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记Ⅱ之杨枝露

少年在夜间急急奔跑,穿过阴森的长廊。

在他手中,是一根即将枯萎的杨枝,只有顶端还残留着最后一片绿叶。他捧着这杨枝,犹如捧着珍宝,满心欢喜,连眉骨上新裂开的伤口,都快要感觉不到疼痛。

长廊两侧的柱子上,盘着蛇形的雕塑,它们吐着信子,自半空中冷冷地注视着他。长廊的尽头,占据了整片开阔的庭院的,是一处被朱砂绘制的封印所包绕的池塘。池边的树上交错着绳索,挂满了一张接着一张的咒符。

他在池边停下脚步,喘息着。察觉到他的到来,池塘中水花翻涌,升起来巨大的身形——竟然是一条足有水缸般粗的白蛇,双目赤红。

“这可是你衷心所愿?”上半身化做人形的白蛇看着他怀里的杨枝,脸色晦暗。

“是。”少年靠前一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我的愿望,除此之外,再无它求。”

“好一个再无它求!”池塘中水花四溅,蛇尾卷了过来,将少年死死勒住,“竟连你也……亏我还真的……”

少年只觉得肋骨根根剧痛,几乎不能呼吸。白蛇却忽然止住了话头。伸出的右手还悬在空中,手指上已经生出了根根尖利的指甲,那手掌上裹着条手绢,打着拙劣的蝴蝶结。白蛇迟疑了一瞬,缠着少年的蛇身松了些,少年眉骨上的新伤又撕裂了,温热的血流下来,滴落在那蛇身上。

白蛇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便生出了蛇牙,咬住右掌上的手绢一撕,然后翻转了手腕,指甲的尖端便朝自己前额正中的朱砂痣插了进去,生生撕开了血肉。

鲜血淋漓,将白蛇的脸衬得狰狞无比。

少年怀中的杨枝掉落在身侧,最后一片绿叶无声无息地撞在了地面上,瞬间成灰。

1

许如卿第一次见到大白的时候,其实被他吓得不轻。

那天他一大早便起了床,梳洗一新,顶着早晨的寒气站在了父亲的院子里。

父亲是许家这一辈的家主,子女众多,许如卿的生母只是个婢子,又已经去世,他在许家虽不曾缺衣少食,却根本就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甚至疑心那个一年也召见不了自己一回的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但这会儿,他却被单独召唤到了书房,说是要“父子亲近亲近”。这在许如卿的记忆中,前所未有。

书房的蓝色棉布门帘纹丝不动。父亲想是还没有醒?他低眉顺眼地站了一阵,终究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起来。

“你说,咱家那个七少爷,是真傻,还是假傻?”

拐角处传来几个婢子的议论:“前些日子,二少爷带着其他几个少爷,不是烧了他上学堂的课本么?你不晓得,那个傻子只知道愣愣地,哭也不晓得哭一声!”

许如卿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烧便烧了吧,反正他也不会背。上回那个什么诗,不是花了一个月也不曾记下来?我看他是真傻,要不然,为啥还要跟二少爷他们道谢,说什么多谢哥哥教诲?”

多谢几位哥哥教诲,如卿铭记在心。他是真的这样想的,也是真的这样说的。更重要的是,如果哭了,只会让那些欺辱他的人更开心罢了,有什么用?他愣愣的,不动,不逃,半天才说一句话。时间长了,围着他的人自然就散了。就像这些婢子的议论声,不也渐渐远去了吗。

许如卿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条陈旧发黄的手绢,它被人叠成了长耳朵兔子的形状,还点了两点红眼睛。他将兔子放在掌心,用另一只手掌盖着,手指一拨,兔子立刻活了起来,耳朵一动一动。

“进来吧。”陌生而威严的父亲掀开了门帘,唤他。

许如卿吓得一抖,来不及收好那手绢兔子,只好捏在手里,跟着他进了书房。

父亲似乎真是打算与他“亲近亲近”,领他进了书房,温和地问:“如卿,眼下开了春,你该有十六了吧?”

许如卿低着头答道:“父亲大人记错了,我是腊月生的。十六岁的是芳卿哥哥。”

情形一时有些尴尬。父亲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终是作罢,背了双手转身,只吩咐他跟上。许如卿垂着头,盯着他的脚后跟,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书房的偏门,上了那条两侧的柱子都盘绕着蛇的长廊。

许如卿素来最怕这些冷冰冰的东西,当即吓得加快了脚步,一下子撞上他爹的后背。父亲冷不丁地被他一撞,停下来将他一瞪。许如卿立即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圈。

“唉,这一辈怎么就挑中了个傻子?”父亲注视他一阵,叹了口气。

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一片池塘旁边,春寒料峭,许如卿脑子里还在想着那些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父亲发现他双手颤抖,眼神涣散,将他的手拉过来一看:“这脏兮兮的是什么?”

许如卿急起来,他一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满头大汗也不成言语。父亲看了这窝囊样子,更是心头火起,随手一扬,就要将那手绢扔进池塘——但却没有成功。

白衣的青年出现在父亲的身后,轻巧地夺过了那只脏兮兮的兔子。他眉眼狭长,是极好看的丹凤眼,额前的朱砂痣,红得如同血一般。

“这是什么?”青年将兔子托在掌心,伸手戳了戳兔子的头,带着笑问。

许如卿看了看父亲脸色,觉得应该是在问自己。

“手、手绢兔,是我娘……”他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叫自个儿吞回去了。

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老七。还请重新考虑,代言人的人选能否替换——”

“不。”青年抬起了一只手,止住了许业臻的话,“本大爷喜欢这傻小子。”他俯下身来,笑嘻嘻地打量着许如卿,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触着他的脸……不,不对!这白衣青年两手都捧着那只手绢兔子,哪里来的手触自己的脸?!

许如卿僵硬地转过脖子,从下方翘起来悬在自己脸侧的,是一根冰凉的蛇尾巴尖儿,还俏皮地冲他摆了摆。

“啊啊啊啊啊啊——蛇啊——”

2

“许家祠堂中供奉着家神”这样的传闻,在无夏城中其实不算新鲜。

许家祖上原来是镇江府的医官,迁到无夏之后,就做起了药材生意,后来因为生意越来越红火,也开始经营些诸如织造、木材、造船的营生。说来也奇怪,许家无论做哪门生意,都顺风顺水,偶有几次天灾人祸,都平安度过,就仿佛是有神灵庇佑一般。

许如卿或多或少有耳闻,甚至也有学堂中的同学出于好奇,过来跟他探听虚实。但家神这类的家族秘辛,从来就不是他能接触到的。没想到竟是真的,而且,还是条蛇。

许如卿怕蛇。但他也怕别的东西,例如父亲的板子。

总之,被吓破了胆也没有用,他还是被半强迫性地拽过来当了代言人,从此就得住在池塘旁边的屋子里,跟那可怕的蛇妖朝夕相对。给他收拾房间的下人动作飞快,天还没黑就赶紧撤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被窝里哆嗦了一宿。

那蛇却很乖,整整一个晚上没来骚扰他。

第二日早上,骚扰的人才终于出现,却是以老二许芳卿为首的几个哥哥。

“听说某个小傻子交上了天大的好运气,竟然被选中了做代言人?”二哥上下打量着他,语气不阴不阳。

“不过据说,家神的脾气暴躁,不好相处,就你这样的,小心哪天被吃了!”

许如卿原本低着头,一言不发,只等着他们说完。这时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温润俏皮,略带笑意:“不不,我不喜欢人肉,人肉不好吃。”

二哥犹在继续道:“这家伙从小怕蛇,该不会是,吓得尿裤子了吧?”那声音回道:“这倒是没有,不过哭一宿也是可以理解的,差不多每个代言人刚来时都这样——”

终于反应过来的孩子们齐齐转头,那白衣的青年趴在湖边的石头上,懒洋洋的,朝他们挥了挥手。

“其实你们几个也不用嫉妒,本大爷也挺喜欢你们的。”他嘴角开裂,蛇牙突出,鲜红的信子伸了出来,又缩了回去,“不如一起留下来喝茶?”

几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哭着回家各找各妈去了。家神大爷朝他们离去的方向望了一阵,回头问:“你为啥不跟他们一起跑?”

“……喔。”许如卿呆呆回答。原来还可以跑?

“……你过来。”

许如卿又呆呆地走了过去。家神大爷伸出几根雪白的指头,将他的脸朝两侧一扯,又砰地一声弹了回去。接着便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哼起歌来,扭头要沉回池塘。

“等等!”许如卿喊了出来。对方回头,他才想起应有的礼节,“家,家神大人,你为何会选我?”

最初的惧怕退下去之后,这个问题便盘旋在了心头:父亲前前后后一共有四房夫人,光儿子就有十六个之多,众多子女无不聪明伶俐。只有他,呆板、木讷,又只是个妾生的儿子,为何家神独独会选中他?

家神抬起一侧眉毛:“想不通?那就想到通为止吧。”

许如卿并不聪明,却非常执拗,他真的蹲在了池塘旁边想了整整一天。眼看着夜幕低垂,繁星满天,寒气渗透了他的衣裳,他却连姿势都没有变过。直到家神终于忍耐不住,从池水里哗啦一声冒出来,气急败坏地道:“真是受不了你了!那只是一句玩笑,玩笑好吗?你知道什么叫做修辞手法吗?你还真的就当真了?”

一件夹袄被劈头甩了下来。许如卿的视线被挡住了,他伸手拽了一阵,也没能顺利挣扎出来。紧接着耳边就响起了叹气声。有人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慢慢地帮他套上袖子。那只手干燥、修长、出奇的温暖。一点儿也不冰冷。

“怎么这么笨。”家神抓着夹袄的衣领,往下一扯,对着冒出来的那只脑袋说。许如卿有点儿晕。他依然在惧怕家神的蛇尾。但,自从阿娘去世之后,再无人这样待过他。

“……你为何选我?”

“真是被你打败了!行行行,是因为你是这一辈许家人中最优秀最出色的好不好?”

许如卿当了真,于是正在辛苦整理衣裳,一边哀叹自己的老妈子命的家神大人,忽然被许如卿握住了手腕。

“……名字。”少年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青年一愣,随即微笑起来,半眯着狭长的蛇眼,眉间朱砂痣熠熠生光,靠过来,在少年耳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大白,大白。”许如卿重复,接着郑重地抬头,“我会努力,做你最优秀的代言人。”

他已经想通了,反正至少大白上半截看起来还比较象个人。他只需要努力忽视他的蛇尾就好了。

可大白竟然朝后退了退,微微蹙起了眉头,露出复杂的神色来:“那也不是什么,值得这么骄傲的事情吧。”

他低声嘲讽,说罢垂下了肩膀,默默地要潜回池底去。那个背影,怎么看怎么萧索,就差配上几片飘落的秋叶了。许如卿忽然想起来,自己至少还有关于阿娘的回忆,可他,一条不晓得在这池塘里待了多久的蛇,只有孤零零的一个。

“等一下!”许如卿僵直地走过去,窘得全身都在冒汗,眼睛望着别处,将那只手绢兔子递了出去,“这个借给你。不过,只借一下。要是有什么伤心事,可以告诉它。”

大白盯了那兔子一阵:“噗——哈哈哈哈!”

果然被嘲笑了……许如卿刚准备收回,手里的兔子就被珍重地接了过去:“谢谢。”

大白又趴回了石头上,懒洋洋地甩着尾巴,哪里还有半点伤心的样子?他甚至还就“如何做好代言人”这个话题发表了一番洋洋洒洒的演说,其中心思想就是:从今往后,要对他各种好,千般好,百依百顺,满足他的任何要求。春天要吃这个,夏天要吃那个,每日按摩沐浴是少不了的……直听得许如卿昏头转向。

“至于眼下嘛,还是搞点儿美酒来吧?”

这,根本,就是个,错误!

许如卿其实还是留了个心眼的。他生怕大白喝醉了耍起酒疯来,不好收拾,所以只去厨房寻了些凤和楼的“雨中”。这是青梅酒,却是最淡的一种,连四姐姐都能当饮料喝。谁晓得,这蛇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酒疯却是撒了个十足十,抱着酒坛子在池塘里一圈一圈地游,还对着月亮唱:“天生我材必有用,爷想咋整就咋整!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他一斜眼睛,瞧见了许如卿,“来来来,与尔同销万古愁!”

“我,我不能喝!”

大白竖起眼睛看他,丹凤眼更狭长了:“怎么不能喝?许,许兄?想当年咱俩大闹金山寺那阵儿……”

这里面有金山寺什么事儿?许如卿无奈地举起茶杯,安抚性地跟他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还把空杯子给大白看:“喝干了吧——”

整个世界忽然奇怪地晃动起来,他只觉得四肢发热,头脑发沉,刚想起身,就咚地一头栽倒在地。奇怪的是,依旧能听见大白在旁边嚷嚷:“怎么就醉了呢?我只是往你的茶里加了半杯青梅酒。青梅也会醉?青梅也算酒???”

许如卿无法回答。他眯着眼睛,才能勉强看清大白的身影,他垂着长发,静静地注视了自己一阵,接着又开始在池塘里一圈一圈地游了起来。

游了一阵,大白便停了,回头看着湖边挂满咒符的绳子。许如卿眼睁睁地看着他游过去,抬起身来,伸手触摸。

一瞬间,电光四射。

大白的手背上有血流下来,叫他伸出信子来舔了。

“啧。”许如卿听他冷冷道,声音中一星醉意都没有。

3

这一醉,便丢脸地睡到了第二日早上。

醒来时,许如卿睡在池塘旁边的地上,却并不曾着凉。大白的蛇身在他周围蜷了一圈又一圈。本来该是冷血的动物,却奇异地散发着温暖。看他醒来,大白俯下身,翘着嘴角:“醒了?可还记得昨晚是谁把口水流了我一身,还说梦话来着?”

这分明是在调侃,许如卿却依旧当了真。他脸红起来,挣扎着要爬起来道歉,就听见身后传来仆人的声音:“七少爷,家主有请。”

许如卿有些迷惑,难道又要去“父子亲近亲近”?

许业臻召唤他到书房,温言细语一阵,同时给了个小小的蜡丸,让他带给家神。他依言照做,看着家神将那蜡丸轻轻一捏,里面是张写了字的小纸条。

试问闲愁都几许,道是无晴却有晴。旁边还有两枚红印,分别盖着两个数字:叁、肆。

许如卿越发迷惑了。他虽记性不好,几年的刻苦努力下来,脑子里好歹也装了些东西,知道第一句出自贺铸的《青玉案》,第二句则是刘禹锡的《竹枝词》。这两句风马牛不相及,还有那两个数字,放在一处,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问了出来。家神却面无表情,也不理他,只将纸条收起来,回身便潜入水中。

直到深夜,家神都没再出现。

许如卿一直靠着长廊的柱子等着,终究是支持不住,睡了过去。睡梦中,他总是隐约听见,有一个声音,遥遥地念着那两句诗:试问闲愁都几许,道是无晴却有晴。

那声音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他心中叫那两句诗塞得满满的,又酸又涩,不由得辗转起来,再难入睡。

睁眼时,却猛然望见盘踞在头顶房梁之上,体型庞大的白蛇。许如卿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整个人却犹如被梦魇压住一般,动弹不得。血红的眼睛,尖利的蛇牙,不断滴落下来的腥臭的液体。

会被吃掉吧?这一次,一定会被吃掉吧?

一个念头忽然闪了出来:不能退缩,不能眨眼!

也不晓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如果退缩,或者躲避,就会被猛兽吃掉。唯一的生路,是鼓起勇气,背水一战。

许如卿也瞪大眼睛,跟那灯笼般的两眼对视。

“傻子。”雷鸣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震得他耳朵疼痛。白蛇跟他对视一阵,终于游走。他这才喘上气来,只觉得胸口剧痛,爬起来时,沾了一手腥臭的液体。

那是血。从房梁上滴落下来的,是妖兽墨色的血。

“大白!”

许如卿连滚带爬,一路顺着血迹追了过去。血迹一路蜿蜒去了池中,旁边扔着大白常穿的那件雪白的锦衣,已经破烂不堪,如同被野兽撕咬过一般。他再往前走了几步,又在地上见到了他当初塞给大白的手绢兔子。

那件锦衣上血迹斑斑,可这兔子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许如卿将手绢兔子捏在手中,只觉得心乱如麻。眼看大白受了伤,想必是现了原形,他若再往前,恐怕是真的会被吃了。可叫他将大白独自扔在这冰冷的池水当中不管不顾,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正在此时,耳畔传来了泼水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大白最爱趴的那块石头后面挣扎。许如卿心中一喜,竟然忘记了害怕:“大白——”

“滚!”大白半身都在水中,蛇尾甩动不止,所幸仍是人形,正在咬牙切齿地拔着贯穿了手掌的一枚箭头。听到他的声音,头也不曾抬,只扔出石头般僵硬的一个字。

那箭头是寒冰凝聚而成,似有倒钩,在他伤口中搅动,却无法被顺利拔出。许如卿心头一顿,要知道能凝冰成箭者,整个无夏城中只有一人——巡猎司的鲁鹰鲁教头。大白,你究竟做了什么?

望着一股一股的墨血涌出来,他只觉得那箭头是扎在自己身上,痛得无法言语,于是压下疑问趟进了池水,一步一步地朝着大白靠近。

池水冻得他直发抖。大白不是蛇吗?蛇不是最怕冷的吗?他之前从来不知道,待在冰冷的池塘中,是如此难受。

大白已然虚弱,甚至连挣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许家傻子紧咬着嘴唇,将箭头轻巧地转了个方向,一点点取了出来,接着从怀里摸出瓶药粉来,全都倒在那伤口上。那血起初还汹涌,接触到药粉后,便慢慢地止了。

“……你倒是熟练。”大白看他一眼,“你那几个哥哥的教导?”许如卿不作声,抖散了那只手绢叠成的兔子,小心地裹到大白手上。大白的手要往回缩,被他按住了。

“傻子,这可是你娘给你的。日后你再有伤心事,可要跟谁去说?”

这个夜里,大白的语调一直阴沉,到了此刻,才有点儿恢复成平日里调笑的样子。许如卿没有回答,他还在仔仔细细地裹着大白的伤处,最后打了个笨拙的蝴蝶结。

“看,像不像兔子耳朵?”他指着那两处飞起来的手绢边角道,“日后我若再有伤心事,便跟你这只大兔子说。”

听了他的话,大白的脸先是一红,接着又渐渐地白了,好一阵才恢复成原来嘻皮笑脸的样子。

“小傻子,本大爷今晚高兴,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懒洋洋地朝石头上一躺,“从前有一只修炼千年的白蛇,某一回失了法力,危机时刻被个过路的小牧童给救了……”

许如卿听到这里,反应过来:“这个我听过,是许仙跟白娘子的故事嘛!白蛇变成美人,还给许仙生了个儿子呢!”

“胡扯!”谁晓得大白真的冒起火来,头上的火苗都快能看见了,“这都是那些个写话本的酸秀才在胡扯!老子明明是……我讲这故事里那白蛇明明是公的!”

“喔。”许如卿傻傻点头。

大白气哼哼地将脸扭向一侧:“你还要不要听了!”

“要听,要听的!”

一开始,白蛇确实是只想报恩。

报完了恩情,便再不相欠,自己便能回山潜心修炼——这样想着,却不知怎地,一来二去,跟这人类成了朋友。彼时那小牧童已经转世,这一世姓许,是镇江府的医官,平日里喜欢着一袭青衣。白蛇半开玩笑地唤他小青,他也不曾反驳,只是笑咪咪的。

那时镇江瘟疫横行,野鬼出没,他们二人白日行医,夜晚捉鬼,做了不少好事。有一回许小青教旱魃所伤,伤口无法愈合,白蛇为救他竟然盗了仙草,引来了天雷一路追击。原本天雷要罚,也只该罚那白蛇一个,谁知道许小青以人类之躯,却紧抓住那白蛇不放,与它同受了万钧雷霆。危机之时,那白蛇拼了千年道行,将许小青护了下来。这一下不得不现了原形,只能回西湖湖底继续修炼。

临别时,许小青在他们初遇的断桥边折下了一枝杨枝,送给白蛇当作是送别的赠礼。而白蛇在杨枝上施下了一个法术,许诺说,直到我们下次见面,这杨枝都不会枯萎。

“后来呢?”许如卿催促,“后来,他们可有再见面?”

“没有。”大白忽然斩钉截铁,“许小青后来老死在镇江,那蛇在西湖下,他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大白转过来看他,那双蛇目非常深,几乎能将人吸进去。“时候不早了。”他桀然一笑,“小孩子要早点睡觉去。”

4

接下来一连数日,大白都待在池塘里养伤。

说是养伤,其实不过是变着法子地折腾许如卿,一会儿要他寻这样东西来吃,一会儿要他上藏书楼查那样东西的来历,将他这个倒霉的代言人使唤了个不亦乐乎。好不容易消停了半日,又要许如卿出去逛逛,看看最近无夏城中都发生了些什么新鲜事。

许如卿念在大白是伤员,又困在池中多时,以他贪玩好耍的性子,这次想必是闷坏了,便依言出了门去打听。

最近无夏城里出了件大事,商会薛头领家收藏的闲晴壶被盗了。这闲晴壶是唐朝时传下来的宝贝,据说壶身由整块水晶雕成,四壁中皆有细碎冰晶,若是第二日天气晴好,冰晶便会减少,由此可预知天气,颇为神奇。

近来无夏城中多家富商被盗,盗贼行踪隐秘,现场又有妖兽留下的痕迹,薛头领还特地请了专门捕猎妖兽的巡猎司羿师前来看守。

“没想到还是被盗走了!”许如卿在空中比划着,“据说,那盗贼有这么粗的腰,没有手也没有脚!”

大白晒着太阳,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就这些?就没有别的有趣的事儿?”

“啊,要说有趣的话……”许如卿往好吃好玩的方向想了想,总算想起来另一件事。天香楼的朱成碧挂出了桃花薄绢窗帘,这次给大家免费品尝的是一款新的甜品。但尝过的人都说,这根本不是什么甜品,反而苦到让人咋舌,据说是用柚子和一种前所未见的、来自天竺的甘露果做的。

“甘露果……么……”

“大白,你不会也想去试吃吧?”

大白眯起眼睛问:“怎么?我若想吃,你便能带我去?”

许如卿哑然。这池边的朱砂封印和绳索上的咒符,他只认得一丁点儿,但这密密麻麻的阵势,明摆着是要将湖中的凶兽永远困在其中,不得自由出入。

“我只有在得到代言人给的任务之时,才可以离开这池塘。”像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大白道,“除非,这位代言人心甘情愿地带我离开。”

一瞬间,大白伸手触碰咒符的场景再度浮现,蜿蜒的血从他的手背上流下来。

“所以,你可愿带我去天香楼?”

许如卿张口结舌,只觉得冷汗涔涔,幸得身后再度传来仆人的声音,连调子都是一样的:“七少爷,家主有请。”

两岸猿声啼不住,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次许如卿抢在大白的前头,捏碎了蜡丸,小纸条上是两句完全不相干的诗句,旁边也盖着红印:伍和贰。

大白伸手将纸条接了过去,慢慢地揉成了一团。许如卿心烦意乱地想着大白刚才的话:他说任务,什么任务?跟这些诗句有关系吗?大白的伤又从何而来?

他还在为自己的笨拙懊恼,一旁的大白已经头也不回地潜入了水中。

“可你的伤还没有好全!”

回应他的只有水面上剩下的涟漪。

许如卿蹲在池塘边等到了深夜,最终还是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噩梦。他梦到大白遍体鳞伤地躺在池塘中央,整个池子都被他的血染得变了色。许如卿在梦中挣扎起来,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靠近大白。反倒是大白慢慢地自池子里爬了出来,一只手垂在身侧,拖着一把他之前从未见过的剑。

梦中的大白垂下头,久久地看着许如卿。他的发丝扫过许如卿的脸颊,身上的血腥气不断地传过来。

许如卿心口疼痛,脸颊上却蓦地一烫。大白将一只手放上了他的脸,却不像平常那样,戏谑地一扯,只是珍重地停留在那里。

蛇不该是冰冷的生物吗?

为何那只手如此滚烫,直教人想要放声大哭?

许如卿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天色已经大亮,他身边并没有受伤的大白,连池水也是平常的颜色。甚至连任何能表明大白出现过的痕迹都不曾有过。周围的一切都依旧如故。

但许如卿知道,经过这个早晨,一切不可能再恢复到以往。昨夜的梦境将要消逝的那一刻,大白手中的那把剑短暂脱离了他的控制,发出了清脆的、犹如鸟鸣的震动声。

啼鸟剑。

他曾在藏书楼读到过相关记载:这是官家赐给巡猎司的宝物,夜间可在室内自行盘旋,鸣声如鸟。要取得它,必须闯入无夏城巡猎司的总部,与整个无夏城的羿师为敌。

原本纷乱复杂的碎片,忽然之间各自找到了恰当的位置,显示出可怕的答案:这个被许家奉为家神的大白,是个贼。他不断地受伤,正是因为他不断地偷盗宝物所致。

许如卿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大步冲进藏书楼,在书架上疯了般翻找,将一本又一本的古旧书籍毫不在意地扔到地上,激起来的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

一本兽图谱掉落在他面前,正是他在找的那本《神州妖事录》。之前阅读时,因为跟大白有关,他特地留意下作者:疏星楼主,正是巡猎死徐疏影徐学士的化名。翻开的书页上画着只发狂的巨大白蛇,胸腹上特地标出了三块鳞片,用朱砂点成了红色,插着只明晃晃的剑。

“……狂蟒之怒,凶险无比,唯有七寸乃致命之处,可杀之。”许家的小傻子跌坐在地。

他在藏书楼里呆坐了整整一下午,然后主动敲开了父亲的房门。

5

“大白,父亲已经同意了,我带你去天香楼。”

一听到这话,大白立刻从池塘底下冒了出来。自那个噩梦的夜晚过后,这是他第一次出现,看起来苍白消瘦了不少,却似是欢喜得很。但见他身形一晃,便在许如卿面前化去了蛇尾,眼睛跟指甲的形状也发生了变化,看起来,不过是个风度翩翩的寻常人类公子哥儿罢了。

“逛街吃好东西去啰!”他笑起来,随手将池边挂着咒符的绳索一撕。绳索应声而断。

也不知道大白是有多久没有自由自在地离开过那池塘,这一下被许如卿带入了闹市,就跟乡下来的孩子一般,凡事都新鲜无比。

“你看,你看,这个灯笼是会自己打转的!你们城里人真会玩儿。啊啊啊,那边有用橘子串的冰糖葫芦!”

许如卿步履沉重,双手揣在怀里,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他跟父亲提出要带大白离开池塘,并以性命担保会将他带回来,得到的却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的命值几个钱?”父亲的咆哮似乎还在耳边,“那只蛇才是我许家的摇钱树,只要有了它——”

书房屏风后面忽然伸出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打断了他父亲。这人招了许业臻过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父亲才点了头,允许他带大白出来。

……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