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Ⅱ之红鲤冻

星与海之间,有巨鲸缓缓遨游。

它的形体如此之大,以至于飞得最快的鸟儿,要从它的头部飞到尾部,也要花上一整个昼夜。谁也不知道它年岁几何,它仿佛如行星一般古老,身体两侧都是被流星撞击所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痕迹。漫长的岁月里,它按照既定的轨迹洄游,千百年来的星尘重重累积,在它的脊背上形成了青翠的山峦和广阔的平原,山谷间河流奔涌,于巨鲸的身体边缘垂下长长的白练般的瀑布。

若是巨鲸正好游进了透明的阳光,瀑布之上便会顿生彩虹。原本笼罩在山顶的薄雾尽皆散去,露出层林绿染,松涛如怒。一只白鹭伸展了翅膀,乘着山风悠然掠过。连散布在山间的亭台楼阁,石桥小榭,也都仿佛由玉石制成般莹莹生光,通透无比。

庄子在《逍遥游》中将这种巨鲸称为鲲鹏。

他还写道:在其脊背之上,居住着仙人,肌肤若冰雪,卓约如处子。他们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拥有高洁的品性和超凡的美貌,等等等等。

此刻,在其中一座山峰的高处,这些仙人当中的一位正坐在玉石台上,靠着一棵开满了繁花的杏树,静静地望着云海相交之处。

此人峨冠广袖,长身玉立,也不晓得在树底下静坐了多久,两肩都落满了杏花的花瓣,风起时,花瓣扑簌簌地打在他的袖子上,他也丝毫未觉。

忽有一物扑棱着翅膀飞来,一头撞进了花丛中,挣扎了一阵,又吧嗒一声掉了下来,正好跌在仙人的脚边——是个身长不到一尺的老头子,背后生有一对透明的薄翅。

仙人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任由这老头子哼哼唧唧地爬起来。

“哎哟我的个老腰哎!”他声线苍老,尖利得很,“刚才又地震了,滴翠岩裂成了两半,连太古桥都断了,仙君你倒好,独自在这里清静!”

仙人沉默一阵,开口只说了两个字:“会修。”

“别别别!这几百年来你修得还少了吗?没有用!再这样下去,梦瑶岛一定会沉没,我们都会死……”

仙人俯下身,将喋喋不休的小老头子抱了起来,老头忽然就安静了,接着用很轻的声音道:“这是我们的命。”

“不认。”从仙人抿紧的唇里吐出两个字。

小老头子一下就炸了:“早说了这是我们的命了!跟仙君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们生于梦瑶岛,也死于梦瑶岛,如今到了它该沉的时候,仅此而已!你赶紧抛下我们自己逃命去吧,趁还来得及……”

“嘘。”仙人忽然捂住了他的嘴。

一辆牛车悬在他们的头顶,就像是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由月光、夜色和飘动的薄雾凝聚成型。车窗外飘飞着的白纱,落满了随风而至的杏花花瓣。车前挂着只圆形的灯笼,上面写着个浓墨重彩的“朱”字。

仙人抬起手来,朝其一拜。

“这次劳烦梦瑶君久等,实在是抱歉。我家掌柜的闲散惯了,素来不到最后一刻不肯动手操办的,还望海涵。”车帘掀了起来,里面站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公子,怀里抱着只绘着锦鲤的红木盒子,笑吟吟地道。

待看清了他的脸,梦瑶君犹如石雕般的表情却出现了一丝松动:“……段清棠?”

那青年公子略微一窒,但他心思灵活,转眼又如同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说了下去:“这道菜品是她亲手制作,又亲手封上,让我送来给仙君,说是可解仙君之围。”

盒子自动脱了他的手,便在空中越长越大,转眼便犹如床榻般大小。盒盖缓缓掀开,内里光芒四射。

梦瑶君和小老头子,甚至连同那青年公子,三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

盒内未见任何菜肴,却躺着名沉睡中的秀丽少女,白皙的额头上有一道显眼的靛青色胎记。

1

李星羽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少女勾着柳叶眉,额上贴了花钿,满头的珠翠颤动,就好似下一刻便要启朱唇,飞媚眼,唱将起来。

她望了一阵,伸手缓缓地拆了头上的翠簪,一根一根地放在妆台上。为了这身妆容,她一大早便起身梳洗,连带着阿娘也不得歇息,欢欢喜喜地亲手给她描了眉。她此刻身上着的戏服,衣襟上盘绕在卷草纹中的每一朵并蒂莲,都是阿娘亲手绣的。

学戏七年,终于有机会能在无夏城中群英荟萃的龙门会上登场。阿娘当初知道这个消息时,是多么的欢喜。她要如何回去告诉她,师傅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选了比她小一岁的师妹替她唱这《如意娘》?

“没事儿,阿娘。”她对着镜子自语道,“是我自己让的,师妹还小,让她多些临场的经验也好……”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眼圈发红,停了下来。她练习了足足一年,便是为了今天。这一年里她起早贪黑,勤学苦练,这无夏城里,除了师傅,再没人对《如意娘》下过如此苦功。

可还是不行吗?

李星羽揉了揉眼角,开始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脂粉,慢慢露出了横跨整个前额的靛青色胎记。

李星羽的指尖停在了胎记之上,屏住了呼吸。

这胎记不碍事的,只将额上片子贴得紧些,便看不出来。师傅这样说,她便没心没肺地信了。

可一到关键的时刻,哪能不碍事儿呢?

隐约有只言片语的唱词透过了窗纸,是师妹在唱:“不思量,便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

那把声音依然稚嫩,可就是有一股能唱到人心里去的劲儿,叫人听了忍不住也想落泪。而且李星羽能听得出来,越往后唱,师妹的胆气越足,放得越开。

假以时日,师妹会是这无夏城里顶尖的歌者。

她忍不住心中酸涩,抬手便擦起前额的胎记来,越擦越狠,直到那块皮肤发红,发烫,甚至发痛——

“哎呀,你这样如何能擦得掉?”

一双金眼忽然便映在了镜子里,吓了她一大跳,赶紧回身。不知何时身边的妆台上坐了个梳了双髻的小姑娘,手里举着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两侧嘴角都沾满了晶莹的糖渣。

“我有个法子,可替你去了它,让你堂堂正正地登上龙门会,唱你的《如意娘》,你可愿意?”

李星羽的眼睛越瞪越大:“什么妖怪?!”

然后她就被冰糖葫芦砸中了脸。

若是真能去了胎记,李星羽其实求之不得。

她也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传说,平白无故出现的仙人,带来能让人升官发财,或者瞬间变美的神奇器物,可天上哪里会掉馅饼呢?

“这种故事我听得多了,无非便是利用了人心中的贪欲。最后不是害了我师妹,便是要害了我自己。”李星羽答道,“我不想成名,也不指望发财,只想安安静静地唱一辈子的戏。”

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在空中嗅了嗅。

“你这人倒是有趣。”她笑道,“哪儿有贪欲?我怎么没闻到?倒是有一丝迷茫,几分不甘罢了。”

李星羽略有些脸红,又听得她接着劝说:“我是天香楼的朱成碧,这一回是想请你帮个忙,唱戏给我一位朋友听。他最近遭遇困境,心情不佳,你若是能哄得他开心,我便有法子去了你的胎记,如何?”

她朝李星羽摊开了手掌,掌心中一只小小的红木盒子,迎风而长,转眼便有衣箱般大小。

“你若愿意,便爬进来吧。”

“……我在盒子里睡了一觉,再一睁眼,便到了这里。”李星羽茫然道,“常公子,这里是哪里?”

她起初还以为在做梦,否则怎么会身处山顶的玉石台上,头顶还有一株开的如火如荼的杏花树,可待她傻傻地伸手,接了枚随风飘落的花瓣,那触感竟然是真的!

万幸的是眼前竟有熟悉之人。杏花树下站着两名年轻的公子,其中一位她从未见过,另一位却在无夏城中相当有名,是天香楼的账房常青。李星羽扑过去便拽住他的袖子不放。他听了她的解释,以一种非常熟练的姿势缓慢地捂住了眼睛。

“这么说,并非是掌柜的拿错了盒子。”他艰难地道,“她根本就是故意……”

李星羽使劲地拽他的袖子,指着另一人低声道:“旁边这一脸‘有人欠了我五百两’的是谁?”

常青咳了一声:“不得无礼!这位是梦瑶仙君,梦瑶岛之主,朱掌柜跟你说的‘朋友’指的就是他了。”

平心而论,这位梦瑶君生得十分好看,李星羽本来以为常公子就已经很俊俏了,可眼前这位仙人犹如湛湛夜空之中一轮朗月,清冷孤高,光华逼人。只可惜目下无尘,压根不曾拿正眼看过她。

“我家掌柜的虽然任性了些,但在关键时刻却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这点,仙君比我清楚。”常青对梦瑶君道,“既然她认为这位姑娘能解仙君之围,便让她留下如何?”

梦瑶君尚未开口,他背后却飞出个生了透明双翅的小老头,恶形恶状地嚷道:“那怎么行!也不知道那朱成碧是怎么想的,眼下可是胡闹的时候?仙君即刻就要弃岛,送个普通人类过来,岂不是天大的累赘?”

“若空。”梦瑶君忽然开了口。那小老头儿即刻闭了嘴,飞回他的肩膀上,耷拉着翅膀坐了下来。

“我绝不会弃岛。”

梦瑶岛的主人缓缓闭了闭眼,对常青道:“掌柜的想必自有道理,替我谢过她。”他又睁开了眼,朝李星羽的方向望过来。那眼瞳深邃无比,映着满满的星光:“这位姑娘又如何说?可愿留下?”

2

李星羽决定留下来。

龙门会上的遭遇只是个提醒,若她还想登台唱戏,这胎记非去不可。她托常青给阿娘和师傅各捎去了一封信,只说自己在外玩耍几日,一切安好。

接下来数日,她都没有见过梦瑶君。只有那个叫做若空的小老头子带来了数位小仙女,照顾她的起居。她们个个都跟若空一样生有透明双翅,身着彩色羽衣,轻笑浅语,娇柔无比。

李星羽生性活泼,嘴又甜,不到半日便跟小仙女们熟识起来,才知道她当初从箱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她们躲在一旁的杏花丛里,早就将她瞧了个一清二楚。

“几百年了,我家仙君这还是头一次待客呢。”

她们自称是蜉蝣,是这梦瑶岛上土生土长的岛民。

“姑娘跟我家仙君一般大小,也没有翅膀,有你相伴,我家仙君不知道有多么欢喜。”

有吗?李星羽回想着梦瑶君那张千年不变的冷脸。从哪里能看得出来他开心不开心?

“这岛上除了他,便都是蜉蝣,从未来过客人?”

“也不尽然啦。”一只小仙女快人快语,“五百年前,饕餮将军来过一次啦,同行的还有那花——”

她身边的仙女尽都变了脸色,齐齐扑上去要捂她的嘴。

一个苍老尖利的声音就在此刻锯开了空气:“小人类,你倒是玩得起劲!”

面前的小仙女们轰的一声便散了,飞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若空老头抱着胳膊浮在半空,竖着眉毛盯着她,身后站着梦瑶君,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我家仙君有话要问!”

若空对她一直是恶狠狠的,但这对李星羽完全无效。她跟仙女们调笑惯了,此刻见他飘浮过来,忍不住伸手抓了他的衣带便往下一扯。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这翅膀既不能扇动,究竟是怎么飞起来?能不能拆下来看看?”

若空嗷了一声,钻进梦瑶君袖中再不肯出现了。

只剩下李星羽跟梦瑶君两个。

她摸了摸鼻子,颇有点儿不自在。说来也怪,若空的恶言恶语吓不到她,唯独面对梦瑶君时,她会不由自主地局促起来,连腰都要比平时挺得直些。果然是颜值太高,自己这是被照耀得花了眼了么?

“你会唱戏?”梦瑶君开口问,“会唱什么?”

“《如意娘》。”

她偷瞄了眼,梦瑶君依旧是面无表情。

也罢。想来仙君几百年来都在岛上,没听说过人间的戏也是正常的。

李星羽试探着解释:“这是根据唐传奇里的一个故事改编的,是讲有位名叫花如意的女子随家人出海,不幸遭遇海难,被一位从天而降的贵公子给救了……”

这位公子丰神俊朗,花如意对其一见钟情。那位公子也对她有意,送了她一尾红色鲤鱼,算作是定情信物。

这是我的真心,那公子说。花如意只当他在说笑,毕竟哪有人送活鱼做信物的。

“欺人太甚!”刚讲到这里,若空忽然从梦瑶君的袖子里冲了出来。他没头没脑地朝李星羽冲过来,却被梦瑶君一抖手,又给生生吸回袖子里去了。

“继续。”梦瑶君生硬地对李星羽道。

虽然他还是那副清冷姿态,甚至连嘴角的弧度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李星羽就是觉得他在生气,而且好像还气得很厉害。

她悄无声息地朝旁边滑开了一步。

她可没有忘记刚才小仙女吐出来又被同伴给按回去的那个“花”字——难不成,眼前的这位仙君,跟这花如意也有关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戏中那贵公子的原型?

李星羽后悔不已。她是来解决自己的胎记问题的,不是要掺和梦瑶君跟谁谁谁的陈年恩怨的!

“后面的忽然记不清了——”

“喔?”梦瑶君问道,“那朱成碧既送你来此,专程唱这《如意娘》给我听,便没有告诉过你,那红鲤确实是他的一颗真心?”

他衣袍无风自动,发丝飞扬。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她没有告诉过你,一定要提醒我,那花如意最后用他的心做成了一道红鲤冻,一共是三百六十二刀,刀刀都是活切的?”

真没有!!!

忽然间地动山摇,李星羽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身侧的墙壁就象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捏得变了形,生生朝她挤了过来。

这下真是被朱成碧给害死了啊啊啊啊啊——

3

黑暗凝结成了实体,将她团团围困。

无论李星羽朝哪个方向使劲,都会撞在一层软软的纱帐上,帐外就是冰冷的石砾。她就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小虫子,虽没有伤到触角,却动弹不得。

李星羽惊惶失措,梦瑶君难道想要将她活活饿死在这里吗?

“梦瑶君!放我出去!”

“别瞎嚷嚷了,安静!”若空的声音从她头顶传下来,包裹着她的那层纱帐窸窸窣窣地震动着。

“这是梦瑶岛又地震了。跟我家仙君没有关系,嘶——还真痛——”

有液体滴落在她手指上,带着刺鼻的味道。

“你受伤了?”

若空不是该躲在梦瑶君的袖子里的么?这个念头刚出现,她头顶的石块便叫若空踢掉了。雪白的光线照了进来,照亮了老头子那张恶狠狠的脸。他被夹在两壁中间,垂着头看着她,身上的翅膀不知在何时已经增大成半透明的屏障,将她包裹在其中。

“若不是你这个愚蠢的人类没用,怎么会连累到我们?”

刺鼻的液体还在继续滴落。

“我,我去找梦瑶君帮忙——”

“不许!”

李星羽完全没听,她从若空软绵绵的翅膀中挣扎出来,朝光线射来的入口拼命挤了过去。

喉咙中含着呜咽,但叫她咬紧牙关,生生忍下去了。只要出去,若空就能得救,只要能出去……

谁想到洞口之外,竟然还是个密闭的空间。

他们像是被地震封闭在了地下,之前以为是日光的,只是一处耀眼光源。等她挡着眼睛,适应之后,才看清光源来处,盘腿坐着的是——

“梦瑶君?”

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呼唤,只闭着眼睛,双手朝上,掌心中生出的光芒层层交织,组成了一只背上托着山峦的巨鲸。

山谷间田野交错,阡陌纵横,河流犹如游龙蜿蜒而过。平原上星星点点,散落的都是结在树上的袖珍房屋。李星羽甚至还辨认出了山顶的玉石台和杏花树。

这是一整个袖珍的梦瑶岛。

鲸鱼的脊背上有一道明显的断裂之处。一整片山脊正在缓缓滑下,夹杂着烟尘升腾。

隐约有哀嚎响起,细小得几不可闻。

梦瑶君猛地睁开了眼睛,却不是平日里的样子——那是遍布整个眼眶的,满是星光的兽瞳,如同深海之中某种缓缓转动身体的庞然大物。

“仙君?若空先生受了伤,求你救他——”

“嘘!不要吵!”若空在她身后的洞中嗡嗡地抖着翅膀,虚弱地嚷嚷,“我家仙君在做非常重要的事情,你这个愚蠢的人类,休得打搅!”

她只得闭了嘴,看着那光芒流动交织,鲸鱼脊背上的断裂之处一点一点地缓慢愈合。连滑落中的山脊都止住了下滑的趋势。与此同时,梦瑶君两只摊开的手掌都在缓慢地,一寸寸化为岩石。

“他的神识正与巨鲸融合,这是眼下唯一能阻止地震的办法……不能打搅,不能中断,否则他会记不得自己是谁……”

“那你怎么办?”李星羽带着哭腔问。

若空让她伸手进洞里,她依言做了,一只冰冷的小手软软地握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不许哭!”他严厉地说,“此处并无他人,若是仙君一时丧失了神智,就得靠你唤他回来了。”

静寂降临。李星羽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身边忽然传来啪嗒一声,扭头就见梦瑶君倒在地上,发光的图像依然在空中旋转,巨鲸的脊背已经修补完毕。

李星羽吓了一跳,扑过去扶他。梦瑶君软软地靠在她的肩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他的眼睛依然还是兽瞳,并没有恢复,却伸出仍是岩石状态的手,似乎想要触摸她的脸。

“如意。”他喃喃唤着。

花如意带走了他的真心,然后用三百多刀活生生地切了,做成了一道菜。

那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五百年来,他独自一个人守着蜉蝣们生长的梦瑶岛,碧海青天,夜夜空对,未尝不曾怨恨过她吧。

可就在此刻,当他们都困在黑暗的地底,他殚精竭虑、神智不清之时,用前所未有的温柔声音,唤的,居然还是她的名字。

李星羽的心中像是着了火,熊熊烈烈,灌满了五脏六腑。她握紧拳头喊:“笨蛋,笨蛋,笨蛋!”。

明明知道痴情错付,求而不得,却还是一厢情愿,简直是天下第一号的笨蛋。就像,明明容貌有缺,生有如此明显的胎记,却居然还是想要唱戏的自己。

梦瑶君就像是傻子一般,愣愣地看她。

对了,她得唤他回来。

可该如何做,她完全不知晓。思前想后,她终究还是朝他俯下身去,轻声道:“你不是想知道《如意娘》后面的情节吗?我唱给你听!”

花如意遭逢海难,正在魂飞魄散之时,忽然见到那位惊鸿一瞥,犹如天人般的公子。

《如意娘》的第一折,名为“初见”。

她跟着他在杏花林中漫步,惴惴不安,却又满心欢喜。那一刻他们头顶繁花灿烂。那一刻她对自己说,我愿随他到天涯海角。

那是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的春天。

在鲜血,猜忌,背叛,都还远远没有来到之前。

梦瑶君默默地听着。他眼瞳已经恢复,又是一副仙姿绰约生人免近的模样。

“李星羽,你……”他思考了一下措词,“你真是一点都不会演戏。”

4

若空先生被葬在了一株杏花树下。

经蜉蝣仙女们解释,李星羽才晓得,这并非是寻常人间的杏花树,而是蜉蝣们的母树。梦瑶岛上所有的蜉蝣,都是从这杏花的花蕊当中结成的卵珠孵化而来。他们死去之后,也必须葬在同一株树下,这样,新发的杏花中,才会又有新的蜉蝣诞生。

如此生生不息,犹如轮回。

这也正是梦瑶岛地震频繁,眼看要坠落入海,蜉蝣们却无法弃岛的原因了。

李星羽没有去参加若空先生的葬礼。

她还记得她初到梦瑶岛的第一个晚上,半夜里是若空气哼哼地敲门,劈头盖脸地甩了床被子过来。

“你若是受了凉,人家还道是我梦瑶岛没有待客之道呢!”

而她却没能救得了他。

李星羽觉得没脸参加葬礼,干脆把自己关在屋里闭门不出。所幸地震发生之后,梦瑶君实在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例如修补道路、重建树屋、营救伤员之类,似乎将她的存在忘了个一干二净。反倒是之前快人快语的小仙女过来敲她的窗户:“别闷在这里啦,身上会长出蘑菇来的啦,一起来帮忙啦!”

她倒是非常愿意帮忙,可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倒是蜉蝣们说,喜欢听她唱曲儿。那日他们就是听到地下传来婉转的歌声,才循声找到了她和梦瑶君。

“再唱一个啦!听到姑娘的歌,便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欢喜得很啦!”

盛情难却,李星羽便搜肠刮肚,尽找些能鼓舞士气,或者是歌颂春天的曲子来唱。

这样一来,却出了奇怪的事情。她刚在白日里唱过了“莲子清如水”,当天夜里,便有新鲜的、还带着露水的莲子出现在窗台上;唱了“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便能在窗下捡到一支桂花,睡觉时放在枕边,一整夜都有香气萦绕入梦。

会是,谁做的呢?

那一日,她唱过了崔护的“人面桃花”,窗台上出现的却是一朵手掌大小的桃花,重重花瓣,越往中心颜色越深,簇拥着一张双目紧闭的人脸。

……什么鬼东西??

“这是人面桃啦,相当稀罕的。”

蜉蝣仙女跟她解释,若是有什么话想跟别人说,可以先说给花心中的人脸,再把这朵花交给对方,人面桃便会在这人的耳边重复同样的话。

李星羽完全不能理解:“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要这种恐怖的东西做什么?”

那人面桃立刻睁开了眼睛,用梦瑶君特有的冷冰冰的声调对她道:“笨蛋!”

“……”

她身边的小仙女们叽叽喳喳地嚷开了。

“我就说是仙君做的,姑娘唱歌的时候,仙君肯定也在听!”

“能想到这种告白方式,仙君真是风雅无边啊。”

“姑娘你把它佩在衣服上,就可以长久地听人面桃用仙君的声音说话了!”

李星羽的眼角都抽搐了。长久地听他骂自己笨蛋吗?堂堂仙君,如此小气,她不过是在地下时趁他神智不清骂了几句笨蛋,他居然惦记了这么久,还要想尽办法地骂回来!

“……谢谢,还,还是不用了。”

话虽如此,第二日临出门前,她还是将那朵人面桃拿在手上犹豫了一阵。

地震初定,梦瑶君该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居然还有闲暇躲得远远地听她唱曲,夜里还偷偷往窗台上放东西……李星羽越想越忍不住嘴角上翘。

这该不该算是她跟朱成碧的协议里“哄得梦瑶君开心”的部分呢?她忽又想到,就算她不能唱《如意娘》,会惹得仙君生气,但她像现在这样,也算是唱曲子给梦瑶君,说不定他一高兴,有什么法子直接去了她的胎记呢?

“罢了!本姑娘宽宏大量,便佩在身上又如何?”

这一日,她唱的是东坡先生的《登州海市》。

里面有“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这样的句子,在梦瑶岛上唱来,分外应景。

她正在跟仙女们感慨,自己一介凡人,虽上了仙岛,却从未见过云海,梦瑶君就不声不响地飘落下来。依然是那副目不斜视飘飘欲仙的样子,只将眼神略微朝她佩在胸前的那朵人面桃上一点,又很快地挪开了。

如今李星羽已经对面瘫仙君大人的各种细微动作有所了解,晓得他这是心情不错。

“要来吗?”梦瑶君没头没尾地问她。

“啥?”

“去看云海。”

喔喔喔喔喔,这是要去飞的意思吗?

凡人李星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传说里,仙人出行都是要骑龙的呢!威武的大家伙!她马上就能见到活的了,说不定还能摸一把龙麟……

梦瑶君朝空中长啸几声,云端应声而落的是——

“鲨鱼?”

为什么画风差这么多?鲨鱼背上光溜溜的真的能骑吗?不,关键的问题难道不是鲨鱼居然会飞?

“你到底飞不飞?”梦瑶君皱起眉毛。

“飞飞飞!”一生能得几回飞?她豁出去了。

5

李星羽很快学习到两件事情。

一,这鲨鱼是用来站的,不是用来骑的;第二,鲨鱼背上是真得很滑,还很窄。

虽然梦瑶君浑身都散发着“离我远点儿”的气质,但失礼事小,摔死事大。李星羽稍一权衡,便死死地抱住了仙君的……袖子。

她其实最想抱的是腿,但并不想被人从高空中一脚踹下去。梦瑶君居高临下地鄙夷了她一眼,看起来心情依然保持良好,并没有将袖子抽回去。

他们上升,上升,将梦瑶岛远远地抛在了下方,然后一头扎进了棉团一般的云层中。

一瞬间,整个视野都被云团所占据,再也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湿漉漉的云雾裹在李星羽的脸上,她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抓——

下一刻,所有的云瞬间消失无踪。

眼前是一轮光明灿烂的白日。云层在他们下方绵延起伏,耳畔是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天蓝得象是随时能滴落下来。没有见过市面的乡巴佬李星羽惊讶地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合拢。

“谢谢。”半天之后,她郑重地对梦瑶君道。

“莲子味道很好,桂花也很香,还有这个。”她指了指胸前的人面桃,“其实,你没有必要一定要带我来看云海的……”

梦瑶君还未答话,她胸前的人面桃又开了,冷冷地道:“笨蛋!”

李星羽扑哧一声就乐了。

“是我该谢谢你。”梦瑶君在她头顶缓缓道。

“是为了我在地底给你唱的曲?”

梦瑶君垂下了眼帘。这就是承认了。

“其实也不必如此,真要道谢的话。”李星羽转了转眼珠子,“不如你也唱个曲子来给我听呀?”

“……”

糟糕!她这几日都是在跟蜉蝣仙女们厮混调笑,一时间得意忘形,都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谁了。他们还悬在云海之上呢!梦瑶君随时可以把她踹下去的!

“哈,哈,其实不唱也罢——”

梦瑶君却忽然开了口。

那歌只有一个音调,却绵长雄浑,久久不绝,犹如矫捷的游龙,挟裹了满身的雾气,自云海中蜿蜒而过,最后再高高地拔起来,直入九宵。

李星羽哑口无言。她只觉得天地之间所有的风都朝她涌了过来,又一一自她胸口呼啸而过。那歌里有那么深厚的爱,有火一样炽烈的痛楚,有山岳一般沉甸甸的执著。却无从诉说。

纵然她在无夏城中学了七年的曲,可人类的耳朵,要修满几辈子的福分,才能聆听到这样的歌?

李星羽久久地伫立着,直到那歌声消散在云海之间,又隐隐传来回响,仿佛有人在与之应和。

天高海阔,云烟浩淼。

有短短的一瞬,李星羽忘记了额上的胎记,忘记了如意娘,也忘记了她自己。之前的迷茫也罢,不甘也罢,都随风飘散了。

“以天地之大,会不会还有别的梦瑶岛呢?”她傻傻地问。

“……不知。”梦瑶君答道。

“若空先生临死前,握着我的手指,跟我说了他最后一个愿望。”回程的路上,她这样对梦瑶君说,“他希望你能离开梦瑶岛,希望你能抛下蜉蝣们,自己逃生。你既有这会飞的鲨鱼,又不像蜉蝣必须依赖母树生活,其实是随时可以离开的。”

李星羽素来自由洒脱,除了唱戏,她的人生中还未有过“固执”二字。若她今日不曾听过那鲸歌,她原是打算趁着跟梦瑶君独处的机会,劝上一劝的。

“可如今我已经知道,你绝不会走。有你在此一日,梦瑶岛就能再支撑一日,就算……你恐怕也早有准备,要与梦瑶岛同生共死。”

她苦笑着抬头。梦瑶君同时也在看她,他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眼角略弯,已经算得上是在微笑了。

李星羽心胸激荡,忍不住开口:“我这一生中,从未见过象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