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进城

麻哥儿坐在那株年老的枣树的旁枝上头。黑暗中有成群的大鸟飞来,由远而近,他害怕得全身发抖。鸟儿们的翅膀从他身上,脸上扫过时,他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然而鸟儿们又远去了。爹爹在厨房里叫他,随着那嘶哑的声音一道,还传来了柴烟和爆炒辣椒的呛人的味儿。麻哥儿想,爹爹怎么半夜里起来做饭呢?

这个时候,村子里头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村前通往城里的大马路上有独轮车咿咿呀呀地驶过,是那些去城里卖猪的人。是两年前死去的妈妈将麻哥儿引出屋的。“夜里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当时麻哥儿觉得妈妈的影子好像说了这样一句话,但他听不到声音。麻哥儿觉得妈妈好像还说了这样一句:“二麻,你是个劳苦命。”后来不知怎么他就随妈妈的影子到了屋外。外面没有月光,麻哥儿只能摸着走。妈妈一出门就消失了。麻哥儿这才疑惑起来,屋里那么黑洞洞的,他是怎么能清楚地看见妈妈的影子的?他刚一想这件事,就摸到了枣树。枣树的树皮还有点温暖,树身似乎在呼唤着他。于是他就爬上去了。

他想回答爹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多么黑呀,他知道那些鸟还没有飞得很远,他听到了。再往厨房的方向看,既没有看到火光,也没有看到烟。爹爹在干什么?麻哥儿溜下树,向厨房的门口摸去。

“只要不踩着鳝鱼骨头,就不会跌倒。”爹爹从灶口那里发出声音。

麻哥儿进了厨房但他感觉不到爹爹近在身旁。他伸出手臂拂了几下,也没有触到爹爹,他又吓坏了,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厨房是新盖的,原先他家没有厨房,就在屋里做饭,一个地灶开在麻哥儿的床边。每当有人嘲笑说“吃饭睡觉都在一块儿啊。”时,麻哥儿就怨恨爹爹。后来有了厨房他还是怨恨,因为灶打得很不好,一烧柴就满屋子浓烟。麻哥儿还小,爹爹还没让他做饭。可他每回进去都被浓烟熏得有种想要寻死的冲动。“死了就好了。”他这样想道。

今夜厨房里却一点烟都没有。麻哥儿在心里嘀咕要是爹爹再不出现,他就摸回房里去。现在没到吃早饭的时候嘛。先前闻到的柴烟味和辣椒味也闻不到了。爹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二麻,你这个小鬼。”

后来他就听见爹爹的脚步声进了屋。麻哥儿决定在厨房里呆下去,他想看看那只老蟋蟀会不会出来。厨房里没有浓烟的时候多么好啊,灶一烧热,老蟋蟀就会来享受灶的余温。比如现在,灶膛里就很热。那么刚才爹爹真的是在这里做了饭?麻哥儿摸到引火的松针堆,在那上面躺下了。先前厨房刚砌好时,夜里他总到这里来睡,他在灶边睡惯了。

胡思乱想了好久,蟋蟀还没有出来。虎纹的小猫在门口叫了两声,进来跳上灶台,侦察了一番又离开了。麻哥儿因为害怕而闭上了眼睛。

忽然,铁锅和铁铲发出大响,像要出事了一样。麻哥儿看见驼背的男人在捣弄他家的餐具。他是谁呢?他好像对麻哥儿家很熟悉,可是村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啊。

“我是你永年舅舅,我住在城里。你妈嘱咐我来看你的。”

“我妈不是死了吗?”

“嗯。”

麻哥儿想,他也许说的是两年前的事。永年舅舅双手按着麻哥儿的肩膀,似乎在端详他,可是麻哥儿看不见他的脸。他觉得这个舅舅的手很硬。硬得像木头。他会不会是鬼?!驼背舅舅手一松,麻哥儿就倒松针上。这个时候,他听到大马路上响起激烈的鞭炮声。

舅舅离开时说道:“我们城里啊,现在不那么好混了。”

麻哥儿这才记起,这个舅舅是实有其人。麻哥儿4岁那年他来过,他不肯来家里,站在后山的窑洞那里。麻哥儿和妈妈去看他时,他从洞里出来,一个劲地傻笑。后来他交给妈妈一布袋红红绿绿的玻璃珠,说是给麻哥儿的。妈妈称他为“驼子”。他们在砖窑边分的手。

回到家里后那些好看的玻璃珠就不见了。好久以后,麻哥儿还在家里找来找去的。问妈妈呢,妈妈板着脸,不高兴他谈起这事。驼子舅舅没再来过,麻哥儿早就将他忘记了。现在他又记起了那袋玻璃珠,那是多么好看的东西啊。他很懊悔刚才没有及时记起这事。为什么妈妈不让他得到那些宝贝?她情愿将秘密带到坟墓里去也不让他知道。麻哥儿又怨恨起来了。然而这个时候蟋蟀突然叫起来了,是两只。一只叫声短,一只声音拖得很长。蟋蟀窝是在灶脚那里,两只总是同时出来。麻哥儿觉得它们已经很老了。他倾听着、想象着这两只蟋蟀的活动,心里头静下来,一会儿就在松针上面睡着了。

早上,天大亮了麻哥儿才醒来。他揉着眼睛站起身,立刻记起夜里来过人的事。他还记得永年舅舅将两粒玻璃珠放在锅里了。他揭开锅盖一看,锅底躺着的不是玻璃珠,而是那两只老蟋蟀,已经有点烧焦了。是它们自己跳进锅里的,还是那个幽灵舅舅干的?麻哥儿不敢多看一眼,盖上锅盖就走出厨房。

村里阴沉沉的,有雾。一位妇人从小路上走过,向麻哥儿暧昧地笑着说:“你家昨夜来人了吧?”麻哥儿点点头。

麻哥儿进屋时,爹爹坐在桌边想心事,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饭菜还是热的,麻哥儿低下头吃起来。他觉得奇怪,怎么没看见爹爹做饭,饭菜就熟了?怎么不在厨房吃饭,却破天荒端到屋里来吃?也许,他睡得太熟了没听见爹爹做饭。可那两只可怜的蟋蟀又是怎么回事?他想着小蟋蟀,眼泪便滴到了碗里。

“他代表你妈妈娘家的人,他专门同我作对。”

爹爹说这话时被烟呛着了,猛烈地咳起来,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补充说:

“吃的东西放在厨房我不放心,那个人一下就溜进来了。二麻,我们以后就在屋里吃饭了。这里的人总想看我们的笑话,你要自尊自强,像你哥哥大麻一样。他出去学手艺一年都没回来。可他的心是系着家里的。”

二麻用力想,怎么也想不出爹爹这番话的意思。莫非他是要自己出走,不呆在家里吃闲饭?二麻感到脊梁骨那里凉飕飕的。妈妈死了两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危机感呢。还有舅舅,他明明记得舅舅将玻璃珠放在锅里了,是不是爹爹将它们换成了蟋蟀?这些年他一直在找那些珠子,床底下啦,破衣橱里头啦,到处都找过了。可是他的爹爹比别人家的爹爹都要好,从不逼他干活,让他去玩。

麻哥儿将鸭子放到塘里后,自己就在塘边坐了下来。他面前有一个土洞,洞口长满了栀子花。麻哥儿用两块石头敲击了几下,那只老龟就出来了。龟已经认得麻哥儿了,所以一点都不害怕。龟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并不看着任何地方。这双眼睛对麻哥儿有种吸引力,麻哥儿总在琢磨,它到底看不看得见自己,如果看得见,它看见的自己又是什么样子。龟突然缩进去了。因为有人在麻哥儿的上方“扑哧”一笑。是那位妇人,她是住在井边的外来户。

“龟有两个家,你要走很远很远,才会找到它的另一个家。不过啊,那种地方你们小孩子是不能去的。”妇人说着话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哪种地方啊?”麻哥儿眨巴着眼问道。

“就是它的另外那个家嘛。”

麻哥儿看着妇人离开的背影,觉得她身上有股妖气。这个外来的女人总让麻哥儿感到隐隐的不快,她对他说的话他也不太懂。

妇人一走那只老龟又出来了,那只眼睛还是哪里都不看。麻哥儿将手掌伸到它的眼前,它仍然一动不动,像一尊化石。麻哥儿想,乌龟很可能有一种特殊的视力。土洞一定是很深的,说不定是长长的隧道呢。隧道会不会通到它的另外一个家里去呢?那妇人会不会在乱说一气?

有时候,好久好久都见不到它,他都快将它忘记了。后来某一天,他看到它从远方爬回来,风尘仆仆,背壳上很干燥。他蹲下去打量它时,它也不理睬,按既定路线爬回洞里。还有的时候,麻哥儿看见它从塘边走下去,沉到水底就不见了,仿佛失踪了一样。要过好几天它才又出现,却不是从塘边爬上来,是从草丛那边的煤渣路过来的。

见过永年舅舅之后,麻哥儿很想进城去看一看。他想从家里偷一只布袋,在里面装上干粮和这只乌龟。他觉得老龟是能够帮他指路的那种动物。可是如果它不愿同自己一块走呢?虽然前途茫茫,去城里的目的也不明确,麻哥儿的心底还是跃跃欲试。如果龟的另一个家也在城里的话那该有多好啊。麻哥儿从未进过城,他听那些卖猪的人说,要走三天才能到城郊,而城郊离市里面还有一天路程。村里有两个贩猪的人,他们都说自己也没进过城,因为花费太大了。

龟爬到了外面,爬了一小圈又进洞了,像是出来散步。上岸的鸭子看见乌龟,纷纷发出惊叫。麻哥儿看不到乌龟了,鸭子们围着那个洞,叫得他心里一阵阵发慌。这些鸭子发现了什么?麻哥儿站起身,看见爹爹背着锄头出去了。真奇怪,爹爹出门连家里的大门也没关,就那么敞开着。也许他知道自己很快要回家?平时他可是很谨慎的啊。

不知怎么的,他听到家里有些杂乱的响动。他连忙跑回去。到屋里那三间房巡视了一圈之后,又发现并没有人进来。他站在父亲房里,看着那张老旧的雕花木床发起呆来。从前母亲总是坐在床前纳鞋底。她似乎不需要光线,在黑暗里反而工作得更好。她用双手灵活地摸索着干活。每次麻哥儿跑进来,她总说着一句奇怪的话:“去去去,你把队伍都冲乱了,该死的!”于是麻哥儿吓得往后一退,仿佛自己真的触到了很多人的躯体一样。现在,站在这空空的、阴暗的房间里,他伸出手臂往周围扫了好几下,却并没有触到什么东西。刚才是什么东西发出响声呢?

麻哥儿跪下去,在五屉柜的最下面抽屉里找到了那只布袋。这是爹爹以前背着出门的袋子,灰色的粗布都已经发黄了,上面的铜环也生锈了。麻哥儿知道爹爹从前是手艺人,隔几天就离家一趟,有时一去半个月。但是麻哥儿始终没弄清爹爹到底做什么手艺,他也从来没见过爹爹做手艺的工具。爹爹出门时仅仅带着两三个这种布袋,难道爹爹的手艺不需要工具?那时麻哥儿总留心听,希望爹爹谈论一下自己的手艺,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后来呢,他就出去得少了。妈妈死后他就根本不出去了,只是将哥哥打发出去学了木工。麻哥儿觉得他已经安心于在家里务农了。他有时放下手中的烟杆,瞪着麻哥儿说:“二麻,你将来有什么打算?”麻哥儿答不出来,他就哈哈一笑,不再提这事了。到了下一次,他忘了以前的事,又向麻哥儿提同一个问题,麻哥儿又答不出。

麻哥儿将布袋藏到自己的床垫下面,然后往厨房走去,他想自己来摊些煎饼。他刚刚舀了一碗白面,就看见住在井边的妇人站在了门边。

“麻哥儿你要做贼啊,快放手。到我家去吧,我给你准备了。”

妇人说着话就拖了他向外走。到了她家门口,她独自进去拿了一个网袋出来,网袋里是草纸包着的一大堆煎饼呢。她将麻哥儿一推,说:

“我知道你要走了,就赶紧准备了煎饼,你要走就走远些。”

麻哥儿被她推到了路上。他跑回家,将煎饼放进粗布袋,挂在门背后。他不能现在就走,因为爹爹就在后面坡上的菜地里呢。他必须等到夜里再走。麻哥儿拿了镰刀和篮子出去割猪草。他走到小河边,沿着河向前走,边走边割。这时他听到那外乡妇人在哭,哭声不是从她家里,却是从野地里传来。而且那也不是一般的哭声,她一边哭一边哀怨地诉说。麻哥儿听得心烦,就另择了一条小路走开去,离那哭声远点。那妇人有丈夫,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一家人过得很和睦,她会有什么样的伤心事呢?还有,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想进城去的呢?她居然为他准备了煎饼!麻哥儿的脑子乱了,他忽然又记起自己先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妇人。不是在村里,是在一个人来人往的热闹处所。那一次,她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了一大通话,当时母亲也在场。麻哥儿努力想回忆出妇人说过些什么,但是想不出。

“麻哥儿要远走高飞了啊。”

说话的是女孩饭来。饭来细细高高的,样子很精明,她也在割猪草,而且还顺带着帮她患病的母亲采集草药。

“我也想走。可是我一走的话妈妈就会死。她要是死了,我也会后悔得死去,一定会。我可不想死,可我又想去城里,想得夜里都睡不着觉。麻哥儿你可好,一抬脚就走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去城里的啊?”麻哥儿郁闷地问。

“哈,你还想瞒我们?大家都看出来了!”

饭来的表情一下子活泼起来,口里哼着小曲走开了。

为什么自己昨天才生出这个念头,村里人就都知道了呢?难道是爹爹先有这个想法,然后告诉村里人的?一般来说,村里人不喜欢相互走动,也不喜欢聚在一块聊天,每家人家各干各的,很少交流意见。麻哥儿觉得从昨天起,世道开始变样了,似乎这些变化都是由于他自己产生了要进城的念头。这到底是爹爹的念头还是他的念头?还有城里的舅舅永年,怎么会他一想进城他就出现了?他是在昨天上午观察那只老龟时产生进城的的念头的。虽然住在潮湿的土洞里,洞里还有积水,乌龟的背壳却老是很干燥,上面还有些裂口,都是旧伤。看着它,麻哥儿的脑海里一下就出现了城里那些尘土飞扬的街道。像他往日听人说的那样,街道都很宽,街道两旁那些高耸的房屋很像山。像山的房屋里面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人告诉他,他也想不出来。他在心里叨念着:“乌龟啊乌龟,我们要进城。”

爹爹睡下了好久之后他才敢动身。他按计划溜到村后,准备从那里绕到进城的马路上去。经过塘边时,他在土洞前蹲下来,可是老乌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爬出来。他等了一会儿,很失望,只得离开。一眼望去,村子像一个坟墓,麻哥儿心里一阵莫名的难受。幸亏月光很好,道路看得很清楚。

一上大马路氛围就完全改变了,他万万没想到马路上在夜间会这么热闹,满眼都是人来车往的。独轮车,三轮车,马车,平板车……人们就走在马路当中,也不怕被车撞着,还大声说话,吆喝。似乎周围的人都认得他,他听见他们称他为“驼子家的侄儿”,那么,这些都是城里人。麻哥儿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开始的时候他总是闪避那些车辆,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很不自在,还差点跌倒。后来他终于发现,那些路人全是昂首挺胸的,并且全是走直线,没人给车辆让路。只有他自己,给车子让路反被那些车夫辱骂、呵斥。有一位行人在他背后怒吼道:“驼子家的,你滚到一边去!”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走了好久,他感到自己几乎要撑不下去了。这时周围的恶骂声也达到了高潮,还有人伸手来推他,要将他推到满载货物的三轮车车轮下面去。那人用力过猛,麻哥儿的身体眼看要往那边倒下。突然,他一横心,就势往那边倒过去。那一瞬间他在想:“死就死吧!”

然而三轮车猛地一拐,避开了他,他坐到了地上。他坐在那里不动,车子都绕道而行。推他的那汉子在他上面冷冷地说:“算你走运,哼,这条路上昨天还压死一个。”那人站在他身后,也不走了,好像在等他一样。麻哥儿又心一横,站起来愣头愣脑地对着那些车辆冲过去。车辆纷纷让路了。他一下子就洋洋得意起来。

“驼子家的,你可要看好你的路啊。”汉子又说话了。

麻哥儿抬眼一看,到处都是火把,马路上被照得通明透亮。有人在他背后捅了一下,催他快走。他回头一看,是住在井边的那妇人。妇人手里举着松明火把,眼里流露出渴望,她在观察自己前面的一个什么东西。麻哥儿心里想,她的前面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啊!

“梅姑,您也进城吗?”麻哥儿问她。

“不要问这样的问题,小鬼……我啊,我……”

她过于激动,说不下去了。她走了一会儿就退到路边,高举着火把,眼里还是那种渴望的表情。麻哥儿也想退到路边同她再说说话,可是她使劲推开他,要他快赶路,还说不然就来不及了。的确,举着火把的人们都在奔跑了,还有车辆,也在飞驰。麻哥儿感到眩晕,也许自己也该奔跑?他一跑起来,眩晕就消失了。“跑吧,跑吧!”麻哥儿对自己说。他将脚步抬得高高的,他有种飞翔的感觉,所有的人、车辆全给他让路!他跑着跑着就刹不住脚步了,他看到前方有一只滚动的圆球,他感到自己的两眼正在向外鼓出。他也有了那种渴望的表情。渴望什么呢?麻哥儿不知道。他只想用力跑,让前额碰到空中的那只圆球。是的,有好几次,他是碰到了,但那球“啵”地一下又弹开去了。他向两旁看了看,看见那些举火把的路人也在做同样的运动,就连那些车夫也如此。有一名三轮车的车夫过于沉醉于这个游戏,他的车不小心压着了一个小孩。那小孩在车轮下慢慢地倒下下去。麻哥儿继续往前,不知道那小孩后来怎样了。

妇人在麻哥儿耳边说话:“你看这球,红得……二麻二麻,你快要回家了啊。那城里什么没有啊。你先前怎么就没想过回去看看呢?”

麻哥儿看不到妇人,但他听了她这些话全身发热,脚步抬得更高了。他一下一下地用额头顶那暗红色的球,他还用手去抓。他每次都抓了个空,真奇怪。在他的右边,一位老头捧着一只同样的球,正贪婪地用嘴去啃。

后来麻哥儿终于累了,就想退到马路边去休息一下。他发现人们手中的火把都快烧完了,四周渐渐地暗下来,而他眼前的那只球还在,黑幽幽地转动着。他要不要停下来呢?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就退到路边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伸手到布袋里拿水拿煎饼,他饿得有点发昏了。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那人压低了声音说:

“你不能停下来,你的驼子舅舅已经等不及了。一颗小核桃卡在他的嗓子眼里……谁料到他会去吞核桃?!”

那人用力一把将他拉起,麻哥儿又回到了大队人马里头。现在没有火把了,只看见黑压压的跳动的人影。人群的速度慢了下来,麻哥儿拿出煎饼,狼吞虎咽地咬了几口,有人用力将他的饼打在地上,仿佛是警告他现在不能吃东西。麻哥儿暗自思忖,难道要像这样走一通夜?会不会要走三天三夜?天会亮吗?他按捺住自己的心烦,调整了脚步。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哒、哒、哒……”马路上的人们的脚步忽然变得一致了。麻哥儿合上了这脚步声,心里就没那么烦了,他对自己说:“反正死不了。”这时他想到了永年舅舅。刚才那人说的是事实吗?难道舅舅一下子又回到了家?他不是昨天还在他厨房里出现过吗?他觉得那汉子的话不可信。麻哥儿又飞快地拿出水壶喝了几口水,这回倒没人打掉他的水壶。喝水之后舒服多了,眼力也好一些了,他又可以看见空中的那些球了。他面前那一只缓缓地向他接近,还发出微弱的荧光呢。麻哥儿用前额顶了一下那只球,奇怪,完全没有一点感觉,难道是一个影子吗?可旁边那老汉还是抱着一只发光的球啃得起劲,发出嘎嘎的声音呢。他边走边啃,样子很滑稽。麻哥儿又用手去抓,又抓了个空。

“你在嫉妒我啊?”那老汉说。

“我没有。”

“呸!你就是嫉妒我嘛!我偏要啃给你看,好吃极了!”

老汉发狠地用两只手掰那只球,轰隆一声巨响,球炸了,老汉也不见了。这时先前推麻哥儿的那汉子又过来了,麻哥儿听出了他的声音。他弯着腰在地上找那些碎片,口里不住地说:“你看,这是头盖骨,这是……鼻子,这是右肺。你站住,不要走,看看我怎么收尸。”麻哥儿也弯下腰用手在地上摸,可什么也摸不到。汉子讥笑他说:“驼子家的侄儿,你想一步登天啊!”麻哥儿脸一热,心里涌出一股自卑的情绪。他直起腰来,突然觉得去城里的路途还是那么遥远,也许永远都到不了城里了?

人群的脚步声还是很有节奏,大家都自觉地绕过他俩。“只有王老汉这种人才可以登天。”汉子又说,“他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杀过自己的儿子呢。”

麻哥儿骇然发现天上有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正朝他压下来,他口中发出尖叫,叫了又叫。他想躲开,两只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了一样。他并没有死,当他又一次抬眼时,又看见那庞然大物压下来,他又尖叫。他明白了:不能抬眼看天上。汉子的声音又听得见了:“对了,使劲叫,将胸膛里的秽气都吐出来就好了。”此刻,麻哥儿感到自己真的“好了”。他想帮汉子的忙,帮他提那个装尸块的麻袋。可是哪里提得起,那里头像是装满了铁一样沉。汉子哈哈地笑起来说:“二麻,你还是赶路吧,你还是赶路。这种事不是你可以做的。我要让他回老家。”他一把推开了麻哥儿。

麻哥儿又被人群挟着往前走了,那只球还是在他的前上方浮着,那么圆,那么真实的一只球。一想到这球会将人炸成碎片,麻哥儿就不敢用头去顶它了。他垂着头赶路,他听到有人在议论他,那人反复说到“驼子家的”这几个字。“他竟敢去那种地方!”那人喊了起来。他喊了这句话之后麻哥儿的行动就不自由了。一辆载了石块的平板车居然拦在他面前不动了,麻哥儿想绕过去,又有更多的人挡着他。麻哥儿再往旁边绕,还是走不通,他发现他们已经组成了一道人墙。怎么回事呢?这些人不让他进城了吗?他等了好久,“人墙”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他朝前看,看见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和车,原来大家都停下来了。麻哥儿问那位挡着他的路的老女人为什么停下了,老女人就反问他说:“你是要到哪里去啊?”麻哥儿说要进城。老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由于老等下去也不是个事,麻哥儿决定另找一条路进城。他想找一条同这条马路平行的小路,他离了马路,在乱草丛中摸索着往前。到处黑咕隆咚的,他用脚探路,可是这地方似乎没有路,只有荒草。他有点后悔了,又想回到马路上去。可马路在哪里呢?马路消失了,只有这些乱草和灌木。麻哥儿放慢脚步,走几步又停一停,他希望天快亮起来。

就在他几乎都要绝望了时,脚下忽然就出现了一条煤渣小路。这条路同大马路的方向不完全平行,稍微偏了那么一点。麻哥儿上了路之后才发觉煤渣路越来越偏,似乎不是通向城里,而是通向自己乡下的家。这时他想,也有可能他在这黑地里已经辨不清方向了,天亮再看吧。他靠着路边的樟树坐下,喝了水,吃了一个煎饼,立刻就感到眼皮沉重,一会儿就睡着了。

太阳将麻哥儿晒醒了。鸟儿在草丛里跳跃着,樟树叶子在风中发出熟悉的响声。麻哥儿站起来,一眼就看到了面前的马路。马路上静悄悄的,既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麻哥儿感到振奋,感到神清气爽,背起干粮袋就上马路。到了马路上他才发现问题:这条马路不是原来的那一条。他记得进城的那条路是柏油路,而这条路却是一条铺得很粗糙的水泥路。他想根据头上的太阳来辨别一下这条路是否通往城里。他看了老半天,觉得有点像,但又拿不准。也许这条路同柏油路是同一条路,修路修到后来就铺水泥了?如果路上有一个人就好了。麻哥儿爬到路边的树上去观察,他透过薄雾看见了远方自己的村子,看来昨夜并没有走多远。根据他们村的方位,麻哥儿推测出这条水泥路是通往西边的。从小他就听说了城市是在南边,那么这条路并不通到城里。他跳下树,正打算离开马路,突然看见一个人从乱草丛中出现,上了马路。他快步朝麻哥儿走来,喊道:“二麻,二麻!你舅舅撑不了多久了,还不快走啊!”

麻哥儿同这个人一道走着,心里不住地嘀咕:这是走到哪里去啊?他终于忍不住问他了。他回答说:“二麻,你看看这条路上有没有别人?没有吧。那么,是谁叫我来的?是你永年舅舅嘛。他让我来接你,这还不明白吗?”但麻哥儿还是不明白,因为这条路通往西边啊。他说出自己的疑惑,这个人就笑了,在他背上拍了一掌,说:

“你这个小鬼!你看有谁像你啊,上了路还去管什么东南西北!”

麻哥儿突然对这个人感到很厌恶,觉得他太专横,管得也太宽了。自己要是跟着他走,会不会沦为他的奴隶?在村里时他听人说过拐卖小孩的事,这个人有点像人贩子。他在前面走,麻哥儿跟在后面。麻哥儿紧张地打量周围,想要逃跑。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有好几种鸟儿在路边的草丛和灌木丛中叫着,那些声音在麻哥儿听来有点悲凄。他放慢脚步,于是同前面那人的距离越拉越远。后来他就离开水泥路,撒腿往村子的方向跑,可是没跑多远就被人揪住了。正是那人。

“你这个傻——瓜!”他气喘吁吁地说。

麻哥儿愤怒地挣扎着,心里想,也许自己真的是傻瓜?那人的手像铁钳一样,他根本就挣不脱。而且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气味,麻哥儿闻了就变得软绵绵了。奇怪的是他一旦放弃挣扎,心境就完全改变了。他对这个穿着皮夹克,领子竖起,面目模糊的人贩子产生了好感。乖乖地跟着他走了。于是那人松开了他,叹了口气说:

“人就是这样,明明是对他有好处的事,他还要故意作对。”

麻哥儿心里涌出羞愧的情绪,脸上发烧,这时他才看清,这个人是一个断臂人,一边衣袖里面是空的。可他那只独臂是多么有力啊,他身上的气味是什么气味?想着这事,麻哥儿不知不觉地挨近了他。随着一阵风将他的空袖子吹起来,麻哥儿被熏得打了个喷嚏。那气味是从那袖管里钻出来的,有点像柚子香,但浓郁得多,麻哥儿闻了之后骨头发稣,并且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他一边走一边捉住那空袖管,拿在手里去嗅。那人也不阻止他,只是说:

“二麻二麻,你可不要像你爹爹那样,好了伤疤忘了痛啊。你们村里那口井是怎么枯掉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有人往里头扔鱼的肠子,还有猪粪,后来就枯了。”

麻哥儿说这话时,又记起了舅舅给他的玻璃珠。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一袋玻璃珠会不会在枯井里头?这念头刚一出现,脑海里就升起一幅画面,在画面上,他和住在井边的妇人都伸着头往井底看,强烈的白光将井里头照得亮堂堂的。他猛然记起,这不是什么画面,是真的发生过的事。那天夜里,他不是同那妇人坐在她家的柚子树底下谈论过城里的事吗?后来妇人说,舅舅的玻璃珠在井里头,他们才一道去那枯井的井口探望的。唉唉,这事他怎么忘得干干净净了啊。那人说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要麻哥儿称他为“梓叔”。

“梓叔,您的手臂是怎么断的啊?痛不痛啊?”

“不痛。是它先死了,然后我就自己将它砍掉了。它死之前,我很痛。二麻,你闻到城里的烟火味了吗?可路还远着呢,也不知我们走不走得到。”

“梓叔,您会同我一块去舅舅家吧?”

“不会。你要自己去。你舅舅有东西要交给你,他不要别人看见。”

“我怎么找得到舅舅家呢?”

“你会找得到的。你这么灵活的小孩,什么地方找不到啊。”

麻哥儿闻着那袖管,许许多多的往事在他心里拥挤着,这种感觉特别好。还有,他觉得梓叔是他的一位亲人,比爹爹还要亲。他睡一觉醒来,就遇见了梓叔,这事真有趣啊。有好些人,都是妈妈家里那边的人,城里人。井边的妇人从前大概也认得他妈妈吧。可是他记得的妈妈,一点都不像他在路上遇到的这几个城里人,他妈妈的样子同乡下人一模一样。城里会有些什么东西呢?一想到这里,麻哥儿心里就升起热烈的渴望。可又一想,梓叔到了城里就会扔下他,让他迷路啊,这太可怕了。这么亲切的梓叔,为什么要扔下他呢?

舅舅有东西要交给他!他希望是更大颗粒的、更好看的玻璃珠。舅舅要是不吞核桃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他大概就会带他在城里玩耍了。他真的快死了吗?麻哥儿见过死人,那是他妈妈。虽然已经死了,爹爹还让她靠着一堆被子坐在床上,然后叫大麻和他去同妈妈告别。麻哥儿一见妈妈那种样子就晕过去了,所以他并没有将妈妈看清楚。后来爹爹指责他“不孝”时,他感到很委曲,因为他又不是有意要晕过去的。看来他见不得死人。可他现在也许又是去见死人!想到这时,麻哥儿的情绪低落下来了。他在心里说:“舅舅,你可要挺住啊。”“当然,不会有问题的。”他听到妈妈的声音在他背后说。麻哥儿吓出了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他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一堆枯叶旋转着冲他俩而来。麻哥儿抓住梓叔的衣服,全身发抖。

“二麻,你现在不想进城了吗?”梓叔和蔼地问道。

麻哥儿鸡啄米一般点头。

“可是你应该去!”梓叔的声音忽然威严地提高了,“你是你永年舅舅的最后希望,只有你可以将那颗核桃弄出来,这事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告诉你吧,城里凡是知道这事的人都在盼着你去!你可要像个样子才行!”

梓叔说着话就一掌将麻哥儿抓住他的衣服的手打开了。麻哥儿羞愧地低着头赶路,也不害怕了。梓叔说得对,他是他舅舅,还送过他那么好看的玻璃珠,他怎么能不去救他。话虽这么说,可是他还是怕死人啊。现在怕也得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太阳快升到头顶了,宽阔的水泥路上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梓叔,您身上有柚子的香味。”麻哥儿讨好地说。

“是这样。所以大家都愿意听我的话嘛。”梓叔自豪地说,“原来我也不是这样,断了这条臂之后就变成这样了。这事有多么奇怪。”

梓叔甩了几下那只空袖,若隐若现地,一只小鸟从袖子里飞出,好像是桔红色,又好像是蓝色,麻哥儿看呆了。梓叔问他看见了什么,他说是鸟,梓叔就干笑了一声说:“这里头什么东西没有啊。”麻哥儿暗想,他应该是说他身体里头什么东西都变得出来吧。麻哥儿再抬头时,赫然发现梓叔变成了一团耀眼的光挡在他前面,弄得他都没法睁眼了。麻哥儿想避开,可是无论他怎么躲,那光总是在他前面。发光物是圆形的,就像一个太阳落到了地上一样,麻哥儿只要看它一眼就变成了盲视,好久恢复不过来。麻哥儿转过身,背对它向马路旁边跑去,他跑离了马路一段路才敢回头。那团光不见了,它究竟是不是梓叔呢?现在他还要不要上马路呢?如果不上马路,显然是更加无法进城了。可是麻哥儿又怕那个发光物,他不知怎么相信,要是再多看那东西几眼,自己就会变成盲人。那不是一般的光,那种光比太阳还要厉害得多!

麻哥儿在乱草里坐下来,他打不定主意。梓叔显然是认识他舅舅的,要不他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可进城的大马路上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呢?这种怪事叫人怎么能相信?梓叔还说过,正因为这条路上没人,才正好是通往城里舅舅家的路。但麻哥儿想不通他说的这种事。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感到屁股下面的草地在动,于是跳了起来。啊,是那只龟!龟一动不动地抬着脖子。麻哥儿忍不住蹲下来抚摸它。龟给他带来了希望,他感到自己的行动有了目标。麻哥儿将龟放进干粮袋里,背着它上了马路。他想,这一定是龟的愿望,它不是乖乖地呆在干粮袋里头了吗?

麻哥儿的第二夜是在乱草丛里度过的——他同龟在一起。他睡到半夜时分时,朦胧中听到梓叔在对他说话,说些什么听不清。后来梓叔又将永年舅舅拖来了。永年舅舅居然是一尊石像。麻哥儿站起来,梓叔让他对着石像的耳朵说话。麻哥儿说了几句,梓叔就批评他,说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麻哥儿就用力喊,还拍打石像硬邦邦的肩头,将手都打疼了。梓叔还是说他没有尽心尽力。“你还不如那只龟。”他郁闷地说。

麻哥儿弯下腰,将龟从干粮袋里放出来。不料梓叔一看见龟就慌了,他口里咕噜着什么,拖着石像就到马路上去了。麻哥儿这才注意到,石像脚下有轮子,可以拖着到处走。他为什么要说它是永年舅舅呢?麻哥儿看着远方的那两个背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这是两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啊,可他就是叫不出他们的真实名字。低头一看,龟自己又爬进干粮袋里去了。这只龟真乖啊。

梓叔已经走了好久,石像脚下的轮子还在麻哥儿的耳边响,轰隆隆、轰隆隆的,好像他们总也走不远。麻哥儿想,看来自己并没有走错路啊,到底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呢?麻哥儿躺在草丛里继续睡,刚要睡着,又听到永年舅舅在他的上方对他说话。

“我将那些珠子埋在山里了。我本来要给你,可你妈不让,她还说,埋在那里也等于是给了你。她是这样说的:‘你还怕他找不到啊!二麻这小子最鬼了!’二麻,你可要快点来啊,你哥哥已经来过了,他帮不了我。我就等着你来。”

麻哥儿朝上看,看见那人影像一座通天塔,很可怕,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舅舅分明是一个矮小的驼背男子,这个其高无比的人怎么会发出舅舅的声音的呢?麻哥儿将脸贴着草地,不去看那人。那人居然蹲下来,凑到他耳边又说话了。他的话麻哥儿已经听不清了,啊,他还用手去掏干粮袋里的乌龟呢。乌龟一伸脖子,在他手掌上咬了一口。他发出一声呻吟,将乌龟摔在地上。麻哥儿在心里对自己说:“快睡着吧,睡着了就没事了。”他闭着眼不敢动,担心着这个人会不会像摔乌龟一样摔他。这是一个巨人啊!

后来那人就上了马路,麻哥儿看见他像一座塔一样向前移动。舅舅的声音顺风传来:“二麻,你要守信用啊。”

天亮之前他睡得很好,因为老乌龟爬到了他怀里。他搂着它,回想起他和它一块儿度过的那些沉默的时光。在梦里,麻哥儿成了一个老头儿,他守着一水塘的野鱼,他坐的土墩边长着很多鱼腥草,阳光照在水浮莲上,给他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在最后一个怪梦里,一条满嘴胡须的鱼用两只脚爬上岸,对他说:“你可不要醒不来了啊。”鱼的声音也是和永年舅舅一模一样。

他再次上路时,就有了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反正就是这条路,他不走到底,走到城里去,还有什么其它办法?他现在也不愿回家了,谁知道往回走是不是回家?早上他爬到一棵树上观察过了,周围全是陌生的景色,根本就不知道家在哪个方向。再说要是现在回到家里,爹爹会如何看待他的行为?想到爹爹的那种目光,麻哥儿觉得还不如死了的好。麻哥儿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

当第一辆独轮车出现的时候,麻哥儿脚上已经打起了血泡。他蓬头垢面,身上很臭,他的干粮已经吃完了。最近这两天,其中一天在草丛里捡到一窝鸟蛋,狼吞虎咽生吃了,昨天则仅仅吃了一些植物块根。推独轮车的妇女细眉细眼,面色很白,手和脚却很粗大,麻哥儿觉得她有点像自己的母亲。她车上筐里的东西用布罩着,也许里头是些小动物。麻哥儿看到那块粗布不断地被拱起来。车子擦着麻哥儿的身体过去了,那女人是故意擦着他的,可是她既不抬眼看他,也不减慢速度。麻哥儿待她过去之后,猛地一转身,他看到了筐子里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婴儿被绳子松松地缚着,在筐子里一跳一跳的,脸上和脖子上还有血迹。女人有所觉察,也转过身来面对麻哥儿,说:

“你不要盯着我瞧,那前面还有很多呢。”她努了努嘴。

麻哥儿又一转身,果然看到又有好几辆独轮车过来了,都是驮着婴儿,连布都没盖呢。推车的女人们都有点面熟,像母亲这边的亲戚。其中一名妇女笑嘻嘻地对他说:“你长这么大了啊,当年还是我将你驮到村里去的呢。”她缺了一颗门牙,她筐里头的婴儿一动也不动,也许已经死了。“你要是不靠近我,我还真认不出你了。你怎么成了独眼了啊。”她又说。麻哥儿伸手一摸,果然,自己的左眼已经没有了,是什么时候没有的呢?麻哥儿心里有点乱,因为稀里糊涂地就没了一只眼,自己竟没有觉察,怎么会这样?

他站着没动的这会儿,好几个人走过去了。却原来她们是很长的队伍,车轮仿佛在咿呀咿呀地哭,路人如果听到,都会禁不住伤心。麻哥儿想起自己失去的眼睛,也开始伤心。他一边走,那只独眼一边不住地淌出眼泪来。当他想起母亲时,心里就升起了怨恨。他觉得母亲这边亲戚太多了,也太强大了。可是他自己,不正是去投奔母亲的亲戚吗?刚才那女人说他已经变得认不出了,莫非他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朝她们喊:

“我是二麻!”

推车的女人吃惊地望他一眼,全都嘿嘿地笑起来了。他听见她们好像在说他真调皮,真不听大人的话。麻哥儿这样喊了之后,心里就舒服多了。他闻到自己身上酸臭的味儿,这味儿让他有几分安心。他用袖子擦干眼泪,心里平静下来了。

“我是二麻!我是二麻!”他又喊了两句。

女人们都朝他赞许地点头,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还有一个人经过他身边时对他说:“永年家的外甥啊,你看看这个娃娃是不是你的弟弟?”

月光下,那两岁左右的小孩正躺在筐里吸吮自己的大拇指。麻哥儿弯下腰去看他时,他就闹腾起来,将竹编的筐也弄翻了,他自己从那里头被倒了出来。女人一边将赤条条的小孩捡进筐里,一边埋怨麻哥儿:“你看你,你看你……你把你弟弟弄痛了。”麻哥儿就说:“他不是我弟弟啊。”由于他们挡了路,后面的独轮车也不绕过去,就那么停下来了。有几个女人还放下车子围拢来看。

“真是永年家的啊,长得一模一样嘛。”

“他走散了这么些年,总算回来了。”

“哼,我看他人回心不回。”

“这么年轻,我们应该让他犯错误。”

麻哥儿感到她们都在抚摸他的头,这些女人像村里人一样,手上都戴着铜戒指,那些戒指夹着了他的乱发,他疼得叫了起来。可是她们还在重重地抹过来抹过去的,口里一边议论说他“很可怜”。麻哥儿忍无可忍,跳了起来,冲出包围圈,往前跑了好远才停下来。他躲到路边的大樟树后面,他希望车队快快过去,他可以远远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走。直到这时,他才记起乌龟被他弄丢了。他本是将空干粮袋背在背上的,乌龟就在袋子里。一定是刚才那些人将背袋的带子剪断,拿走了乌龟。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车队终于过去了,是很长的车队。麻哥儿从树干后面出来,盯住最后一辆车往前走。可是走了没多远,最后一辆车就不见了,他加快脚步追赶,后来又飞跑起来。可还是没用,车队仿佛从这地面上消失了一样。然而隐隐约约地,还听到轮子的哭声。麻哥儿又闻到了自己衣服里面散发出来的酸臭味,这臭味再次让他感到安心,多么奇怪,他一边走一边倾听,竟然有种陶醉的感觉了。在他心底沉默着的那些往事又一次涌出来了,都是些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比如他和驼背舅舅带着老龟在山里游荡这样的画面;还有,他在舅舅家门口的街上放一只羊,那只羊终日吃路上的灰尘;还有,舅舅和妈妈在商量要将他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做学徒,他则躲在门后策划着逃跑的事;还有,在黑夜里,爹爹带着他绕着一口深塘转了一圈又一圈,不住地问他:“二麻,你要不要下去?”还有……

他孤伶伶地走着,前方的月亮那么大,那么红,仿佛在召唤他回家。是的,正是回家,回妈妈的那个家。或许爹爹原先的家也在那里,在那条他从未去过的街上。他饥肠辘辘,却很兴奋,企盼着某种模模糊糊的事物快快出现。独轮车咿咿呀呀的哭声又近了,这一次是从他身后来的。他回身一看,吓坏了,大队人马黑压压地过来了,好像全是女人,全部推着婴儿。不知怎么的他就跑起来了,他想跑到这些人的前面去。他跑啊跑啊,回头一望,她们还是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于是他壮着胆问那前面的老太婆:

“阿婆,天快亮了吗?”

“是啊,二麻,你瞧你弟弟有多乖。”

那婴儿端坐在筐里头,有点像小老头。

“你干吗跑啊,二麻?你要向你这个弟弟学习。”

“我真蠢。”麻哥儿羞愧地说,“我们已经到了城郊了,对吗?”

“是啊。”四五个女人一齐回答他,像唱歌一样。

他们一块走了好久好久天才亮。天一亮,路边的房屋全显出来了,是一些质量不太好的砖瓦平房,间或也有两层楼的房子。那些院子都很乱,很脏。推车的女人们开始陆续从大路上消失,大概是回她们各自的家去了。麻哥儿感到恐慌:他要不要同她们一起回家?可是没有人来邀他啊。看来他得独自一人进城。那么,城在哪里呢?从前人们告诉他,城里有四五层楼的房子,有一座白玉高塔,两个烟囱。麻哥儿到路边爬上树了望,只看见雾蒙蒙的一片灰色。他失望地下了树,站在空空的马路上。他在极度的饥饿中又闻到一股更强烈的臭味从身上散发出来,他想:“我该不会饿死吧?”

他离开马路,进了一家院子。院子里有一群鸡在啄食一碗剩饭。麻哥儿冲上去,抓起那只破碗,将里头的剩饭一口气吃光了。他坐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上休息时,头上包着黑头巾的老太婆出来了。她向他招手。

“二麻,我炸了油馃子,你快来吃啊。”

麻哥儿随她进了屋,拐进厨房,在灶台边坐了下来,老太婆将油馃子放在很小的方桌上。麻哥儿大嚼起来,老太婆在一旁喋喋不休,麻哥儿一句都没听清。直到将那盘油馃子全吃完了,他才听到她在说:

“你永年舅舅不肯死,你看怎么办啊?”

“永年舅舅?我舅舅在您这里吗?”麻哥儿吃了一惊。

老太婆点了点头。麻哥儿感到一阵睡意涌上来,目光变得模糊了。老太婆抓住他的后领使他站起来,但是他的脚步不稳,一下撞到墙上,一下撞到门上。在里屋的小黑房间里,麻哥儿于朦胧中看见了舅舅。舅舅侧卧着,苍白的驼背居然裸露在外,床头点着一盏油灯。麻哥儿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确定自己是清醒的。舅舅的手在被子里弄响着什么东西,像是玻璃。

“二麻,你吃了油馃子?”舅舅说话时并没有看他,但他似乎什么都知道。

“嗯。”

“油馃子的味道怎么样?”舅舅忽然提高嗓门,语气变得严厉了。

“油馃子……味道好……啊!”

麻哥儿挣扎着说出了这几个字,他感到自己快要睡着了,他用力打了自己的脑袋一掌。与此同时,房子旋转起来了。

“油馃子……玻璃球……城里什么都有。”

舅舅的声音时断时续的,似乎还在列举城里的种种好处。麻哥儿往地上一坐,不管不顾地伏在舅舅的床边打起了瞌睡。他睡得多么深啊,他什么都听不到了,连梦都没做。

他醒来时,看见屋外艳阳高照。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记得自己出来多少天了,可他知道自己正在去城里的路上。他面前有一张空床,床上铺的蓝印花布被子卷起来了。刚才他就是伏在床边打瞌睡。啊,他记起来了,是舅舅,舅舅刚才睡在这里。还有老太婆,就站在墙边。墙上有一幅年画,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坐在一只无头巨龟的背上,巨龟浮在海面上。

麻哥儿走到院子里,看见老太婆蹲在地上拌鸡食。这时房里发出轰隆隆大响,好像大柜子倒下来了一样。她侧着头听了一听,说:

“这是那只乌龟。它的头被砍掉了,所以总是撞翻东西。”

麻哥儿想起同自己出来的老龟,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你哭什么呢?龟是长命的动物。没有龟去不了的地方,它们到处活动。”

老太婆站起来,拍着麻哥儿的肩头安慰他,要他进屋。麻哥儿问她舅舅在哪里,她说不知道,因为舅舅神出鬼没,说不定已经到了市中心了。

“那么,这里离城里还有多远?”

“这里已经是城里了,你还不知道啊。你看看这些高楼……”

麻哥儿只看到零零落落的几个农家小院。他又问她:

“有人说舅舅吞了核桃,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想吞就吞,那种实验他经常做的。有人和你说过他的事了?好啊,你来投奔他,就要把他的爱好弄清。”

进到屋里头,麻哥儿看见那几个柜子好好的,根本没有倒翻。老太婆说,龟就是这样的,动不动弄出吓人的声音来,其实并不和人捣乱。老太婆还让麻哥儿称呼她为“桃姐姐”,这令麻哥儿非常诧异。她还说:“我其实比你大不了多少。”后来她就到灶屋烧火煮饭去了。

麻哥儿再看墙上那张乌龟和小娃娃的年画时,发现无头乌龟已经沉到水里看不见了,两个小娃娃高举双臂,似乎在求救。这张年画令他的情绪很烦躁,他转移开目光,去打量屋顶上的那根横梁。啊,那是什么?那不是他的那只老龟吗?同样的身休,同样的姿势,伸着头,像化石一样。他一定是同往常一样,用这种姿势同麻哥儿打招呼呢!他的心情马上变得欢快了。

吃饭的时候,老太婆不断地将一种小干鱼夹到麻哥儿的碗里。她嘱咐他说,既然进了城,今后就要学城里人的作派了,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也不要想念乡下的那个家了,因为城里比乡下不知好多少倍,要什么有什么。忽然,麻哥儿感到小干鱼硬硬的鱼尾卡在自己的喉咙里头了,他吐出一口血,恐慌得要晕过去了。他出着汗,翻着白眼,然而还听到老太婆在说话:

“二麻,二麻,我是桃姐姐啊,你认出这间房子了吗?”

麻哥儿摇摇头。他想说:“我可不想死。”可是他说不出来,喉咙太疼了。起先他伏在桌子上,后来他又摸索到里屋,躺到舅舅睡过的床上了。老太婆也跟过来了,她又凑近他问道:

“你现在认出来了吗?”

麻哥儿在疼痛的间歇中想道:“她像苍蝇一样讨厌。”他挥手赶开她。

“认不出你就去死!”

老太婆尖锐的声音响彻房间。麻哥儿感到他就要大祸临头了,他欠身又往床下吐了一口血。有一团冰冷的东西在他胸膛里溶化,他的牙齿磕出响声。这时他又闻到了的熟悉的臭味,这臭味使他获得了暂时的镇定。啊,有个什么东西在垫被下面拱呢。难道是老鼠?

麻哥儿用垂死人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墙壁,他的目光扫过之处,墙上的那些裂缝都变成了物体:镰刀啦,盐罐啦,锅铲啦,油灯啦,吹火筒啦,鞋钻啦等等,就那么悬在墙上。这些东西全是他乡下的家中常用的物品。他很想告诉老太婆他“认出来了”,可他开不了口。他觉得自己要是开口的话口里就会喷出鲜血,他就必死无疑了。

垫被底下的小动物终于拱出来了,原来是老龟。老龟变得多么年轻了啊,背上的裂缝全消失了,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他。麻哥儿觉得它好像要说人话了一样,它的头伸向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抵着他的手心。它为什么事着急?

他真的认出来了,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比乡下的家还要熟悉的一个家。至于他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他实在是记不起来了。他现在记得很清楚的是,从后门走出去,就可以看到宽阔的大街,街边放着一张一张的桌子,人们围着桌子玩纸牌。那些苦楝树上不是停着鸟儿,却是停着一些乌龟。也许此刻手中的老龟就是想向他讲这件事?

麻哥儿张开口,尝试着“啊”了一声。与此同时,他感到乌龟在他手中用力抖了几下。痛苦减轻了。

“二麻,你舅舅从烟囱顶上下来了。这个驼子啊,天一刮风他就到那上面去观察我们城市。”老太婆走进来说,“我们这里,没有他看不到的变化。”

老太婆说着话就开始在屋当中跳一种舞。麻哥儿村里的人也跳集体舞,多半在打谷场上对着月亮跳,可他从未见过老太婆跳的这种刚劲有力的舞。从背影看,她似乎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么窄的地方,她也可以腾飞到离地一米高。乌龟也在观看,乌龟似乎又恢复了化石的姿态,它到底是不是在观看呢?麻哥儿开口说话时,喉咙里卡的鱼骨消失了,就如同从未有过被鱼骨刺伤的事一样。

“我见过您。您是谁?”

“我是你桃姐姐啊。你想不起来了?”

“我、我现在有点想起来了,您是住在街对面平房里头的姑娘……您的舞跳得多么好啊!我们一块去郊区的湖里采过莲蓬。”

“二麻二麻,你的记忆力多么了不起!你还会记起更多的事。”

麻哥儿盯着乌龟的背壳看,他看到原来裂开的地方变成了隐隐约约闪光的细线。再看下去,那几根银线又构成了一只水蜜桃的图案。这时老太婆伸出手来将乌龟拿起,放在自己的肩头。“它也是我的弟弟,我是你们大家的桃姐姐。”

麻哥儿用力想,又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住在街对面的姑娘将他推到湖里去的事。那一次在湖底,他并没有挣扎,他睡着了。后来他灌了一肚子水,浮上水面,就得救了。这时老太婆跳完了,她目光清彻,脸不红,心不跳。

“我也想学这种舞。”麻哥儿不好意思地说。

“不用学,你在这里住久了,自然就会跳了。你驼子舅舅比我跳得好。他呀,他正从郊区往回赶。我们这里是市中心,你听,汽车过去了。你还没见过汽车吧,你现在站到后门那里去,就可以看见。”

他,老太婆还有乌龟一齐来到后门。门一开,麻哥儿就看见那些庞然大物驶过来了,速度那么快,麻哥儿害怕地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从眼缝里朝外看,他分明看到一个发出巨响的大东西从他头顶压下来,于是赶紧又闭眼,并且还摸索着退到了屋里。

“你要学着适应城里的生活。你看乌龟,它有多么镇定。”

“这些大汽车是怎么回事呢?”麻哥儿问。

“那都是些过去的影子。”

麻哥儿缩回里屋,老太婆也跟了过来。他们关上了两道门,还可以听到外面车辆发出的轰隆隆响声。麻哥儿想:“我先前怎么没听到汽车的声音呢?”那声音越来越紧逼,好像一座山在他头上崩溃了一样。他看见老太婆在张口说话,可是他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老太婆一边说一边比划,眼珠都暴出来了,麻哥儿终于听清了一句。

“家的里面总是这样闹哄哄的。”

那么原先,他一直在家的外面?麻哥儿想不通。他想告诉老太婆他身上很臭,需要洗个澡,可是她似乎一点都不嫌弃,还凑到他身上来闻,脸上现出愉悦的表情。这时上方一声巨响,如一个炸雷,炸得小屋摇摇晃晃。然后就一切都静下来了。老太婆对麻哥儿说刚才是驼背舅舅回来了。

“他每次到家时,就点燃一枚炮竹,甩到屋顶上试探一下。他说回家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呢。我知道他的想法。我每次回家也试探,不过不是放鞭炮,而是让龟出来给我报信……龟啊龟!”

她轻轻抚摸着肩上的龟,很陶醉的样子。麻哥儿迷惑不解:老龟大部分时间呆在村里的水塘边,怎么会又在这里给她报信呢?难道有两只一模一样的龟?他的目光投向龟时,就看见老龟在老太婆的抚摸之下通身都开始发亮了。一小会儿功夫,它就变成了一只发光的银龟,连伸出来的脖子都是银色的,麻哥儿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龟!

“你舅舅进屋了。”老太婆说。

麻哥儿就在农家小院住下来了。好几天过去了,他仍然没有看到城里的高楼和烟囱。站在院子里,只能看到平坦的荒地伸向远方。可是如果打开家里的后门,他就会产生无法控制的眩晕,因为有那么多的庞然大物朝他压过来,想躲都来不及,只能马上闭眼,闭得死死的,然后退回屋里,关上门。试了两次之后,他就知道了:后门是不能开的。

老太婆每天给麻哥儿炸油馃子吃,可就是不安排他洗澡。麻哥儿偷偷钻进厨房舀了几瓢冷水将身上冲了一遍,可是因为还得穿脏衣服,就还是很臭。他只好闻着身上的臭味度日。

舅舅回来过,是在半夜,那时麻哥儿睡得正香呢。他一早又走了,老太婆说他是到市中心去了。“今天他要在那个贸易中心同你爹爹见面。”老太婆交给他一布袋东西,说是舅舅给他的。布袋提在手里沉甸甸的,麻哥儿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那只不过是一些普通的油石,到处都有的,油石有大有小,实在没什么特殊之处。可是老太婆显得很激动,她说:

“二麻,你要用它们玩‘山和海’的游戏啊!这下好了!”

后来麻哥儿就坐下来同她玩“山和海”的游戏。一块大油石代表山,十粒细小的油石代表海。老太婆一边往地下摆那些石头,一边讲述游戏规则。规则似乎很复杂,麻哥儿一边记忆一边忘却。后来房里的地下全摆满了,麻哥儿还在山啊海啊地强记。他和老太婆一块儿站起来时,他感到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记住。老太婆也说这种游戏很少有人能学会。麻哥儿很沮丧,他想,舅舅当年送给他的玻璃珠应该也是用来做游戏的吧?那是什么样的游戏规则呢?

老太婆出去之后,麻哥儿就一个人蹲在地上摆弄那些油石,一边摆弄一边用力回忆。他零零碎碎地记起了老太婆的一些话,然后他自作聪明地将那些规则连缀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中途他也曾停下来吃过饭,做过些其它事,可是他的心思,现在是全部系在这个游戏上头了。

“二麻,你在家时每餐吃些什么菜?”老太婆问他时脸上显出企盼的表情。

“山和海。”

“你到这里来,一路上经过了些什么地方?”

“山和海。”

老太婆笑起来,露出一口年轻结实的白牙。麻哥儿抬起头来,看见通体银光的老乌龟在屋梁上一动不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