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药:蓬莱梦(上)(第一季终)

1

蓬莱,是她的一个梦。

她刚进师门的时候还不叫“春景”,她那时候叫什么她自己都忘了。倒也不是不小心忘记的,而是有心想要忘记,因为旧时的名字如此不堪,没有被记住的价值。

带有春、夏、秋、冬这四字之一的名字,是只有师门中每代掌门亲自收的四个弟子,才会被授予含有四季意义的名字。从此以后,她便不再怀念那些锦衣华服、侍女簇拥的日子了。

她是春景,从十一岁起便是。师门没有什么威风的名字,岛上的人都把师门叫作药庐,而岛外的人则把这座岛称作“蓬莱”。

春景不是岛上出身的人,她是乘船过来的。她跟牲畜一样被关在铁笼里,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挤在一起,因为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如何,男孩女孩们都哭哭啼啼的,看守他们的大人就拿着棒子敲打铁笼,高声斥骂他们。

春景手腕上铐着铁镣,女儿家娇嫩的皮肤磨出了血泡,但她是从来不哭的,哭泣和害怕只会取乐那些恐吓他们的人。她从小就倔强,爹娘也拿她这性子没办法,她觉得即使生为女儿,也要有铮铮铁骨。

所以脖子上的铁镣再如何沉重,她也总是倔强地仰着头,狠狠瞪着那些看守。

看守不在时,笼子里的小孩会悄悄说话,有人害怕地说这些坏人是要把他们卖给可怕的野蛮人当粮食,有人说是要把他们带去做苦工,还有人说是要把他们拿去炼药,说着说着哭声又渐起。

春景知道这些说法都是错的,皇帝派侍者带了数百个童男童女去寻找仙岛,他们这些童男童女就是祭水神开路的贡品。

她爹就是因此事遭了罪。她爹一生博学多才,受人敬仰,最后却也抵不过天子无情。于是家中一夜巨变,她从娇贵的千金沦为卑贱的阶下囚。她本也该死的,却阴差阳错地被抓上了船,反正下场都是一样,没什么差别。

船身摇晃得越发厉害了,春景从浅眠中惊醒过来,两个看守骂骂咧咧地进来,推开门的时候风声雨声一起灌了进来,只听一个看守骂道:“晦气!又起风浪了,这一路上走得真是……邪门!”

另一个回道:“咱们就是替老爷们干活的,少多嘴。赶紧在里面抓几个扔海里算了。”

春景迷迷糊糊的,一只毛糙的大手伸进她所在的铁笼里,拎小鸡似的把她旁边的男孩拎了出去。孩子们顿时哭声一片,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与滚滚雷声,让这个关押祭品的狭小船舱如同地狱一般。

春景被吵得头疼,紧接着那只大手扭住了她,把她也捉了出去。

“就这几个了,走吧走吧。”看守不耐烦地说。春景不肯走,看守便粗暴地推她。她还是不肯动,反倒一头撞在看守的肚子上,她用力极猛,竟把一个粗壮的大汉撞得后退了好几步。看守勃然大怒,几步上前提起春景就要好好教训她,哪知道这个小女孩一点儿也不屈服,她的手在他脸上乱抓,还用脚踢他,跟发了疯似的。

孩子们都不哭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在死亡前作困兽之斗的瘦弱女孩,然后看着她最终还是被比她强壮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大汉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踹了几脚,胆小的孩子们又一次号啕大哭起来。

另一个看守阻止了同伴的暴行,催促他还是赶紧把正事办完,反正这女孩早晚是死,但不能死在他们手里。

几个小孩被推搡着上到甲板,刚出舱门,瓢泼大雨便把他们单薄的衣衫淋得湿透,感觉像把一层冰穿在了身上,冷得身体都麻木了。春景脚步凌乱地走在最后面,又被那看守报复性地踢了一脚,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在甲板上。

甲板湿滑,她又瘦弱无力,努力了好几次都爬不起来,刚才揍她的看守大步从她旁边经过,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得意地笑了。春景趴在甲板上,从淋湿垂落的刘海后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空无一物的腰间,突然得意地笑了。

“霍大人,时间差不多了。”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提醒道。

被唤作“霍大人”的是一名身穿官袍的中年男人,他眺望着翻滚的海面沉思,迟迟没有回应。

“霍大人,事关重大,若是过了时辰就无用了。”太监又说,语气有几分焦急。

“我知道,可是……”霍大人回头看了看春景等几个小孩,长叹道,“我们这样做是作孽啊!”他家中也有儿女,不过比这些孩子大几岁,他实在于心不忍。

“大人乃是奉了皇命的,何惧之有?这些孩子不过是乞丐孤儿,要不然就是死囚,还请大人切勿因为心慈误了要事。”

见霍大人还在犹豫,太监继续说道:“我们距离仙岛已经非常近了,这片水域里有拦路的凶兽。凡是有外人不请自来便会兴风作浪,只有喂饱了凶兽,我们才能继续前行。霍大人若是再不动手,被凶兽吃掉的就是我们了。”

霍大人最终还是闭眼把手一挥,守候待命的侍卫立马纷纷上前,拎起孩子便往海里扔去。听着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喊,有的人面露不忍,有的人毫无表情,有的人则嘴角带笑……

很快春景也被抓起来抛入了海里。

春景通晓水性,一入水,她便从怀里掏出与看守纠缠时偷来的钥匙。铐在孩童们身上的锁都是统一的,所以钥匙只有一把,能打开所有的铁镣。

水面上可谓惊涛骇浪,然而水底却远远没有那么可怕。春景眼角瞥见一条巨大细长的黑影在盘旋游动,搅动起水流与漩涡,有些孩子被水卷走,立刻就不见了踪影。

春景咬着钥匙打开手铐,又打开了颈环。沉重的铁镣徐徐沉入水中,她轻盈地往上浮去,离水面越来越近,仿佛伸手就能捉到水面上的光。她急需新鲜的氧气,于是加快了划水的动作,冷不防脚下一沉,有什么东西拽住了她,拖得她往下沉了一截,她心里顿时慌乱起来,脚下拼命乱蹬,不顾一切地想要摆脱那个抓住她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捉住她的东西松开了,春景这才有时间低头看去,只见是个同样被抛入海中的男孩,他身上还戴着刑具,乌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即使在浑浊的水中也能清晰地看见他眼中的恐惧与恳求。

“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春景仿佛听到他声嘶力竭的哭喊,可是她犹豫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不知道该不该拿自己生存的机会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男孩已经沉入水底深处,再也看不见了。

春景把头探出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被海浪推出很远,看到那艘囚禁她的官船飘摇在海浪上。风浪丝毫没有平息,此时,春景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水里冲出,它的真身被掩藏在海浪之中看不真切,但那庞大与凶猛毋庸置疑。

官船被绞断成两截,船上的人一个不剩地掉入水中,关着孩子们的铁笼也纷纷沉入大海,他们被关在笼子里根本无处可逃。一时间,凄厉惊恐的尖叫响彻整个海面,春景恍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阿鼻地狱。

她抱住一块飘来的船板,她把这当作求生的浮木拼命划动,她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她要——活下去!

2

荣光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有个跟春景一模一样的女孩在他面前从血肉之躯化作白骨,又从白骨变成了一捧飞灰,而从来只在他梦里出现的春景,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了他身后。春景说那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孩是她的尸体?那她是……幽灵?魂魄?鬼魂?但尸体怎么又会是活的呢?

荣光这么一想就更混乱了,他想打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还在做梦。

“你还是用了石中胎。”春景望着卖药人,幽幽地说。

“是。”卖药人笑道,“为了这一天,我特意配制了防腐的药水保存你的尸体。”他同样注视着春景,只是他的眼神不像她的那么冰寒刺骨,他说,“石中胎若直接使用,有焕发生机之功效,所以它本身就是真正的万灵药,难怪你当年要我保证,绝对不能尝试。”

“但你还是用了,为了把我从蓬莱里分离出来。肉身即使死去,也会对灵魂产生共鸣,这是无法打破的规律。”春景说道。她上前一步,把荣光护在了自己身后。

“我用石中胎让你的尸体短暂回到‘活着’的状态。但是肉体没有灵魂,所以她醒来后,我让她吸入了龙图粉。龙图粉能让人产生幻觉,只要懂得加以运用,也可创造出虚假的记忆。”

然后记忆会造就一个虚假的灵魂,赋予肉体短暂的活力。

他话音刚落,地上的石中胎因为能量耗尽,化作暗淡的碎块。

卖药人接着说:“但是肉身始终会保留一些记忆,即使我不插手,她也会凭着直觉找到你。”让只剩空壳的尸体复活,本来就是违背天理定律的事情,而石中胎的药效又是有时限的。

所以他安排了高小南,她捡到手机不是巧合,如景所记得的手机号也是他所灌输的记忆。他早就得知骆晓晓会来这里,他的布局是完美的。如景是一个虚假的人偶、一个诱饵,她与曾经服下过并非这世间之药的人接触,会刺激她与灵魂的联系。

高小南和骆晓晓,便是“药引”。

他要找到春景,更重要的是要找到除了她之外,还能进入蓬莱的另一个人。

一切都如他所愿地展开,然而到最后,他发现自己要找的人竟然是荣光。那个笨笨的、率性又简单,但是看着就让人开心的少年。

他原本并不希望他被牵扯进这样的事情里。

春景苦笑道:“以前,我总是要你喊我‘师父’,其实我们拜在同一师门,我不过是你师姐。”她眼里的冰湖因为过往的回忆而稍有消融,“只不过,我始终远不如你,雨泽。”

“你们……认识?”荣光惊讶地问,他这才反应过来。

与此同时,三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荣光听见风中传来花苞绽放、芽衣破裂、枝叶伸展、植物破土而出的细碎声音,动物在嘶鸣,昆虫在振翅,这是生命勃发与膨胀的声音,像传说中的巨兽终于醒来,从喉咙里发出威严的咆哮。

“界限马上就要打破了。”卖药人平静地说,与他从容神态相反的,是药箱上混乱攒动的眼睛们,它们飞快地转动着眼珠,东张西望。卖药人抬起手,药箱上一个抽屉自动打开,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

这盒子看起来很精致,也不知装了些什么,只见卖药人轻轻打开了盒盖,一团黑雾涌了出来,它袅袅升起,像化在水中的浓墨,散在半空中。

春景猛然抓起荣光的手,转身便跑。

荣光还盯着那团水墨似的东西看,那如轻纱般无害柔软的事物,却突然换上了一副狰狞可怕的姿态,它的体积骤然增加了数倍,颜色越发浓郁,直直地朝着春景的背后扑去。

荣光见状连忙一把推开春景,那团黑雾扑了个空,马上就把荣光当作目标,铺天盖地地朝他扑来。被推开的春景及时抛出了一把黄褐色的药粉,药粉与黑雾一接触便与之在半空中烧成了一团火球,火球中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那些东西差一点就要扑到荣光脸上,他分明听见黑雾中传来牙齿咬合的声音——这东西不是烟雾,它们是活的!荣光忍不住骇然大叫:“这到底是什么鬼?!”

“一种毒虫。”春景简洁地回答,并催促道,“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也许它们还会跟来的。”

荣光见春景是个女孩,不由分说就把她背了起来。他是游泳选手,体力自然更好,这样活动起来也更为方便。

春景没有抵抗,她趴在荣光背上补充道:“这种虫叫‘锵锵’,你刚才也听见它们的叫声了。它们身形极小,繁衍却极快,会吞食空气中微小的生物和植物的花粉,从自身分裂出更多的锵锵。锵锵成群活动,远看似是一团黑雾。你看到黑雾骤然膨胀,那是因为它们在一瞬间便已繁衍了好几代的后代。一旦被它们缠上,一头成年的巨象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也不过眨眼的工夫。”

“你们不是认识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荣光一边跑一边问,他明显感觉到卖药人与春景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

“他要杀我。”春景回答,却没有告诉荣光根本的原因。

“杀你?”荣光又不明白了,“你不是已经……”春景明明说那是她的尸体,既然是尸体,那就是说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的人要怎么再被杀死?

春景知道他在疑惑什么:“他要抹杀的是我的‘存在’。”

荣光更糊涂了,他知道自己笨,如果不把事情解释清楚,他是不会明白的。越是不明白就越是在意,所以他也没留意前面地面像是被高温炙烤般融化了,不断地冒出沸腾的水泡,竟然变成了一片沼泽。

春景像扯紧马匹的缰绳般揪着他的头发让他停下来,那力气狠得让荣光以为她其实是想趁机把自己拔秃。

他刚好停在沼泽边缘,要是不小心跨进去,肯定立马就要被吞进沼泽了,而且里面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明明是最熟悉的学校,但为了绿化栽种的树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高大了?只有人类生存的城市里,为什么会传来有蹄动物成群奔跑的声音?四周接连响起人们的尖叫,这不是只有他在梦里才会看到的奇异森林,这是现实。

春景轻声说:“这就是蓬莱,界限在消失,它要占据这边的世界了。”

荣光想了想,疑惑地问:“这都是卖药人做的吗?”

春景点了点头,幽幽地说:“没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荣光听了她的话后,竟然问道:“真的吗?”

春景没想到荣光会质疑她的话,她很小心地不让自己露出意外的表情,一字一句地回答:“荣光,我当然没有骗你。”她不是第一次欺骗荣光了,神色与态度都无比自然,而且如今发生的一切,确实都是源自她与他的过去。

荣光虽然脑子不灵光,却拥有一种天生的直觉。他犹豫着,他不信任卖药人,他一直都觉得卖药人完全不把其他人的生死放在眼里,无情冷酷得可怕。

可是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有他的原则和理由。

他心里有一杆秤,衡量着因果。

他做每一件事,就如同配一味药,会仔细地对症下药,把握着分寸,甚至精准到毫厘。

所以他忍不住问春景:“他为什么要杀你?”

“他不但要杀我,他还要杀你。”在荣光再次发问前,春景抢先道,“现在不是跟你详细解释的时候,我们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吧。”

原本无比熟悉的校园越来越像一片茂密的森林了,荣光勉强辨认出道路,背着春景找到了校门。站在学校的大门往外看去,马路上一棵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藤蔓缠绕上高楼与大厦,苔藓与阴生植物如铺开的地毯般迅速蔓延。

生命的力量就是这样纯粹、蛮横与强大,毫无道理地摧毁着现代文明的一切。

人们惊惶失措地尖叫着,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荣光看见天际浮现出绿色的光,春景从荣光背上下来,与他看向同样的方向,说道:“绿色的太阳……当它完全升起,蓬莱便会完全降临,那时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她话音刚落,荣光便听见有人惨叫,回头一看,只见穿着学校保安制服的男人显然也被吓坏了,他朝门口这边跑来,龟裂的混凝土地面里弹起一条树根,从背后穿透了那个人的胸膛,把他钉在了地上。

“不要——”他想救下那个人,却被春景拦下了。

“太晚了。”春景低声说道,“好好看着,这就是你梦里的森林——蓬莱。”

荣光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壮力健的成年男人逐渐变得干瘪,他一开始还拼命挣扎,但很快就失去了力气。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场面,一个大活人竟被树根吸收了!

森林把所有的活物当作养分吸收,它在占据这座城市,贪婪地吸取人们的生命,并把他们的血肉化作供养自身的养料。它不是什么温顺可爱的小猫,它是嗜血的狂狮。

荣光觉得自己分不清了,到底蓬莱是他的一个梦,还是眼前的这一切才是他的噩梦?

这时从校园里又跑出一个人,是徐明子!他看见被树根缠绕的保安,没有迟疑就冲了过去。只见他上前用力地踹着那条树根,又用手想掰开树根,但这些都是徒劳的,另一根树枝从黑暗里偷偷伸出来,眼看着就要缠上徐明子。

“真是笨蛋……”春景低声说。

这句话让荣光恍然醒悟,他甩开春景的手朝徐明子那边跑去。对啊!他就是个笨蛋,笨蛋就该像个笨蛋一样凭着一腔热血做傻事吧!就算这样很危险,就算这样很愚蠢,但这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而不是害怕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畏惧不前,那样就算最后活了下来,也只会后悔一辈子,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荣光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冲上去握住那根要袭击徐明子的树枝,本以为事情不会太顺利,没想到他刚捉住那根树枝,它便安静了下来,然后缓缓地缩了回去。

徐明子却没那么幸运,他与那树根缠斗中被抽飞出去,受到冲击而陷入昏迷。荣光没来得及阻止这一切,他看见树根卷起那名保安,把他吸成了人干。

“真拿你没办法。”春景在他身后说道,“我知道你想阻止这一切,但见一个救一个有用吗?这座城市有多少人,你这样做毫无意义!”

“可是我不能见死不救!”荣光反驳道,“我做不到像你那么冷静!我——”

“啪!”春景甩了他一记耳光,沉声道:“你绝对不能死,你死了,那才叫无可挽回。荣光,我有办法,只要你相信我,我能让这一切都结束。但我需要你的帮助,小荣光,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所以你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小命。”

荣光这时也平静下来了,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很重要?”

春景没有回答,她执起荣光的手,同时从药箱里拿出一根细长的竹筒,竹筒像一根麦秆,有一根手指般长。春景小心地打开竹筒,一条浑身呈蓝紫色的奇异蜈蚣爬了出来,头顶端长着一对红色的腭牙,它在春景的引导下,慢慢缠在了荣光的左手中指上。

被蜈蚣密密麻麻的步足爬过的感觉非常可怕,让荣光瞬间浑身都发麻了,但是出于对春景的信任他没有挣扎,蜈蚣的腭牙勾入荣光的皮肤下,死死咬住,痛得他几乎要叫出来,下意识就想把这恶心的虫子扯下来。

春景制止了他,她说:“你忍耐一下,这只虫在你身上,他就找不到你。”

此时,一阵一阵的铃声响起,荣光与春景不约而同地从脊背生出一阵寒意。

“不要怕,荣光。”春景很慢、很轻地说,“你要相信我,我会陪着你。”

一瞬间,荣光从她眼里看到有无数绿色的、细长如同藤蔓的东西一闪而过。

3

春景不知道自己在海里漂浮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将随波逐流去向何处,但她从来没有放松过抓住木板的手。昏昏沉沉中,她被水流冲上了陆地,她的身体动不了,气息微弱,太阳光直射在她浑浊的虹膜上,她也毫无知觉。

她活着吗?还是死了呢?正疑惑着,便听见有人说:“你还能活下去,吃下这药吧。”

听到这句话,她顿时明白自己还没有死,渴望生存的欲望让她挣扎着恢复微薄的意识,也不管被送到嘴边的是什么东西,囫囵地吞了下去,然后她便失去了意识。等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蓬莱岛上的药庐之中了。

“好孩子,你活下来了。”濒临死亡时听过一次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在蓬莱,你安全了。”

救她的是个眼睛蒙着白布的男人,一头白发,一身黑衣,他露出来的脸庞与颈脖的皮肤都十分年轻光洁,若只是看他这副模样,也真是玉树琼枝般的俊逸秀雅,然而他的一双手却犹如枯木,那是一双耄耋老翁的手。

这个男人便是师门的掌门,是这座蓬莱岛的岛主,也是春景的师父,但春景之后总是顽劣地偷偷喊他“老头子”。

当师父把她从岸边救回来,带进师门并宣布要把她收为弟子且赐名“春景”时,师门中有不少人是不理解的。但蓬莱岛上的人多数淳朴温顺,虽然心有疑虑却也从来没有对她做过过分的事情。

春景与师门其他子弟一起生活、学习、照顾药草、研究药理,师门里的人都对她十分照顾。只是春景总觉得自己是岛外来的,又是被破例收为亲传弟子,大家对她多少还是有些隔阂与生分。也许是为了争一口气,也许是她骨子里高傲的天性,她暗暗立誓,一定要证明给所有人看,她是配得上“春景”这个名字的。

她本就聪慧过人,又是不服输的性子,如今小小年纪历经生死,心性也磨砺得更为坚韧。冬去春来,不知不觉,竟然再没有人记得师门里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春景是岛外人,只知道师门里出了个聪明伶俐、妙手回春的新弟子。

十五岁时,春景从师父手里接过那只小药箱,名字中的“春”代表了她的身份,而这只药箱则意味着师父与岛上的人终于从心底承认了她。

而师父把药箱交给她的这一天,也是师父把那个男孩儿带回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