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荒原上的水坝

凌晨四点四十五分,从高速公路望过去,波士顿就像一座正在沉思往昔悲剧的死城——也许是瘟疫,也许是诅咒。浓郁难闻的咸味从海边飘来,城市就算有什么动静,也多半被晨雾掩盖了。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开着鳕鱼角租车公司的巴奇·卡林顿交给他的八四年黑色凯迪拉克轿车,沿着斯托罗大道一路往北。他一边开车一边想,你可以感觉到这座城市的苍老,全美国或许只有这个地方能给人这种感觉。比起伦敦,波士顿还是小孩,在罗马面前则像个婴儿,但以美国的标准来看,它已经很老很老了。三百多年前,茶税和印花税还不存在,保罗·里维尔(保罗·里维尔(Paul Revere,1734—1818),银匠,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的爱国英雄。)和帕特里克·亨利(帕特里克·亨利(Patrick Henry,1736—1799),律师、庄园主,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著名的演说家。)还没出生,波士顿就已经在这片丘陵地扎根了。

波士顿的古老、沉默和带着雾气的海水味,全都让埃迪感到紧张,而他一紧张就想拿哮喘喷剂。

埃迪将喷嘴塞进嘴巴,摁了一团振奋精神的喷雾到喉咙里。

他经过的街上有几个人,立交桥上也有一两个行人,这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闯进了洛夫克拉夫特小说里被诅咒的城市,古老的罪恶,念不出名字的怪物。他经过一个叫“坎摩尔广场城市中心”的公车站,看见几名女侍者、护士和公务员,脂粉未施的脸上写满了睡意。

他看见写着“托宾桥”的路标,心想,没错,守着巴士就对了。忘了地铁吧。地铁不好,要是我就不会下去搭地铁,绝对不进地道。

这个想法不好。若不赶紧抛开,他很快又要用喷剂了。埃迪很高兴托宾桥上的车子比较多。他经过一处纪念碑工地。砖墙上漆着有点令人不安的告诫:放慢速度!我们可以等!

前方出现一个绿色反光标志,写着95号公路,通往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州和新英格兰北部各地。

埃迪看着那个标志,忽然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双手僵在凯迪拉克的方向盘上。他很想相信这是某种疾病、病毒或他母亲所谓的“不存在的发烧”即将发作的征兆,但他心里很明白。是他后方的城市,那座静静地横在白天与黑夜之间的城市,还有标志所揭示的前方。他是病了没错,毫无疑问,但毒害他的不是病毒,也不是“不存在的发烧”。是他的回忆。

我在害怕,说穿了永远是这回事。害怕,如此而已。但我想我们最后扭转了局面,我们利用了它。

但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他想不起来,他很好奇其他人有谁想得起来。他衷心希望有这么一个人。

一辆卡车从他左边呼啸而过。埃迪依然开着车灯。卡车安全超前后,他闪了远光灯。他想都没想就做了。这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是开车讨生活的人的习惯。他看不见卡车司机,但对方闪了两下日行灯,谢谢他让车。要是所有事情都这么简单明白就好了,他想。

他跟着路标开上95号国道。北上的车不多,但他看见南下进城的车道已经开始拥塞。明明还这么早。埃迪开着大车向前滑行。他不仅事先猜到所有路标,而且提前换到正确的车道。他已经很多年(真的很多年)没有猜错路标,搞得自己下错交流道了。他选择车道就像方才闪灯示意卡车司机可以超车一样自然,就像他在小径错综复杂的荒原行走一样不用思考。虽然他从来不曾开出波士顿市区,离开这个全美外来游客开车最容易迷路的城市,却丝毫无损于他的游刃有余。

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的另一件事。威廉有一天对他说:“埃、埃、埃迪,你、你脑袋里装、装了一、一个指、指南针。”

他听了多开心哪!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愉快。埃迪将一九八四年出厂的大礼车重新开上高速公路,时速加到警察不会管的九十公里,收音机转到播放轻音乐的电台。他心想自己当时真的愿意为威廉而死。只要情况需要,只要威廉开口,他一定二话不说:“没问题,威老大……你觉得什么时候好呢?”

想到这里,埃迪笑了。不是真的笑,只是哼了一声,他被这声音吓到,反而真的笑了出来。这阵子他很少笑,而这一趟黑色之旅显然也不用期望会有太多呵呵(这是理查德的用词,意思是笑,例如,小埃,你今天呵呵了吗?)。他想,如果神可以那么恶毒,对信徒最渴望的东西下诅咒,那他也可能足够古怪,在这一路上赏他们几个呵呵。

“最近呵呵了吗,小埃?”理查德大声说,说完又笑了。天哪,他真的很讨厌理查德叫他小埃……

却又有一点喜欢。他想应该和本·汉斯科姆听到理查德叫他“干草堆”(海斯坦克·卡尔霍恩(Haystack Calhoun,1934—1989),美国专业摔跤手。Haystack有“干草堆”的意思。理查德给本取这个绰号,意在讥讽他身体肥壮。)的感觉一样。就好像……某种暗名,秘密的身份,使他们变成和父母亲的恐惧、希望及无止境的要求无关的人。理查德很爱胡乱模仿声音,他或许知道,对他们这样的怪胎而言,偶尔成为另一个人有多重要。

埃迪瞄了一眼仪表板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排的硬币。这是干这行的另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到收费站的时候,你可不想四处找零钱,或开进自动收费车道才发现准备的金额不对。

那一排零钱里有两或三枚刻有苏珊·安东尼肖像的一元银币。埃迪想到,现在可能只有纽约地区的司机或出租车驾驶员身上有这种硬币了,就像目前只有在赛马场领取赌金的窗口才能见到大量二元纸钞一样。他手边总会留着几枚这种硬币,因为华盛顿桥和三区大桥的自动收费篮收它们。

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银币。不是一元银币这种夹铜硬币,而是真正的银币,刻有自由女神像的银币。本·汉斯科姆的银币。没错。不过,当年威廉还是本还是贝弗莉是否就是用它救了大家一命?

埃迪不太确定。事实上,他什么都不太确定……抑或只是他不愿意想起来?

那里很黑,他忽然想,我只记得这么多。那里很黑。

波士顿已经离他远去,浓雾也渐渐散了。前方是缅因州、新罕布什尔和新英格兰北部各地。德里也在前方。那里有一样东西二十七年前就该死了,但却没有。那东西和朗·钱尼(朗·钱尼(Lon Chaney,1883—1930),默片时代的美国男演员,被认为是电影早期风格最多变的演员之一。)一样面目多变,但它到底是什么?他们后来不是见到它的真面目了吗?看到它摘下了所有面具?

啊,他记得好多事情……但还不够。

他记得他爱威廉·邓布洛,记得很清楚。威廉从不取笑他的哮喘,也不叫他小娘娘腔。他就像爱着哥哥……或父亲那样爱威廉。威廉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该看什么。威廉从不陷入困境。和威廉一起跑,你会击败魔鬼,哈哈大笑……但很少跑到喘不过气来。他想告诉全世界,不会跑到喘不过气来感觉很好,他妈的很好。只要和威老大一起跑,每天都能呵呵笑。

“没错,小鬼,就是每天。”他学理查德·托齐尔的声音说,说完又笑了。

在荒原盖水坝是威廉的主意,而他们会聚在一起,可以说是水坝的功劳。告诉他们水坝该怎么盖的是本·汉斯科姆。没想到他们盖得太好了,结果惹毛了管区警察内尔先生。但想到这个点子的人是威廉。虽然那一年他们所有人,除了理查德,都在德里看见了怪东西,很可怕的东西,但最先鼓起勇气说点什么的是威廉。

那座水坝。

该死的水坝。

他想起维克多·克里斯说的话:“各位拜拜啰!相信我,那个拦河坝真的很差劲,还不如不要盖。”

隔天,本·汉斯科姆笑着对他们说:

“我们可以让水淹没整个荒原,只要我们想。”

威廉和埃迪一脸狐疑地望着本,又看了看本带来的东西:几块木板(从麦奇彭先生家的后院拿的。

不过没关系,因为麦奇彭先生可能也是从别人那儿拿来的)、一把大铁锤和一把铲子。

“我不知道,”埃迪瞄了威廉一眼说,“我们昨天试过了,效果不太好。河水总会把树枝冲走。”

“这次一定成。”本说完也看了威廉一眼,请他定夺。

“呃,那我、我们就试、试试看吧,”威廉说,“我早、早上打、打电话给、给理查德·托齐尔,他、他说他会晚、晚点来。他和斯、斯坦利或、或许也、也想帮忙。”

“谁是斯坦利?”本问。

“斯坦利·乌里斯。”埃迪说。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威廉。威廉今天感觉不太一样,比平常更安静,对盖水坝的点子没那么热心。他看起来很苍白,有些疏离。

“斯坦利·乌里斯?我想我不认识他。他也上德里小学吗?”

“他和我们一样大,但是刚念完四年级,”埃迪说,“他晚了一年入学,因为小时候经常生病。你以为你昨天挨的那一顿够惨了,是吧?那你应该瞧瞧斯坦利,老是有人把他整得七荤八素。”

“斯、斯坦利是、是犹太、太人,”威廉说,“很、很多小孩因、因为这点不、不喜欢、欢他。”

“是吗?”本一脸难以置信,“因为他是犹太人?”他停顿片刻,接着谨慎地说,“是像土耳其人,还是像埃及人那样?”

“我猜比、比较像、像土耳其、其人。”威廉说完拿起一块本带来的木板,左右端详。木板大约两米长、一米宽。“我、我爸说大部、部分犹太人鼻、鼻子都很大,很有、有钱,但斯、斯、斯——”

“但斯坦利鼻子很正常,而且老是没钱。”埃迪说。

“对。”威廉说,说完咧嘴笑了。这是他今天头一回露出笑容。

本笑了。

埃迪也笑了。

威廉将木板扔到一旁,起身拍掉牛仔裤臀部的泥土,走到河边。另外两个男孩跟着他。威廉双手插在后口袋里,长叹了一口气。埃迪敢说威廉一定打算说什么正经事。威廉看看埃迪,再看看本,又看看埃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埃迪忽然害怕起来。

但威廉只说了一句:“你、你带、带喷、喷剂了吗?”

埃迪拍拍口袋说:“装得满满的。”

“告诉我,巧克力牛奶有没有用?”本问。

埃迪笑了:“太有用了!”说完他和本哈哈大笑,威廉看着他们俩,也跟着笑了,但表情很困惑。

埃迪说给威廉听,他听完又咧嘴笑了。

“埃、埃迪的妈、妈妈担心他、他会坏掉,而她、她找不、不到地方退货还款。”

埃迪哼了一声,作势要将威廉推进水里。

“等着瞧吧,蠢货,”威廉说,声音听起来就像亨利·鲍尔斯,“我会把你的脑袋扭一大圈,让你看见自己擦屁股。”

本倒在地上尖声狂笑。威廉看了他一眼,脸上依然挂着笑容,双手还插在后口袋里,没什么问题,但再次显得有点疏离,有点难以捉摸。他看了看埃迪,然后对着本翘起下巴。

“那家伙很、很蠢。”他说。

“没错。”埃迪附和道,但他觉得他们只是表现得很开心。威廉心里有事情。他想,时候到了威廉就会说出来,但问题是埃迪想知道吗?“是智障。”

“白痴。”本说,依然笑个不停。

“你是、是要教我、我们怎么盖、盖水坝,还是打、打算屁股黏、黏在地上一整、整天?”

本再次起身,先看了看河水。河水不疾不徐。荒原位于坎都斯齐格河很上游的地方,这里河面不是很宽,但他们昨天还是搞不定。埃迪和威廉都想不出来如何在河里将东西固定住。然而,本脸上那种笑容表示他打算来点新鲜的……有趣又不会太难的事。埃迪心想:他知道,我想他真的知道怎么做。

“好了,”本说,“你们最好把鞋子脱了,因为待会儿脚一定会湿。”

埃迪心里的“保姆妈妈”立刻说话了,语气和交通警察一样坚决,不可违抗:你敢下水试试看,埃迪!你试试看!人有几千种状况会得感冒,把脚弄湿就是一种。感冒会引发肺炎,所以不准下水!

威廉和本坐在河边,开始脱鞋袜。本小心翼翼地将牛仔裤管卷高。威廉抬头体谅地看着埃迪,眼神清澈而温暖。埃迪忽然觉得威老大一定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要一起、起来吗?”

“当然啊。”埃迪说。他坐在河边开始脱鞋袜,任凭母亲在他脑袋里怒吼……但她的声音愈来愈远,愈来愈像回音,仿佛有人用大鱼钩钩住她的上衣后背,将她拖离他身边,让他松了一口气。

那天是个完美的夏日,一切都是那么顺心,让人难忘。微风赶走恶毒的蚊蚋,天空蓝得清爽明净,气温二十摄氏度出头,鸟儿在矮树丛和再生林里哼唱,忙忙碌碌。那天早上,埃迪只用了一次喷剂。

他的胸口松开了,喉咙也神奇地通了,感觉和高速公路一样宽。在那之后,喷剂一直塞在他后口袋,他完全忘了它。

前一天还那么胆小踌躇的本·汉斯科姆,一旦开始建水坝,就成了自信满满的指挥官。他会不时回到岸边,糊着泥巴的双手插在腰间,看着正在进行的工程喃喃自语,偶尔拨一拨头发。到了十一点左右,他已经“怒发冲冠”,看起来既疯狂又滑稽。

埃迪起初犹疑不决,接着很开心,最后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兴奋、害怕,又有些诡异。这种状态是如此陌生,直到夜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回想那一天时,他才找到贴切的词汇。力量,他感受到的就是这个。力量。这次会成功,谢天谢地,而且比他和威廉(甚至本)想象的还成功。

他感觉得出来,威廉也很投入。起初只有一点点,还被那桩心事困着,但愈来愈认真,有一两次甚至轻拍本肥嘟嘟的肩膀,说他真是了不起。本每次都开心得满脸通红。

本叫埃迪和威廉将一块木板横在河道中央,他再用铁锤将它敲入河床。他对埃迪说:“好了,木板插进去了。但你必须扶着它,否则很快就会被河水冲松动了。”于是埃迪继续站在水里扶着木板。

河水扫过木板顶端,他的手指像海星触手一样动来动去。

本和威廉拿了第二块木板,横在第一块木板下游半米处。接下来,本再用铁锤将木板固定好,让威廉扶着,然后他开始从河岸搬沙土填到两块木板之间。起初沙土一下就被冲走了,绕着木板两端形成混浊的流云。埃迪心想完蛋了。但当本开始从河岸搬来石块和黏土,流失的沙土便愈来愈少。不到二十分钟,本已经在河中央的两块木板之间堆起一道土石堤,在埃迪眼里,这道堤坝就像海市蜃楼。

最后,本将铲子一扔,气喘吁吁地坐在岸边休息,说:“要是有水泥……而不只是……泥巴和石头,到了下周三,他们就得将德里……整个迁到老岬区去了。”威廉和埃迪笑了,本也笑了。他笑的时候,隐约能看出他长大后的俊俏轮廓。水开始在上游的木板那侧不断涨高。

埃迪问从旁边流走的水怎么办?

“就让它流吧,无所谓。”

“真的?”

“对。”

“为什么?”

“我没办法解释清楚,但就是得让一些水流走。”

“你怎么会知道?”

本耸耸肩,意思是:我就是知道。埃迪不再说话。

休息过后,本拿起第三块木板(他辛辛苦苦从镇上搬了四五块木板过来,就数这块最厚),小心翼翼地抵住第二块木板,一头牢牢插进河床,另一头顶在威廉扶住的木板的侧面,做成他前一天画的示意图上的支板。

“好啦,”他退后一步,朝两人咧开嘴笑着说,“你们俩现在可以放手了。两块木板之间的黏土沙石能抵挡大部分水压,剩下的由支板分摊。”

“不会被水冲走吗?”埃迪问。

“不会,水只会把板子压得更深。”

“要是你、你错、错了,我们就、就宰了、了你。”威廉说。

“行啊。”本温和地说。

威廉和埃迪往后退,构成水坝的两块木板吱嘎一声,微微倾斜……就这样。

“帅毙了!”埃迪兴奋地大叫。

“真、真棒。”威廉咧开嘴笑着说。

“嗯,”本说,“来吃午餐吧。”

他们坐在岸边用餐,没什么交谈,注视着河水被水坝挡住,绕个弯从木板两端流过。埃迪发现河畔的地貌已经变了。转向的水流吞没了几块扇形凹地,切开对岸一小段河岸,造成小小的崩塌。

水坝上游,河水兜着圈子,甚至溢出了河岸。细流映着阳光闪闪发亮,漫上草地和矮树丛。埃迪逐渐明白了本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水坝已经盖好了。板子和河岸间的空隙是泄水道。本没办法向埃迪解释,因为他还不晓得这个词。坎都斯齐格河从木板上方流过,感觉像肿了一块。之前水流过石头和沙砾的潺潺声听不见了,水坝上游的石头全都被涨高的河水所淹没。不时有草皮和泥土被变宽的河道侵蚀,落进河里溅起水花。

水坝下游的河道几乎干了,只剩几条涓涓细流依然活络,仅此而已。不知在水里待了多久的石头在阳光下慢慢变干。埃迪看着变干的石头,内心充满了惊奇,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他们做到了。他们。埃迪看见一只青蛙跳呀跳的,心想,蛙先生或许正在好奇水都跑到哪里去了。想到这里,埃迪忍不住哈哈大笑。

本将包装纸整整齐齐收进自己带来的午餐袋里。他刚才三两下就摆出一大堆食物,简直和餐厅一样,看得埃迪和威廉目瞪口呆。他的午餐包括两个花生酱加果酱三明治、一个波隆纳三明治、一颗全熟的水煮蛋(外加一小撮包在蜡纸包里的盐)、两块无花果夹心饼、三大块巧克力饼干和一块巧克力夹心饼。

“昨天你妈看到你那么狼狈,说了什么?”埃迪问他。

“啊?”本说着抬起头,将目光从水坝拦出来的大水塘上移开,手背遮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嗝,“哦!呃,我知道她昨天下午会去超市买东西,所以我会比她早到家。我冲了澡,洗了头,然后把牛仔裤和运动衫扔掉。我不晓得她有没有发现衣服不见了。可能没注意到运动衫,因为我有很多件,但我想我最好在她开始翻我抽屉之前买一条新的牛仔裤。”

想到要把钱花在这么不必要的东西上,本脸上闪过一丝沮丧。

“那、那你身、身上的瘀、瘀青怎么、么办?”

“我跟她说我放学太兴奋了,跑出教室之后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本说。他没想到埃迪和威廉竟然笑了,这让他有点难过。威廉正在吃母亲做的魔鬼蛋糕,呛得把食物吐了出来,接着一阵猛咳。还在大笑的埃迪赶紧拍他的背。

“那个,我是真的差一点从楼梯上摔下来,”本说,“但那是因为维克多·克里斯推我,不是因为我跑。”

“我要、要是穿着运、运动衫,肯定热、热得和墨、墨西哥粽子一、一样。”威廉说完将剩下的蛋糕塞进嘴里。

本迟疑片刻,似乎不打算开口了,但最后还是说:“你如果是胖子的话,这样穿比较好,我是说穿运动衫。”

“因为你有小腹?”埃迪问。

威廉哼了一声,说:“因为你有奶、奶——”

“对,因为我有奶头,那又怎样?”

“没错,”威廉柔声说,“那、那又怎样?”

三人陷入尴尬的沉默。接着埃迪说:“你们看,河水流过水坝两边的时候变得好黑!”

“哎呀,可恶!”本猛然起身,“河水把填充物冲走了!天哪,真希望我们有水泥!”

灾情很快便平定了,但连埃迪都看得出来,要是不一直铲土和石头填补,水坝的下场会是怎样。

河水最后会将上游的木板推倒,撞到下游的木板,然后水坝就全垮了。

“我们可以挡住两侧,”本说,“虽然无法阻止冲蚀,但能延缓它。”

“要是继续用沙子和泥巴,不是又会被冲走吗?”埃迪问。

“我们改用草皮。”

威廉点头微笑,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成圆圈,说:“我、我们走、走吧。我来挖草、草皮,大本,你告诉、诉我填在哪、哪里。”

这时,他们后方传来喧闹的欢呼声:“老天!有人在荒原建了个游泳池!真是了不起加了不起啊!”

埃迪扭头看去。他发现陌生的声音让本身体紧绷,抿起了嘴唇。就在上游本昨天过河的地方站着两个人,理查德·托齐尔和斯坦利·乌里斯。

理查德蹦蹦跳跳跑进河里,有点好奇地瞄了本一眼,然后捏了埃迪脸颊一下。

“别这样!我最讨厌你捏我了,理查德!”

“才怪,你爱这个,小埃,”理查德脸上绽开了笑容,对他说,“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呵呵啊?”

他们四点左右收工,五个人坐在比先前更高的河岸边(威廉、本和埃迪用餐的地方已经被水淹没了)俯瞰成果。连本都感到难以置信。他觉得又疲惫又有成就感,其间夹杂着一丝不安的恐惧。他发现自己想起了迪士尼电影《幻想曲》里的米老鼠。米老鼠知道怎么让扫帚动……却不晓得如何让它停下来。

“真他妈的不可思议。”理查德·托齐尔轻声说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埃迪转头看了他一眼,但理查德不是在搞笑。他脸上流露出沉思的、近乎严肃的表情。

河对岸先高后低、向下微微倾斜的地方出现了一片新的沼泽。蕨类和圣诞灌木泡在三十厘米深的水里。即使坐在对岸,他们仍看得见沼泽不断扩张,生出新的小沼泽,稳稳地向西推进。水坝后方,坎都斯齐格河成了辽阔的深潭,不再是早晨浅缓无害的模样。

下午两点,持续扩张的深潭已经吞噬了大部分河岸,不少溢流几乎和原本的河道一样宽。大家都跑去垃圾掩埋场紧急寻找更多建材,只有本留守,按部就班地用草皮填补缺口。其他人不只拿了木板回来,还有四个磨光的轮胎、一扇四九年产的哈德森黄蜂轿车生锈的车门和一大块波纹钢板。在本的指挥下,他们在原本的水坝两旁做了侧翼,防止河水从两端绕过,而且侧翼顺流向后斜了一个角度,使得水坝更加牢固。

“河水完全给堵死了,”理查德说,“老兄,你真是天才!”

本微笑着说:“还好。”

“我有几根云斯顿烟,”理查德说,“谁想来一口?”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压扁的红白色纸盒,递给他们。埃迪想到香烟会让哮喘恶化,所以拒绝了。斯坦利也拒绝了。威廉拿了一根,本犹豫片刻也拿了一根。理查德拿出一盒火柴,盒子上写着“洛伊丹”。他先帮本点烟,再帮威廉点烟。正要替自己点时,威廉却把火柴吹熄了。

“谢了,邓布洛,你这个浑小子。”理查德说。

威廉的微笑中带着歉意,说:“一根火、火柴三、三支烟,会倒、倒霉。”

“你们这些家伙生下来才叫倒霉咧。”理查德说。他用另一根火柴点了烟,头枕着两只胳膊躺在地上,烟直直对着天空。“云斯顿,香烟就该是这个味道,”他念完这句广告词,微微转头朝埃迪眨了眨眼睛,“对吧,小埃?”

埃迪发现本看着理查德,眼神既崇敬又有些提防。埃迪认识理查德·托齐尔四年了,还是搞不清楚理查德是怎样一个人。他知道理查德成绩不是A就是B,但也晓得他的操行常常拿C或D。理查德每次拿着糟糕的操行成绩回去,总是让父亲伤透脑筋,母亲掉眼泪。理查德每次都发誓要痛改前非,也真的努力过……一阵子。理查德的问题在于他坐不住,而且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

这些毛病在荒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荒原不是彼得·潘的梦幻岛,能当野男孩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想到自己是后口袋里塞着哮喘喷剂的野男孩,埃迪就觉得好笑)。荒原很好,但终究得离开。回到现实世界,理查德的胡说八道总让他惹上麻烦。惹到大人就已经够糟了,惹到亨利·鲍尔斯那样的大孩子更是雪上加霜。

他出现在荒原的那一幕就是最好的例子。本·汉斯科姆还没打招呼,理查德已经跪在他脚跟前,张开双臂,夸张地顶礼膜拜。他每磕一次头,双手就啪地在泥巴河岸上拍一下,并且开始模仿声音。

理查德会模仿十几种声音。之前某个下雨的午后,他和埃迪在埃迪家车库上面的阁楼看《小露露》漫画。他对埃迪说,他以后要当全世界最伟大的腹语表演者,甚至比埃德加·伯根还了不起,每星期都上《苏利文秀》。埃迪很佩服好友的雄心壮志,但一眼就看出了问题。首先,他模仿的每一个声音都很像理查德·托齐尔。这不表示他的模仿不有趣,他有时确实很好笑。理查德提到插科打诨和放屁时,用的是同一个词,都用“放炮”来形容。而不管是插科打诨还是放屁,他都常常……而且往往不得体。其次,理查德说腹语嘴唇会动。不是偶尔动,比如发p或b的音时,而是常常动,每个音都动。

最后,理查德说他要说腹语,通常撑不久。他的大多数朋友都太善良(或被理查德那种迷人又累人的魅力吸引),没有告诉他这些小毛病。

理查德跪在又惊又窘的本·汉斯科姆面前疯狂膜拜,用他称之为“黑鬼吉姆”的声音开始说话。

“求求您啦,干草堆老大!”理查德大叫,“别压在俺身上啊,干草堆大爷!您要是压在俺身上,俺就变成肉泥啦!求求您啦!求求您!一百五十公斤的大肥肉,奶子和奶子隔了两米远,干草堆闻起来就像豹子的大便!俺会尿裤子的,干草堆大爷啊!俺一定会尿裤子!千万别压在我这个小黑仔身上啊!”

“别、别理、理他,”威廉说,“理查德就、就是这样,他是疯、疯子。”

理查德跳起来说:“我听见了,邓布洛。你最好少管闲事,否则我就叫干草堆压死你。”

“你老、老爸最好、好的种都没、没留、留下来。”威廉说。

“没错,”理查德说,“但你瞧瞧,我这个种就够好了。你好啊,干草堆?我叫理查德·托齐尔,兴趣是模仿声音。”说完他伸出手,本也愣愣地伸出手,结果理查德突然把手收回去,吓了他一跳。

理查德玩够了,才乖乖和本握手。

“我叫本·汉斯科姆,请多指教。”本说。

“我在学校见过你。”理查德说,他伸手朝泛滥的河水一指,“这玩意儿肯定是你的杰作,这几个蠢蛋连用火焰枪点鞭炮都不会。”

“那是你,理查德。”埃迪说。

“哦,所以这是你的主意啰,小埃?天哪,失敬失敬。”说完他又开始跪在埃迪面前发疯。

“别闹了,起来,你弄得我满身都是泥巴!”埃迪大叫。

理查德跳起来,又捏了埃迪的脸颊一下,喊说:“可爱、可爱、可爱哟!”

“住手,我讨厌这样!”

“从实招来,小埃——水坝谁盖的?”

“本、本教、教我们、们盖的。”威廉说。

“干得好。”理查德转身,发现斯坦利·乌里斯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他后面,默默地看他耍猴戏。

“这位是斯坦,斯坦利·乌里斯。”他对本说,“斯坦是犹太人,基督就是他杀的,起码维克多·克里斯是这么告诉我的。从那之后,我就一直跟着斯坦利。我心想他年纪这么大,应该能去帮我们买啤酒。对吧,斯坦?”

“我想你搞错了,那是我爸。”斯坦利用低沉的、令人愉快的声音说。所有人都笑了,连本也笑了,埃迪更是笑到气喘,眼泪直流。

“放得好!”理查德大喊,双手高举过头大步绕圈,像示意进球有效的美式足球裁判一样。“斯坦放了一个好炮!真是历史性的一刻!万岁!万岁!”

“嗨。”斯坦利和本打招呼,似乎把理查德当成了空气。

“哈啰,”本回答,“我们二年级同班,你是那个——”

“不说话的小孩。”斯坦利把话接完,露出微笑。

“对。”

“斯坦就算满嘴是屎,也说不出个屁来,”理查德说,“而他常常满嘴大便,哇哈哈——”

“闭、闭、闭嘴,理查德。”威廉说。

“好吧,但我还有一件事要说。虽然我很不想说,不过你们的水坝快完蛋了。峡谷就要被淹了,弟兄们,赶快疏散妇女和儿童吧。”

说完理查德鞋子没脱、裤管没卷,就跳进河里,开始将草皮扫到离他比较近的水坝侧翼,因为顽强的河水又开始将填充物冲走,形成泥泞的细流。他眼镜一边镜脚用红十字会的胶带缠着,干活时,胶带尾端不停地拍打他的脸颊。威廉和埃迪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耸了耸肩。理查德就是这样。虽然满口屁话……但有他在感觉很棒。

他们接下来忙活了大约一小时。理查德乖乖听从本的指挥(多了两个人使唤,可以玩得更大了),而且以疯狂的速度执行。任务一完成,他就会回报给本,请他下达新的指令,听完还并拢湿透的鞋跟,向本行英国军人的反手礼。他一边干活,一边用别人的声音和伙伴们聊天。一会儿是德军指挥官,一会儿是英国佬巴特勒、南方参议员(听起来很像卡通里的莱亨鸡,后来演变成他的一个有名的角色彪福·齐斯德莱佛上校)和电影腔新闻播报员。

工程不是有所进展,而是进展神速。到了快五点的时候,大家坐在岸边休息,理查德之前说的话似乎应验了。他们真的把河水堵死了。车门、铁皮和旧轮胎构成了第二道水坝,被大量石块与泥土支撑着。威廉、本和理查德抽着烟,斯坦利躺在地上。其他人可能以为他在看天空,但埃迪很清楚,斯坦在看河对岸的树,留意有没有晚上可以记进他的鸟类笔记本的鸟。埃迪自己跷着二郎腿,感觉既疲惫又愉快,像喝了几杯似的。那一刻,他觉得这些同伴真是太棒了,是人生梦寐以求的好搭档。他们在一起感觉很对,配合得天衣无缝。他找不出更好的解释,而且好像也不需要解释,因此他决定不管它。

他扭头看本。本姿势笨拙地拿着抽了一半的烟,不停地吐口水,好像不太喜欢那味道似的。埃迪看他摁熄香烟,用土埋了起来。

本抬头发现埃迪正在看他,难为情地把头扭开了。

埃迪瞄了威廉一眼,发现好友脸上浮现出他不想看到的表情。威廉望着河对岸的树林和灌木丛,眼神迷蒙,若有所思。忧愁再度出现在他脸上。埃迪觉得威廉像是遇到了很大的困扰。

威廉似乎读到了埃迪的心思,转过头看着他。埃迪露出微笑,但威廉没有,而是将烟捻熄,转头看其他伙伴。就连理查德都是一副沉浸在思绪中的神情,这种事简直和月食一样稀奇。

埃迪知道,威廉如果有大事要讲,总会等到绝对安静时才开口,因为说话对他是件吃力的事。他忽然希望自己有事可说,或理查德又开始玩腹语。他觉得,威廉要是打破沉默,一定会讲出很可怕的事,让一切从此改变。埃迪想都没想,就伸手到后口袋里,将喷剂掏出来握在手中。

“我、我可以告、告诉你们一件、件事吗?”威廉问。

四个人都转头看他。理查德,说个笑话吧,埃迪心里想,说个笑话,或是很夸张的话,让他难堪,说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让他闭嘴就好。不管他想说什么,我都不想听。我不想改变任何事情,我不想害怕。

他心里响起一个阴森沙哑的声音:十分钱我就做。

那声音突然勾起一个影像:内波特街的房子。前院长满杂草,侧面的花园无人照料,几朵大向日葵垂头丧气。埃迪打了个冷战,想把那声音和影像从脑海中甩出去。

“当然,威老大,”理查德说,“什么事?”

威廉张开嘴(埃迪更焦虑了),闭上(埃迪松了一大口气),又张开(埃迪又开始焦虑了)。

“你、你们要是敢、敢笑,我就再、再也不跟你、你们玩、玩了,”威廉说,“这件事很、很离谱,但我发、发誓它、它千真万、万确,不是我、我编、编造的。”

“我们不会笑的,”本说完看了其他同伴一眼,“对吧?”

斯坦利摇摇头,理查德也是。

埃迪很想说,才怪,威廉,我们会笑掉大牙,说你是大白痴,所以你还是闭嘴吧!但他当然说不出口。讲话的人是威老大啊。他可怜地摇摇头。不会,他不会笑,他从小到大从未像现在这么不想笑过。

他们坐在本指导他们盖的水坝上方,目光顺着威廉的脸庞滑向不断蔓延的河水和沼泽,又回到威廉脸上,默默听他诉说他打开乔治相簿后发生的事:相片里的乔治转头朝他眨眼,他吓得扔掉相簿,相簿里竟然流出血来。威廉讲了很久,很痛苦,说到最后更是满脸通红,全身是汗。埃迪从来没见他口吃得这么严重过。

但他还是说完了。他看着他们,神情既倨傲又害怕。埃迪发现本、理查德和斯坦利也是同样的表情。那是严肃的、充满敬畏的恐惧,感觉不到半点怀疑。他忽然有股冲动,想站起来大喊:太扯了吧!

这么扯的事,连你自己也不信,对吧?就算你信,你不会以为我们也信吧?相片里的人才不会眨眼!

相簿才不会流血!你疯了,威老大!

但埃迪不太可能这么做,因为严肃的恐惧也写在他脸上。他虽然看不见,可是感觉得到。

回来啊,孩子,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我免费帮你吹,回来呀!

不要,埃迪呻吟道,拜托你走开,我不要想起那件事。

回来啊,孩子。

这时,他看见另外一样东西。理查德脸上没有,起码他不觉得有,但斯坦利和本脸上绝对有。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知道,因为他脸上也有。

他们认出来了。

我免费帮你吹。

内波特街29号那栋房子就在德里火车站旁边,十分古老破旧,门窗都用木板封住,一部分门廊已经塌陷,前院杂草蔓生,一辆生锈的三轮车翻倒在草丛中,一个轮子斜斜向着天空。

但门廊左边却有一大块空地,你能看见几扇肮脏的地下室窗户嵌在已经倾圮的砖造地基上。六周前,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就是从其中一扇窗看见一个麻风病人的脸。

每到周六,如果找不到朋友玩,埃迪常常会去火车站的调车场。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就是喜欢那里。

他会骑着脚踏车从威奇汉街拐向西北方向,沿着2号公路骑一公里半左右,抵达2号公路和内波特街拐角处的内波特街教堂小学。这是栋简陋干净的木头建筑,屋顶立着大十字架,前门上方是半米高的烫金经文: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埃迪周六经过时,偶尔会听见教堂里传来琴声和歌声。虽然是福音歌,但弹奏者感觉更像摇滚乐手杰瑞·李·刘易斯,而非一般的教堂琴师。另外,虽然歌词大多和“美丽的锡安”“是否靠羔羊的宝血洗洁净”和“神是知心友”有关,但埃迪仍然觉得没什么宗教味。

那些人似乎唱得太开心了,反而不太神圣,但他很喜欢,就像他也喜欢杰瑞·李·刘易斯大唱《到处有人扭扭扭》一样。埃迪有时会在对街停一会儿,脚踏车靠在树上,假装研究草地,其实是跟着音乐摇摆。

假如教堂小学大门紧锁,一片安静,他就会直接骑到调车场。内波特街在这里到了尽头,停车场铺的柏油地面到处是裂缝,缝隙里长满杂草。埃迪会将脚踏车靠在木头篱笆上,看火车经过。周六火车很多,他母亲说之前内波特车站还在的时候,大伙儿可以到这里搭大南方和西缅因线火车,但朝鲜战争爆发后就停驶了。她说:“北上的列车到布朗斯维尔,从那里可以搭火车横穿加拿大直达太平洋。南下的列车先到波特兰,再到波士顿,从南方车站可以到全美各地。不过,我想火车和电车一样过气了。人人都有汽车开,谁还搭火车?也许你永远都不会坐火车。”

不过,长列货车依然会经过德里镇,往南运送做纸浆的木材、纸和马铃薯,往北将制成品运到缅因人口中的“大北部”,例如班戈、米利诺基特、马齐亚、普雷斯克岛和霍尔顿。埃迪特别爱看运送闪闪发亮的福特和雪佛兰轿车的北上货车。我以后也要一辆那样的车,他对自己承诺,像那样或比那更好的车,说不定买辆凯迪拉克!

铁路共有六条,有如蜘蛛网般向中心聚拢。北面是班戈和大北方线,西面是大南方和西缅因线,南面是波士顿和缅因线,东面是南海岸线。

两年前,埃迪在南海岸线附近看火车经过时,车上一名喝醉的乘务员抱起一个板条箱朝他扔来,虽然最后落在三米外的煤渣地上,埃迪还是往后躲了。箱子里有东西,活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喝醉的乘务员大吼:“小子,最后一趟了!”说完从牛仔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棕色瓶子,仰头喝了一口,将空瓶扔到煤渣地上摔得粉碎,指着板条箱大喊:“拿回家孝敬老妈吧!跟她说是他妈的南方线往威费尔方向的列车送的!”他边说边踉踉跄跄往前走,火车加速远去,埃迪很担心他会摔下来。

火车过去后,埃迪走到板条箱旁,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他不敢靠太近。箱子里的东西很滑,又有爪子。要是乘务员说东西是给他的,那他一定不会拿,但那人叫他拿回去给妈妈。而埃迪和本一样,只要听到老妈就会条件反射地顺从。

他从一座半圆筒形的空库房拿了根绳子,将板条箱绑在脚踏车的置物架上。回到家里,他母亲凑近箱子瞄了一眼,动作比儿子还小心。她尖叫了一声,是出于惊喜,而非恐惧。箱子里是四只大龙虾,每只重达一公斤,虾螯被夹住。他母亲那晚做了龙虾大餐,结果埃迪不肯吃,让她非常不高兴。

“你以为洛克菲勒家族在巴尔港吃的是什么?”他母亲愤愤地说,“纽约那些名人在二十一餐厅和沙迪餐厅又吃些什么?花生酱加果酱三明治吗?他们吃的是龙虾,埃迪,就是这个!快点,试试看。”

但埃迪就是不吃,起码他母亲是这么说的。也许她说得没错,但埃迪是不敢吃,而非不肯吃。他不断想起龙虾在箱子里滑动的模样和虾螯碰撞发出的咔咔声。他母亲一直告诉他龙虾有多好吃,说他错过了一顿佳肴,直到他开始喘气,不得不拿出喷剂,母亲才放弃。

埃迪回到房间读书。他母亲打电话给朋友艾莲娜·丹顿。艾莲娜来了,和母亲一起看过期的《电影剧本》和《银幕秘辛》,边读八卦专栏边笑,大啖冰凉的龙虾沙拉。隔天早上,埃迪起床准备上学,母亲还躺在床上打呼,不时放个长长的屁,声音和短号一样浑厚(理查德一定会说她在放炮)。龙虾色拉被吃得干干净净,碗里只剩几滴蛋黄酱。

埃迪之后再也没有看到过南海岸线的货车。后来,他遇到德里镇的段长布拉多克先生,害羞地问他是怎么回事。“公司倒了,就这样。”布拉多克先生回答,“你没看报纸吗?全美国都是这副惨样。好了,快走开,这里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之后,埃迪有时会沿着四号铁道走,也就是南海岸线,在想象中听见火车售票员用可爱的下东腔高声喊出那些充满魔力的站名:卡姆登、罗克兰、巴尔港(读成靶港)、威斯卡西特、巴斯、波特兰、奥甘奎特和伯威克。他会沿着四号铁道往东走,一直走到累了或枕木间的杂草太多让他感伤为止。有一回,他抬头看见海鸥(其实可能是根本不在乎看不看得到海的垃圾场鸥,但埃迪当时没想到)在空中盘旋鸣叫,忍不住哭了一会儿。

调车场入口从前有一扇大门,被暴风卷走了,之后也没换。埃迪通常进出自由,但要是被布拉多克先生看九九藏书网到,就会被赶出去(所有小孩都一样)。卡车司机偶尔会追人,但不会追很远,因为他们怀疑小孩是来卖东西的。有些小孩确实如此。

大部分时候,那里都很安静。虽然有哨亭,但里面没有人,玻璃窗都被石头砸破了。调车场自一九五〇年左右便不再雇用全职警卫,白天由布拉多克先生赶小孩,晚上由看守员开着老斯图特贝克轿车出勤四五趟,用架在通风窗上的探照灯巡逻,就这样。

不过,这里有时会出现游民和流浪汉。调车场只有一样东西让埃迪害怕,就是他们。那些人不刮胡子,皮肤皲裂,双手长满水泡,嘴唇上生着疱疹,搭一段路就下车休息几天,到德里镇晃晃,然后再爬上火车去别的地方。有些人还少了几根手指。他们通常醉醺醺的,见到人就问有没有烟。

那天,一名流浪汉从内波特街29号那栋房子的门廊底下钻出来,说他只要两毛五就帮埃迪吹喇叭。埃迪后退几步,皮肤像冰一样冷,嘴和毛球一样干。那家伙的鼻子少了半边,露出结痂的红色鼻道。

“我没有两毛五。”埃迪一边说,一边朝脚踏车倒退。

“十分钱我就做。”那人朝埃迪走来,哑着嗓子说。他穿着旧法兰绒裤,腿间沾着干掉的黄色呕吐物。他拉下拉链伸手进去,脸上试着挤出微笑,鼻子红得很恐怖。

“我……我也没有十分钱。”埃迪说完忽然想到:噢,天哪,这人有麻风病!被他碰到会染上病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立刻拔腿就跑。他听见那人拖着脚步跟在后面,旧鞋带打在蔓生的杂草上啪啪作响。草地后方,那栋盐盒形的房子里空无一人。

“回来啊,孩子!我免费帮你吹,回来呀!”

埃迪跳上脚踏车。他已经开始喘了,觉得喉咙缩得和针孔一样小,胸膛仿佛有千斤重。他踩动踏板正要加速,那家伙一把抓住了置物架。脚踏车晃了一下。埃迪回头一看,发现那人跟在后轮后面(愈来愈近!),咧开嘴唇,露出残缺的、又脏又黑的牙齿,表情可能是绝望,也可能是暴怒。

尽管胸口像是压着块石头,埃迪还是骑得更快了,心想那家伙满是痂疤的手随时会抓到他的胳膊,把他拉下蓝令脚踏车,甩进水沟里,谁晓得接下来会怎样?埃迪一直骑到过了教堂小学和2号公路路口才敢回头。那个流浪汉已经不见了。

埃迪将这件事藏在心里,过了将近一周才跟一起在车库楼上看漫画的理查德·托齐尔和威廉·邓布洛说了。

“你白痴啊,他得的才不是麻风病,”理查德说,“是梅毒。”

埃迪看了看威廉,想知道理查德是不是在唬他。他从来没听说过叫“霉毒”的病,感觉像是理查德瞎掰的。

“威廉,真的有霉毒这种东西吗?”

威廉认真地点点头说:“只不过不、不是霉毒,而是梅、梅毒,一种由梅、梅毒螺旋体引、引起的疾病。”

“那是什么?”

“就是干炮会得的病。”理查德说,“你知道干炮是什么吧,小埃?”

“当然知道。”埃迪说。他希望自己没脸红。他知道男生长大以后,阴茎变硬会跑出东西来。有一天在学校,“鼻涕虫”文森特·塔里恩多又给他上了一课。根据鼻涕虫的说法,干炮就是男生用鸡鸡摩擦女生的肚子,变硬后(是鸡鸡,不是肚子)继续摩擦,直到“感觉来了”为止。埃迪问什么是感觉来了,文森特只是神秘地摇摇头,说那种感觉没办法形容,但来了就会知道。他说你可以自己练习,躺在浴缸里用肥皂摩擦鸡鸡(埃迪试过了,但只发现弄个几下就会想小便)。鼻涕虫继续说,总之“感觉来了”之后,阴茎里就会流出东西。他说大部分小孩都说那叫“来了”,但他哥哥告诉他正式名称是“射了”。“感觉来了”的时候,必须赶快抓着鸡鸡,在东西出来之前射进女生的肚脐。那东西会进到女生肚子里,变成小孩。

女生喜欢那样吗?埃迪问鼻涕虫。他自己觉得有点恐怖。

我猜她们一定喜欢,鼻涕虫回答,但表情也很困惑。

“听好了,小埃,”理查德说,“免得等一下你又来问。有些女人有这种病,有些男人也有,但主要是女人,男人可能从女人身上感染到这种病——”

“也可能从、从男人身、身上感染到,如果是、是同志的话。”威廉补充道。

“没错,重点是跟得了梅毒的人干炮就会染病。”

“得了梅毒会怎样?”埃迪问。

“身体烂掉。”理查德只答了这么一句。

埃迪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我知道很糟,但事实就是如此。”理查德说,“鼻子最先烂。有些梅毒患者的鼻子直接掉下来了。再来是鸡鸡。”

“拜、拜托,”威廉说,“我、我才刚、刚吃饱。”

“嘿,老兄,我在讲解科学。”理查德说。

“所以,麻风病和梅毒有什么差别?”埃迪问。

“干炮不会得麻风病。”理查德冒出这么一句,随即哈哈大笑,让威廉和埃迪一头雾水。

经历过那天的事之后,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在埃迪的想象中就增添了某种光彩。只要见到那长满杂草的院子、坍塌的门廊和封住窗户的木板,他就会感到一种病态的迷恋。六周前,他将脚踏车停在铺着碎石的马路边缘(人行道在四栋房子前就没了),穿过草坪走向门廊。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嘴巴又开始发干。他听威廉说起恐怖相片的故事,知道他接近那栋房子时的感觉就和威廉走进乔治房间时一样。他感觉自己不受控制,被人推着往前。

他的双脚似乎没有移动,是那栋令人不安的寂静的房子在朝他走来。

他隐约听见调车场的柴油引擎启动的声音,还有联轴器耦合时的液态金属碰撞声。他们正在将车厢导入旁轨,和其他车厢联结成列车。

埃迪一只手抓着喷剂,奇怪的是气喘并未出现,不像他逃离烂鼻子流浪汉那天。他只感觉自己静静站着,屋子仿佛沿着隐形轨道悄悄朝他移过来。

埃迪看了看门廊底下,没有人。其实没什么。现在是春天,流浪汉最常出现在九月底到十一月初之间。那六周左右的时间,只要仪容过得去,就能在外围的农场找到一日的差事。他们可以收马铃薯、摘苹果、筑防雪墙、在十二月来临前修补谷仓和棚屋的屋顶,以便过冬。

门廊下没有流浪汉,但许多迹象显示他们曾到此一游。空啤酒罐、空啤酒瓶和空酒瓶。一条沾满尘土的毯子像死狗般躺在砖地上。几张皱巴巴的报纸、一只旧鞋、垃圾味和厚厚一层枯叶。

埃迪并不想那样做,却不由自主钻到门廊下。他感觉心脏好像冲进脑袋里了,他眼前出现许多白色光点。

底下味道更糟,弥漫着酒味、汗臭和深棕色落叶腐烂的味道。那些叶子踩在他脚下并未发出碎裂声,只是如旧报纸般轻轻叹息。

我是游民,埃迪胡思乱想,是白搭火车的流浪汉。这就是我。我没钱没家,只有一瓶酒、一美元和一个睡觉的地方。我这星期摘苹果,下星期收马铃薯,等霜冻像银行金库里的钞票一样铺满大地,我就会跳上飘着甜菜味的大南方和西缅因线火车,坐在角落里用干草盖住自己,喝点小酒,嚼点烟草,最后会到达波特兰或比恩镇。假如没被该死的火车安保人员逮到,我就跳上“巴马之星”朝南走,下车之后去采柠檬、酸橙或橘子。要是被抓了,我就帮游客修桥铺路。拜托,这种事我又不是没干过,是吧?我只是个孤独的老游民,没钱没家,但我有一样东西,一种不断吞噬我的病,让我皮裂齿落。你知道吗?我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败坏,就像苹果变软一样。我能感觉那正在发生,从里向外吞噬我,不停吞吃、吞吃。

埃迪用拇指和食指拈起发硬的毯子,将它扔到一边,那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刚才毯子正好遮住一扇低矮的地下室窗户,一块玻璃破了,另一块沾满灰尘,模糊不清。埃迪身体前倾,像被催眠似的凑到窗边,凑近漆黑的地下室,呼吸着充满酒臭和干腐味的凝滞的空气,继续朝黑暗前进。要不是哮喘及时发作,他一定会被那个麻风病人逮到。哮喘沉沉地压迫着他的肺,不痛,但令人害怕。他的喉咙立刻开始发出熟悉又讨厌的嘶嘶声。

哮喘让他往后退。就在这时,那张脸出现了。它出现得太突然,太吓人(却又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就算哮喘没发作,埃迪也喊不出来。它眼睛肿大,嘴巴呀一声张开。这不是鼻子缺一边的流浪汉,但有几分相似。恐怖的相似。然而……这东西不可能是人。人不可能被吞噬了那么多还活着。

那东西额头的皮肤裂了,白骨包在一层黄色黏液里,有如穿透污浊镜面的探照灯灯光。鼻子只剩鼻梁骨,下面两条红通通的鼻管。一只蓝眼笑眯眯的,另一个眼窝里是一团棕黑色有如海绵的东西。

这个麻风病人的下唇肿得和肝脏一样,没有上唇,牙齿露在外面,像在冷笑。

它从窗户的破洞里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落在脏玻璃左边,将玻璃砸得粉碎。两只手张牙舞爪,皮肤上长满烂疮,还有虫子忙碌地爬上爬下。

埃迪边哭边喘,弓起身子往后退。他几乎无法呼吸,心脏在胸腔里宛如失控的引擎般疯狂运转。

麻风病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似乎是一件银色西装。它披头散发,许多小东西在它的棕发里钻进钻出。

“想不想找人帮你吹喇叭啊,埃迪?”那怪物用沙哑的声音说,咧开不像嘴的嘴对着他笑,接着轻快地唱起了歌:“鲍比十分吹一次,随时都能来一下,多给五分再一发。”唱完它眨了眨眼说,“鲍比就是我,埃迪。我叫鲍伯·格雷。现在自我介绍完了……”他一只手搭上埃迪的右肩,埃迪发出虚弱的叫声。

“别怕。”那怪物说。埃迪害怕地看着它往窗外爬,感觉像在做噩梦。怪物裂开的额头里的颅骨撞断了木头窗格,双手抓住布满落叶的地面,银西装(还是戏服?管他的)的肩部开始往外挤,晶亮的蓝眼一直盯着埃迪。

“我来了,埃迪,别害怕,”它哑着嗓子说,“你会喜欢下来和我们一起的,下面有你的朋友。”

怪物的手再度伸了过来。埃迪在心里尖叫,简直快疯了,但脑袋忽然冷静地想到一件事。要是那东西碰到他的皮肤,他也会开始腐烂。这个想法破解了他的瘫痪状态。他手和膝盖并用,飞快地后退,接着转身朝门廊另一头冲去。阳光穿过门廊地板的缝隙,形成一道道细长的光束,里面满是飞舞的灰尘,让他的脸时隐时现。他的脑袋不停地撞破沾满灰尘的蜘蛛网,蛛丝沾了满头。他回头看,发现麻风病人已经从下面钻出半个身子。

“跑也没用的,埃迪。”它喊道。

埃迪冲到门廊另一头,一道格子围栏挡在面前。阳光照进来,在埃迪的脸颊和额头形成菱形的光影。他低下头,毫不迟疑地朝围栏撞去,将它整个撞裂,生锈的铁钉脱出木柱噼啪作响。外头是蔷薇树丛,埃迪一边往外挤,一边挣扎着站起来,丝毫没有察觉蔷薇的刺在他手臂、脸颊和脖子上划出一道道浅浅的伤口。

他转身弯着腿往后退,从口袋里拿出喷剂摁了一下。刚才的事肯定没有发生过,对吧?他只是想起了那个流浪汉,然后他的脑袋就……呃,就(演了一出戏)给他看了一场电影,恐怖电影,就像毕朱、宝石或阿拉丁电影院周六下午偶尔会放映的科学怪人或狼人电影。绝对是这样。他只是自己吓自己!真是混账!

他的想象竟然如此生动,他颤抖着笑了。这时,那双烂手突然从门廊下伸出来,在蔷薇树丛里疯狂扫荡,乱扯乱拔,留下滴滴血珠。

埃迪厉声尖叫。

麻风病人就要爬出来了。埃迪看见它穿着小丑服,胸前有橘色大纽扣。它看见了埃迪,咧开嘴笑了。上唇消失不见的嘴大开着,舌头伸了出来。埃迪再次尖叫,但调车场的柴油引擎太吵,没有人听见男孩喘不过气来的呼喊。麻风病人的舌头有近一米长,不仅垂在嘴巴外面,还像卷哨一样伸展开来。

舌头上爬满了虫子,箭头状的舌尖在地上拖行,留下又黄又稠的泡沫。

埃迪刚才经过时,蔷薇树丛还长着春天的绿芽,这会儿却焦黑蜷曲。

“吹喇叭。”怪物轻声说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埃迪朝脚踏车冲去,和上回一样死命飞奔,只是这回更像梦魇,无论怎么努力加速,感觉仍旧慢得可怜……在噩梦中,难道不是总会听见什么,感觉到某个东西,某个“它”在逼近?不是总会闻到它的恶臭,就像埃迪现在闻到的一样?

埃迪忽然异想天开:也许这真的是一场噩梦。也许他会在床上醒来,发现自己满身是汗,不停地颤抖,甚至在哭……但活着。安然无恙。他将这个念头抛开。这么想只会害死你,安慰你但让你丧命。

他没有立刻跳上车,而是抓着握把低头往前跑。他觉得自己快溺死了。只不过不是在水中,而是在自己的胸腔里。

“吹喇叭,”那怪物低声说道,“随时欢迎,埃迪,记得带朋友来。”

埃迪感觉怪物腐烂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脖子,但或许只是刚才在门廊底下沾到的蜘蛛丝从他发梢垂下来拂过颤抖的肌肤。埃迪跳上脚踏车猛踩踏板,不吸喷剂也不回头,毫不理会紧得要命的喉咙,直到快到家了才敢回头,不过当然什么都没看见。到了家门口,两个小孩正要去公园玩球。

那天夜里,埃迪像根火钳似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只手紧紧握着喷剂,两眼看着房里的暗影,耳中听见怪物低声说:跑也没用的,埃迪。

威廉·邓布洛说完之后,理查德是第一个有反应的。“哇!”他敬佩地说。

“理、理查德,你还、还有烟、烟吗?”

烟是理查德从父亲书桌抽屉里偷来的。他将最后一根给了威廉,还帮他点着了。

“你不是在做梦对吧,威廉?”斯坦利忽然问。

威廉摇摇头:“不、不是做、做梦。”

“真的。”埃迪低声说。

威廉紧紧盯住他说:“你、你说什、什么?”

“我说真的,”埃迪看着他说,眼神近乎愤慨,“事情是真的,千真万确。”接着,他来不及阻止自己(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开口),已经开始说起麻风病怪物爬出内波特街29号房子地下室的事。

他说到一半哮喘来了,用了一次喷剂,说完他号啕大哭,纤瘦的身躯不停地发抖。

大家都有些不自在地看着他。斯坦利伸手摸摸他的背,威廉给他一个笨拙的拥抱,其他孩子则是尴尬地撇过头去。

“没、没关系,埃、埃迪,没、没事了。”

“我也看到了。”本·汉斯科姆忽然说。声音很平,很刺耳,充满恐惧。

埃迪抬起头来,脸上依然爬满泪水,瞪着红肿的双眼,说:“你说什么?”

“我也看见小丑了,”本说,“只是和你形容的不一样。至少我看到的不是那样。它一点也不黏湿,而是很……很干。”他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放在自己象腿上的苍白双手,“我觉得它是木乃伊。”

“你是说电影里的木乃伊?”埃迪问。

“有点像,又不太像。”本缓缓说道,“电影里的木乃伊感觉很假,虽然非常可怕,但看得出来是人扮的,你知道,例如绷带太整齐之类的。但那个人……我想他看起来就像真的木乃伊,就是在金字塔底下找到的那种,只是穿的衣服不一样。”

“什、什么衣、衣服?”

本看着埃迪:“银色小丑服,胸前有橘色大纽扣。”

埃迪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他闭上嘴巴说:“你要是在开玩笑,最好明说。我现在……现在还会梦到门廊下的那个人。”

“我没开玩笑。”本说完开始交代来龙去脉。他讲得很长,从他志愿帮道格拉斯太太数书、放书说起,一直讲到他夜里做的噩梦。他说得很慢,没有看其他人,仿佛深感羞愧似的,直到讲完了才抬起头来。

过了半晌,理查德说:“你一定是在做梦。”他看见本身体一缩,急忙补上一句:“我不是想找碴,大本,但你也晓得气球不可能,呃,逆着强风飘——”

“相片里的人也不可能眨眼哪。”本说。

理查德看看本又看看威廉,一脸困惑。说本做白日梦还无所谓,说威廉在做梦则非同小可。威廉是老大,是他们敬重的人。没有人公开说过,但也没必要说。威廉是点子王,总是能在他们无聊的时候想出事情做,记起别人都忘了的游戏。说来奇怪,但他们都觉得威廉像个令人放心的大人。或许是他负责的态度,只要得扛责任,他一定当仁不让。老实说,理查德相信威廉的遭遇,虽然离谱,但他就是相信。或许他只是不想相信本……或埃迪说的事。

“你没遇到过这种事吗?”埃迪问理查德。

理查德迟疑了片刻,开口想说点什么,摇摇头又沉默了片刻,才说道:“我最近看到的最吓人的东西就是马克·普伦德里斯特在麦卡伦公园尿尿,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鸟。”

本说:“那你呢,斯坦?”

“我没有。”斯坦利匆匆回答,随即移开视线。他小小的脸庞毫无血色,双唇抿得发白。

“是、是不是有、有什么、么事,斯、斯坦?”威廉问。

“没有,我都说没有了!”斯坦利站起来,手插在口袋里走向岸边,望着河水越过第一道水坝,在第二道水坝前不断涨高。

“快点说,斯坦利!”理查德尖着嗓子说。这是另一个模仿:唠叨老太婆。只要用唠叨老太婆的声音说话,他就会脚步蹒跚地兜圈子,一只手握拳抵在腰上,嘴里不停地嘀咕。不过他再怎么模仿,听起来还是像理查德·托齐尔。

“斯坦利,快点从实招来,告诉老太婆我那个坏——小丑的事,我就赏你一块巧克力饼干。只要告诉——”

“闭嘴!”斯坦利忽然大吼一声扑向理查德,吓得他倒退了两步,“我叫你闭嘴!”

“遵命,老大。”理查德说完坐下来,一脸狐疑地看着斯坦利。斯坦利的脸红得发亮,但感觉像是恐惧,而非暴怒。

“没关系,”埃迪轻声说,“算了,斯坦。”

“不是小丑。”斯坦利说。他的目光逐一扫过其他人,似乎内心非常挣扎。

“你、你没看出、出来,”威廉说,声音也很轻,“但我、我们看出来了。”

“它不是小丑,是——”

就在这时,内尔先生喝了威士忌的粗粝洪亮的嗓音传了过来,打断了斯坦利的话,把他们吓得像是中弹一样跳了起来。“老天爷啊!你们这群狗屁小王八蛋,瞧你们把这里搞成什么样了?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