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群戴面具的人围成了一圈,在那里窃窃私语。中间的一盏孤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了石室的岩壁上:这些影子在灯光的作用下都变得硕大无朋,扭曲且不成人形。“德谟斯已经达成了他的目的。他很强大,这没错,但是他也在试图摆脱我们的控制,就和一头被捆住的公牛一样。他现在人在哪里?自从他砸烂了其中一个教会成员的脸,离开盖亚之窟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

“他比他杀死的那个更有价值。”另一个人截断了话头。“只要我们呼唤他,他自会回到我们的跟前。”

山洞里回荡起了脚步声,每个人都应声抬起头来。他们的面具上都刻着恐怖的微笑,而在这面具之后,每一个信徒都确实绽开了笑脸:来人是个年老的信使,他进来,单膝跪地,喘着粗气。

“成功了吗?”一个信徒低声问道,“既然这消息是你从雅典得来的,那么德谟斯的姐姐到底是加入了我们的行列……还是已经丢了性命?”

信使抬起头来,瞪大了他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眼睛,揭晓了答案。

“她逃走了,”老人粗声答道,“她乘船逃离了雅典。赫尔米波斯和你们之中负责拦截的另外四个人调了两艘雅典的船去追她。可是……”老人停顿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德谟斯的姐姐的船就像鲨鱼一样凶猛,一条船被它腰斩,而另一条则化作一片火海。”

之前发话的教众盯着老信使看了一会儿。然后,所有人又转身围成一圈,看向了其中那个空着的位置。“也就是说,她这次又把我们中的五个人送入了冥府?”他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免得有失尊重。

信使点了点头。“那两条船上所有的人都死了。”

教众走上前去,他一面点头,一面用手摸着自己的面具。“你做得很好,老家伙。”说着,他用一只手握住了信使的下颌。“你确实滴水不漏地完成了你的任务——我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到目前为止,你都没有对你的主子说漏过嘴?”

老人骄傲地点了点头。

“干得不错。”

他轻轻地把另一只手放在老人的后脑勺上,向右一把扭了过去,然后又往那边多拧了几分。那老信使的头登时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尖叫:“你……你这是干什么?”那教众的双手变得煞白,开始疯狂地颤抖起来。老信使冲着蒙面人的手又是抓又是挠,教众竟不为所动,只听咔嚓一声,那老人的脑袋就被猛地扭到了他的背后。那教众往后退了几步。只见那老人的头就那么无力地转回了正面,以一种令人感到不适的角度耷拉着——寸断的椎骨的碎片从皮下突出来,那场面令人心惊。那个教众回到众人的圈子当中的同时,那信使也一头栽到了地上。

“抓捕德谟斯姐姐的事情一拖再拖,那么她现在到底在哪里啊?”

阿尔戈里斯的腹地在酷暑中闪烁着光芒。当地人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会把自己关在屋里,或者是待在家中的阴凉处,又或者去树下乘凉。然而,有些人哪怕顶着如此热度,也不会放弃到达宽阔海湾的机会,尤其是“他”,就更是如此。有一个瘦削的秃顶男人——他的脑袋前面倒是还留着一绺从头顶垂下的棕发——穿行在湾区那些数以百计,或坐或躺的人们中间:那些人不过是些平凡的乡下人,他们的脑袋要么靠在岩石上,要么枕在自己的袍子上,他们就在那里哭泣,呻吟。其中还有斯巴达和雅典的士兵们,他们死死地捂着身上那些可怖的伤口,全然不顾有敌人在侧。还有抱着沉默婴儿的母亲们,就在那里祈祷,哀号。他撩起身上紫袍的下摆,放下了手中的柳条筐,然后蹲到了一个年轻人身边——应该是个木匠的学徒,看着那人手上的伤口和老茧,他如此猜测。却只见那年轻人凝视着天空,他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双唇缓缓地开闭,不停地颤抖着。脸上也满是赤红的疮痕。

“我母亲和我的狗正在凯亚岛等着我回去。他们说你会治好我的。”年轻人轻声说道。“到阿尔戈里斯和埃皮扎夫罗斯附近的海湾去——他们是这么说的,伟大的希波克拉底就在那里。他能治愈一切病痛——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希波克拉底的脸上露出了苦笑。这个小伙子的病情十分复杂。

“一路上,我梦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到她们身边,再次将我的母亲揽在怀里,再一次去亲吻我的狗,让他舔我的脸。”

希波克拉底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个小伙子已然病入膏肓,再也无法活着回到家乡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段冗长又可怖的旅程,而在终点等着他的,不是家人,是冥河上的船夫的魔爪。“来,小伙子。”希波克拉底抚摸着男孩的头发,把一个小瓶放在嘴唇上。“这就是能治愈你的疾病的良药。”

小伙子颤抖着努力抬起了自己的头,高兴地把那瓶药喝了下去。希波克拉底待在他旁边,抚摸着男孩的头,低声说着安慰的话语,说着回家的旅程,说着他的母亲和他的猎犬。几个小时过去了,天仙子制成的药物终于麻醉了男孩的身体,减轻了他的痛苦,然而终究不能治愈他的病痛。最后,小伙子的眼睛带着满满的温情——就这么永远地合上了。

希波克拉底站起身来,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又加上了一个人的重量。几十个围在他旁边的人都伸出手来,呻吟着以求吸引他的注意力。许多人都有着和那孩子一样的症状。然而他也意识到,其中能够得救的人少之又少。但至少,我得尝试去治好他们啊。他在心中怒吼着,又仰头望向天空。就让我找到一种治愈他们的方法吧。天上的众神却没有回应。

希波克拉底转向旁边一个皮肤松弛、瘦骨嶙峋的女人,朝着她走了过去。此时,一对夫妇拦在了他身前,像一道大门一样挡在了那里。他立刻就明白了一点——这两个人并不是病人——他们既不是饱受战争摧残的士兵,也不是身染异疾的乡下人。从他们的眼中看不到希望,只有冷酷的恶意像珠宝一样在他们的瞳孔中闪闪发亮。其中一人留着一头齐肩长的头发,刘海用青铜环箍住,他笑了笑——然而从他的眼中却看不到丝毫喜悦的情绪。

“希波克拉底,”他咂了咂嘴,“在内陆的圣所里找不到你,这还真是出乎我们的意料啊。所有的治疗师不是都该在那里进行修行吗?”

“治疗师们应该到有病人的地方去,为他们进行治疗。”希波克拉底平静地回答道。

这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他知道他们说的是哪里,然后也明白了来人是何等身份——甚至在他看到内陆山腰上出现的那个身影之前——一个满头黑发间夹杂着一条白色的女人——她身在一处神庙附近,脸上的神情如同寒冬一般冷漠。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希波克拉底。”第二个人说道,这个人的脑袋活像一颗走了形的萝卜。而从他脸上严峻的表情看来——很明显,这个人并不是在向他发问,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们带着希波克拉底离开了海湾和内陆地区,朝山上走去。这条路穿过了一处地势低洼的山谷,四周杨树环绕,一路上,遍地的蕨类植物还有真菌的霉味以及群蛙的鸣声包围着他们。希波克拉底这才意识到,目光短浅的自己是多么愚蠢:他把伯里克利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执意孤身一人回到了这里。至少找个人护送你啊!——苏格拉底也这样哀求过他。问题在于,哪怕是一小队高调现身的希腊重装士兵也会在这里播下战争的火苗——阿尔戈里斯是一个两面三刀,经年四处树敌的城邦,它一直大剌剌地骑在斯巴达疆域的肩膀上,离作为雅典领域的萨罗尼克海湾也没有多远。

他看到了那两人长袍下露出的面具,还有剑刃的轮廓。哪怕雇个打手都行,修昔底德也这么劝过他。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之前的他还没“糊涂”到干出这种事来。

“我会落得何等下场?”希波克拉底的声音里带着战栗和恐惧,他对自己这样的反应恼怒不已。

“要看克莉西斯怎么说了。”那萝卜头回答道。

长发人接过了话头:“山上有个蜂窝,她就在那里等着我们。你见没见过被愤怒的蜂群蜇死的人啊?”

希波克拉底双手紧紧攥成了拳,试图驱散心中的恐惧:痛苦不过是暂时的,死了便一了百了。除此无它。除非……他看向自己手中的篮子,里面还有一瓶毒芹汁,剂量足够他自我了断。然而,当他拿起瓶子,破开蜡封,送到自己嘴边的时候,他的精神终于还是崩溃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团暗红色的东西遮住了他的视野。

希波克拉底惊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手中的瓶子和篮子也落在了地上。他拂去了眼前的秽物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和衣服上已经被这些东西沾了个遍。他看着身旁那长发人摇曳无定的尸体,这才发觉他的脖颈上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断面,头颅已经不知所踪。那萝卜头也像猫一样压低了身形,四处张望着,直到他看到了树丛中出现的身形,听到了投石器挥动的啸声之后,便飞快地闪到一旁,躲避袭来的下一颗飞石。

那萝卜头低吼一声,举起一只手臂——上面绑着一面小小的铜盾。“敢这样对我们,我要你偿命!”他冲着树丛吼道。

对面不为所动,又一颗飞石朝着那萝卜头打来,然而这人身手迅捷,只见他改换了一下手臂的角度,那飞石就被盾牌挡了下来。“反正你的石头马上就会用完,而且我也不会离开这里!”

卡珊德拉现出了身形,那姿态就如同一头潜随的母狮一般,她遍身穿着老旧的皮甲,背上背着一张弓,一只手里拿着已然松弛的投石器——现在被抛下了——然后换了一柄形制古怪的半长矛,一副要与那萝卜头一较高下的气势。

卡珊德拉把那人上下打量的一番,然后发现,这个人在加入教会之前,应该就已经是一名武者了——他身体的柔韧度也和他丑陋的样貌一样夸张。只见他虚晃几招,因为卡珊德拉的反应笑出了声。“原来是你啊?”他低声说道,“好吧,我这次本来是为了抓个医师,不过现在看来,又有一条大鱼要上钩了。”

“你这话和赫尔米波斯的有点儿像嘛?不过,他现在已经跟着自己那条一分为二的船去见波塞冬了,临沉下去之前他叫得可惨着呢。”

“赫尔米波斯就是个呆瓜,跟一头慢吞吞的大象没什么两样,而我——我可是一只蝎子。”他厉声说着,一面压低身形,像一柄长矛般飞快地朝着卡珊德拉刺过来。卡珊德拉在千钧一发之际看穿了他的意图,于是她一只脚踩在巨石上,借此发力,一下子从冲来的萝卜头那走形的脑袋上方跳了过去,然后猛地向下一扑,让列奥尼达斯之矛直接劈开了他的脑袋,然后深深穿进了他的脑骨中。黑色的血液和粉红色的物质混成了一道浓稠液体,从那开了瓢的脑袋里喷出,萝卜头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跟着倒了下去,躺在了山谷的地面之上。

卡珊德拉一个侧翻,回到了地面上。她一个箭步上去,来到尸体跟前,然后看到了那萝卜头已经被彻底毁坏的脑袋,这才确信他已经死去。接着,她就感觉到了,背后的蕨丛被压断的声音,她应声飞快地回过身去,然后发现在那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医师希波克拉底。他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打算从她跟前逃开。

“站住!是苏格拉底派我来的。”卡珊德拉在他身后叫道。

希波克拉底放慢了脚步,转过身来。“苏格拉底?你说是我的朋友要你来的?”他开口问道。眼睛却大睁着,朝着上方和她的身后望去。

卡珊德拉也四处张望:伊卡洛斯在谷地上面的山坡上,正迅速向下俯冲。它的目标是一个头发中杂着一道白的女人,伊卡洛斯接着便向那女人展开了攻击,而那女人挡下了一击,然后开始逃跑。

“克莉西斯?”

“你认识她?”希波克拉底警惕地问。

卡珊德拉想起了盖亚之窟和那些戴着面具祈祷的人,上唇抽搐了一下。

“我只知道她非死不可。她逃到哪里去了?”

希波克拉底举起双手,想让卡珊德拉这匹脱缰之马平静下来。“我会告诉你的,但我们应该先谈谈。跟我来。”

他们回到了海湾区域,两人和伤患们待在一起:卡珊德拉负责洗净士兵们腿部和肩膀上的伤口,然后给他们打上绷带。而希波克拉底则在处理那些相对没那么“直观”的疾病。

卡珊德拉来到一个与福柏年龄相仿的女孩跟前,她的腿上有一处被动物咬伤的伤口,伤口已经感染。她绑好了那女孩的绷带,然后握住女孩的胳膊,捏了捏她的脸颊。那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卡珊德拉对她报以同样微笑的瞬间想起了在雅典孤身一人的福柏,心中一阵刺痛。随之而来的还有棘刺一般的忧虑,和心底的星点火花。然而,她还是敛去了脸上的微笑,再次将这些情绪压了下去——这些情绪对于背负着使命的卡珊德拉来说是致命的弱点——于是,她转向下一个病人:那人形容憔悴,呻吟不断,苦痛缠身,已然精疲力竭。他身上没有需要清理的伤口。也没有需要上夹板的断骨。卡珊德拉握着那人的手,听着他无力的话语——这人之前是一名箭匠,他在对卡珊德拉讲述自己以前的生活。过了一会儿,他便陷入了浅眠。

“希腊境内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希波克拉底轻抚着那人的额头,低声说道。

“教会。”卡珊德拉回答。

希波克拉底干笑了几声。“不仅如此。我从未见过这种病状。它似乎是从某些小地方——也就是满是尸体的聚落中传播出来的。然后,这种病症就被传到了各个港口,甚至还有乡间的开阔地带中。”

“如果有治疗方法的话,那你一定会找到的。”卡珊德拉坚定地说。

“因为,我可是伟大的希波克拉底啊。”他叹道。

他们在午后的阳光下稍作休息,两人坐在一处小丘上,俯瞰着海滩上那片满目疮痍的景象,成群的病患就像一条条离了水的濒死的鱼。海风拂过他们的皮肤,希波克拉底将一条面包掰成了两半,然后把其中一半,还有一份肥羊肉和一个煮鸡蛋递给了卡珊德拉。卡珊德拉迅速地吞咽,接着想起自己在去往雅典的旅途中,把一样最基本的需求抛在了脑后——那就是进食——每次吃东西的时候,她都是找些残羹剩饭草草果腹。想到这些,她拿出一部分羊肉,扔给了伊卡洛斯。接着,两人各自吃了一个苹果,然后用清凉的溪水把入口的饭食送了下去。然后,希波克拉底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向了岸边一个小小的船影——艾德莱斯提亚号已经在这里下锚了。

“啊,我看到你的船了。我的朋友希罗多德在船上吗?”

“他可不乐意待在船上,”卡珊德拉说道,“我家的船长巴尔纳巴斯和他有点儿不对付,尤其是和希罗多德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可是一点就着。他求着我带他上岸,但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找到什么。”

“你不是来杀克莉西斯的,对吧?”他说,他的眼睛似乎想从卡珊德拉的目光中找到些什么。

“我并不是为此而来,但是我不会留下她的性命。”卡珊德拉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问你一件事:我在找一个人。”

希波克拉底扬起唇角。“我记得你母亲的事情。”他说道。

一阵战栗掠过卡珊德拉的肌肤。“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举起手中的苹果核。“有其母必有其子。当你在树丛里现身的时候,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也就是说,她确实来过这里?”

希波克拉底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脚边。“那时我太年轻了——我当时根本无计可施。于是我让她从我这里离开。然而,她那决绝的神情依然留在我的脑海中。它从未从我的记忆中离去——永远不会。密里涅就是被女性的皮囊包裹着的一团火!”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希波克拉底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个人也许会有线索。”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背后的内陆地带。“我指的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圣地——我过去曾经在那里修习过医术——然而那里已经不复往昔。他们和我在观念上产生了……分歧,就这么说好了。他们觉得只要把病人弄到他们的神庙和图书馆里坐下,就可以治愈病痛——这样的行为也许有助于修身养性,但是在一个人的胳膊断掉的时候,这种做法可就没什么用了。”他摇了摇头,就好像要躲开一记猛烈的重击一样。“到那里去,和一个叫多洛普斯的神官谈一谈——他就住在图书馆的旁边。跟他说是希波克拉底叫你来的。他和他的先祖负责记录下那里收治的每一个病人。既然密里涅去过那里,那么她的名字肯定也在那些记录的石碑之中——不仅仅是名字,还有病状以及之后的去向应该都有记录才是……”

卡珊德拉听着希波克拉底告诉她,要去哪儿找多洛普斯,同时却也感觉到了在自己心底燃烧的那股微弱的火焰,不过,仅仅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就让这股火焰重新获得了活力。她将这火焰继续藏在心底。卡珊德拉伸出手去,按在了希波克拉底的肩头,然后站了起来。“谢谢。”

“去吧,愿你健康常伴,卡珊德拉。”希波克拉底一面目送着她往内陆走去,一面喊道。“还有,要小心,光芒已然开始黯淡,另外——”

“在阿尔戈里斯乡间乱晃,可是会有危险的。”卡珊德拉接道。

“差不多,但是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那个多洛普斯,是克莉西斯的儿子。”

夜幕降临,此时的卡珊德拉正在林中穿行,各种动物的声音充斥着她的耳鼓:蟋蟀,猫头鹰,远处还有一头孤狼。她还在这里发现了一头狮子的踪迹,跟着,就听到了它雄厚低沉的吼声——它就在林中不远的地方。为了让自己一直处在那声音的下风,直到走到森林的尽头,她一直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进路。

卡珊德拉扒开一处蕨丛,在那里观望着这处饱经风霜的宏伟圣地:即便在夜幕笼罩下,这里的景致也依旧令人赞叹。三座矮丘像哨兵一样拱卫在圣地周围,一座山的顶上坐落着阿波罗的神庙,另外一处山顶就是大名鼎鼎的阿斯克勒庇俄斯本人的出生地,而在这些山头中间的平地上散布着的,就是许多大理石筑成的房舍,这些房屋之间都连有宽阔的林荫大道,还有诸多宁静无声的园圃。以及一处形制复杂的宏伟长廊,许多驼着背的老神官在其中来往穿梭。另外还有一处体育馆,一座小小的神庙,图书馆,然后就是圣所本身——也是病人们聚集的地方,那厅堂被火炬的光照得通亮,而病人们就躺卧在这光芒之下。山腰上还有一处剧场,以及几处陈设简单的神官宿舍。有人在低声吟唱着神秘的祷词,这声音从一处神庙中传出,在夜晚的空气中回荡着。

卡珊德拉静悄悄地从蕨丛中摸了出来,走到了空地当中,然后径直往图书馆附近的神官宿舍走去。多洛普斯见她走进来的时候,惊得几乎要从自己的椅子上跌下来。虽说卡珊德拉还是挺想让他叫出声来,可惜事情并没有朝着卡珊德拉希望的方向发展,多洛普斯的视线一直牢牢锁在卡珊德拉的身上。多洛普斯面色灰暗,脸上满是倦意,头发也没有梳理,有些甚至都打了结。卡珊德拉在屋里四下环视,发现墙上有一些奇怪的文字,上面还有些痕迹被草草抹去了。那里写着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文字:为什么,母亲?为什么?让他们活下去!问题是——这里却没有克莉西斯的踪迹,她到底在哪儿呢?

卡珊德拉就这样坐在了多洛普斯的对面,她感到浑身不自在。然后卡珊德拉跟他讲明了两件事:她为何而来,以及是谁让自己来找他的。听罢这些话,尤其是听到了希波克拉底的名字之后,多洛普斯才放松了警惕。

“我在寻找一个叫作密里涅的女人,请你帮助我。”卡珊德拉再一次说。多洛普斯的喉咙凸起,那样子就好像吞下了一颗梅核。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拿起一把火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示意她跟上,然后径自走进了夜色当中。他们来到了长廊附近的一处露天区域,这里有许多石板,它们要么被高高地摞了起来,要么就像步兵一样,整齐有序地排列在那里。多洛普斯冲着其中一块石板做了个手势,卡珊德拉皱起了眉,吓得愣在了那里。这些石板到底是什么呢?是墓碑么?多洛普斯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的火炬递了过来,做了个手势,要她蹲下。于是她照做了,然后将火炬举到了石板前——眼前的石板并非墓碑,就和希波克拉底所说的一样,是某位病患的病。于是,她开始扫视上面的铭文。

“独眼人迪奥多利斯于春日来此,夜中,寝于圣所,而灵修下降,覆空眶以仙膏,翌晨,则失眼复得,迪奥多利斯不复独眼矣!”

卡珊德拉扬了扬眉毛,好像在忍着笑——显然,她是不相信上面的这些话的。接着是下一块,上面刻着:

“哀哉!赫尔迈厄尼之提孙双眼失明,而不得见一物……神庙所饲獒犬舐其官能,赐其欢愉,而终得复见物也。”

“官能?”卡珊德拉默默想着,那狗到底舔的是什么东西。

他们一块块石板看下去,看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人将水蛭整个吞下,以求它们能吃掉自己体内的病源;有人被狼咬伤,治愈他的却是蝮蛇的毒牙;阿斯克勒庇俄斯发明了独特的治疗浮肿的方法——割下病患的脑袋,放出其中的积液,然后再把它安回脖子上。对着这些荒唐的记录一路看下来,卡珊德拉感觉自己的眼睛发干,有些疲倦。到了最后,她发现,东方已经露出了些许亮光——自己已经看了这么久了吗?她站起身来,却发现附近的石板上,有一个词从她的视线中一闪而过,而就是这一眼,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斯巴达。

卡珊德拉跪在地上,将这块石板上下端详了个遍。然而,上面的大部分内容都被匆匆刮去了。

斯巴达的……携幼子前来。寻求……诸神垂怜。

卡珊德拉站起身来。“谁把这块石板上的铭文抹去了?”

就跟卡珊德拉第一次踏进他家里时一样,多洛普斯的脸此刻又惊得煞白。

卡珊德拉又累又气,自己的耐性也终于到了极限。“看在诸神的分儿上,你能不能就直接“告诉”我呢?为了来到这里,我穿越了整个希腊,最后等着我的,就只有这么一块被刮的半毁的石板?算我求你,告诉我!”

多洛普斯的嘴唇张开了,跟着,卡珊德拉屏住了呼吸……终于明白了他为何一直一言不发——原本应该是舌头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参差粗糙的残肉——根据灼痕的新鲜程度来看,这应该是最近的事情。“抱歉,我……我没有察觉这件事。那个,我需要别的东西,这些模棱两可的信息远远不够,求你了,帮帮我。”

多洛普斯就这么盯着她,眼中浸满了泪水,然后将视线抬起,看向了她的身后。

卡珊德拉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她转过身去,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远处也只有阿斯克勒庇俄斯谷底的南陲而已。接着,就在那里的远处……她看到了。黑暗中的丛林之间,透出了一线亮光。

“答案就在那里?”她问道。

多洛普斯只是哀伤地点了点头。

卡珊德拉从他旁边转身疾步飞奔而去。伊卡洛斯也从长廊的顶上急冲而下,就这样跟随着她。她一头冲进了树丛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钻进灌木丛中,生怕那奇异的道标从她的视线中消失。最后,她终于见到了那光亮的整体:一处被忘却的小小祭坛——这里祀奉的,是阿波罗·马列塔。圣坛上面覆有一个红瓦筑成的锥顶,四面环有爬满地衣和苔藓的柱子,其中一些已经崩塌。而圣坛之中,又传出了微弱的婴儿哭声。卡珊德拉困惑不已,于是悄悄摸到了神庙的入口处,门廊两旁分列着橙色的烛焰,卡珊德拉直接感受到了它们发散的热度。在神殿的中央,有个女人正蹲在那里,她背朝着卡珊德拉,面前是一道老旧的帷幕,还有一处古旧的神坛。地面上散落着花瓣。有那么一瞬间,卡珊德拉心中的火焰再次升腾起来,将她的四肢百骸都浸在了里面。也许会是那样吧,会是的吧?“母……母亲?”她哑声叫道。

那女人站起身来,转向她。“这话并不全对啊。”克莉西斯脸上带着鲨鱼一样的微笑。她的声音从那一口牙齿中传出。她的手中还有一柄匕首,那柄凶器现在就悬在婴儿的胸口上。

卡珊德拉的心顿时凉透了。

“虽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确实可以成为你的母亲。我的亲生儿子多洛普斯就是个傻瓜,如果没错的话,就是他向你泄的密吧?”

卡珊德拉一言不发。

“你的亲生母亲确实来过这里——我想,现在的你,应该也已经搞清楚这一点了。”克莉西斯继续说道。

“这个孩子,”卡珊德拉快要喘不过气,她看着克莉西斯,匕首和孩子,目光越发黯淡了,“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孩子活了下来,这你是知道的。”克莉西斯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又朝卡珊德拉的方向迈了一步。“德谟斯现在是我的孩子了——不过有一点,那就是我们中间的某些人还在对他动物般的行为方式表示不满。”

“那我的母亲呢?”

克莉西斯的笑容又深邃了几分。“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她送来了我的孩子——那个小东西真是可怜呢,还在雨里哭着。啊,要是我早知道密里涅有两个孩子……不过,既然你都来了,那么,一家人看来算是聚齐了。”

卡珊德拉低下头,死死地盯着她,架势就像一头准备冲锋的公牛。“我的,母亲,在,哪儿?”

“我放她走了啊。毕竟她已经举目无亲——至少那个时候是——我可没能把小阿利克西欧斯救回来呢。”

“可是你说过……可……你对她撒了谎?你对她说阿利克西欧斯已经死了?”

“喏,她可是把孩子交托给我照顾了呢。阿利克西欧斯可是个出众的孩子。那帮斯巴达人想要他的命。救了他然后把他养大的,不是别人,是我。我还让他从最优秀的老师那里学习了有关艺术和战争的学问。他可是我的孩子——就和赫拉给我带来的孩子们一样。”

卡珊德拉感觉,自己身上的血管里流淌的,不是热血,而是寒冰。“你到底是什么人?”

克莉西斯把那个婴儿放在了神坛上的蜡烛旁边,然后又朝着卡珊德拉的方向走了一步。“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你也知道我们这群人是做什么的。那么,为了让一切圆满,你要做的就是和德谟斯一样,加入我们的行列。好了,卡珊德拉……”她倾身,带着湿热的呼吸,朝着卡珊德拉耳语。“你愿意让我做你的母亲么?”

卡珊德拉满心恐惧,全身都在颤抖。她一把将克莉西斯推了回去。克莉西斯手臂乱挥了几下,然后就挥起手中的匕首,直接朝卡珊德拉刺去。然而,当卡珊德拉拔出自己的断矛准备迎战的时候,克莉西斯的眼睛却睁得老大,整个人也向后退去。她一面吼着,一面用一条胳膊扫过祭坛,蜡烛和婴儿都落了下来,那孩子摔到地上,哭喊起来。只听“嗖”的一声,帷幔,还有地上的花瓣和干蕨都一并沸腾起来。克莉西斯一面狂笑着,一面从后面的出口撤到了远处。“你不会来抓我的,卡珊德拉,要不然,那个孩子就会死在烈焰中。你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又一个小生灵就因为你那糟糕的决断,在这里丢掉性命吧?会,还是不会呢?”

卡珊德拉就那么站在那里,进退两难。然而,只消一闪念的工夫,她就判明了是非——克莉西斯虽然是个女魔头,但是杀她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她一头冲进火焰之中,一把抄起婴儿,用自己的坎肩裹住,然后从后门踉跄着逃了出去。烟熏得她浑身发黑,眼睛刺痛,卡珊德拉就那么跪在那里,不住地咳嗽干呕,还吐出了不少口水。这时她才意识到,克莉西斯应该已经跑远了。然而当她抬起头,整个人却僵住了——克莉西斯就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然而下一刻,克莉西斯却直接仰面倒地,一柄伐木斧劈开了她的脸。

多洛普斯一声不响地走到他母亲的尸体跟前,把那柄斧子利落地拽了下来。他的嘴唇嚅动着,无声地向克莉西斯传达了最后一句话:抱歉了,母亲……但现在你已经死了,那些年幼的生灵终于可以活下去。

说罢,他用自己空着的另一只手从卡珊德拉的怀中接过孩子,然后一声不响地走回了森林中,朝着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圣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