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奖演说

埃利亚斯·卡内蒂

尊敬的国王陛下,尊敬的王后陛下,女士们、先生们:

人们对自己所认识的城市要感谢的地方很多,而人们对自己想要认识的城市要感谢的地方就更多,如果他长久地向往这个城市而没有能实现自己的愿望的话。但是,我想每个人在其一生中都有自己特别崇敬的城市,这是由于威胁、无法测度的灾难或别具一格的风姿而在人们头脑中形成的美妙的反映吧。对于我来说,有三个城市属于这种城市之列,这就是维也纳、伦敦和苏黎世。

人们或许会把这三个城市说成是偶然的巧合吧,但是这种巧合应该是欧洲,欧洲要受到如此多的谴责,——因为欧洲出了那么多的问题!——今天,我们在它下面生活的呼吸之阴影(为了弄清卡内蒂所讲的“呼吸之阴影”和“呼吸之记忆力”,兹摘引一段卡内蒂1936年在庆祝布洛赫五十寿辰大会上的演讲中的一段话:“布洛赫绝不会感到有空气的饥饿,也绝不会因为经常变换空间而失去自己的嗅觉。他的能力足使他感觉到空气中的各种成分。”他在空气中嗅出的味儿是不会忘记的,他以无可比拟的、用自己所获得的形式牢牢地记住了这种味儿。尽管空气中还可能出现新的更为强烈的成分,从而使人们混淆了对空气中各种成分的印象,这样的混淆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是不足为怪的,但他是绝对不会混淆的。任何东西都不会使他模糊起来,他对空气中的一切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有着在各种空间生活的丰富的、井井有条的一套经验,他愿意怎样运用这套经验就可以怎样运用这套经验。“人们一定会认为布洛赫有一种能力,而这种能力就是我所说的呼吸之记忆力。”这种呼吸之记忆力到底是什么东西,它是怎样发挥作用的,它在何处发挥作用,这些问题是很容易提出来的。要是向我提出这些问题,我还真不知道如何给予精确的解答……“空气是人类最后的一份公产。它对大家都一视同仁,它不能预先被瓜分掉。”即使最穷苦的人也得到一份。即使一个人因饥饿而生命垂危,他也要呼吸空气,当然一定很少了,但他毕竟呼吸到生命的结束。“但是这属于我们大家所公有的最后一份公产却会使我们大家中毒。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我们现在还感觉不到,因为我们的艺术不是呼吸。”赫尔曼·布洛赫的著作形成于战争之间,形成于毒气战争之间。如果说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还感到有上次战争(指第一次世界大战——译者注)的有毒的基本粒子存在的话,这是可能的,诚然这是不足信的。但他比我们大家更会呼吸,如果说那种将夺去我们呼吸的毒气——谁知什么时候才会发生这种情况呢?——他今天已经感觉到了,并且对之感到窒息,那倒是可以肯定的。——引自《1931-1976言论集》393页,1980年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人民与世界”出版社出版。由上面的引文中可以看出,作者所说的“呼吸之阴影”可能是指战争的阴影,指战争的“毒气”。“呼吸之记忆力”可能是指赫尔曼·布洛赫的政治嗅觉很灵敏,他能从政治“空气”中辨别出倾向性的问题。)沉重地压在欧洲大陆上,我们首先要为欧洲担忧,因为这个大陆虽有许多可感谢之处,但它也有很大的罪过,它需要时间来弥补自己的罪过。我们非常热忱地祝愿它获得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幸福的事业在地球上能一个接一个地广为传播,这是一个如此幸福的时代,以致地球上再也没有人有理由诅咒欧洲了。

在我的一生中有四个人是属于这个姗姗来迟然而是真正的欧洲的人。我跟这四个人是息息相关的。我今天之所以能站在你们面前,要感谢这四个人。我要在你们的面前说出这四个人的名字。第一位是卡尔·克劳斯,他是德语区最伟大的讽刺作家。他教会我如何去倾听各种声音,坚定不移、全力以赴地去倾听维也纳的声音。更为重要的是,他为我打了反对战争的防疫针,这种防疫针当时对许多人是十分必要的。今天,自广岛挨了原子弹以后,大家都知道战争是个什么东西了。对,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要人人都知道战争是个什么东西。第二位就是弗朗茨·卡夫卡,他有着把自己化作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本领,并且使自己摆脱权力的束缚。我要向他学习一辈子,这是至为必要的。第三位是罗伯特·穆索尔,第四位是赫尔曼·布洛赫,他们都是我在维也纳时期认识的。穆索尔的作品直到今天还使我入迷,也许直到最近几年我才全部理解了他的作品。我在维也纳的时候他的作品只有一部分公之于世。我向他学习的东西却是最难的东西:这就是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地从事自己的创作,但却不知道这个创作是否能完成,这是一种由耐心组成的冒险行动,它是以一种近乎非人道的顽强精神为前提的。我跟赫尔曼·布洛赫是好朋友。我不认为他的著作对我有什么影响,但是在我与他的交往中,我了解他的那种才能,正是那种才能使他有能力从事自己的创作:那种才能就是他的呼吸之记忆力。自那以后我对呼吸考虑得很多,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使我受益匪浅。

今天要我不想到这四个人是做不到的。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也许其中就有一人站在我现在的位子上。如果我所讲的与人们的判断不符的话,请你们不要把它看成是我的傲慢。但是,我衷心地感谢他们,我想,只有我事先公开承认我有负于这四个人,我才可以接受这一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