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重生

长安城东孟府。

春阳毫不吝啬把晴辉洒落,花园中各种花卉抽出了新芽儿,草儿绿得发亮,清脆逼人眼。花园旁的院落中,三三两两丫鬟懒洋洋晒着太阳,闲嗑瓜子儿,叨呵着什么话题,不时捂着嘴儿笑闹。

“咳,咳咳……咳咳咳……翠……翠……喜……”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雕梁画栋的屋宇中传出。一声紧凑过一声,粗重的呼吸声隔着雕海棠花纹的红木大门也听得一清二楚。

几个笑闹的丫鬟顿时闭了嘴,一个娇俏丫鬟目示一旁的圆脸丫鬟。

“你去。”她轻悄悄道,用嘴努了努咳嗽的方向。

圆脸丫鬟冷哼一声,瞥着眼道:“你怎不去?”

两人互相瞪了一眼,都赌气一般哼一声,扭头各自望向院落两旁冒出新芽的树枝。

另外几个丫鬟手脚有些不自在,一个搓了搓手,低着头站起身轻轻说:“我还是去看看吧!”

娇俏丫鬟已经拧过头,冷冷道:“你可听清楚了,她可是唤得翠喜姐姐。你跑进去做什么,无事献殷勤,还等着领赏么?”

那丫鬟头低得更低,不敢出声。另外几个丫鬟见状也不敢再多言。

正沉默间,一个十一二岁小丫鬟跑进来,手中还拿着个毽子,三根暗红色的野鸡毛,如同凝固已干的血迹。

圆脸丫鬟已经一把抢过去,一直未动的几个丫鬟顿时就笑闹着踢着抢开了。

慕文晴艰难地爬起身,想去给自己倒杯水,干咳让她喉咙直冒烟,这些丫头们,看见她如今病得重了,越发没有规矩。

慕文晴心里有些凄凉,回想当初金玉满堂,衣鬟鬓影跪了一地的情形,不由生出人走茶凉的悲哀。

扶着床沿下了床,喘着大气,身子往床头杆子那边靠过去,茶壶摆放在南窗下的那个桌子上。她只能沿着边慢慢挪过去。

床头过去是雕金嵌玉琉璃屏风,屏风过去是梳妆台,慕文晴跌跌撞撞到了梳妆镜台前,抬头看了看镜中,一个骷髅般的女人抬起头紧盯着她,黄色的面颊,枯槁的容颜,眼神中死水一片。

镜中女人裂开嘴自嘲的笑了笑,旋即不再多看,把手伸向镜旁的高脚凳,脚蹬上摆放着一盆文竹,青花瓷的底儿,上面雕刻者鬼谷子下山图。

慕文晴的手有些颤抖,落在了那盆景之上。

她记得青花瓷民间才兴起,成亲之前,偶尔从早已去世的母亲柜中翻找出来,就带了过来做个念想,又在里面种上了文竹。

许久不曾浇灌,文竹蔫蔫的,细长的叶片萎缩低着头。

慕文晴叹口气,又再挪了几步,终于到了桌椅前松了口气坐下来,又喘息了半天,才颤抖着端起倒扣着的瓷杯——原来那琥珀夜光杯呢?

心中尽管有疑问,慕文晴还是喝水要紧,倒了满满一杯,忙不迭大大一口,却太急了些,又是强咳一阵,才停下来,不过有了润泽,喉咙中冒火的感觉也稍稍好些,胸口那股窜上来的气儿才下去了些小。

慕文晴又坐了片刻,才站起身来,又倒了满杯,缓缓挪到文竹前,轻轻倒了下去。心底凄凉,嘴里只喃喃苦笑道:“你也能喝一日是一日吧。”

正自悲伤,听得外面丫鬟们笑闹声。

看着文竹旁的南窗,慕文晴靠了上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推开少许,却已经看得到外面的风景。

一缕阳光趁着这缝隙漏了进来,慕文晴迷了眼,半晌才睁开,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这才望出去。

花儿很香,天空很蓝,毽子很美,纸鸢很高,不知是家中的哪个小姐。

慕文晴看着鸳鸯纸鸢,心中想到了第一次见他,两人合力放了只蝴蝶纸鸢上天,她开心的拍着手,目光就再也没有从他身上挪开。后来如愿以偿的嫁了过来,两人也算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只可惜了她的病……

慕文晴嘴角含笑,收回目光,望了眼院中青春美丽的丫鬟,唉,她也才十七岁。生死由命,这是命,她得到了最好的,自然要付出代价。

她盯着天空那色彩鲜艳的纸鸢,心中羡慕它的快乐无拘无束。一阵风动,却见那纸鸢摇晃了几下,缓缓落下,正落在了她的院中。

慕文晴浅淡的笑了笑,不知是孟家哪个调皮的小姐,等会儿要来打扰她了。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一缕浅红色伴着银铃般的笑声翩然而至。

慕文晴笑容渐渐凝固,原来是她!

怔了片刻。是了,她病了许久,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只是同父异母的姐姐。郎君如今事务繁忙,已经半月不曾回家,她也只能藉由着纸鸢缓解焦虑吧!

慕文晴侧过头,突然觉得索然无趣,就要离开了在床上躺会儿。却见一个青年男子疾步过来,急道:“瞧你急什么,一个纸鸢罢了,我才离开这一会儿,你就跑了过来,万一伤了孩子可怎么是好?”

目光落在浅红衫女子的腹部,一脸温柔。

隔得远了,声音很轻,却透过这缝隙一丝不漏传入慕文晴的耳中。

柔和的三月春风调皮吹过,慕文晴突然冷得一个哆嗦。

“见过郎君,月娘子!”一众丫鬟急匆匆上前半跪行礼。娇俏丫鬟偷眼瞧了下青年男子,神色中的爱慕一闪而逝。

“郎君,月娘子,嘘,你们可小声点,奴婢每日里可被她问了千回百会。哪一回都得替郎君掩着。”

慕文晴陡然瞪大眼,看向那说话的丫鬟,翠喜正从院落外进来,笑容和顺,神情温婉,看着青年男子的目光带着淡淡的笑意。她淡淡的笑着,淡淡的说着,一如过去同她说话一样“郎君公事繁忙,这些天一直没有回来,二娘子您还是养好身子为先。”

“行了,月娘,我们快些离开,你有了身子,别惹了病气,对孩儿不好。”青年男子柔声道,扶着红衣女子转身就走,自始自终目光只在那浅红衫的月娘身上。

月娘闻言,温柔点头,转身之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微开的南窗,露出一个嘲弄而挑衅的眼神。

慕文晴突然握紧了脖颈,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卡在了咽喉处,她张大口,费力的呼吸,如涸泽之鱼,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终于费力扭转头,目光呆呆落在文竹上,文竹病怏怏的,耷拉着叶片,有了水的它却更显得萎蔫。

慕文晴不知哪里来得力气,抱起了文竹,跌跌撞撞回了床。坐在床沿上,靠着引枕,混混噩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丫鬟进来,端了一碗药水,柔声道:“二娘子,到了吃药时间了。”

慕文晴茫然间慢慢抬起头,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丫鬟,竟然扯了个淡淡的笑容问道:“翠喜,郎君呢?”

翠喜笑得很好看,两靥浅浅的酒窝,显得可爱又温顺,她看着慕文晴诚恳道:“郎君公事繁忙,这些天一直没有回来,二娘子您还是养好身子为先。”

慕文晴盯着她看了半刻,突然展颜笑得更灿烂,轻轻挥了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这药我等会儿就喝。”

翠喜却脚步不动,只温温柔柔劝道:“二娘子,郎君说过,您的病不能再拖了,还让奴看着您喝下。”

慕文晴点点头,亲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头道:“好苦,你去给我拿点蜜饯过来。”

翠喜迟疑了下,点点头,轻轻退出房门。

慕文晴看着她关了门,全身的力气散去,手一软,药碗倾侧,药就倒在了文竹上。本来已经枯萎的文竹以可见的速度萎蔫。

慕文晴蓦然瞪大眼,只感到胸中有什么在碎裂,一片片,一片片,碎得彻心彻骨。

她眼中泣血,嘴唇哆嗦,颤抖着手去触摸死去的叶片,一口鲜血陡然喷了出来,只洒在文竹叶上,再从狭长的叶片上一滴一滴滴落下来。

头一晕,人就往床沿上倒去,青花瓷盆掉在地上,“嘭”一声碎裂开来。

一道绿光在慕文晴胸前陡然一闪,带着红色的血光,消失在虚空中。

(修于2011年12月1日2点2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