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先生:亡神煞

编者注:欲知前情,请点击《阴阳先生:观落阴》。

阴阳先生,走阳间路,吃阴间饭,看风水,择阴宅,测命理,推祸福,观生死,卜吉凶,无所不沾,更甚者,通灵问鬼。

而阴阳先生沈白,入行多年,一朝夜路走多,挖坟挖出来一只千年老鬼。

1.兰若花

谢家在长门境内是颇有名气的风水世家,祖上乃是正统的道家流派,世道更迭,世家锐减,尔今已惯。

现如今的谢家之所以始终占有一席之地,还倚仗他们这一辈的新主事。

虽说是位年轻后辈,倒也有些手腕,少年成名崭露头角,家族零落之际拾起一地鸡毛,只是长成之后越发老成越发不近人情起来了。

闭门谢客是常有的事,冷漠的令人发指。

而在谢家宅院当中,少年谢锦无聊透顶地枕着廊柱,微微眯眼端详起走廊对面柱上雕刻的朱雀花纹。

对面,祥云纹路之间,玄鸟由上及下缠绕柱身之上,红漆斑驳,纹路里却似沁了血。

他转手将小册子盖在脸上,遮挡住初晴后的日光,闭目养神起来,心思却飘到了今晚的驱鬼委托上。

听师兄的意思,这一趟有些棘手啊……

而他那位神出鬼没的师兄置身偏于一隅少人踏足的书房,其内摆设精简不失讲究,一道软帘横设其间,将里外隔成了两方天地。

里间藏书众多,书桌上也尽是些未竟的纸符;外间则置了一座三尺神龛,香炉上方檀香氤氲缭绕,平添森然。

忽地,里间传出细细的藤蔓游走的低音,霎时间冷意更甚,似乎要穿墙透壁。

随后遍布冷意的书房当中响起了一把声音,声线有些喑哑,七分慵懒,透着三分恶意,“谢主事倒真是能忍!”

他口中的谢家主事仍旧眼尾微红,脸成霜色,下颚微微扬起,勾勒出一道妖异昳丽的弧线,原本诡艳灼灼的鬼藤花纹游走到他的颈侧,化成一朵小小的兰若花。

色似朱砂,印在纤细的颈侧。

浸淫此行的人莫不知晓,兰若为鬼花,乃鬼物寄居于人身的印记,确切的说,是另一种入壳之道。

不过却无人得知,向来漠然难测的谢家掌权者居然也此身寄恶鬼。

毕竟但凡鬼物寄居人身,那就是以人身躯壳作为容器,供己休养生息,直到强大到彻底占据这具人身的意志,驱除或者吞噬宿主之灵魂。

鬼藤退却,噬心吞骨的烧灼感甫一消失,谢焉不动声色喘了口气,尚余几分发怔。

他忽的开口,声音冷硬,“我已经说过让出这具躯壳的主导权,莫非你不信我,担心我反噬了你不成?”

“怎可能?尚未是时候而已。”那把声音起调慵懒。

谢焉倏然抬起眼皮,斟酌道:“你最好也别忘记自己的承诺。”

鬼物讥诮愈发明显,“谢家?你心里也只有你那个又蠢又一无是处的师弟了。”

话音落地,书房内骤然阴风四袭,软帘拂动,冷意逼人,半明半昧之间隐现一道不甚分明的鬼影。

那四周弥漫煞气的鬼影款款朝他而来,将近时迷雾散尽,这鬼物忽地含笑抬头。

他长发未束,眉目阴柔却无女气,反而浮现轻佻疏狂之意,左眼下方嵌了一粒细痣,无情之中也能瞥见三分温柔意。

在绣着繁复花纹的魏晋衣物映衬之下,春风化雪却也诡艳至极。

只这么一瞥,也能断定此鬼物生前显贵,皮相极好。

谢焉心知肚明这鬼物现在远非表面人畜无害,实则最是个阴鸷癫狂喜怒无常的主,不禁略往后倾,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别动。”

他居高临下,眼神轻飘飘掠过,伸手抚上对方印有兰若鬼花的颈侧,“啧”了一声,语意柔软:“就不疼吗?”

“滚。”口气冷硬,却微不可查的近乎战栗。

这一招这鬼物屡试不爽,偏要故意惹得对方脸有怒色时,他才骤然变脸,出其不意反手控制对方咽喉,似乎要置人于死地。

冰寒彻骨的煞气袭面盖脸,骤然出击的鬼手逼得他近乎窒息,本能让他反抗,可挟制住他的那只鬼手却岿然不动。

疯鬼!!!

2.恶鬼生

颈处的禁锢力量倏然消失,这鬼物眯了眯眼,冷嗖嗖含笑开口:“悄无声息以一人之力保他人之安宁,哪怕灵魂无处可依,一出了这里就被外面的恶鬼撕成个碎片神魂俱灭消亡于天地之间,你真就这么死生不怨吗?”

谢焉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蜷曲,慢慢抬起眼皮,眸子隐含雾气却分外清明,“没想到堂堂千年恶鬼季玄竟也如此啰嗦!你有空说这些无用之话,还不如去想想如何躲开你的对家。”

在此之前,沈白帮解李家之诅咒,观落阴下,自罪魁祸首口中得知当年谢家祖上竟成诅咒最大的受难者,故来询问究竟,结果自然被谢焉不痛不痒的话搪塞回去了。

毕竟谢家零落之始末,难以向外人道也。

季玄嗤笑一声,故作轻蔑,不屑,“南梁十九连门都不敢进,他所倚仗的那人几句话就被轻易打发了,为什么要躲开?”

“轻狂!”谢焉冷声置评,“他何等通透,你以为真会信我的话?”

季玄皮笑肉不笑,极尽恶意却又轻描淡写道:“咦,那他就是在自掘坟墓了。”

谢焉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压抑怒意道:“你又在算计什么,他跟你无冤无仇。”

季玄歪了歪头,邪气恣意,“我自然知道,我只是想看南梁十九无计可施无能无力的样子而已,谁让他碰上了兰陵萧氏余孽,合该受罪了!”

谢焉咬牙,再次奉劝:“宿敌是谁,你又何必牵涉旁人?”

季玄道:“不对。”

谢焉:“???”

季玄唇角含笑,“你只对了一半,其实我和南梁十九不仅是宿敌,曾也是生死之交。”

谢焉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季玄一直细看他的神情,见他少见的将言未言,颇为新奇,挑眉故意道:“十年来,你不是一向与人与鬼皆是泾渭分明,现在如何穷追不舍?”

谢焉抬眸,眼含怒气,“你滚吧!”

季某人莫名的沉闷烟消云散,难得吐露道:“宿敌的话,其实当初南梁被灭我是第一功臣,就连南梁十九他也是被我设计死在我的手上尸骨无存。”

谢焉心惊不已,难以置信。

季玄似乎觉得还不够,“你不信?”

自然是不愿信的。

“你为什么?”他声音微哑。

“哼!”季某人笑意含森然,“自然是因为我生来就只会屠戮。”

谢焉故作镇定,生平第一次追根究底,修长分明的骨节却微微颤抖。

季玄脸上温柔的表象破碎,转为阴鸷,居高临下,“你当真想听吗?”

光听声音就足以让人寒气四起,谢焉豁然抬首,冷不防撞入一双杀机陡现的双眼,鬼气森然,脸上的偏执与恶意毕露无遗,“你——”

太偏执了,太恶意了,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他已阴鸷至此?

只是瞬间,癫狂褪去,季玄转身避开直视的目光,掷下一语:“你不该问。”

须臾,恶鬼退去,檀香依旧缭绕不散。

3.御鬼术

夜半的街道静得诡异,惨白的月光流泻下来,树影斑驳,本来静谧的景象放到此地,只剩下了无边的阴森,仿佛笼罩下来无孔不入的黑暗中藏着鬼影幢幢。

对面是一栋年久失修的楼层,楼约六七层,四周砌了一圈高墙,里面空地极大,与周围的建筑格格不入。

高墙之外,有人影鬼鬼祟祟在行祭祀,深如幽潭的夜色中光焰跳跃,烧到地上翻飞的纸符似在被野鬼争先追逐。

脚步声自他身后悄然响起,这人骤然如见恶鬼,打翻一炉香火,“你们是人,还是鬼?”

谢焉皱眉,冷眼瞥过,不置一词,随即观测对面的楼层。

倒是百无禁忌的小少年眯了眯眼,忍不住嘲道:“平时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大半夜在这里祭鬼,反倒来问我们是人是鬼?”

那人见是活人,仓惶掩饰祭祀之物,站起来口气不善:“闲事莫管,你家里没爹妈教吗?”

小少年脾气虽好,到底年轻气盛,“路见不平多管闲事总比有人道貌岸然专做恶事好,你说是也不是?”

那人似被戳了痛脚,眼神一变欲开口,谢焉再度轻飘飘瞧了他一眼,冷意凌然莫可逼视,此人霎时噤了声。

欺软怕硬。

谢焉冷淡启口:“你是此地屋主?”

那人眼神闪烁,微显凶光,“是又怎么样?关你们什么事?”

谢锦抱起手臂,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怪俏皮的,“不怎么样,只不过我们正好要找你,好巧不巧你就自己来了,平白省了我们的气力。你说关不关我们的事?”

那人也不知是处于下风恼羞成怒还是做贼心虚,打着素不相识的旗号就要赶人。

谢焉懒得费口舌之争,一振衣袖,袖中带出一抹黑色的气息,慢慢凝聚成形。

他面色沉炽,道:“事到如今竟还如此张狂!”

话刚出口,那抹黑色气息已经凝聚成形,戾气明显,观之模糊的状态,便可判定是新死之人,且之前肯定受过创伤。

一般残留于世的新魂灵力微弱,大多飘忽离散,而厉鬼不然,一旦成形则布满戾气,灵力越强的鬼物魂体也越稳固。这也是会出现老鬼成妖的缘由。

不过虽状态模糊,也能看出生前大致样子,是位中年妇人,生前年纪也不过四十上下。

那人瞳孔骤缩,神色晦暗阴晴不定,显然未曾料到会出现眼前一幕,“她……她是……”

新鬼眼中并无瞳仁,神智混沌不清,早已沾满鬼性,一脱离束缚便形容疯狂,戾气大涨要扑向那人。

是个厉鬼。

谢焉收回厉鬼,神情莫辨向前走了两步,逼得那面孔扭曲的人踉跄后退。

4.小野狐

站在沈白的角度,只能看见那边发生的状况,却听不见所言所说。

十九实在不耐烦了,胡搅蛮缠不满道:“尾随别人、狗拿耗子,刁民,我跟着你快要把坏事干遍了,岂非大大败坏我的名声?”

沈白分神,故意抬起手腕,对着小铜钱评价道:“烦人。”

声音温润,咬字清朗,本来嫌弃的话自他口中说出去,格外地像是在哄人。

可惜寄居在小铜钱上的大鬼虽蛮横娇贵,却也纯粹,被嫌弃了自然生了闷气,忍不住溜达出小铜钱,化成矜贵少年,不偏不倚挡在对方身前,耍起横来,威胁人改口。

沈白无奈,只耐人寻味地将这口嫌体正直的大鬼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正正经经对视过去。

他本就生得清俊秀逸,此时身着白衣黑裤,宽肩窄腰,愈发衬得身量瘦长气质干净,即使是打量且紧盯着人不放,也是一贯的清正之气。

偏偏这平时嘴不饶人的大鬼生前死得太早了,虽也纤长但还是在身高上吃了大亏,导致贴身对峙的时候即使昂首挺胸也无端先弱三分。

活了千年的老鬼大抵都十分讲究脸面,十九尤其要脸。

片刻他就抵挡不住落下的目光,率先移开视线,蹭到了沈白的身后,隐约觉得刁民似乎近日来对付自己的本事大涨,之前还是口头上的鸡笼警告,现在居然厉害到都不用吱声了。

他惊恼之下胡乱揪出个理由,“刁民你居然学会耍赖了!好不要脸!”

沈白不以为然,似条格外端庄的大尾巴狼,语气格外无辜,“胡说,我如何耍赖了?”

“未经允许你居然擅自——”脸皮本来忒也厚的大鬼破天荒不好意思说下去了,眼神左右飘忽,迟疑片刻后又犯病了,恼羞成怒控诉道:“本王的脸是随便能看的吗?刁民你——”

不待他说完,沈白已经截断他的话,替他说了出来,“何德何能对不对?”

无理取闹的十九:“……”居然连他想说什么都知道了,太犯规了!

十九:“我——”

沈白流露一点笑意,“你什么?”

被堵得哑口无言的大鬼表示真的很想咬人。

忽地,沈白没头没脑改口轻声道:“十九,谢谢。”

还在羞恼不已想咬人的大鬼听见沈白居然谢谢他,一怔,怔完后似乎忘记自己刚才被欺负的事了,恍惚成了只翘起尾巴的俊俏狐狸,继而似乎又觉得太得意忘形,掩耳盗铃般掩盖起虚无的尾巴。

他装模作样地抱起手臂,偏开脸,“啰……啰嗦,伪君子你废话怎么这么多,再说一遍,我只是心里好奇的很,来看热闹而已。”

沈白:“……”

他又画蛇添足道:“你别又自作多情了。”

沈白耐心等他傲娇完,莞尔:“不敢。”

“哼!不敢就对了。”

十九掩耳盗铃又又胡言乱语,“人就是喜欢啰里啰唆,烦死了。”

孰料沈白敛笑:“其实……”

十九斜眼瞧他,故作不耐烦道:“你还想说什么,我勉为其难听一耳朵。”

沈白面不改色,慢条斯理道;“其实我刚刚言谢并不是指这个。”

十九:“……”

厚脸皮的小野狐一呆,忘词了,尾巴也不乱翘了。

此时,谢焉交代完毕,独身走进了那栋俨然已经被封闭颇显诡异的楼层当中。

夜色笼罩之下,古旧建筑之前,那身着宽大巫师服的身影单薄削瘦,寒风吹过,衣袖翻飞,几分凉薄,几分萧瑟。

天上也飘起了细雪。

5.缚地灵

谢锦颇显讶异,片刻之后道:“沈先生如何在此?”

沈白瞥向被看管的屋主陈泽,虽然行业中不便插手别家事,但此次颇有不同,他本就是为此而来,开门见山道:“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还是先料理他的事吧。”

谢锦遂不再追问。

只是这一看,沈白微微皱眉,这人长相尽是慈善老实之态,以至于过了头,总让人觉得透着点蹊跷。

他皱眉之际,谢锦倚墙而立,率先开口,语气中透着一丝悲悯,“您有所不知,此人在这里办了个劳什子国学馆,馆中有人跳楼自杀,家长觉得孩子死得不明不白,故来此追讨责任,寡母无依,自然没要个什么说法。愧疚悔恨之余就……

“之后里面开始各种闹鬼,有人亲眼见到了已经死去的女孩,我不说您也知道,既然魂灵羁留此地,按照常理这自杀之人十之八九是缚地灵。”

沈白问:“之后你们就接手了这桩事?”

谢锦摇头,“没有,是里面的凶物被人圈禁了,早晚神魂俱散,外面误闯的小鬼九死一生,刚才的厉鬼也是之前受阻,无门可投又执念不消,这才辗转找上谢家。”

沈白若有所思:“替鬼消灾?”

小少年是真不设防,耿直道:“谢家行鬼道,做的基本都是上门鬼物的生意,若无特殊情况,向来来者不拒去者不追,合该接的。”

谁知听见他的话,陈泽脸色古怪,叽嘲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世家,原来也不过是趁火打劫,真不怕贻笑大方。”

小少年怒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评?”

陈泽道:“彼此彼此,都说了是犯病自杀,人证都摆在那里了,小少年你红口白牙不也很厉害?”

谢锦被他三番两次挑衅,再好的脾气也没了,脸色难看,“你闭嘴!”

陈泽虚张声势:“怎么?世家子弟也要打人?打人可是犯法的!”

沈白边打量四周,边问:“犯病、人证是怎么回事?”

谢锦口气微缓:“不错,据我们来之前了解,事发当时,这里不少人亲眼见到了死者是自杀,且之前死者就……”

向来百无禁忌的小少年抿了抿唇。

陈泽见缝插针,“呸”了一声,咕哝道:“那就是个小疯子!疯子什么事做不出,自杀算什么?”

小少年转向陈泽,几分烦躁,刻薄道:“即使人是自杀,你敢说与你没有分毫干系吗?你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你心里难道不是门儿清!”

陈泽面孔扭曲,“你不懂就别瞎说。”

谢锦嗤笑,“我确实不懂,但我也知道,口口声声宣扬国学,实则教人逆来顺受不是什么好事!”

陈泽脸上青白交加,“我那是普度众人,会泽耀万世的。”

谢锦搔了搔耳朵,伶俐道:“好个普度众人泽耀万世,那厉鬼怎的就要你偿命!这可怎么解释?况且这么急着请人镇鬼,真玩得一手粉饰太平!不是心虚是什么?”

“谁心虚?”

陈泽避重就轻,“这里闹出凶鬼危及人命,不找人镇压,难道要纵容恶鬼伤人吗?你们这些满口善恶因果的术士,把凶鬼看的把活人还重要,真是笑话。”

谢锦真快被他巧舌如簧气笑了。

6.镇魂歌

本来观测四周的沈白闻言,知他避重就轻,并不与他争辩,反倒平静道:“纵容自是不该。”

陈泽:“可不是,还是这位……”

熟料沈白话锋一转,“但依眼下之势,阁下也没有把活人看的多重要。”

陈泽脸上立转阴沉,不善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有什么依据?”

沈白面无表情:“你要是看重活人性命,也不会在此地授学了。”

陈泽眼神闪烁,“什么……意思?”

沈白负手而道,“意思就是,此地早在阁下求人镇鬼之前就已经极凶极恶了。”

他直视对方,“这里早就是凶地了,不是吗?”

陈泽半天才找到舌头,“你说……什么?”

沈白手指对面高楼,不容置疑道:“这里恰好处于两栋大厦之间,迎接风口,在风水上,天斩煞无疑,莫非陈先生在延请高人之时光顾着镇鬼,忘了连风水一起看了?”

他慢慢回头,撩起眼皮,“还是说,你早就深受其害却不自知,或者是将错就错?”

陈泽嘴角抽搐,与他宽厚的脸一比较,格外违和,“又是一个招摇撞骗的!”

沈白毫不在意,“置身天斩煞中,轻则发生口舌纷争,重则家财散尽伤及人命,这取决于屋主命格几何,你说我会看错吗?”

其实这也是他所不安的。

此地虽是凶地,但除了天斩煞和恶鬼被困之外,却极蹊跷,邪气四溢仿佛只是浮于表面的假象,而隐于内里的则是深不可测。

话音刚落,他不知想到什么,似问非问:“说到这里,我也很好奇,阁下所遇之高人能替你镇鬼,却不曾提这一点。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陈泽:“……”

沈白转身,“小谢,你可知是何许人也?”

“这倒未曾可知!”谢锦歪了歪头。

沈白沉吟道:“这样的手笔,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

谢锦感叹:“风水界真是卧虎藏龙。”

沈白神色不定:“是不是风水界之人犹未可知。”

谢锦:“诶?”

就在陈泽阴晴闪烁之际,沈白再度开口,“我还有一问。”

陈泽:“???”

沈白幽幽道:“此地已是凶地,按照常理你该避之不及,为何深更半夜来此祭祀?”

陈泽:“我……我为自己安心。”

沈白微微眯眼,“嗯?安心是假,别有缘由才是真吧!”

闻言,陈泽浑身一震,似灵魂被人看穿,面孔近乎扭曲,煞显狰狞。

忽的,隐约散发着枯腐气息的破败旧楼高处传出一阵哀泣之声,瘆人不已,凄然的悲泣之后,音调转为轻灵。

冷月下、寒风中,空灵而摇曳,和成了一支诉尽物哀之意的镇魂之歌。

哀矜弥漫,而吟唱者姿态旁若无人。

原本面孔近乎狰狞的陈泽似是受到哀歌的迷惑,陷入梦魇,径自随歌声而行。

谢锦眼疾手快按住了他,恶声恶气,“不想死就安分点!”

陈泽骤然清醒,寒毛四起,“你们……听见了?”

沈白目不斜视,未答。

常年行走于阴阳之间的人都不会太过陌生,诡异哀泣,摇曳生寒——

凶灵阴物也。

殊不料,轻灵哀矜的镇魂之歌再度转换,陡然尖啸,继而宛若幽潭的深处发出沉重的声响,仿若重物坠落于地。

待归于无声,寂灭依旧,似乎方才一切仅是刹那幻觉。

沈白陡然心生不妙,意欲循声一看究竟。

7.壁上画

推门而入,一楼晦暗如幽冥,岑寂无声,宛似流银的月色落入门里,在地板上映下一道修长的身影。

月华下,逼仄的前堂左侧,壁上所悬的一幅放大半身照格外引人注目。

沈白特意瞥了一眼,上面之人不是别人,却是此馆的负责人陈泽。

身穿男子汉服,颇为整洁年轻,一脸古板沉闷,与现在落魄之状迥然不同。

沈白停住脚步,微微皱眉,多看了几眼。

十九不必藏身小铜钱,探过头,抱臂“啧”了一声,评价道:“哼,脸皮怎么这么厚,居然挂自己的画像!”

沈白随口纠正,“是放大的照片。”

纡尊降贵无所不知的十九王爷摸了摸鼻子,“有什么不同吗?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这就是画像。”

沈白无奈:“嗯,画像。”

十九被顺完毛,又凑上前道:“本王以前活到那么大,还只见过别人悬挂一种画像的。”

其实没活过弱冠之年。

沈白侧首:“嗯?”

十九:“……”

沈白淡淡道:“怎么不说了?什么画像?”

十九张口就来:“心悦……”

沈白:“!!!?”

十九声音渐低:“……之人的。”

沈白咳了一声,“原来只是见过。”

给自己挖坑的十九打肿脸充胖子:“不,不仅见过。”

沈白:“诶?”

大鬼骄傲脸,“怎么了,我长这么好看,喜欢我的人可多了,不行吗?”

他一偏头,就看到对方眼中笑意滑过,这还了得,大鬼头顶差点冒烟,没好气,“哼,反正红颜到了你眼中也是骷髅,刁民你真无趣!难怪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这回沈白不吭声了,转身就走。

十九顺势蹭了过去,“怎么走了,你看出什么了?”

孤家寡人不冷不热道:“无趣的人拒绝回答。”

十九:“……”

生气了?

穿过前堂,入目可见长廊,廊间灯光昏黄黯淡,显得格外阴沉,两端设有楼梯,两侧则是房间,类似高校宿舍构造。

只不过此地破败的多,一看即知年头久矣。

待到走廊的一头后,沈白拾阶而上。

一上阶梯,寒意又加深了,空气当中隐隐约约掺杂了桀桀的声音。

他当即停住脚步,回眸望去。

身后依旧黯淡昏黄,廊间空空荡荡。

大鬼纡尊降贵正经起来,冷白的脸极俊极俏,“没东西尾随,但……”

他以前虽对困局一窍不通,现在也知乾坤艮巽。凶鬼会被困于囹圄,必须有压制之物抑或化用精妙的局势。

此地能让厉鬼受创,必然不能小觑。

但观眼下局势——

沈白敛眉:“压制松动了。”

无论是哀歌,还是蔓延整栋建筑的寒意,桀桀的魑魅之音,通通都指向了此地已经松动。

毕竟若凶鬼彻底圈禁,不至于如此阴气四溢一反常态。

当然,还有一种更坏的情况……

沈白率先而行,叮嘱道:“小心点。”

向来任性妄为的大鬼得罪了人,难得没顺毛就听话,没话找话:“那个,你刚才说那人别有缘由,那他祭祀是为何?”

沈白不温不火:“可能掩人耳目。”

十九继续规矩道:“那他来此的缘由是什么?专门来走鬼门关?”

沈白:“不知道,他有事隐瞒,猜不准。”

先是面相蹊跷,再是天斩煞,最后是不知身份的何方神圣,还有牵扯进来的世家,和眼下诡异松动的困局。

变数太多了!

十九轻轻扬眉:“早知道我刚才出来吓他,这样不就说了?”

“我觉得,他不怕鬼,可能因为有恃无恐。况且……”不知想到什么,沈白停驻,认真道,“对于有些人来说,有些话是用来藏着带入死亡的,你懂吗?”

十九莫名心中一动。

好话,坏话,善言,恶语,难以启口,藏匿于心。

不可言。

8.滴血煞

一层,两层,三层。

越往上行,寒意愈甚,楼道也更加晦暗。

大鬼紧随其后,心中莫名一动后,出人意料撞了沈白的肩膀一下。

沈白:“???”

要命的是,他撞完之后,居然大摇大摆若无其事地溜达到了前面,留下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沈白:“……”

可怜沈白没什么狐朋狗友,咂摸了半天,才恍然这可能是某鬼独特的示好方式。

大概类似于难兄难弟勾肩搭背一起走吧……吧……

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特殊时候,揪过来打一顿算了。

不过想想鬼祖宗破天荒示好,还挺难得的。

他暗暗叹气,沈白你不争气啊……

偏偏某鬼自以为屈尊降贵示好了,自以为给了个台阶,刁民怎么还没爬上来呢?怎么还没表态呢?怎么还没……

……哄他呢?

啊呸,刁民就只会气他!

他倏的停下,故作姿态瞥了一眼,却见对方一点儿受宠若惊的影子都没。

太过分了!

沈白漫不经心:“刚才你……”

“没有,不是。”

大鬼装模作样,仿佛刚才有特殊示好技巧的他是被魂穿了。

皱眉:“可是……”

倨傲:“你想多了。”

忍笑:“明明……”

羞恼:“不准再提!”

莞尔:“我很高兴。”

捂脸:“嗯,诶?阿喂!昂!”

……

十九挑眉道:“那你怎么断定陈泽并非善类?”

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口出不善。

沈白温言:“直觉。”

十九:“……”

沈白慢慢道来:“一般相由心生,不过未必一无例外;其二他太过偏执。有些偏执为执念,不疯魔不成话,无可救药却没什么不好。

“但将自己当成救世之主,妄图扭曲别人的偏执已经偏离正道了,说可怕也不为过。”

他话音刚落,哀矜的镇魂之歌再次荡漾,浓雾蔓延。

诡异的哀泣很快消弭无声,原本晦暗的楼道充斥迷雾,四周霎时陷入黑暗之中,只剩极小天窗透过一抹凄清月色。

耳边沉寂极了,侧耳倾听,死亡一般的静谧之中,却隐约能听见水滴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像是哪里的水管没拧紧或者是漏水了。

滴水煞。

怨气滋生的凶煞之地出现这个也很正常,谁料水声滴滴中,逼仄空间的空气当中却弥漫起了浓重的血腥味,迅速蔓延席卷而来。

十九森然道:“血气这么重,莫非这滴的不是水,而是血?”

9.悬魂梯

浓郁的血气当中,无人应答。

沈白凝神注意脚下的步伐,口中不时低念出一两个数字。

十七,十八,……

滴血煞怨气之深重绝非数月一蹴而就,而是长年累月,眼下之景若真如他所料,那么此地的怨灵就不止一个了,浮于表面之下的又是什么?

二十二,二十三……

他心一疙瘩,豁然抬首,止步不前,一股寒气自他脚底升起。

“二十四了……”

过二十四了。

多了一阶,不,前方恐怕永无止境。

悬魂梯。

悬魂梯本属古时机巧之术,善用奇门遁甲的异士利用光线的模糊,刻意改变阶梯的倾斜角度,置身悬魂梯上的人则难以发觉微不可查的变化,自以为在走,实则一直居于原始高度。

一旦牵涉鬼神之术,则成游离在外困住人的窠臼。

一着不慎进去了,路无止境,沦为刀俎鱼肉,若是强行破出,身在何处魂魄齐不齐整可就难说了。

此地竟有这种东西!

他镇定道:“十九,别走了。”

随后蓦地贴近,低声耳语。

大鬼陡然眉间戾气隐现,所悬的琉璃玉佩黑雾流转。

沈白尚未离开,低声:“先别打草惊蛇。”

他手心微微出汗,哀泣之歌出现在顶楼,那现在尾随他们的又是什么……

竟然悄然无声,连十九也未能察觉?

还伴随长年累月形成的滴血煞?以至于不动声色将他们带入悬魂梯。

漫天席卷的血气充斥其间,冲的人头昏脑涨,压抑逼仄的怨气堆叠压迫人心。

沈白遇见的怨灵不少,但也鲜少见过这般,哀怨又愤怒,瑟缩且恶意。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10.窥伺瞳

空悬空间,黑暗席卷,血色迷离。

沈白迅速取出一道符咒,沾上鲜血,血色遇符迅速蔓延,将符印浸了个通透。

血色浸透后,他才顺手抛了出去。

符印刚刚离手,自中心血色“嗞”地燃起蓝幽阴火,火势扩张,刹那间照亮方寸之地。

数十秒之间,阴火由盛转衰,渐转熄灭。

但眼前一幕还是足以让人闻之变色。

阴火映照之下,壁上所悬的半身画像显露无疑,人未变,只是较之前,这幅画像上的人物有了迥然变化。

背景不再是纯粹朦胧的鱼白色,多了几十道长且凌厉的血迹,几乎是斜喷上去。

更可怕的是,上面之人眼神癫狂睥睨,嘴角弯成诡异病态的弧度,脸上呈现疯狂偏执之色,血色恶意加身。

沉浸疯狂,恶意无比!

沈白头皮一炸,如坠冰窟。

世上竟真的有这种东西?

这哪里是什么画像,分明是怨灵的瞳孔,或者说是它的本体。

杀戮图非图,而是投入瞳孔当中的影像。

窥伺瞳非眼,却是生前惨遭屠戮的怨灵。

陈泽是杀戮者,而在杀戮者面前,能将癫狂、恶意、偏执和毫无人性尽收眼底的,自然只有被屠杀者。

至于鱼白色。

眼白!

透过瞳孔旁若无人窥伺一空,令人毫无防备,对手自以为行动自如,其实秘密早已暴露在它的监视之下。

更甚至,走到何处,它就跟到何处……

作为缚地凶灵却无鬼形,完全就像一股庞大靠意念支配的无色雾障,让人防不胜防。

关键这还是它的主场!

沈白确认之后,这种被凶灵窥伺一空的感觉令他芒刺在背,近乎窒息。

阴火粲然之际,十九起先颇为惊诧,但只一瞬,他脸上表情消失殆尽,冷白惨淡,骇人至极。

原本矜贵俊俏,现在霸道起来,倒是多了三分破釜沉舟。

劈头就道:“谁也不准觊觎我的东西!”

活像划了地盘之后,谁要踏一只脚进来,立刻一爪子挥过去的倨傲大猫。

窥伺瞳不动声色,画像上血迹转为蜿蜒,血声滴滴。

沈白背脊起了一层细汗,剑拔弩张,战栗杀机一触即发。

谁知,下一刻,那股被窥伺的窒息感居然消弭无踪,血气与哀怒深重的怨气退散开来,壁画上空无一物。

它走了!

大猫挥了挥爪子,“这就走了?”

逼仄感与恶意刚一消失,沈白陡然一松:“悬魂梯里是它的主场,要真动起手来,你我全身而退也不容易,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它听见你我说话,不管如何,现在看来,它是改变主意了。”

十九没好脸色,“谁知道这东西怀了什么鬼胎?会不会去而复返?”

沈白微顿:“不会。在拉陪葬之前,它必定盯上真正的复仇对象了。”

十九:“陈泽。”

沈白颔首,“不过缚地之灵有地理限制,除非他自己进来,不然不会出事。即使如何,也是因果轮回咎由自取。”

杀戮因果,报应不爽!

他继续道:“我们先出去吧。”

破解无非两种,由内而外,或由外而内,但最快速无非破坏掉。

十九犹疑:“喂……”

沈白少见的不容置喙,“困在此地等于任人摆布,迟则生变。

“赦生,召来!”

晦暗中,光华流转,赦生剑气横生,熠熠的剑刃劈开壁垒,流银般的月色刺破混沌。

夜风依旧料峭,风中和着轻灵哀矜的镇魂之歌。

11.杀人馆

灼眼的亮光之后,自游离在外的空间而出,沈白眼前似缚了一条皂带,光感全失,而哀泣之歌却透入耳膜,犹在身侧。

这里是?

就在他想看清时,脚下却陡然一空,不听使唤地向前倾去。

高楼边缘,太恶毒了!

“小心!”

耳边传来少年寒声,略带焦躁。

要命之际,他的腰际搭上一只细瘦的手,指骨冷白,隐隐颤抖,将他带离脚下悬空之地。

他落入了一个冷寒彻骨的怀抱。

说是怀抱也不合适,少年单薄,尚不及他高。

太冷,也太寒,像是千年未化的寒冰。

眼前混沌散去,流银月色之下,十九的脸诡白的吓人,陌生不已,令人不寒而栗。

一经站稳,他像是反射性,刺痛般抽开手。

不过沈白未顾及他,而是紧紧盯住了眼前。

高楼顶端,夜风寒瑟,扰人心魂的哀吟犹萦绕不散,惨白天幕之下,半明半昧之中,对面徘徊边缘的影子不是缚地之灵又是什么?

孤芳自赏一般,自她口中,流泻出轻灵的音调,随风逝去。

她回头了,不急不缓。

意外的是,一张脸宛如生前,清秀姣好,不见戾气。

沈白本以为她是闻声回头,走进一步,欲与鬼对话。

谁知,缚地之灵眼中乍现惊恐之色,惨白的脸遍布惧意,往后退却,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凶煞之物。

十九?

大鬼迟迟未回神,方才那句突然在他识海当中炸响的言语,像是诅咒一般,震得他惊心锥心。

眼下他讷讷道:“畏惧我吗?”

沈白触及她的视线,眉心迷惘,缚地之灵回头,像是见到他们而颜色大变,但这视线又分明透过他们。

他斩钉截铁道:“不是,她看的不是你我。”

话音甫落,缚地之灵本来姣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皲裂,宛似花凋叶败,由脸及手。

血色浸染,森然白骨。

惊惧,痛苦,惨烈,漠然,走马观花一一闪过。

“她……这是?”十九哑然。

沈白面沉如水,联想在此之前听到的声响,一个不好的念头浮了上来,他欲抢先一步,“不好。”

“阁下这是——”顶楼入口上来一人,衣袖宽大,侧脸凉薄,“垂怜已死之人?”

是谢焉。

他缓步踏来,细雪中月色下,清冷依旧,漠然如故,“她受劫如此之久,亦不在于一时半刻,阁下不如仔细看看她究竟死于谁手!”

闻言,沈白驻足不前,微微侧首。

他一分神,那俨然惊惧至极点的缚地之灵退至边缘,忽然间像是受一股力量所挟制,身影弯折,哀吟封于喉间,如枯蝶败叶坠落。

已至此,沈白脸色一变:“没想到……”

谢焉语气淡然,“没想到是死亡再现?”

生前死法之凄烈,死后成鬼,于其而言,死亡一刻的痛苦镌刻骨髓,若将之困宥,使之没有意识,一遍遍演绎死亡,则是莫大的劫难。

沈白摇头,眸中隐有光火,“世俗都道宁做盛世之鬼,不做乱世之人,可这盛世之鬼,又岂是好做的?”

他拂袖,“生前惨死,死后困于囹圄,一遍遍再历死亡,人心的狠辣之处,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谢焉面无表情,不为所动:“这么说,阁下认定她死于陈泽之手了?”

沈白闭眼:“准确的说,是死于他豢养的凶灵与妖刀!听之他命,为他杀人,这根本就是杀人馆!”

想必方才这缚地之灵死亡重现时的惊惧,就是因为见到了悬魂梯当中令人胆寒的窥伺瞳!

继而死于非命。

谢焉古井般的眸子瑟缩,“你……见到了?”

沈白齿冷:“何止见到。”

差点就交手了,他挑几句简述之。

谢焉神色不变,袖子下的手握成拳,疏离道:“照你所言,这怨灵被他屠杀,定恨极了陈泽,怎会听命于他,为他杀人?”

沈白斟酌后,谨慎道:“是臣服。”

他解释道:“天斩煞下生口舌纷争,而屠杀阴影会令凶灵生出忌惮之心,此其一;其二,陈泽面相诡异,命格奇怪,这样的人鬼也惧他三分。‘”

说到此处,他浮现不解,似问非问道:“不过现在缘何他被窥伺凶灵逼得、假托自杀闹鬼之名找高人镇鬼,这就难说了。”

闻言,谢焉陷入沉默。

无话可说之际,方才历经死亡的缚地之灵再一次徘徊于阑干边缘。

见状,谢焉燃符,制住她的动作,刹那间,那即将再次裂骨分筋的缚地之灵竟凝滞了。

谢焉低声:“醒!”

声如雨落,那张如缚面具的脸似裂开了一道缝隙,动容之下乖巧无比。

谢焉将她收入袖中。

而立于他身后的沈白目视他行云流水般收鬼,若有所思。

这可怜的鬼被杀人馆中的窥伺凶灵所压制,想要它清醒,对上的还是那凶灵,他怎收的如此轻巧?

12.亡神煞(一)

“谢某人先行告辞!”

委托完毕,谢焉转身欲走,路过沈白身侧时,他无心无意抬眼望了缄默的十九一眼。

这一瞥之下,他竟一怔,微微讶异。

虽一个矜贵至极,另外一个轻佻疏狂,但光论眉眼……

何其相似!

思及此,他竟止不住的骇然。

沈白浑然不觉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轻声道:“谢执掌这就走了?”

谢焉垂眸,“厉鬼上门,我已经完成委托,此地如何再与我无关。”

沈白平静道:“可是却与替陈泽镇鬼之人有关。”

谢焉脚步顿住,声音发冷,“阁下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沈白沉吟道:“抱歉!今夜之事,我思虑良多,但所有思路皆缺少至为重要的关窍,陈泽深夜来此不可能绝无缘由,此地名义上镇鬼,但最大的凶灵却无半点受制,不得不说古怪至极。”

他话锋一转:“但若假设这皆是那个何方神圣一手筹谋,那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

谢焉淡淡置评:“假设而已!”

沈白直言:“若是他出现了,那就不是假设了。不过我还有一点不明白。”

谢焉眸间忽明忽暗,并未离开。

沈白似在自问:“他兜了这么大个圈子,目的是什么?”

谢焉无悲无喜,奉劝道:“追根究底很容易引火烧身的。”

沈白眼角微弯,似释然:“不追根究底我也是如临深渊,不是吗?”

忽的,楼道当中传来疯狂的尖吼声,划破沉寂黑夜。

沈白头皮一炸,瞧这声音倒像是陈泽,总不会凶灵学做他的声音,这作茧自缚之人何时进来了?

“不好!”值此之际,对方已经先他循声而去。

沈白转身,状若随意:“我们也去看看吧。”

谁知十九一动不动,俊俏的脸上神色复杂,有忐忑,有不安,也有近则生怯之意。

他不是傻子,他直直凝视,“你何必做到这一步?”

为我。

何时,这倨傲纯粹的天之骄子也心有玲珑?

沈白叹息,低低道:“信我。”

毕竟心有千年的执念,不破永不立。

楼道晦暗不明,浓郁血腥斥人耳目。

那人已经不能称作人了,他面目沾满鲜血,扭曲模糊,连滚带爬,他挥舞双手,惊惧疯狂。

正是陈泽。

在他的身后,蜿蜒的血迹上,出现了蠕动拖行的痕迹。

凶灵鬼物喜欢或是恨煞,才会如影随行跟随某人。

他也知道怕了。

他乱喊乱叫:“你他妈别跟着我!我能杀妻杀子一次,就能杀第二次!谁让你们不听话!”

谁不乖乖听话就杀了?

尾随在他身后的蜿蜒血迹颜色愈深。

他脸色大变,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杀了我?都疯了都疯了,我是你的主人,是谁教你大逆不道的,我杀了你杀了你!”

窥伺瞳不动声色,杀机四伏。

蛰伏这么久,这一把由他锻造出来的凶灵妖刀终于要反噬了。

寄生兽也能噬主。

13.亡神煞(二)

谢焉被他方才的话怔住了,人心之狠辣,出人意表,人命如草芥,盛世之鬼又算的什么?

他未忘忧心之人,道:“你在这里,那小锦呢?”

要是出事了,他自己万死难辞其咎!

陈泽似抓住救星,哪里听见他的问话,匍匐而去,指着身后道:“它要杀我,收了它,快除了它,你不是术士吗?”

谢焉望去,一无所有。

他一迟疑,陈泽拉他做替死鬼,咒骂道:“没用,都没用,你找他去,你别跟着我,你跟着他去!”

谢焉一时分神,袖上沾满血污。

陈泽渐逃渐远,却也无路可逃。

他被凶灵逼到绝境,无所不在无缝不钻地拔光他的恶意,恐惧终于侵占他所有的神智。

他垂首,他求饶,他连滚带爬,“够了够了,我错了错了,你不是一直都很听我的话吗?我都说了错了。”

继而他的声音哑在嗓中,惨烈一声,血雾迷离。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太快了,快的在场之人尚未近身,仿佛只是须弥一瞬,它已干净利落收刀入鞘。

但下一刻,眼前一幕才让人心惊胆寒。

原本迷离的血雾越来越浓,寒意不断蔓延,层层叠叠,暗涛汹涌。

血雾之中传出凶灵的哀声,越来越低,渐转岑寂。

雾也慢慢稀薄,而在一地蜿蜒血迹之上,居然站起了一道残缺的身影,他拖着血污斑驳的身躯,滴滴答答,声音可怖。

而他的眼中,抖动着狰狞恶意的光芒。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个东西?

尸魔化了?

“怎么可能?除非——”谢焉脸色大变。

“面相诡异,命格古怪,错不了。”沈白戒备。

“亡神煞!”

不怪他们心惊,这东西已经不属于鬼物凶灵的范畴了!

亡神煞属于命格煞的一种,有言曰:亡神七杀祸非亲,用尽机关一不成。克子刑妻性偏执,仕人犹恐有虚言。

一旦入命,主人佛面蛇心,性喜幻想!

若入命之人在惊惧之中、在恶意之下身殒,鲜血浇灌之下,亡神煞凶到极点。

会出现如此情况也不意外。

众人心惊之际,亡神倏然回头,诡异面孔上笑意惊悚,“你不救我,我杀了你!”

它迎面朝谢焉而来,来势汹汹,血气冲天。

14.妙华至

“小心!”

它速度太快了,利爪暴涨,戾气横天,这种在极度恶意与极度惊惧之下而生的尸鬼,让人防不胜防。

一般的符咒拿它根本毫无办法。

血水滴滴,利爪狠狠探向纤细的颈侧,勾破颈侧衣衫,露出了那朵小小的兰若花,色似朱砂。

亡神尸鬼怒不可遏,狰狞诡谲。

这种咬准了一个就绝不放手的秉性,还真是与恶鬼如出一辙。

这一次,谢焉虽避开,但肩上仍被尖利的长爪划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它又来了。

人命关天,谢焉手心捏决,御鬼之术将行未行,在他犹疑之际,楼道当中霎时艳色盈天。

一道身影如魅般而至,行到之处暗香浮动,离火荼地。

他抬手挥下一道结界,挡住狰狞暴走的亡神尸鬼,款步过去,起调慵懒道:“见你等小小尸鬼,也敢猖獗至此。”

那意思也就是如此小东西,也敢舞到你爹的眼前。

你爹还是你爹。

他长发未束,只露出小半张侧脸,三分温柔七分森然,但只听这起调,除了那疯子还有谁?

谢焉豁然抬眼,眼中复杂。

方才沈白说,这与那背后替陈泽镇鬼之人有关。

假设这一切都是那个何方神圣一手筹谋,那就都解释的通了!

他要是来了,假设就成立了!

只是不知道,他兜这么大个圈子,所为的是什么?

这个疯子,他究竟想做什么?

只见结界那方,季玄一振袖,手上蓦的多了一支匕首,刃如水色,匕身水光流动,轻巧剔透。

悬符。

毫无疑问,他是极俊美的,但此刻,透着深深深深的鬼气森然。

刃上很快见了血。

但骇人的是,他要的不是对方神魂俱灭,而是抽离出了亡神的魂魄,收归囊中。

亡神煞至凶至邪,入命之人克子刑妻,血债累累。而在极度恶意之下浇灌出的魂灵,穷凶极煞可想而知。

至于剩下的,不过一具躯壳。

他像地狱修罗一般,取人魂魄,毫不留情,随后轻轻皱眉,似是觉得脏了自己的手。

忽的,他转身,含笑抬头,邪气横天,“南梁十九,好久不见。”

“妙华……之子!”

15.雪色秀

天上细雪不止。

季玄居高临下,目光落到了对方肩上的伤痕,微微眯眼,“谢三少爷为了引人现身,居然连命都豁了出去,当真让人受宠若惊。”

“阴阳怪气!”谢焉冷笑,“你既要取魂,怎会不出现?”

季玄一怔,随后道:“也对。”

谢焉刻薄起来,“你好深的算计。”

季玄挑眉,当做恭维,“嗯?”

谢焉喘了口气,冷硬道:“要是不错,你先是挑拨那凶灵,使之为你所用,等到这把妖刀不听使唤了,陈泽自会假托镇鬼求人,你再出面,事情自会按照你的剧本走,你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惊惧恶意淬炼的魂灵。”

闻言,季玄嗤笑。

谢焉怒道:“你笑什么?”

季玄森然道:“笑你平时惜字如金,如今倒是长篇大论。”

谢焉:“……”

季玄道:“就算如此,那凶灵复了仇,甘心情愿,陈泽作茧自缚血债血偿,我顺水推舟而已。”

他语气骤然阴沉,“不过就算不这样,亡神魂我也势在必得。”

谢焉横眉冷对,禁不住扯到了伤痕,“不惜制造杀孽,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季玄颇是恶毒道:“不是早说过了,我本来就喜欢杀戮不择手段,你不也这样揣测我的吗?”

出口之言犹如毒蛇,纵他惶然,亦是覆水难收。

良久,茶冷人凉,别人口中的不近人情之辈、谢家这一辈的年轻翘楚、清冷的世家少爷才抬起眼尾一抹薄红,轻声道:“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说与无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