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Ⅱ之金蚕蛊

船离岸时,天还不曾大亮。

长桨破开水面,缓缓划动,在水面上留下长长的涟漪。船身擦过岸边的菖蒲,刷刷作响。江面上雾气弥漫,艄公只划了四五下,人们身后的码头便消隐在了浓雾中。

这是钱塘江上的津林渡,要从镇江去往无夏,这里是必经之路。这么早便赶着要渡河的人并不多,此刻船上统共只有三位客人:两个背上都背有画筒,作商人打扮;剩下一个穿素黑制服的羿师,用帽子盖了脸,斜躺在舱内正在补眠。

“江上雾气这样大,船家可要小心些,千万不要迷失了方向。”年轻一些的那位画商往雾气中张望一阵,开口叮嘱。

“官人们只管放心,”艄公回道,“我在这渡口掌了几十年船,这片河道闭着眼睛也摸得一清二楚!”

年轻画商松了口气,解释道:“也不是我们非要这么早惊动船家,只是肩上这两幅画实在贵重……”

“嘘!”年长的同伴赶紧拽住了他的袖子,“你可看过今晨的小报?千面公子这两日正在镇江!”

“怎么会?”年轻画商吃了一惊。

年长的画商左右看了看,见艄公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旁边那羿师睡得又沉,便凑在同伴耳边,将事情说了一遍。有名衣衫褴褛的妇人,带了幅画沿街叫卖,说是崔白的真迹。这崔白是画兔的名家,去世后留下一幅《海棠禽兔》价值连城,只可惜早已失落在了战乱之中。

“可这妇人的画一眼望去只是普通山水。阎家当铺的老板有心想买,请了鉴师来看,那鉴师连连却摇头。阎老板你是晓得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即便将那妇人大骂一顿,赶走了。”

“这阎老板也未免过于刻薄。”年轻画商评论道,“既然说是千面公子的手笔,想必是让他大大地出了一次血了?”

“岂止啊。当天晚上,那鉴师又上了阎老板家里,说他当时摇头是表示那表层的画并非崔白所作。但画中另有夹层,他对光照过,隐约有海棠的影子,却是崔白手笔。阎老板这个悔啊,连夜追回那妇人,用三十两黄金换了画回来,又请了亲朋好友,众目睽睽之下拆开来一看——海棠倒是有,可海棠树下面趴着只活灵活现的铁公鸡,旁边还盖着千面公子的印章!”

“扑哧!”年轻羿师已经醒了,懒洋洋地趴在船沿上从口袋里摸出枣子来吃。他取下了之前遮脸的帽子,原来是个相貌普通的年轻人,一双爱笑的眼睛光华流动,灵动得有些过分。

“连阎老板都着了道,若是他盯上我们,该如何是好?”

年轻点儿的那个画商却还沉浸在故事里:“这么说,当初那妇人,便是千面公子?”

“奇便奇在这里,那鉴师在业内相当有名,却一口咬定当夜并不曾出现在阎老板家中。如此一来,千面公子扮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人!”

年长的画商朝艄公的方向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所谓公子千面,就是因为他能扮女人,也能扮老人、孩童,叫人防不胜防!”

“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这家伙不是人,乃是只讹兽。”旁边的年轻羿师听到这里,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他们谈天的这点儿工夫,艄公家还在学走路的小孙女爬进了他的怀里。小姑娘生得粉嘟嘟的,手腕上戴着一对儿挂长命锁的银镯子,玲玲作响,颇为讨人欢喜。他一边用枣子逗着她一边说,“传说讹兽原型雪白如兔,若化为人形,无论是男是女都美貌无比。他满口谎言,却无人能够识破,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们都心甘情愿地被他欺骗——可是如此?”

最后一问,却是朝着那名老艄公。

他身后的雾气忽然朝两侧破开,露出一艘大船,帆顶上挂着一面威风凛凛的羿字旗。

两名画商惊慌失措,只听得那羿师说:“这艄公便是千面公子所扮,正是冲着二位肩上的画来的。我巡猎司提前得知消息,布下了埋伏。否则,我为何要这么早就渡河?”他自怀中举起一枚沉甸甸的黑色令牌,又指着艄公喊道:“鲁教头,千面公子在此!”

艄公两腿一软,跪了下来,大喊冤枉。

一名羿师应声出现在了船头,正是巡猎司总教头鲁鹰。他也不与众人多话,只取下了背上一张其貌不扬的弓,右手虚张,便有水汽朝掌心中聚拢,眨眼间便形成一枚银光闪闪的冰箭。

“好讹兽,竟是差点叫你糊弄过去!”

箭已离弦,直直朝着那艄公而去。艄公吓得闭目等死,谁晓得那箭行到空中,却诡异地画出了弧线——它真正的目标,是那羿师装扮的年轻人!

年轻人避无可避,只得跃向了空中,从他身上掉落的枣核落入了船舱,顷刻之间便有芽萌出,转眼竟生长出一棵完整的枣树,枝叶扶苏,开花结实,一颗颗枣子纷纷落下,打在众人的头脸之上。

待得他们放下手来,四周哪里还有那年轻人的影子,连那莫名出现的枣树也一并消失了。

茫茫江面上,云雾深处传来隐约的银铃声,还有某人的浅笑,都在渐渐远去。

“镯子!他骗走了小囡的银镯!”艄公忽然醒悟过来。

1

一支由十余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停在了官道上,将整条路堵死了一半。

照理说,这等行径,早该引来其他过路者的埋怨才对,可人们一旦望见了领头那辆金光灿灿的华丽马车,又都将到了嘴边的咒骂忍了回去。放眼整个江南,敢于如此大咧咧地显摆,又显摆得如此豪放粗俗的,除了富可敌国的金陵钱家,不作他想。

何必非要跟钱家老爷过不去呢——这样想着的人们,却并不知道此刻懒洋洋地躺在马车里的并非钱家老爷,而是名衣着华贵、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他有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手中持着一只挂有长命锁的银镯,正漫不经心地拨动着上面的铃铛。

“沈公子,我们何时再出发?”车队管事躬身问。

“我还没歇够呢。”对方打了个呵欠。

还没够?车队自出发后便走走停停,已经歇了三回了好吗?管事腹诽着,但他仍不敢得罪眼前这位沈千帆沈公子。

此人明面上是钱老爷“从蜀中来的远房亲戚”,但事实上,阖府上下都在猜测,他其实是生性风流的老爷在外养出来的小儿子。先不说那与老爷年轻时极为相似的相貌,单说在不务正业、四处留情方面,这位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尴尬了。钱家的正房夫人还活着,单是几个已经成家的嫡子,便该活活吞了他。却不晓得这沈公子会什么法术,竟将钱家上下,尤其是将各位女眷哄得服服帖帖——眼下车队后面足有七八车的礼物,都是她们今早时哭着送的。

没错,这些都是送别礼。

在不请自来,于钱家游手好闲地厮混了近三个月后,这位沈公子忽然不知道哪里开了窍,想起来他出蜀的目的是要“考取功名”。

钱老爷慷慨地借出了最富丽堂皇的马车,大张旗鼓地送他去临安。可他们刚出了金陵不到半个时辰,沈千帆就叫停了车队,开始歇息,顺便将官道堵了个一塌糊涂。

管事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莫非,他是在等人?

正在此刻,他身旁树丛中一阵稀里哗啦作响,滚出个金光闪闪的团子来。

管事定睛一看,险些没吓得背过气去。那竟是钱家孙子辈中年岁最小,也是最受宠的钱多多!

钱多多是遗腹子,出生时又没了娘,叫钱家老夫人宠得没边没沿,身体又各种娇贵,动不动就发个烧,出个红疹,因此从生下来到现在十三年,就没踏出过钱家大院——老天爷啊,他跟过来做什么?

累得满脸通红的小胖子挣扎一阵,站起身来,背上还背着个金碧辉煌的小包裹。

“沈叔叔,你不能走,你得带我去无夏!”

沈千帆缓缓坐直了身,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慢慢地织成网,等的就是这只圆滚滚的小金瓢虫自个儿撞进来。若非如此,他为何要在钱多多耳边讲那么多的演义故事?什么莲灯和尚、黑麒麟,大战七天七夜不分胜负。钱多多在钱家关惯了,哪里听过这些个?当时眼睛都直了,跟他说,今生一定要去看一眼莲心塔。

他当然会带这小胖子去无夏,那里有个他得罪不起的人在等着钱多多。至于那人找钱多多做什么,与他无关。但按照计划,眼下他还得推拒一番。

“多多,你怎么来了?”沈千帆故作惊讶,“简直是胡闹——”

树丛再次刷刷作响,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瘸着腿,艰难地从中挣了出来。他站定后,先是整了整身上的白衣,接着朝沈千帆潦草地拱了下手。

沈千帆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顾夫子也说我是在胡闹。”钱多多挠着后脑勺,“可他也说,若有他陪着我一路去无夏,便不算是胡闹,沈叔叔,你带我俩一起走,好不好?”

顾新书这人是个大麻烦。

凡有人心处,便有七情六欲,自然也有可以趁机而入的空隙。例如钱多多,他自幼被关在小小的院落中,从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只需要一个有趣的故事便可引诱,简直手到擒来。但这完全不适用于顾新书。

他原是金陵城丁香书院的一名夫子,早先在邻里间便颇有令名,言出不虚,有诺必践,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谎话。钱老爷一介商贾,也晓得附庸风雅,请他到家中来,说是给几个孙子教教书,做个榜样。顾夫子整天严肃得很,明明是个年轻人,却死气沉沉活像有四十岁,还是个瘸子。钱家的几个小少爷里,也就钱多多愿意跟他亲近。他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平日里都是独居在小院子里,很少踏出房门一步。

简而言之,顾夫子是沈千帆最看不惯,也最束手无策的那类人,既无法被利诱,也无法被说服。

沈千帆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不好”两个字就在唇边,几乎要脱口而出。

顾新书坦然接受着他的注视。

钱多多对此毫无察觉,他还在努力晃动着两条小胖腿儿往马车上爬:“我跟夫子说,沈叔叔待我极好,又最是热心,肯定会同意的!”

“我看倒是未必。”顾新书缓缓开口,嗓音略有嘶哑,“沈公子像是有些难言之隐,不如你跟我回去——”

“哪能呢!”沈千帆忽然露齿一笑,“有顾夫子这样的人物相伴,沈某求之不得!”

这一路上还长着呢!他咬牙切齿地想,咱慢慢玩!

2

沈千帆给钱多多讲起无夏城的风物来,寒潭寺的桃花,苍梧山的雪,凤和楼的青梅酒,寻芳斋的绿豆糕。

“啊,对了,还有朱成碧的天香楼,就开在莲心塔的对面,到时候一定要带你去——”他停顿了一下,就此收了声。

小胖子坐在对面,歪了头,随着马车的晃动一点一点,已经是睡了过去。

沈千帆笑了一声,抓起桌上的瓜子来朝嘴里一扔:“一千两。”他竖起来一根手指,轻声道,“我知道夫子一向看沈某不顺眼,真巧啊,我看夫子也一样。咱就长话短说,前面就是白石镇,到了那里你就下车,我不管你寻个什么借口,总之别跟着我们。”

顾夫子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自打拖着条瘸腿进了马车,他便端坐在角落里沉默着,将脊背挺得笔直。

“夫子是读书人,自然视金钱为粪土。但这一千两是捐给丁香书院的。书院这么大,平日里想必少不了花费吧?”

“这么说,沈公子还特地调查过顾某?”顾新书缓缓开口,“或者,该称呼你原本的名号,千面公子?”你五年前于临安城骗走了官家御辇上的五爪金龙,从此一举成名,惯于在江南一带活动。因善于易容,人称千面公子。你自己也喜欢这个名号,常常在得手后故意留下‘千面’二字作为印记。”

“听起来,这位千面公子倒是个喜欢显摆的家伙。”沈千帆事不关己地道。

“谁能想到,汴京城破之前,你还是慈幼局里的孤儿呢?对了,你还曾有过一个双胞胎的妹妹,叫做小璇——”

沈千帆猛地扣住了夫子的手腕,面色凛冽:“夫子,你倒真是做了不少功课。”

顾新书明明忍着疼痛,却连眼角都没有颤动一下:“江湖上已经开始传说你并不是人,而是只讹兽。甚至有人传说,是一群讹兽共同在扮演千面公子。”

沈千帆忽然爆发出了笑声,特地露出一侧的牙齿,朝顾新书靠得更近了些:“就不怕我吃了你么?”

“易容再高明,也会留下痕迹,尤其是眼睛最难化妆,容易被人认出。听说巡猎司曾追捕你,却被你用枣核唤出枣树,趁机逃脱——这倒是高级的障眼法,不过也仅仅是戏法而已。”顾新书微微点头,“你只是个擅长戏法和撒谎的人类。而且,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作案。这么些年来,你东躲西藏,不敢相信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这书呆子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你很可怜”的表情,沈千帆只觉得心头无名火起:“既如此,何不向钱老爷告发我?”

“钱家上下已被沈公子哄得神魂颠倒,空口无凭,钱老爷为何会信我?再者,沈公子只是想带多多去无夏游历,并没有任何其他企图,不是吗?”

沈千帆咬着后槽牙:“你究竟想要什么?直说吧。”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历是好事,顾某并不会阻止,只是,我得跟着你们,免得——”顾新书异常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大义凛然道,“你又做出什么错事来。”

简直是岂有此理!沈千帆被气得够呛,又碍于一旁的钱多多还在睡,不好大肆发作,干脆将头伸出车窗外,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伸,却望见路边的河道中泊着数艘小船,满舱新采下来的莲蓬,绿莹莹的。他忽然起了兴致,想念起清亮如水的新鲜莲子来,便叫停了马车,自己下了车,不多时便回来了,抱了满怀的莲花和莲蓬,身后是小船上的渔家女一迭声的娇声嘱咐:“公子记得回程时,要上奴家家里喝茶去啊!”

他连声应着,将莲花扔上车来,又叫醒了钱多多,剥了莲蓬给他吃:“你尝尝,这时候的莲子最好吃,一咬一包水,我小时候经常吃的——”

“沈叔叔。”钱多多打断他,“我们回程时,还会经过这里吗?”

“回来也不走这条路了,等我带你坐大船去。”沈千帆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你又应了这些渔家女?这不是撒谎么?”钱多多不解地问。

顾夫子在小胖子身后递过来一个谴责的眼神,火上浇油道:“你既无心,又何必四处留情?”

“这就算四处留情?”沈千帆反驳道,“我得了莲花,你们吃了莲子,她们见到了高等级的帅哥——这叫做各取所需,各生欢喜。再说了,这世上有谁没有撒过谎?”他朝钱多多眨了眨眼睛:“多多,我跟你说啊,曾经有个喜欢摘新鲜莲蓬给我吃的朋友跟我说过,人们啊,最不喜欢听的就是真话,与其说得罪人,倒不如顺着他们的心意,哄得他们开心,最后大家都开心。”

“一派胡言!”顾夫子抗议。

沈千帆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我就不信,夫子真如传说中所言,今生都不曾说过一句谎话?”

顾新书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重新开口。

“不,我也撒过谎,违背过诺言,并且因此后悔至今——所以,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我一个字都不信。沈千帆暗想。

两人分明素昧平生,打死他他也不信顾新书真的是为了他好,要劝诫千面公子浪子回头。

可顾新书揭穿了他的身份,又这么不咸不淡地跟着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3

他们进白石镇时,正巧遇上了赶集的日子,整整一条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钱多多看什么都新鲜,扯着“沈叔叔”便要去逛街。顾夫子如临大敌,坚决不许,最后妥协的结果,是由顾新书亲自带着钱多多去逛集。

沈千帆捧了本书靠在案几上读着,只在他俩离开时象征性地挥了挥手。读了三四页,料得顾夫子跟钱多多走远了,他才偷偷地溜出了马车,闪进了一旁的小巷子里。

过不多时,从巷子里出来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乞丐,睁着对白茫茫的瞎眼,手里探路用的竹竿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他在市集上转了一阵,神奇地寻到了顾新书和钱多多,便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跟顾夫子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膝盖一软,就势倒在地上。

“撞死人啦!”他一边喊,一边抱在顾夫子那条瘸腿上。

人群围拢过来,便见这老乞丐将顾夫子浑身上下摸了摸,忽然转悲为喜,瞎眼里竟然还泪光盈盈:“我儿,我儿,竟然真是你?你走失这十多年来,为父找你找得好苦——”

“我不是你的儿子,你认错人了。”顾新书温和地解释道。

老乞丐如受重击,猛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咳嗽起来:“我知道你必不肯认我,为父如今眼看就要病死了,只求死前再听我儿唤一声爹……”

有名旁观的老妇人听不下去了,劝说道:“便是叫他一声爹又如何?这是善事,菩萨也会原谅你的。”

“谎言终究是谎言。”顾新书一点一点握紧了拳头,坚定地道,“无论起初是否怀抱着善意,一旦出口,便犹如脱离了控制的怪兽,谁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更何况——”他垂下头,在老乞丐耳边低声道:“这招未免也太老了,沈公子。”

人们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一扬手,将老乞丐眼上的白膜给摘了下来。

“啊!又能看见了!”那老乞丐恬不知耻地道,“不愧是我儿,竟能妙手回春!”

原来不过是个老骗子,人们唾骂几句,纷纷散去。只有顾新书还扶着他。

“你若是想让我在多多面前开口撒谎,颜面扫地,便只好乖乖地回钱家去,只怕是要失望了。”轻声说完这几句话,顾新书又往他的破衣口袋里塞了几枚铜板,“老丈,你若嘴馋,拿去再买点儿莲蓬吃吧。

“怎么才回来?”顾新书跟钱多多回到马车上时,沈千帆原封不动地靠在案几上,手里的书都快看完了。

钱多多兴致颇高,扯着他的袖子要跟他讲:“你不晓得,今天有个老乞丐找过来,说是顾夫子他爹,后来知道是认错人了,就回去了。”

沈千帆呛了一口气,不由地咳嗽起来。有时候他真的不知道钱多多是单纯,还是缺心眼。

“如何?”顾新书别有用心地问他,“那莲蓬可好吃?”

沈千帆把书挡在脸上不理他,心里憋屈得要死。

4

过了白石镇,再沿着官道行了几日,一行人便到了钱塘江边的津林渡。从这里乘船往东,顺流而下,只需两日,便能望见层层叠叠的青瓦白墙,簇拥着一尊七层的石制佛塔,安祥地卧在江边。

便是佛塔护佑下的无夏城。

沈千帆早就雇好了一艘大船,泊在了渡口处。这船上从船长到水手,都已经叫他买通了。中央最大的舱室内还有一处暗室。他只需要带着钱多多进去,拨动机关,两人便会掉落进准备好的小船里。

到时候,他半夜带着钱多多偷偷一溜,什么钱家管事,什么讨厌的顾夫子,谁也别想找到他俩。

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顾新书对他的了解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叫他疑心是不是早年行骗的时候曾得罪过他,偏生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可要继续跟他耗下去,只怕无夏城里的那位要不耐烦了。

沈千帆醒来时,时辰刚刚好,是在半夜。

他不经意地朝窗外一望,却立时寒毛倒竖。那不是他见惯了的钱塘江景,却是黑黝黝一片陌生的山林。趁着船上的人都已经睡着的时候,这船已经悄无声息地开进了某处荒无人迹的河道,甚至都下了锚。再加上月黑风高,怎么看都是“杀人放火”四个字。

行走江湖多年,居然阴沟里翻了船!他低声咒骂着,早就说过钱老爷的马车太金灿灿了,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偷溜出去,先是叫醒了车队的管事,接着就去敲钱多多的门。为了提防他这位千面公子,顾新书坚持要跟钱多多歇在一处。沈千帆在门上叩了半天,顾新书才披了件衣裳,举着盏油灯过来开了门。

“怎么回事?”灯光映着他紧皱的眉头,瘦削脸颊,居然憔悴得很。

“这船有问题,赶紧带着多多走!”

顾新书没有答话,眼中忽然有亮光一闪而过。

等沈千帆意识到那是映上去的刀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把扯过了顾夫子护在了怀里,朝旁边一滚。肩上传来尖锐的疼痛,紧接着便是淋漓下来的鲜血。沈千帆疼得呲牙咧嘴,回头一看,竟是钱家的管事举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刀,刀尖上还滴着血。

“你疯啦!”沈千帆气得要死,过去一脚踹在管事的肚子上。那管事跌坐在地,却还在挣扎着要爬起来,喉咙里嚯嚯作响,断断续续地道:“把那孩子……交给……我!”

“他是疯了。”顾夫子淡淡地道,“你瞧见他前额那团正在凸现出来的鲜红眼纹了吗?凡有那印记者,都会身不由己,遭人所控。”

他之前被沈千帆扑倒在地,现在却缓缓起身:“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再见到这白泽眼纹。”

危险!沈千帆望着他一步一步朝管事逼近,想要出声提醒,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有什么让顾新书跟平常不一样了,他意识到,那个一直以来瘸着腿、紧锁着眉头的年轻夫子,此刻却像是一头遭禁锢多时,终于被放出牢笼的野兽。

沈千帆的后背上一点一点地渗出了冷汗。

失去理智的管事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猛地抓起了刀,眼看要再挥起来,却忽然止住了动作。顾夫子凑在管事的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

管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扔下了刀连连后退,接着翻身跃入了江中,不要命地游走了。沈千帆捂着肩膀追过去,只能听见黑暗中的泼水声。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这艘船已经着了火。”顾新书轻声回答,紧接着扬起了声音:“还有你们,也一并听着!”

阴暗中,更多鲜红的眼纹冒了出来,船舷上、桅杆上,都有人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其中有这艘船原本的船员,也有钱家车队的车夫。

“这船已经着火下沉,身带金蚕蛊的孩子也葬身火海。”顾新书一字一顿,“就这样回去告诉白泽吧!”

那声线如此魅惑,隐隐带着回响,叫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恋慕。沈千帆糊里糊涂地想着,真想再靠近一点,再多听他说一些,哪怕是谎言,我也愿意相信……

等等!他朝自己脸上狠狠甩了一个巴掌,这才觉得脑子清醒了些----只需要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便能让围困他们的人纷纷跃入水中,从这艘船上逃开----

顾新书究竟是什么人?

“沈公子,”沈千帆的震惊还没有消退,顾夫子已经朝他转过头来,轻声道,“方才你为何护我?”

“我——”沈千帆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刀剑即将加身,电光火石的一个瞬间,沈千帆近乎本能地做出的选择,叫他不得不承认,在内心深处,自己并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顾新书去死。

穷困窘迫不改其志,巧言令色不动于心,对于这样的人,他仍是有些敬佩的。

但他很快便后悔了。

钱多多之前该是得了顾夫子的嘱咐,一直躲在舱内不曾出来,现在听到众人跳水的声音,才犹豫着想要靠近沈千帆:“沈叔叔,坏,坏人都走了吗?”

“多多,离你的沈叔叔远点儿!”顾新书严厉起来,“他就是千面公子,进钱家只是为了骗你身上的金蚕蛊而已!”

5

沈千帆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要否认。

多多之前与他玩得极好,顾新书一面之辞,未必便能抹杀他这三个月来的苦心经营。

可他的舌头就像是被粘在了上颚上,手心中止不住地冒冷汗,眼前只有顾新书一双冒着红光的眼睛,越来越大,从半空中威压下来。

好你个顾新书!居然对我也来这招!

他根本控制不住脱口而出的话:“没错,钱家之所以将你宠上了天,却从不让你迈出内庭一步,便是因为你的身上,有着可招天下财运的金蚕蛊。”

他身不由己地朝前走了一步,抓住了小胖子的手腕朝上一翻,一只通体金黄的蚕出现在钱多多的腕上,盘曲着身体,犹如一只手镯。小胖子大叫一声,抖着袖子要扑打,再看时,金蚕却又消失了。

“多亏了这只蚕,钱家才成了江南首富,只是,它需要吸活人的血气才能养活,必须寄生在你的身上。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觊觎这金蚕蛊,我早就料到会有人抢夺,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顾新书对他的钳制不知何时消失了,到了后来,是沈千帆自己在自言自语。

“这么说,你之前带我斗蟋蟀,给我讲故事,待我那么好,我还以为,我还以为……”钱多多鼓起了包子一样的脸,涨得通红,眼看要落下泪来,“结果全是因为这条蚕?”

“对不起。”这声道歉倒颇有几分真心。

跟他以往骗过的奸商贪官不同,小胖子还是一张白纸,对任何人都轻易付出信任。欺骗他就跟踢一只总是缠着你摇尾巴的京巴犬一样,是会带来罪恶感的。

“我不信你!你这个骗子!”钱多多朝自己的手腕一掐,那条金蚕居然被他掐了出来,重新爬在他袖子上。他抓了金蚕就朝沈千帆的脸上扔去。

“亲娘哎,别乱扔啊,值好多好多钱的啊!”沈千帆手忙脚乱地去接,那边小胖子已经眼泪汪汪地跑了出去:“我要回家!我再也不信你了!”

沈千帆的脊背一僵。

记忆中,也曾经有过一个跟小胖子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说过同样的话。

“我再也不相信你们了。”幼小的孩子滴着泪,咬着牙,一字一句,都是誓言,“我再也不相信你们任何人了。从今往后,只有我欺骗你们的份儿,再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欺骗我!”

“多多!”顾新书的呼喊和随之而来的落水声惊醒了他。他也追了过去,趴在船侧的栏杆上。眼前只有茫茫一片的黑夜,下方不断传来扑腾声,却辨识不清方向。

“怎么就跳水了呢?!一言不合就跳水这是什么坏习惯?这么黑的晚上要上哪里去捞——顾新书!顾新书你给我站住!”

顾夫子瞟了他一眼,纵身翻过了栏杆。那身白衣只一闪,便被夜色吞噬了。紧接着便是新的落水声。

“啊啊啊,老子是不是上辈子欠你们俩的!!”沈千帆抓着头发喊。

他连那只金蚕都顾不得了,也跟着跳进了水里。

6

沈千帆这一生,常常事与愿违。

例如他当初那么努力,想要记住小璇最后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脑海里却只剩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腕。那腕上原本有只挂着长命锁的银镯,锁片上还刻了个“璇”字,却也一并失落在了茫茫世间,再也无从找寻。

而他根本不想记住的那个人,偏偏刻骨铭心。

他记得那人抱着满怀新鲜的莲蓬,从荷叶间哗啦一声冒出来,非要塞一颗莲子到自己嘴里。那人曾是汴京城中的一名小乞丐,大家都叫他小七。随着年岁渐长,那人甚至还会出现在他的梦中。第一次梦见他的时候,沈千帆扑上去狠狠地揍了他的肚子,拎着他的衣领喊:“这么些年,你都死哪去了?”

梦里的小七睁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他,不发一语。

他当然没有办法回答,因为真正的小七已经彻底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小璇手腕上的银镯。那是两个孤儿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在小璇高热弥留的夜晚,沈千帆亲手取下了银镯,交给了小七。而小七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一定会带着大夫回来,一定会救小璇的性命。直到小璇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地冷了,他也没有回来。

后来他也有再梦到小七,却再不曾揍过他。

小七是什么样的人,他一开始就知道。慈幼局附近讨生活的乞丐为数众多,却没有一个比得过这个外表清秀的家伙。他的看家本领,便是在眼睛上蒙了白膜扮瞎子,专门骗取路过的大婶大娘的同情。

那番“世上每个人都不喜欢听真话”的歪理,就是小七告诉他的。

他早就知道,小七是个天生的骗子,只要小乞丐肯开口,人群就会围拢在他身边。他们相信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愿意替他完成任何愿望。

这家伙毫无愧疚,并且以此为乐。

可他居然以为他是可以信任的,还将银镯和小璇的命,一并交给了他。

害死小璇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千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