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总之一句话,您从来没有做过您可以认为是您已经做过的一件事?”

“没有呀,我什么也没有做过呀,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但没有一件事可以说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是我做的。我对自己甚至连提出这个问题的可能性也没有。”

“我再说一句,小姐:我不愿意说和您的意见相反的话。不过,不论您做什么,您现在生活的这一段时间,以后终究是对您有用的。您说的那个沙漠在您的记忆中总有一天还会回想到它,而且它还会以一种惊人的准确程度自行扩大,叫人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开。人们认为它并没有开始,也没有出现,可是它已经开始,已经出现了。自以为什么也没有做,可是,已经做了。自以为朝着解决问题的方向前进,其实在走回头路,要解决的问题绕到背后去了。所以,这个城市我当时也没有按照它的原样去估量它。旅馆也不见得好,我订下的房间已被人占了,时间已经很迟了,而且我也饿了。城市是很大的,除了这个城市本身,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事在等我,请想一想:对一个第一次看到它的疲倦的旅人来说,这样一座大城市,只注意自身事务的大城市,那又可能是怎么一种情况?”

“不,不,先生,我简直无从想起。”

“除了一个很坏的房间,面对着又吵又闹又脏的天井,只有这么一个房间在等着你,没有别的,没有人,没有什么事需要你。但回想起来,我就知道这次旅行把我改变了,在旅行之前我看到的许多事情把我引到这里来,这种种事情现在是清清楚楚了。只有到了事后,人们才知道他究竟到了怎样的城市,小姐,这您总是理解的吧。”

“如果您是这样理解的,那么,您也许是对的,有道理的。事情也许已经发生,这个嘛,它就应当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它发生的某一天。”

“是呀,小姐,人们以为事情没有发生,但是您看,我倒觉得:在您生活里那将要发生的事是十分重要的,因为,那恰恰就是您准备过一种虽在犹无的生活的那种意志。”

“对,不错,我懂了,先生。但是,也请您全面了解我,哪怕事情此时此刻已经出现,可是我也无能为力,仍然是无所知,我没有充分的时间旅行的事,我希望今后有一天我也能像您那样有所知,希望将来我回顾过去,一切一切在我背后都显示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现在,我确实是深深地沉陷在这一切之中,想要有所预见也不可能。”

“是这样的,小姐,是呀,不能亲见的事别人就不可能给你讲清楚,不过试图有所作为的诱惑力是很大的。”

“先生,您真好呵,但是,别人对我讲的我究竟还是不大理解呵。”

“应该理解,应该理解呵。小姐,请相信我,我是懂得您的意思的,但是,无论如何,这项工作任何时候都必须进行,总该去做吧?很明显,我这里并不是给您提什么忠告、建议……不过,比如说,不是您,是别的人,他总不能不经过一番努力就希望获得一个没有艰苦辛劳的工作的未来吧?如果是别的人,难道他不愿意那么办?这一点请您考虑考虑。”

“先生,由于我不管干什么从来都不拒绝,所以工作越来越多,这我也逆来顺受,决不抱怨,长此下去,时间越拖越迟,总有一天,我会完全失去耐性,情况如果是这样,您说您怕不怕?”

“您的这个意志,而又不能让它变得缓和一些,我的确感到不安,小姐,但是我所以同您谈这件事并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是因为我觉得像您这样年纪的人竟选择在这样严峻的条件下生活,那是难以忍受的。”

“先生,其他的解决办法我没有呵。相信我,这个问题我考虑很久了。”

“小姐,我可不可以问一问:有几口人?”(指这个做女仆的姑娘的主人家有几口人。)

“七口。”

“在几层楼上?”

“七楼。”

“房间多少?”

“八间。”

“哎呀!哎呀!”

“没什么呀,为什么呢,先生?不能这样计算。我准是没有说清楚,您也没有听明白。”

“小姐,我认为工作永远是可以计算的,不论是什么情况,工作总归是工作嘛。”

“我这个工作嘛,不对不对,肯定不是那么一回事。这种工作,可以说,只有做得越多越好,多做总比少做好。如果在它之外容得你有时间玩,有时间让你思考,那可就完蛋啦。”

“您才二十岁呀。”

“是呀,正像人家说的,去干坏事,我还没有那个时间呢。我觉得问题不在这里。”

“正好相反,我倒倾向于相信:问题是在这里。那种人,他们大概也没有忘记这一点。”

“他们叫我们去干这种工作,我们接受了,那不是他们的错。如果我处在他们的地位上,我也照样这么办。”

“小姐,我很想给您讲讲我把我那个旅行箱放在旅馆房间之后是怎样进城来的。”

“好呵,先生。不过,不要因为我弄得您心中不安。如果有一天,我会失去耐性,我自己也会大吃一惊的。我总想到那种情况,是有失去耐性的危险,所以我一定是要大吃一惊的,没办法,您明白吗?”

“小姐,那是在黄昏的时候,我把小旅行箱放好……”

“先生,您知道,那是因为想得太多,我们都是这样。工作把我压得站不起来,能容得我们去做的事只有这么一项,这就是思考,左思右想,想个不停,疯了似的。可是也并不尽像您那样,束手无策什么也不做。我们是在痛苦中思考呵。时时刻刻,在痛苦中思考呵。”

“是在傍晚,工作之后,晚饭之前。”

“我们这些人,想的永远是同样的事,同样的人,永远在痛苦之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是那么谨慎小心,本来是用不着担心的。您看,您刚才谈到职业,这不就是一种职业,叫您在痛苦中想象一整天?您是说,在傍晚,放下您的旅行箱之后?”

“对。是在傍晚,在旅馆房间里放下我的旅行箱之后,恰恰是在晚饭之前,我到城里去散散步。我去找一家饭馆。不是吗,当价钱受到限制,要找一家合适的饭馆很费时间,不容易找到。正在寻找的时候,我不觉就从市中心走出来了,无意之间走到动物园这里。起了风。人们从紧张的工作中走出来,到这个动物园里来散步,这个动物园我给您说过,是处在俯临全城的高地上的。”

“可以肯定,先生,生活是美好的。不是这样,嘿,那就不值得活了。”

“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一走进公园,我就变成一个生气勃勃的人了。”

“先生,我不懂,一个公园,一看到它,一个人怎么就觉得幸福快乐起来了?”

“我说的这个其实是司空见惯的事,小姐。在您的生活里,类似的事您以后会听到很多。您知道,我的生活状态就是这样,比如说,谈谈我的这种生活,对我来说,倒也成了一项意外收获。所以,在公园里,突然之间,我感到很舒畅,好比公园既为别人同时也是为我而开辟的。我不知怎么给您说才好,就好像转眼之间我突然变得高大了,就好像我终于与我自己生活中出现的许多事件变得相称相配了。叫我离开这个公园,我简直下不了决心,办不到。微风习习,光线变成蜜黄色,甚至动物园的狮子的皮毛也熠熠放光,在兽笼里幸福得直打呵欠。空气里弥漫着火焰和狮子的气息,我呼吸着这种空气,觉得像是友爱的芬芳,友爱之情终于也扩展到我身上来了。所有走过的行人,彼此互相关切,互相注意,在黄昏蜜色的光照下,疲劳辛苦尽都解除。我记得我当时觉得这些行人也很像那些狮子。突然之间,我觉得我很幸福。”

“怎么幸福,就像一个人得到了休息?就像一个人感到炎热气闷竟找到了清凉?幸福得和别的人通常那样?”

“我想还不止于此,或许是因为我不曾有过那种经验,那种习惯。我只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往我头上冲,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一种使人痛苦的力量?”

“也许是,之所以叫人痛苦,就因为它施展不出来,得不到满足。”

“先生,我看那就是希望吧。”

“对,是希望,我知道。毕竟是希望呵。但希望什么呢?什么也不希望,对希望的希望。”

“先生,如果世界上许多人都像您,那我们就什么也说不上了。”

“但是,在那个公园每一条小径的尽头,的确是在每一条小径的尽头,人们都站在那里眺望大海。大海嘛,我承认,按通常我生活的习惯来说,大海于我本来也无所谓,我并不在意,但是,在那个公园里的情况却是:所有的人都要去看看海,甚至海边出生的人也要去看看,甚至笼中的狮子似乎也在那里注意看那个海,我这样认为。人们都要看的东西,哪怕对你习以为常的东西来说无关紧要,你又怎么能不去看一看呢?”

“您说太阳已经西沉,既然如此,大海大概不那么蓝吧?”

“它是蓝蓝的,我从旅馆出来,随后我走进动物园,它色调变得暗淡,越来越平静。”

“不,既然起了风,它就不会那么平静。”

“要知道,风是很小的,轻轻的,只在高空吹动,在城市上空吹过,在平原上没有风。我不知道风从什么方向吹来,可以肯定不是从外海吹来的。”

“还有,先生,这夕阳可能不会照到所有那些狮子。要不然,所有的狮笼一定朝着动物园一个方向,一律正对着夕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