招谁没惹谁的傍晚,她参加王母蟠桃宴,大醉之后摸不到自家鸟窝的方向,于是就化出原型在蟠桃园的犄角旮旯窝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云九揽镜自照,左看右看,发出一声愤怒的长鸣:“谁他娘的拔了老娘头上的毛!”

月老好心地提醒她道:“仙君息怒,在小老儿看来,这秃印不是拔的,倒像是……被人踩出来的。”

云九的脑门顶上正中央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脚印,脚印过境处,寸草不生,她悲愤欲绝,四处求药治秃未果,便开始了寻死觅活的作死之路。

问题是地府也实在没有胆子收了这个妖孽,上吊的时候不是绳子断了就是树折了;服毒到最后黑白无常看见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去勾魂,而是熟练地给她催吐。

云九一边吐一边郁闷地想,我只不过是想找死而已,为什么搞得好像怀孕一样滑稽?

她贵为天庭的仙君,如今又是十殿阎罗的常客,这一来二去,秦广王被她这种小强一般百折不挠的求死精神所感动,终于提出解决的办法:

“凤凰之所以长生不死,是由于凤凰血脉中带着天地初生时的灵气,因此与日月同寿。但是地府怨魂的浊气能抵消天地的灵气,你若是在六道轮回中帮我们地府做三件事,我便应了你求死的念头。”

云九狐疑地擦去嘴角的呕吐物:“哪三件事儿?”

秦广王高深莫测地捋着胡须:“一件是好事,一件是坏事,还有一件嘛……不可说,不可说。”

秦广王脸上的表情太过微妙,以至于云九打了个寒颤,毫不犹豫道:“让我以身相许这种事你想都别想!”

秦广王噎了一下:“上仙委实多虑了……地府是希望上仙能借六道轮回,入十丈软红,普渡众生万民。这种事,我们一般称其为……”

云九深沉地接口道:“跳大神?”

2

事实上,秦广王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把云九扔到畜生道里去。

他一边宽慰着,“我何苦跟一只秃毛火鸡计较。”一边匆匆向云九交代了她的任务。

原来地府的生死簿上记着芸芸众生的轮回因果,其中有一人乃是贪狼星君转世,要下凡历劫,按生死簿上所载,贪狼星君要修成十世善人,才好飞升成仙。

但是十世善人谈何容易,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踩到只蚂蚁都能算是破戒,这样下去贪狼星君何年何月才能重返仙位。地府思来想去,只有求助外援。

云九也是上仙,贪狼星君不会对她身上的仙气产生排斥,也不会像牛头马面出场那样一见面就被人喊打喊杀。

所以秦广王愉快地决定,陪星君十世渡劫的,就是这只秃毛小凤凰了!

秦广王心满意足地打发走云九,才清闲了没几天,白无常就惊慌失措地来报:“大王不好啦,云九上仙今天又来啦!”

秦广王一口老血喷在生死簿上:“这不可能!怎么这么快?”

云九无辜地表示,彪悍的速度不需要解释。

秦广王匆忙打开生死簿,翻到贪狼星君那一页,只看了几幕,就翻着白眼晕厥过去。

只见贪狼星君第一世化作一个游山玩水的书生,生死簿上记载这人将来会成为徐霞客那样的一代名家。某一天他闯进了一个山谷,山谷两旁标明着“擅入者死”四个大字。

按剧本来演,凡是神秘之地的外面都要写这么几个字,旁边还要放一排白骨来显示危险,不过入谷者一般进去都没啥大事。

这山谷乃是贪狼星君这一世姻缘启蒙之地,里面幽居着一名貌若天仙的女子,她在看到闯过山谷重重机关却仍然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贪狼星君时,会对他一见钟情,但问题是……

贪狼星君前脚刚刚踏进山谷,一道闪电紧跟着劈了下来。贪狼星君,享年十九岁,卒。

云九站在云端,手一抖,又劈下去一道闪电。

得,这下贪狼星君连尸骨都被劈没了。

第二世,贪狼星君是武林世家的大侠,他被宵小追杀,迫于无奈跳下悬崖,本来那悬崖下有一汪深潭足以保他不死,水里藏着前辈高人留下的武功秘籍助他练成绝世武功,潭边有花容月貌牧羊女买一赠一,可……

云端的上仙只动动小指,念了一段移山填海诀。然后贪狼星君在坠落的途中,眼睁睁地看着那汪深潭在短短片刻里完成了沧海桑田的巨变,露出尖锐的石钟岩来。

贪狼星君,享年十八岁,卒。

第三世,云九干脆自己捋袖子上阵,她化作一名歌妓,与贪狼星君打情骂俏之余,娇羞地问他:“我知道自己有些小性儿,常常打你,骂你,你怪不怪我?”

贪狼星君握着她的小粉拳,深情地说:“那原本也是我惹得你不开心在先,你就算打死我,我也心甘情愿。”

云九眼前一亮。

贪狼星君,享年十七岁,卒。

……

生死簿前,秦广王捂住胸口,只想自戳双目而亡。

他到底发了哪门子疯才会请来云九这种猪队友!你和贪狼星君这是得有多大的仇啊!

偏偏云九还兴致勃勃地指给他看:“你看,十世善人加起来花的时间还不到两百年,你们地府办事,就是要像我这样才有效率啊!”

是啊是啊,十世善人,每世贪狼星君都还没来得及犯戒,就被云九斩于马下了。

“第一件事这么轻松就完成了,你赶快把第二件事交给我吧!”

秦广王幽怨地看了欢乐的云九一眼,觉得自己不会好了。

3

替贪狼星君十世善人广结仙缘这种好事,云九自觉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第二件事,是替贪狼星君棒打鸳鸯,拆散红尘姻缘,使他为情所困,接着才好挥剑斩情丝,断七情绝六欲,进一步大彻大悟,得道升仙。

“造孽啊。”云九唏嘘道:“你们这是在逼本仙君造孽啊。”

“对着贪狼星君那一张秀色可餐的脸,你让本仙君怎么下得去手啊。”云九对月长叹,十分弱不禁风,“之前本仙君的种种作为,还可说是为了星君早日修满十世功德。现在这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到时候星君回到了天庭,真的不会来找本仙君算账吗?”

秦广王面无表情道:“我们这次也会记得给星君灌孟婆汤的。”

云九一下来了精神:“既然如此,念在大家仙友一场的份上,你且送我过去吧。”

“不过上仙此次下凡,可能会有一点小小的波折。”秦广王说道:“地府拜托上仙办的三件事,是一件比一件难的。上一件事中上仙还可动用法力,但这一次,上仙恐怕要被锁住灵台,而且,不能化为人身与星君相见了。”

云九满脸目瞪口呆:“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等等……哇啊!”

秦广王根本没给她“等等”的机会,干脆利落地一脚把云九踹进了畜生道,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实现了这个多年来的愿望了。”

喂喂,混账秦广王!我下凡是为了去虐贪狼星君的,可不是去找虐的啊!快把我的灵力还我!

云九张嘴想要破口大骂,没想到出口的竟是一连串气急败坏的“喵喵”声。

她僵住了。

“哟,天上掉下来一只小奶猫。”

一个轻快的声音在她背后如此说道,紧接着一只手将她提了起来顺便揉了揉脑袋,在揉到前额的那块脚印状痕迹时,那只手略微地顿了顿:“还是只秃毛小奶猫?”

云九艰难地抬起头,就看到了贪狼星君身后,那招摇着“铁口神断齐半仙”的白幡。

万万没想到,贪狼星君这一世,居然变成了个走街串巷的神棍!

云九以前在天上遇见贪狼星君时,星君是何等的冰清玉洁不染纤尘,那时她只敢暗搓搓地和损友秦广王讨论人家的仙人之姿,谁料现如今风水轮流转,渡劫的贪狼星君就好比那龙逢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算了,她还是别拐着弯儿骂自己了。

“这只奶猫儿,是公的还是母的?”齐缬拎着猫,强行压下了它的炸毛和反抗,仔仔细细地辨认,喜道:“不是公的。”

云九羞愤欲绝,十分想死。

“不是公的最好,省了我把你变成公公的手续。”齐缬(xié)笑眯眯地顺了顺它的毛:“公猫春天叫春,听得人心烦。”

云九:“喵?”

万幸云九投了个雌猫身,免去了在贪狼星君手上断子绝孙之苦。

星君此世虽是个神棍,但名气极高,他给人测字算命,连摊子也不摆,一般都是深宅大户请他他才去。这次问的是姑娘家的姻缘,字也带着脂粉,是个“娇”字。

齐缬只看了一眼,张口便道:“娇字从女从乔,问这字的人必然是个女子先不提。乔是乔木之乔,栖于乔木,就是更选高枝而栖了。”

那老爷大喜,问道:“不知这高枝是指……”

“乔字上边是什么字?天字,天子之天,还有比天家更高的地方么?”齐缬说着一笑:“小姐是大富大贵之命,还望将来苟富贵,莫相忘啊!”

他在前厅侃侃而谈,云九蜷在茶几上半迷糊着,忽地看见帷幕被人稍微拉起了一点儿,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芙蓉粉面,偷偷向这边张望。

云九腾地站起:“喵!”

那张脸!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张脸的主人和贪狼星君有十世姻缘,第一世她是幽谷客,第二世她是牧羊女,第三世……呃,第三世人家是个歌妓,可是云九抢在对方之前出场,来了个李代桃僵。

平心而论,她看见这个女人,不是不愧疚的,毕竟为了帮助贪狼星君早早渡劫,她生生坏了对方十世姻缘。而且,看她现在的任务,这第十一世姻缘也是要泡汤的了。

她被秦广王踹下畜生道之前,曾看过贪狼星君的姻缘牌,他的红线另一端,牢牢系在这个女子的身上。

那是陪贪狼星君下凡历劫之人,亦是星君的命定之人,长生宫仙子——青瑶。

那姻缘测出的“天”字,根本不是代表天子之天,而是代表天界之天啊!

云九有点心虚地夹起尾巴,在齐缬怀里乱拱。她心里默念着:星君、仙子,这次实在是对不住了。作弄你们的不是本上仙,你们要怨就怨这残酷的命运,我保证今生拆完你们之后就金盆洗手,到时候星君仙子你们重返天庭,想你侬我侬多少年都没问题。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一世的姻缘拆掉!

4

生死簿上安排给贪狼星君和青瑶仙子的剧情十分俗套。

这一世贪狼星君是一名叫做齐缬的平头百姓,而青瑶则是名门望族。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地位,谁料齐缬上门为青瑶算过命之后,两人就此情根深种,双双私奔。

云九要做的,就是乖乖待在齐缬身边,在两人花前月下的时候破坏气氛,在两人私奔的路上通风报信。简要地说,就是个吃里扒外的货。

云九硬着头皮,有情况要上,没有情况创造情况也要上。只是目前看来,青瑶对齐缬是一往情深,而齐缬依然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闲下来了就一天三次出门遛猫,云九蹲在他的肩头,细软的绒毛蹭着他的脖颈。

云九恍惚有一种错觉,只要这样一直走下去,他们就可以走到天荒地老。

直到有一天,有人从齐缬的窗缝里偷偷塞进来一张信笺。

果然还是青瑶仙子忍不住春心萌动,想约齐缬“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云九想了想,一口叼住那张粉红信笺,三下两下窜动没了踪影。

傍晚,云九像往常一样跳上齐缬的床,还没滚进被窝,就被一只大手提了出来。

齐缬眼光灼灼地看着她。

“身上滚得一身黑还想爬上我的床!老实交代,你今天失踪,是做什么去了?”

看着齐缬严肃的脸,难不成是本上仙的身份被发现了?云九一双猫眼湿漉漉地仰望他,说:“喵。”

“现在是春天,外面公猫很多,出去鬼混有多危险你知道吗!”齐缬义正词严:“你若有了孩子,我是不会对它们负责的!”

云九:“嗷?”

一人一猫在暗室里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人还紧张兮兮地对着一只奶猫上下其手,这场景真是丧心病狂。

正在这时,齐缬的茅屋被人“吱呀”一声推开,小丫鬟泪流满面地扑过来:“齐公子!齐公子!求求你救救我们家小姐吧!”

时间往前倒退五个时辰,正是云九叼走信封的时候,她衔着信一路奔到了城外黑风寨的山头,然后黑风寨寨主王大锤就获悉了青瑶小姐今晚的去处。

良辰美景,赏心佳人,再加上小姐又在信中口口声声许诺说不会带家丁前去,这样的好事,王大锤怎么能放过?

云九时间卡得刚刚好,小姐刚被劫走,丫鬟就哭着喊着来找齐缬了。

齐神棍被迫半夜爬起来,临出门还不忘把云九顺手夹进怀里。

月黑风高夜,英雄救美时。齐缬连同云九摸上了黑风寨,从狗洞爬进了寨子的内部。

寨内恶犬巡逻,云九从墙上探出一个脑袋来,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些天敌,冷不丁听到齐缬自言自语:“拿个什么东西引开它们的视线,这样才好混进去吧?”

云九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齐缬抛出了墙头。大狗们猛地看见一团毛球迎面飞来,还以为是肉包子,欢天喜地地追逐去咬。

月光之下只见毛团与黑犬混战在一处,猫叫与犬吠齐飞,利爪共狗血一色。

趁此大乱,齐缬顺利混入,抬手把炸毛了的云九从战场中捞了出来,一摸脸才发现她的脸上湿漉漉的,竟是吓哭了。

被狗吓哭这种事实在是有辱仙名,云九坚决地拿屁股对着他,一路上不肯赏齐缬一个正脸。

齐缬顿了顿,在翻墙时一个不小心,摔到了脑袋,他“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好疼!”

云九闻言,果然紧张兮兮地转过来,却看见齐缬无奈地笑着摸了摸它的头:“明明是只猫,怎么比隔壁的阿汪还笨。”

云九有心再挠他一爪子,但是看到这人脸上大大小小的伤,再想到这是自己设下的局,便收了爪,轻轻地舔舐了一下齐缬的伤口。

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在天上,自己总是负这个人良多。

青瑶小姐的营救过程很是顺利,齐缬搀扶着这位受到惊吓的小姐出门,云九远远地望着这一对璧人,不知为何,总感觉这画面……稍稍有点违和啊!

丫鬟早已去报了官,官府大军一到,当场将王大锤拿下。青瑶正娇羞地向齐缬道着谢,忽然觉得一个东西在蹭自己的腿。

低头一看,是云九。

只见它三下两下窜到王大锤身边,爪子几下拨拉,便从山大王的衣襟中拨拉出一封粉红信笺来。云九衔着信笺摇头摆尾地凑到青瑶的身边,青瑶满腹狐疑地接了,打开,脸色一变。

这是她亲手写给齐缬的信,又亲眼看着丫鬟塞进了他的窗户,怎么会出现在王大锤身上?

接下来,所有人都见证了弱柳扶风的青瑶小姐是怎样把那张信笺甩在了齐缬的脸上,悲愤欲绝道:“妾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心计若此!你若是不喜欢我,大可以直接对我说,何苦将此信转送给黑风寨,如此侮辱于我!”

青瑶小姐自觉面子里子都丢得精光,加上认定这次不过是齐缬和黑风寨里应外合演的一出好戏,当天晚上便负气回家,允了东宫的婚事。

5

“喂,秦广王,第三件事,我不办了。”

云九回到地府,一脸的闷闷不乐,满脑子想的都是被甩了一巴掌的贪狼星君,白皙的脸上印着红彤彤的五指山,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秦广王奇道:“你不想死了?”

云九摇摇头。

“你不介意你秃毛了?”

云九嫌恶地看了损友一眼:她从来都不是因为秃毛才想死的。

只不过是因为蟠桃宴上,王母笑吟吟地说,等贪狼星君历劫归来,便将青瑶仙子许配给他。于是云九酩酊大醉,又缠着月老去看贪狼星君的红线,这才死心。

瑶宫寂寞,千秋寒暑,她曾站在云端对着那个身影眺望数千年,但从此以后,那个身影不会再属于自己了。

她故意折腾得他十世短命,赌气拆他姻缘毁他命数,她以为自己做这一切时会有一种发泄的快感,可是这一切的对象却对此一无所知,这反而更令云九绝望。

“这第三件事,上仙确定不干?”

云九烦躁地揪着自己身上的羽毛:“我不陪他玩了,谁爱玩谁玩,反正到最后一碗孟婆汤,他还是青瑶仙子的人。”

她在他们的戏台上折腾半天,也不过是个丑角而已,曲终人散,天下有情人成了眷属,只剩她一个丑角呆愣愣地站在台上,又悲情又傻逼。

“最后这件事,恐怕由不得上仙你了。”秦广王摇头晃脑道:“贪狼星君此番还剩下最后一劫就可圆满飞升,可这最后一劫,却是个天地火劫。若成了,皆大欢喜,若不幸陨落……贪狼星君可就没法再重回仙位了。

“而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一家的火势,旺得过浴火凤凰一族?若是上仙都不肯保他,恐怕贪狼星君此次……凶多吉少啊!”

云九浑身一抖,绝望地从望乡台上掉了下去,并且不幸地,脸先着地。

6

秦广王说过,他请云九办的这三件事的难度会逐次递增。第一件事中她尚可动用灵力,第二件事中云九的灵台被锁,那么第三件事中,除了散去一身法力,还要剥夺她的记忆。

云九面无表情地饮下孟婆汤。

剥夺了记忆,她还怎么去找贪狼星君?这个问题,云九没有问出口,因为她知道,不管有没有意识,她的目光追逐着他,已经成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

她诞生于贪狼星君天枢的瑶宫,从她睁开眼睛,眼底映出那个人的身影开始,她就万劫不复。

不管是拐了文殊菩萨的白象,还是偷了二郎真君的哮天犬,乃至于她某一天突发奇想要炖了太上老君的青牛,总会有人跟在她身后给她收拾烂摊子。

天枢唯一一次对她发火,是云九懵懂地向他传达玉帝的旨意,说自己已经成年,天庭要给她一个仙位,分给她一处新的天宫。

她说她要搬出去住,那是天枢第一次对她沉了脸。从此以后他们的关系就直转而下,等云九终于明白过来时,天枢红线的另一端,已经系上了青瑶的名字。

天枢,你照顾了我三千年。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这一世,云九降生于苍梧山千机门,三年后,苍梧山千机门迎来了一个小师弟,俗家名字叫齐缬。道号,天枢。

苍梧山上上下下都说,齐缬天生异象,连乌鸦见了他都会驻足不去。

而齐缬在上山的第一天,偏着头看着山门处那只乌鸦头上的小小的斑记,看了许久,忽地轻轻一笑:“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一世怎么竟成了只乌鸦。”

鉴于某些种族歧视的理由,苍梧山上并不待见乌鸦。云九愤愤地想,明明同样是黑毛,他们为什么就那么喜欢隔壁家的喜鹊!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蓝衣白袖,芝兰玉树,每次都会在山门前驻足很久,每一次驻足都会给云九带大颗的玉米粒,他盯着云九,就像是在和云九用眼神交流。

所以千机门上上下下都觉得齐缬脑子有些问题,养一只乌鸦在山门口实在太过晦气,更别提这乌鸦还是一只掉毛乌鸦,几次三番都有人拿着弹弓要赶云九走。

云九却是个倔强性子,被驱逐了还不到片刻,就会立刻飞回来,并嘎嘎地对着那些顽童严厉警告。

它因为这个受伤也不知凡几,每次都是齐缬给它包扎上药,有一次它听见齐缬长叹:“比隔壁阿汪还笨,没有我,你可怎么活得下去哟。”

呵,愚蠢的人类,没有了你,大爷我早就不在这里待了好么!

云九死在甲申年丙子月乙酉日,那天正是重阳,一年中火运最高的时候。

苍梧山那一天敲锣打鼓,极为热闹,云九歪着脑袋,不明白为什么这清冷的山中会来了这么多穿红衣的人。

“是齐缬师弟要娶亲了吗?”云九听见它下头有两个人交谈着。

另一人兴奋道:“是啊,是隔壁万花谷的小师妹青瑶,据说那可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她和师弟是俗世定下的娃娃亲,两家大人去世前都约定好了,只等两人成年,便立刻结亲。”

云九慢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

下面的两人忽地感觉身上发冷,抬头一看,竟是一只乌鸦在森森地盯着他们。

云九的眼珠本来就极黑,被它这么森冷地盯着,两个弟子第一反应就是被冒犯了,其中一人抽出长剑,厉声喝道:“今天是齐师弟大喜的日子,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没得晦气!”说罢,剑尖一指,一道剑光就向云九射来。

云九拍拍翅膀,飞走了。

剑光落空,两名弟子目瞪口呆。

这鸟最后那一眼……是鄙视吧?绝对是鄙视吧?

云九降落在大堂上时,大堂上的两人正在拜堂。

碍于双方高堂早早亡故,因此在大红木椅上摆着的是双方父母的牌位。苍梧山的大师兄正在唱词,刚唱道“二拜高堂”——

一抹黑影突然如小炮弹一样打了进来,直接撞飞了红木椅上的两位“高堂”。

堂内顿时一片尖叫声,有人在喊“哪儿来的乌鸦”,还有人喊“杀了它杀了它,别让它坏了良辰吉日”,齐缬豁然起身,这只破坏了一切好事的扁毛鸟儿正仰着脑袋,无辜地看着他。

一支箭从角落中射出,笔直地射向云九,齐缬微微抬手,那箭就那么突兀地阻在了空中,然后,化为了齑粉。

青瑶掀开盖头,尖叫道:“齐缬!”

齐缬抬头,眼中一片红光。

不知是谁叫出了第一声“快跑!师弟这是要渡劫了!”堂中顿时比炸了锅还要热闹,人们推推挤挤,桌子椅子翻了一地。

大堂之外,云层缓缓向这里汇聚,雷声轰然而至,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千军万马咆哮厮杀,铁与火的暴风在苍穹倒悬翻涌,天际流火飞焰,如日隳月墜,地裂天崩。

这是贪狼星君天枢俗世所历的最后一劫,火劫。

青瑶吓得几乎站立不稳,她父母说过齐缬是会修仙证道的人,但是这人身上火运过旺,恐怕成年那一日会引来天地雷劫,但是她却是极阴体质,于齐缬正好互补。因此两方父母早就催着他们成婚,只是齐缬左右推托,拖到了渡劫这日。

难道他是故意的?

这是青瑶在昏迷过去前最后一个想法。

紫色的天雷降落,齐缬身边的空气猛地燃烧起来,灼热的痛感夹裹着烟气扑面而来,只是齐缬却仍固执地睁大眼睛,在寻找那只小小的黑影。

只是这里哪儿还有黑影,天地间只剩那道耀眼夺目的红光!猎猎的红色中,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的身躯舒展开来,有人在尖叫是凤凰是凤凰!可是这一切齐缬全都没有听见!

他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那只凤凰展开双翅,漫天飞火中她漂亮到令人窒息。

她缓缓地将他拥入怀中,隔绝开那焚天灭地的大火,天雷一道道劈在她五彩的羽毛上,炸出模糊的血肉和森森的白骨,血液飞溅到他的脸上,她用手轻轻拭去,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她说:“星君,我喜欢你。扰了你跟青瑶仙子十二世的情缘,我很抱歉。”

她说:“星君,我喜欢你。这句话我以前不敢跟你说,现在和你说了,也不知道你轮回一世,会不会记得。”

她说:“天枢,我是真的喜欢你。你既然都等了我三千年,为什么不肯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明白呢?我现在知道我错了,可是你却再也回不来了。”

天劫有天雷九道,以云九那点微末的道行,撑到第八道就已经油尽灯枯,地上纷乱地散落着她五彩的羽毛,火海中她还是牢牢地抱住他,以一种极尽温柔的姿态护在他的上方,像是不肯与他分离。

就算是风凰一族也抵不过这种天劫的威力,这是能将仙骨都劈得灰飞烟灭的九天雷火。

云九终于撑到了极限,她垂下头去,说:“天枢,知道你跟青瑶仙子才是命中注定以后,我就一直寻死觅活,只不过想要你多看我一眼。现在这样,也算是求死得死,上天果然是待我云九不薄啊。”

她渐渐松开了翅膀,身体无力地向下坠去。雷电不止,仿佛天地分崩离析,而她终于有勇气在生命的尽头正视自己三千年来的爱恋。

但是这时,另一只手却反过来环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身为我瑶宫的人,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就敢擅自赴死?”

云九双膝一软两眼一翻,直接倒在了贪狼星君怀里。

7

“所以,这是要恭喜贪狼星君得偿所愿?”月老眯着眼睛笑道。

天枢云淡风轻地品茶:“我若不来这么一下,她一辈子都察觉不到她爱的是我。”

月老慢吞吞道:“说起来,云九也真是惨啊,被你这种人看上。”

秦广王悲愤地一跺脚:“最惨的明明是我好么,要是让云九猜出来我是你的帮凶,她不一把火烧了我的阎罗殿才怪!”

天枢抬起眼,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我修的十世善缘里每一世都早死,也不知道青瑶仙子到最后是被何方高人勾走的。”

秦广王立时噤声。天枢拉他上贼船的时候,便是瞧出了他苦恋青瑶,而青瑶却对天枢颇有好感。

那时天枢不紧不慢地对他说:“我有一计,可让青瑶仙子从此对我死心。”

秦广王脑子一昏,清醒过来时已经深陷泥潭。

十二世姻缘不得善终,就算是青瑶仙子对天枢有天大的好感,也该铁杵磨成绣花针了。

秦广王念及至此,打了个冷战。平日里也没见贪狼星君如此狡诈的一面,他到底是从多久前就开始谋划云九了?

从他刚听说自己要下凡历劫开始,天枢就来找秦广王做交易,以青瑶仙子为诱,要求他下凡的这几百年中,每一世轮回都不喝孟婆汤。

可怜云九还以为天枢什么都记不得,自得其乐玩得开心,殊不知天枢只有在陪她玩的时候,才会拿出那点仅有的耐心来。

毕竟千秋寒暑,瑶宫寂寞者,不止云九一人。曾几何时你是不是也有那样的感觉,只有那个人陪伴在自己身边,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月老敲了敲桌子:“他最后抱了美人归,小老儿我呢?”

天枢微笑着把酒放在玉石桌面上:“南极仙翁五千年酿,知道月老你是酒鬼。”

月老闻了闻酒香,满意道:“这才对嘛。”说着,他弯着腰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到红线那里,手指轻轻一抹,只见写着青瑶仙子的那块木牌表面忽然被剥离,像是被风吹去一层尘埃那样,露出了下面云九的名字。

秦广王摇头道:“你这一招也太狠了,知道那小家伙看到这牌子的时候都吓成什么样子了吗。她把自己灌得连你从她脑门顶上踩过去都没察觉……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踩她那一脚?难道你还算准了她被踩之后会来找我?”

“哦,”天枢无所谓地耸耸肩:“她下凡之后头顶上有我的印记才好辨认出来,反正到最后我也能给她消除掉。

“而且,以防万一,要是云九脸皮太薄不好意思下凡来找我的话,天界也没有谁敢娶带着天枢标记的凤凰的。”

作者有话说:应该算是一个系列文?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编者注:本文为#暖#主题征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