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唯一无药可治之症，其名为“欲望”。

1

好痛、好痛！全身都好痛！是不是骨头都碎了？不然为什么会这么痛？是快要死了吗？谁来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高小南趴在一个废弃工地的水泥地上，大雨哗哗落下，把她身体的温度与流出来的血一起冲得干干净净。旁边的烂尾楼上，有几个人影探头探脑地看下来，“怎、怎么办？她摔下去了……”“该不会就这样死了吧……”“我们要不要叫警察……”

三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慌乱地讨论着，高小南眼眶里流出了泪水，却混在雨水里无法分辨。“救救我吧，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她在心里微弱地呼喊着。

可是一个冷静而傲慢的声音插了进来：“一帮蠢货，报警我们不都变成杀人犯了？今天是她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意外而已，快走吧，还愣着干吗？”

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高小南已经听不见了。

她唯一知道的是，没有警笛声，没有救护车，没有人要救她，她只能等死。

绝望，太绝望了……

这里是一栋烂尾楼的工地，平时根本没有人会来，如果不是被半强迫地“邀请”，她也不会来。高小南不想死，她想做的事情还有好多，甚至从来没和喜欢了许久的男生说上一句话……

不想死！不想死！我不想死！她在心里撕吼，支撑着她的，是强烈到无以复加的求生欲望。还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怨恨。

“是你在求救？”一个声音蓦然响起，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又或者是个少年。

磅礴大雨中，无人经过的小巷里，突兀地站着一个怪人，他背着一个绘满了眼睛的巨大箱子，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对快成尸体的少女说：“不过，医生可救不了你，你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你活不到他们赶过来，就算他们来了，也没有办法。”

他的声音明明带着笑，却令人感觉冷冰冰，像一条慵懒的蛇。

你是谁？你在说什么？高小南的意识越来越微弱。

“我是个卖药人。我这里什么药都有，只要你想买，我就卖。”

我要……活下去的药。很奇妙的，高小南知道这个人能听见她在想什么。

一只碗递到她嘴边，盛满澄亮的黄色液体。

没有人看见，箱子上最巨大的眼睛掀开了一道缝隙，却好像还没睡醒似的，又飞快闭上。

那个声音劝诱着、蛊惑着：“这是用菟丝子熬的药，喝吧。”

高小南喝了一口，然后第二口……

不知道用什么煮的汤汁，有一股草的腥气，味道难以形容，辛辣呛人，之后却回味微甘。身体里有点麻痒痒痒的感觉，某种纤细的，柔软的东西与血管、神经丝丝缠绕，绵密入蚕丝，又如涓涓细流，沿着血液迅速流动至全身。

这种感觉，宛如重生。

高小南是个唯唯诺诺的女孩，单亲家庭长大，而身为知名设计师的妈妈又太过强势，造就了她缺乏主见的个性，注定了她很容易成为被欺负和孤立的对象。初中的时候，为了改善这种性格，她在妈妈的指令下认识了通信的笔友云时雨。

高小南直觉云时雨应该是个男生，因为对方的语气实在太过霸道，但两人的交流却意外愉快。高小南跟云时雨倾诉自己在学校遇到的欺凌和排挤，一写就是洋洋洒洒好几页，但对方每次回信都只有一页，而且尽是些以牙还牙，以恶制恶的凶残建议。

比如：“你猪啊？他们对付你你不会对付回去？”“体育课借故拿球砸你，你不会装晕倒然后给老师夸大十倍告状？”“呵，藏起你的书？那你上化学课时偷点白磷放他书桌里，烧他的书！”“你真是太没用了，干脆我带几个人来打一架吧。”“一直被欺负，你甘心吗？”

云时雨的建议，高小南虽然从来没有胆量实施，但还是能从这些看似缺德的话里感受到对方独特的关心。所谓怒其不争，也是要在对她抱有期望的前提下嘛。

直到升上初二后的一天，云时雨的回信被贴到了走廊的公告栏上，不少人围在公告栏前看热闹，用刻薄的语言高声笑话。

高小南在人群里低着头，羞得脸红耳赤，虽然把信贴出去的人“好心”地没有把写有地址的信封也贴出来，回信也没有提及她的名字，但她还是觉得无地自容。

这时，一个男生从人群里走出来，撕下了那封信，严厉地呵斥：“有什么好笑的，写信又怎么了？信件内容是个人隐私，你们也好意思看。”

走廊外射入的阳光落在男生紧皱的眉毛上，使得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他这番话不是说来作秀，而是真的鄙视这种行为，本来就有好些人看不过眼这种事情，见状也挺身而出，指责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刚刚那些大声说笑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高小南感激地看着那个男生，虽然对方并没有看见她。男生在公告栏上留下一张字条，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着：“我是初三（3）班徐明子，你的信在我这里，请来找我。放心，我不会偷看的。”

直到徐明子毕业，高小南都没去要回那封信。

那之后，高小南再也没有给云时雨写过信，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是公告栏前的轮番羞辱让她太在意了吧，又或者是因为她有了更明确的目标。

一年后，高小南也考上了同一所学校。

她本来以为到了高中一切就可以重新开始，却没想到自己会惹到一个可怕的角色，纪苗。

屋顶上那个冷漠而傲慢的声音。

雨停的时候，高小南醒了过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却觉得全身都不痛了，跟没事一样。地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自己校服上大片刺目的红色，高小南真以为自己不过趴在地上睡了一觉。

天已经黑了，天边亮起隐隐电光，看来还有一场大雨要下。

从工地里走出来，路灯正好一盏一盏亮起，照亮了高小南狼狈的模样，浑身湿透还有大片血迹，头发被泥水和血粘成一缕一缕，耷拉着垂在脸上，和女鬼没什么两样，一冒头就把一个路人吓得尖叫着跑开。

高小南听见路人的凄厉一叫，也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现在是挺吓人的，还是赶紧回家吧。可是一摸口袋，她愣住了，车卡没带在身上，车卡在钱包里，钱包在书包里，书包今天早些时候被纪苗她们一伙人抢走了，估计还扔在那栋烂尾楼上。

夹着冷意的风吹了吹，高小南抖了抖，怎么都没有勇气回那个地方拿书包。

还好已经是十一月末，天气转冷，校服早已换成了有外套的秋装，高小南连忙将成了血衣的外套脱下来，团成一团抱着，但是脱了后更是冷得她浑身发抖，牙齿都在咯咯地响。最雪上加霜的是，下雨了……

这个工地离学校其实不远，高小南连忙往学校走去，等雨停了她还是可以走路回家的。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同校校服的男生，她没有在意，但男生叫住了她。

“哎，你是我们学校的吧？”他长得相貌堂堂，眉宇间有一股凛然正气。

高小南一看，呆住了。

徐明子不知道这个女生遇到了什么，他也没多问，只知道这女生非常需要人帮助，于是把手里的大毛巾抖开往她头顶一盖，又把自己手里的雨伞塞到对方手里。

“给你。”他言简意赅，“用完后还回校泳队就好。”

2

高小南回到家马上就去洗澡，妈妈又到国外出差了，她也就不用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一副凄惨的样子。她走进浴室，从镜子前走过时，看见一抹绿色的影子在镜面上滑过，她没有放在心上，开始洗澡。

出来时，镜子蒙上了一层水蒸气，打算洗脸的高小南直接用手一抹镜子。突然，她停住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睁大了眼睛。

镜子里映出的倒影不是她，镜子上本来应该倒映出她，现在却是一个巨大的绿色茧状物。构成这个“茧”的是一种绿色的蔓，非常的细，仿佛一折就断，无比纤细，却像蚕丝一般缠缠绕绕，这个“茧”的形状就像是一个人身上爬满了这种细蔓。

从细蔓的空隙里，高小南看见了自己的脸，也正茫然地看着镜外的自己。

被包裹在“茧”中的人分明是她！高小南连忙看自己的手，没事，干干净净的一双手，一点异样都没有。

抬头再看镜子，高小南做了一个动作，镜子里的“茧”也跟着动了起来，一模一样的动作，毫无疑问镜子里的正是她自己！

这时再仔细一看，那些细蔓不是缠绕在她身上，根本就是从她身体里钻出来的！柔软的细蔓从皮肤底下冒出来，又钻进去，好像高小南的身体是一匹布，它们是穿了针的线，要在她身体上绣出什么图案来。

高小南连忙要扯掉这些细蔓，被抓到的地方一阵疼痛，低头一看，是她抓伤了自己，光滑的皮肤上只留下几条血痕，哪里有什么细蔓。但抬头再看镜子，那些缠绕她身体的细蔓依旧茂盛，没受到一点影响。

这是怎么了，高小南摸上自己的脸，而镜子里她的脸，早已淹没在绿色的细蔓中。

高小南没有尖叫，也没有吓得连爬带滚，她只是呆呆的看着镜子。高小南也许懦弱，但绝对不笨。冷静下来稍微一想，她就觉得这和那个卖药人有关，和那碗药有关。

她原本必死无疑，现在却重获新生，怎么想，那都不是一碗普通的药。

菟丝子……她记得卖药人说过，这些绿色的细蔓，就是菟丝子吗？高小南疑惑了，菟丝子她知道，是只能依附强壮树木而生的寄生植物，竟然还能入药？而且，还把她从死人，变成怪物吗？

不过，高小南觉得，这些绿蔓不会伤害她。她又看了镜子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去睡觉了。一天之内，先是死去活来，然后又遇上这解释不了的事，让性格本就相当软弱的高小南十分疲惫，但偏偏却睡得很不踏实，噩梦连连。

死亡所带来的绝望太深刻了，她无法忘记，梦里她一遍一遍从高楼上坠落，地面在她眼前无限放大，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么清晰，鲜血染红了梦境。数不清看不见脸的人高高在上地俯视她，对她的尸体发出尖锐的笑声，好像在看一场精彩的戏。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个冷漠傲慢的声音。和那些扭曲狂笑的模糊人影不同，唯独那张脸无比清晰，眼神冰冷，仿佛轻视一切。

那是纪苗。

纪苗这个女孩是个传奇，年少狂妄，个性狠辣，不良少女做到她这个程度已经可以说是一方之霸，恶名远播，连几个区开外都颇有耳闻。纪苗那一伙人都是不认真上学的，倒也不是成天闲逛，而是要寻找像高小南这种软弱、有钱的好孩子，高小南就是这样被不幸盯上的。

她没有勇气反抗，她只是一味妥协。因为被威胁，她甚至不敢跟妈妈、身边的朋友求助。

结果只会让人得寸进尺，勒索的数目越来越大，她受到的对待也越来越变本加厉。纪苗的爱好是窝在网吧打游戏，真正敲诈勒索的通常是三个蛮横骄傲的女生，她们还特别喜欢找高小南的麻烦。

放学后，她们把高小南拉到烂尾楼的工地，说如果高小南可以在大楼里躲一个小时不被捉到，她们就再也不骚扰她。

结果，就是因为这个荒唐的游戏，高小南坠楼。

高小南尖叫着从梦里挣扎醒来，她不敢再睡，瞪着时钟的数字，直到天明。

今天不是周末，一样要去上学。但高小南一动不动，她不打算去上学了，出去就意味着会遇到那些伤害她的人，呆在家里，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她。

但她毕竟是个乖宝宝，还是先给学校打了个电话请假。

惊恐了一夜，天亮之后高小南才能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断断续续的梦里她被各种追杀，追杀她的是那三个喜欢找她麻烦的女生，不管她怎么哭着求饶，最后都会死在她们手下。

高小南梦见自己声嘶力竭地问：“为什么总是欺负我？”

女生们尖声笑着回答：“你这么菜，不欺负你欺负谁啊？”

她又哭着问：“难道弱就活该被欺负吗？”

三个女生变成了一个，顶着纪苗的脸，冷漠地回应：“弱者天生是强者的粮食。”

到了晚上她就不敢睡了，打开家里所有的灯，家里所有的镜子都被她收起来了，能映出她身影的东西也被盖了起来，她也没有勇气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第二天也是如此。

高小南去倒杯水喝的时候，身体突然一阵痛，杯子没拿稳，摔在地上打破了。她伸手去收拾碎片，却觉得自己小臂上一块皮肤怪怪的。

淤青？什么时候撞到的？高小南疑惑着用指尖轻轻摁了摁那块淤青……

咔嚓，一声脆响，什么断了？

高小南小臂的骨头断了。那块淤青的地方折成一个90度，软软地垂着。

“啊啊啊啊——！”钻心的痛，还有无比诡异的画面，让高小南尖叫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种痛她太熟悉了，是粉身碎骨的痛！

还好这时候高小南妈妈回来了，马上带着高小南去了医院。治疗后，高小南手臂打上三角巾掉在胸前，医生百思不得其解地说，她小臂是粉碎性骨折，这是在遭到硬物重击，或者高空坠落时才会发生的，医生完全不明白高小南在家里怎么受的伤。

高小南继续名正言顺地请假，妈妈去上班的时候，她就在家里休息。可是这时她心里一点都没有安全的感觉，她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她从书桌里翻出藏起来的镜子，一看，那些缠着她的细蔓少了很多，有一些看起来快枯萎了，原本被细蔓挡住的脸也清晰起来。但这绝对不是好事，因为她看见自己的脸上也出现了一块一块的小淤青。

脸上有了，那身体的其他地方呢？她连忙站到全身镜前，脱了衣服一照，肩上、背上、腿上……浅浅的淤青一个接一个。

她恍然大悟，她身体里的骨头，正一寸一寸地，坍塌着。这些淤青的地方稍微触碰，下面的骨头就会粉碎、裂开。

那一天她本该死去。而现在她正在死去。

震惊过后，高小南反倒冷静下来。也许每个人被逼到极致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另外一面。高小南打开电脑，搜索“菟丝子”，结果跳出来，《本草纲目》有记载：菟丝子，味辛、甘，性平，无毒。续跌打骨折，坚筋骨。

配图上的菟丝子，和从镜子里看到的，缠满她全身的细蔓一模一样。

是菟丝子寄生在她身上，接起了她粉碎的骨头，而现在菟丝子正在枯萎，它的效用正在消失。难道还是难逃一死吗？那一天濒死前的绝望、恐惧、悲伤、愤怒……统统涌上心头。

这时她看到两封信，两封她从未打开过的信，是云时雨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刚才翻找镜子的时候被一并带出来了。在她许久没再给云时雨写信后，云时雨先后寄来了两封信，她因为心虚所以一直没有打开，小心收了起来。

既然快要死了，高小南干脆拆了两封信，每封信都只有一页信纸，一句话。

第一封信：你变强了吗？

第二封信：保重，呆瓜。

对于高小南单方面终止的交流，云时雨没有责备，没有疑问，只是祝福她。

云时雨对她一直有着期望，但她呢？终究是辜负了这份期望。

尽管言语刻薄，云时雨一直都在认真替她想办法，云时雨从来不说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只是教她如何还击。高小南想起云时雨曾经问过她：一直被欺负，你甘心吗？

不甘心，当然不甘心！是弱者又如何？如果她要死，那就拉上她们！

3

烂尾楼的工地里，三个女生鬼鬼祟祟地聚在一起，正是常常欺负高小南的三个人。她们都有些不安和疑惑，因为把她们喊到这里来的，是高小南。

高小南坠楼的事让她们担惊受怕了一段时间，但几天过去不见有警察上门，三人以为成功瞒天过海，便相约去吃烧烤。正吃得开心，一个人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上“高小南”三个字，三个人都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为了方便勒索，三个人都是有高小南电话的，以前她们很乐意没事打过去，现在却没有人敢接，干瞪着眼看着手机直到变成未接来电，还不等她们松一口气，第二个人的手机又响了，不接，过一会儿，又是第三个人，不接，第一个人的手机再响，如此循环……

最后还是其中一个人骂着脏话接了电话，还真的是高小南，看来她还活着，而且还敢约她们到那个工地里去。三人马上告诉了纪苗，纪苗说她也接到电话，不过她不来，游戏里晚上要刷Boss，于是她们真的就来了。

“天都快黑了，高小南还不出现？”一个等得不耐烦地问。

“她……真的没死？从那么高掉下去……”一个看起来有些害怕。

还有一个没来得及说话，砰！一块砖头从天而降，吓了她们一跳，连忙抬头一看，高小南就在上面呢！朝她们扔砖头！

“大了你的狗胆！给姐等着！一、二……六、七，七楼！”没机会说话那位最暴躁，一下就冲上去了，其他两个只好跟着，但等她们跑上去，却没发现高小南。

“分头找！手机联系！”暴躁的女生说。

三个人分别散去。暴躁的女生骂骂咧咧地走着，突然看到高小南的身影闪过，知道高小南没死她自己不怕，紧追而上，没想到跟着高小南拐了弯，就不见了她。这里是一条走道，堆放着不少建筑材料，施工期留下的塑料布挂得东一张，西一块，很适合躲起来。

女生一张一张揭开，以为高小南一定躲在后面，没想到走到尽头是一堵墙，墙上靠着一面大镜子，也是建筑材料之一，大概是准备安装在哪里当镜子的。此时镜子里只有她一个，但是，一个身上长着绿色藤蔓的怪物从她身后出现，这怪物长着高小南的脸，一只手裹着绷带掉着。

她顿时僵住了，高小南走到她背后，紧贴着她，她哪里敢回头啊，现在靠近了一看，那些藤蔓都是从高小南身体里长出来的！吓得她脚都哆嗦了，高小南还在她耳边轻声问：“你为什么不敢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