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孩子?”

“什么也没干。”

“那么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呢?”

“看看。”

“你能认字吗?”

“能啊。”

“你多大啦?”

“九岁过啦。”

“你喜欢什么:巧克力还是书?”

“书。”

“真的?难得,难得。怪不得你站在这儿愣神呢。”

“是呀。”

“你干吗不马上告诉我呢?”

“爸爸要骂的。”

“是吗?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弗兰茨·迈茨格尔。”

“你想到外国去吗?”

“想呀。想到印度去,那儿有老虎。”

“还想到哪儿去?”

“中国。那儿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墙。”

“你想爬过去吗?”

“城墙太厚太高,谁也爬不上去。正是为了这一点才造城墙的。”

“你知道得真多!你想必读过很多书了。”

“是的,我就爱看书,老想看,爸爸就把我的书拿走。我想上中文学校,那儿可以学到四万个汉学,而这许多字不会在一本书里出现。”

“这不过是你的想象罢了。”

“这是我算出来的。”

“不对,不对。别管那橱窗里的书啦,那尽是些坏书。我这包里有好书,等一下,我给你看。你知道这是什么文学吗?”

“中文!中文!”

“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以前见过中文书吗?”

“没见过,这是我猜出来的。”

“这两个字是‘孟子’,哲学家孟夫子,他是中国的大人物,生活在二千二百五十年以前,他的书人们至今还读。你能记住吗?”

“能记住。我现在要上学了。”

“哈哈,你是在上学的路上逛书店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茨·迈茨格尔。跟我爸爸的名字一样。”

“你住哪儿?”

“诚实大街24号。”

“我也住在那儿。我怎么没见过你?”

“有人在楼梯上走过,您是从来不看的。我可早就认得您了。您是基恩教授,当然不是学校里的教授。妈妈说您不是教授。但我相信您是因为您家有个图书馆。玛利是我家的女仆。她说这简直不可想象。我长大了也要有个图书馆。您的图书馆里想必什么书都有,各种语言文字的书,也有这样一本中文书。现在我该走了。”

“谁写的这本书?你还记得吗?”

“孟子,哲学家孟夫子,生活在二千二百五十年以前。”

“好。你可以到我图书馆里来看看。你跟我的女管家说,是我让你来的。我给你看印度和中国的图画。”

“太棒了!我来!我一定来!今天下午行吗?”

“不行,不行,孩子。我要工作。至少一个星期以后。”

彼得·基恩教授,瘦高个子,是位汉学家,腋下夹着一个书包,他把那本中文书塞进鼓鼓囊囊的书包,小心翼翼地关上拉锁,目送着那个聪明的孩子,直到孩子在远处消失。他生性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却无缘无故地和一个孩子攀谈起来,这使他不得不责备自己了。

他每天早上七点至八点散步,经过书店时也总爱看看书店的橱窗。他飘飘然地认为,淫秽书籍越来越泛滥成灾了。他拥有这个大城市最大的一家私人图书馆。他自己总是随身带着少量书,他热爱他的图书馆,在他严格、繁忙的科研生活中,只有图书馆能占据他生活的一席,他对图书馆的酷爱,促使他对图书馆采取了严密的安全措施。书籍,哪怕是很破旧的书籍,都很容易诱使他去购买。幸亏大多数书店都要到八点以后才开门。偶尔也有想取得上司信任的书店学徒来得早一点,等着第一位来上班的职员,从他手里庄重地接过钥匙,叫道:“我七点就来了。”或说,“我进不去呀!”这么大的热情很容易感染基恩这样的人。他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才没有马上跟进书店。在小书店的店主中,常有一些起得早的人,他们七点半就开门忙开了。而基恩为抵制小书店对他的诱惑,便自诩其装满书籍的书包。他别出心裁地把书包紧紧夹住,以便使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多地接触到它。他的肋骨也透过他那单薄而寒酸的外衣触及到了它。他的上臂向侧面垂下正好夹住书包,而前臂则从下面托住它,他那张开的手指则抚摩着心爱的书包,恨不得将书全部握在手中。如果书包不小心偶尔掉到地上,拉锁——虽然每天早上临走前总要检查一番——就会在危险的时刻张开,而里面宝贵的书籍就会弄脏,他最厌恶把书弄脏了。

今天早晨在归途中,他站在书店橱窗前,一个男孩子突然插到橱窗和他之间。地方有的是,干吗要这样呢?基恩觉得这是不礼貌的举动。他通常总是站在离橱窗一米远的地方。尽管这么远,他还是不费劲地读着橱窗里的文字。他的眼睛还能运用自如,对于一个终日看书、写作的四十岁的人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每天早晨,他的眼睛都一再使他相信,他的视力很好。隔着一段距离他就能很好地看到橱窗里廉价的通俗读物,并表示他对这些书籍的蔑视,因为它们跟他的图书馆里高深的书籍有霄壤之别。男孩子个子小,而基恩的个子则出奇的高。他蛮可以毫不费劲地越过男孩子的脑袋看过去。他本来指望能多少得到男孩子的一些尊敬。在他向男孩子指出其不礼貌举动之前,他退向一边,看着男孩子。孩子凝视着书名,慢慢地、轻轻地启动着嘴唇。他耐心地一本一本地看过去,每几分钟就转一下头,望一望在街的另一边、一家钟表商店的上方挂着的巨大的钟。现在已是七点四十分。显然男孩子害怕耽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没有注意到后面的这位先生。也许他在默念着什么,也可能在默记书名。他有条不紊地默记着,人们清楚地看到他在默记时目光停留在什么地方。

基恩非常痛心,他认为,这些淫秽书籍会腐蚀那孩子如饥似渴要读书的健康的精神世界。某些坏书他以后之所以要读,就是因为这些书的标题他很早就熟悉了的缘故。怎样才能控制人幼年时期的接受能力呢?一个孩子刚会走路并能拼读字母,就听任崎岖道路的摆布,不由自主地接受那些专营书籍买卖的小商贩的愚弄,这就不好了。小孩子应该在一个有意义的私人图书馆中长大,每天只跟严肃的有学问的人交往,在那智慧、深沉而又抑制的气氛中,顽强地习惯于过着那时间和空间都非常严谨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环境能比这一切更能帮助无知的孩子们度过他们的青少年时期呢?这个城市中唯一的、拥有一个真正的私人图书馆的人就是基恩,他不能接受孩子到他那里去。他的工作不允许他分心。孩子会吵吵嚷嚷,要有人照顾他们,要照顾他们就需要一个女人。烧烧煮煮,有一个女管家就行了,而照顾孩子就得有一个妈妈。要是一个妈妈仅仅就是妈妈倒也罢了,可难道她会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满意吗?一个女人所学的主要科目就是如何做一个女人,她会提出各种要求,一个诚实的学者就是在梦中也不会想到去满足这些要求。他对女人从来都是无动于衷,他将来还是无动于衷。这样,像那个凝眸看书、不时动动脑袋的男孩子就吃亏了。

出于同情,他一反常态和这个男孩子交谈。他很想用一块巧克力来摆脱自己乐于诲人的感情。但情况表明,确实有九岁的儿童,宁要书而不要巧克力。接着发生的情况更使他惊讶,这个男孩子居然对中国感兴趣,并违反他父亲的意志去读书,中国文字之难吓不倒他,反而激励着他。他从未接触过中文,但第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中文,真是聪明过人。别人给他书看,他不敢去摸,也许他因为手指脏而感到惶恐不安吧。基恩检查了他的手指头,发现是干净的。要是换个人,即使手指头脏也要去抓书的。他着急了,因为学校八点上课,但仍然待到非走不可的最后一秒钟。他像一个知识的饥饿者一样,马上答应了基恩的邀请。他父亲对他也许管得太严了。他最好就在今天下午来,就在基恩工作的时间来,他们就住在同一幢房子里。

基恩对这次谈话不后悔,这样的例外是他允许的,花点精力好像也是值得的。他在思想上是把那个走远了的孩子当作未来的汉学家来欢迎的。谁对这门生僻的科学感兴趣呢?男孩子爱踢足球;而成年人则爱追名逐利,在花街柳巷里消磨空闲时间。为了能睡足八小时,八小时无所事事,其余的时间他们就只好去干那令人讨厌的工作了。他们不仅向上帝要饭吃,而且把一切都交给上帝安排了。中国人的天帝更严格,更威严。即使那个男孩子下星期不来——那是很可能的——他在脑子里也记住了一个名字,这是一个很难被人忘记的名字,哲学家孟子。意想不到的机遇能给人的生活确定方向。

基恩笑眯眯地继续往家走。他是难得笑的。一个人的最高愿望就是拥有一个图书馆,这样的愿望也是少有的。他九岁时就向往书店。当个书店老板在书店里面走来走去,这种想象那时对他来说是轻率的。书商是国王,而国王不是书商,当一个店员他自认为太小,当跑腿的又要经常往外跑,如果他只是帮着拎拎书籍包裹,那他跟书有什么关系呢?他主意已经打定好久了。一天他放学后没有回家,他走进城里一家最大的书店,看到满满六大橱窗的书。他一进去就大哭起来。“我要出去,快,我害怕!”他哭喊着。有人给他指出厕所在什么地方,他记得很牢。他回来时,感谢了人家,并问,他能否在这里帮帮忙。他那红扑扑的脸蛋真惹人喜欢,这张脸刚才还被那莫名其妙的恐惧弄得变了样儿。他们便跟他交谈起来,他对书知道得很多,他们觉得这孩子年纪小,真聪明。傍晚时他们派他去送个很沉的包裹。他是乘电车来回的,乘车的钱他早就攒够了。天暗了,商店关门前他才回来报告,任务已经完成,并把收条放到柜台上。人家给了他一块酸糖作为报酬。当职员忙着穿大衣时,他便悄悄地溜到后面,到那个安全的厕所里躲起来。谁都不知道,大家这时想到的大概都是如何消磨晚上的时间。他在那里等待良久。数小时后,夜深了,他才敢出来。商店里很暗,他便找电灯开关,白天他没有想到这一点。当他摸着开关时,他又害怕开灯。他担心有人会在街上看见他,把他送回家。

他的眼睛对黑暗已经习惯,只是看不了书,这使他很沮丧。他一本接一本把书取下并翻阅着,他真能认出一些书的题目。后来他便爬上梯子。他想知道,上面有没有什么秘密。他掉了下来,嘴里却说,我不痛!地板是硬的,可是书是软的。在书店人们掉下来是掉在书上。他完全可以把书堆在面前,但觉得堆得乱七八糟不好,所以在拿新书以前,就把旧书放回原来的位置上。他的背脊很疼,也许他太累了。要是在家里他早就睡了,在这儿不行,激动的心情使他毫无睡意,但是他的眼睛现在连最大号字体的题目也认不出来了。这使他很生气,他计算了一下,如果不上街,不去上那个该死的学校,待在这里要花多少年的时间才能把这里的书读完。人们为什么就不能待在这里呢?!他早该攒钱买张小床住到这里来。妈妈为他担惊受怕,他也有点害怕,因为这里是这样的静。街上的煤气灯已经熄了。周围笼罩着阴影,有鬼吧?夜里它们就都出来了,坐在书上看书,它们不需要灯火,因为它们的眼睛很大。现在他不敢从上面拿书,也不敢从下面拿书。他爬到柜台下面,牙齿直打战。一万册书,每册书上都有鬼,所以才这样静。他偶尔还听见鬼在翻书。这些鬼看书的速度和他一样快,他应习惯于跟它们在一起。不过它们有一万个,要是有一个会咬人的鬼咋办呢?谁要是摸到鬼,鬼会发怒的,认为是有人取笑它。他缩成一团,鬼在他上面飞走了。漫漫长夜过去了,天亮了,他却睡着了。当大家打开大门时,他还不知道。他们看见他在柜台下面,把他摇醒。起初他好像还在梦中,后来便号啕大哭起来。他说他们昨天把他关在这里,他害怕妈妈着急,她肯定到处找他了。老板询问了他,知道他的名字后,便打发一个店员送他回家。这位店员给他妈妈讲明情况,请她原谅:这个男孩是被误锁在书店里的,身上好好的,没发生什么意外,他本人向孩子的母亲致以深切的慰问,母亲相信是真的,很高兴。现在这个当年的小骗子有了个大图书馆,并且出了名。

基恩厌恶谎言,从小他就爱说真话,除了上面说的那个谎言以外他想不起来自己还说过什么谎言。就是那个谎言,也受到他的谴责。刚才跟那个学童的谈话,使他想起了那个谎言,而那个学童正是他少年时代的影子。算了,他想,马上就八点了。八点整开始工作,该为真理服务了。科学和真理对他来说是相同的概念,而要接近真理就必须同人断绝往来。日常生活便是谎言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表面现象。有多少行人,就有多少骗子,所以他连看都不看他们。那些组成群众的蹩脚演员中有谁的模样迷惑了他呢?他们马上就改变了模样,他们所扮演的角色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这是他预先就知道的,所谓经验在这里是多余的。要想取得成就,就必须有事业心和顽强奋斗的精神,不仅仅是一个月,一年,而是终生不渝。如果人有什么性格的话,那么这个性格就决定人的形象。他自记事起,就是又高又瘦。他只是偶尔在书店的橱窗里看到自己脸的模样。他家里没有镜子,到处都是书,哪有放镜子的地方?但是他知道,他瘦骨嶙峋且严峻,这就够了。

因为他没有一丁点儿观察人的兴趣,所以他总是低垂着眼睛或昂头不看人。哪儿有书店,他了如指掌,听凭自己的本能行事。如果老马尚能识途,那他也能办到。他散散步,看看有什么陌生的书籍,这些书激起他的反感,也多少能使他休息。在他的图书馆里一切都很有条理。早晨七点到八点之间,他自由地活动活动,享受一点别人所通常享受的自由。

虽然他可以尽情享受这一小时,但他是有节制的,横过一条热闹的马路之前他总要犹豫一阵子。他走起路来喜欢步履稳重,为了不着急走路,他宁可等待适当的时机。有人向另一个人打招呼说:“请您告诉我,姆特大街在哪里?”被问的人什么也没有回答。基恩感到奇怪,在大街上除了他,居然还有沉默寡言的人。于是他便看也没有看一眼地听下去,听听这位问话者对这种沉默到底不作答复的人作何反应。“对不起,你能告诉我,姆特大街在什么地方吗?”这位问话者把他有礼貌的问话升了级。不幸得很,他仍然没有得到答复。“我想,您大概没有听清我的话,我想向您打听一下,劳驾,请您告诉我,到姆特大街怎么走。”基恩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他想看一下那个沉默者,但他自己决不开口说话。这个人无疑是在思考问题,不希望别人打断他的思路。此人又是什么也没说。基恩很赞赏他。在上千人中居然有这么一个人不吃这一套。“喂!您聋啦?”问话者大嚷起来。现在这位沉默者该反击了吧,基恩这样想,并开始对他所欣赏的沉默者失去了兴趣。谁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嘴巴呢,如果他被人家侮辱的话?于是基恩便转向街道,这时正是穿越马路的好时机。由于对继续发生的沉默感到惊奇,他又停了下来。这位沉默者仍然只字未吐。可以预料的必然结果是,问话者将更为强烈地发泄他的愤怒。基恩希望发生一场争论,这样便可表明那位沉默者不过是平庸之辈,而他,基恩本人,这位散步者才是无可争辩的具有特别性格的人。他想,还是往前看,别管他们了。但事情就发生在他右边。那位问话者正在大发雷霆:“您真不懂礼貌!我十分客气地向您询问,您怎么不吭声!您好不知趣!您这个无礼之徒!您是哑巴吗?”那个人还是不吭声。“您会后悔的!我才不在乎知道不知道姆特大街在何处呢!谁都会告诉我这条大街在哪里!但您会后悔的!您听到没有!”那人根本没听。为此他更加尊重那位沉默者了。“我要把您交给警察局!您知道我是谁吗?您这个骨头架子!这难道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应该有的态度吗?!您这身衣服是从哪里偷来的?从当铺里!看上去就是!您胳膊下面夹的是什么?我要给您点颜色瞧瞧!您上吊去吧!您应该知道您是什么玩意儿!”

基恩这时被人推了一下,有人把手伸向他的书包并打开了它。他猛一使劲——这劲儿远远超过了他平时的力气——从陌生人手里夺回了他的书包,敏捷地转向右边。他本想看看他的书包,但目光却落在一个矮胖子身上,这个人对他嚷道:“无礼之徒!无礼之徒!”这时基恩才意识到那个沉默者、那个别人冲他发怒也控制住自己嘴巴的人正是他自己。他安然地转过身子,背朝着那个张牙舞爪的文盲。他的这一举动恰似一把刀子把那人的胡言乱语切断了。那个胖侏儒所谓的礼貌之词没有多会儿就统统变成了厚颜无耻的污秽之言,但这无损于基恩。他无论如何要比原来所想的那样快得多地越过马路。随身带着书的人,要避免动手动脚,而他总是带着书。

人们终究没有必要研究每个行人的愚蠢行动。夸夸其谈是威胁学者的最大危险。基恩宁可写而不愿说,他掌握十几门东方语言,懂几种西方语言那是不在话下的。各国文学他都知道。他头脑里有许多名家名言,并能成段地背出来、写出来。许多文章应归功于他。许多古代汉语、印度语、日语文章中残缺不全的地方是他完善起来的。为此别人很羡慕他。残缺不全的古代珍品太多了,他要做许多工作。他特别细心,为了某个问题可以花几个月的时间去考虑;他慢条斯理令人厌烦,他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他在文章中对每一个字母、一个词、一句话都要经过反复思考直至认为无懈可击方肯发表。他至今的论著就其数量而言很少,但每一篇论文都成了他人上百篇论文的理论基础,并且奠定了他那个时代首席汉学家的声誉。他的同行专家们非常了解他的论文,几乎都能背下来。他写下的句子都是经典的,具有约束力的。遇到争执不下的问题,人们便去求教他这位最高权威。他也是与汉学相近的其他科学领域的权威。他很少给别人写信。他要是给谁写信,谁就会在他写的唯一的信中获得许多教益和鼓励,这些教益和鼓励可促使人们从事数年的写作,肯定会获得丰硕的成果。他从不亲自和别人打交道。一切邀请他都回绝。不管哪个学府的东方哲学讲台需要学者,人们首先就举荐他,但他都鄙夷地婉言谢绝了。

他生来就不是讲演者的材料。讲授课程获得报酬使他对高等学府的讲台兴味索然。他的粗浅的看法是,那些在中学授课的搞一般普及教育的人可以到大学讲台上来讲课,以便让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学者、研究人员投身到他们的研究工作中去。一般的中级人才反正也不缺。他所要讲授的课程,由于他要对听者提出非常高的要求,所以不可能有很多人来听。他的考试估计也不会有人通过。他的意图是,让那些不成熟的年轻人长时间考试不及格,直至他们年及三十而学到了一点东西,不管他们是出于无聊还是开始懂得要认真学习,也不管他们学到的哪怕是暂时的很少一点东西,才能通过考试。那些经过周密的智力测验合格后被接纳到他的系去听他讲课的人,就使他犯愁,这些人至少不会有什么作为。十个通过非常难的预考而挑选出来的大学生在一起学习,比他们混杂在一百个懒散的酒徒——大学里的一般大学生——中无疑要好得多。他的考虑是重要的,原则性的;他要求教研室会议不要去讨论这个建议。尽管他本人并不重视这个建议,但这建议却是值得重视的。

在那些通常都是议论纷纷的会议上,基恩是被人们议论最多的对象。那些先生们,在漫长的生活岁月中变得沉默、胆怯而又目光短浅的那些耗子们,隔几年碰一次头,却一反常态,大发议论。他们互致问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什么名堂都没有说出来。宴会上他们笨拙地碰杯。他们激动地、非常高兴地举起各自团体的小旗帜和他们的荣誉牌走了进来。他们不断地用各种语言发誓。纵使不赞成,也要例行公事。休会时,他们便打赌了:基恩这次真会出席吗?大家议论他比议论一位有名望的同事还要多,他的态度引起人们的好奇心。他从不接受给予他的荣誉;十多年来他都坚决回避了那种种祝贺以及那种种违背他青年时代意愿的向他表示庆贺而举行的宴会;他每次大会上都预告要作一个报告,临了都是另外的人替他念他的手稿。所有这一切都被他的同事们看作是拖延时间故意不来。有一次,也许就是这一次吧,他会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因为他长期不露面,这次来他将得到大家的尊敬和更加热烈的欢迎,他将被大家欢迎拥戴为大会的主席,大会主席他是当之无愧的,而且他会以他的方式,以缺席人的身份担任这个职位。但是那些先生们搞错了,基恩没有来,相信他会来的那部分人输了。

基恩是在最后一刻取消出席会议的。他寄给某一位受到特别优待的人的手稿中有一些讽刺的话。如果人们除了听听丰富的余兴节目还要工作的话——这是他为了人们的普遍幸福所根本不希望的,那么,他请求把这小小的玩意儿,这两年的工作成果,提交给大会。他的新的、使人吃惊的科研成果他总是留到此时此刻才公布。他抱着怀疑而又认真的态度在一旁关注着他的科研成果的影响及其引起的争论,好像他在推敲讨论中使用的字眼是否雄辩似的。大会容忍了他的嘲弄。百分之八十的出席人都把他看成台柱子,他的成就是无可估量的。大家都祝他长寿,他要是死了会把大多数人吓死。

他年轻时有少数人遇见过他,他的模样他们已经想不起来了。他们一再给他写信向他要照片。他给人家回信说,他没有照片,而且也不想有照片。他说的这两种情况都是事实。至于其他要求,他愿意考虑。他三十岁上就说,他要把他的脑袋捐赠给一家医学研究所作研究大脑用,但他没有另写遗嘱。怎样来解释他那惊人的记忆力呢?也许他的大脑有一个特殊的结构,或者比一般人的大脑更重一些。他在写给那家研究所所长的信中说,他虽然不相信,天才就是记忆力,就像最近一些时候以来人们认为的那样。他本人也算得上是个天才,但是拒绝利用他那具有惊人记忆力的大脑进行科研活动则是不科学的。他的大脑就是他的第二个图书馆,和他那真正的图书馆一样丰富多彩、可靠,这是大家公认的。他坐在写字台旁写论文,论文中最精确的引证细节他脑子里都有,用不着到图书馆去找资料。也许为了以后验证行文及其出处而要查一下现有资料,但仅仅是出于学者的责任感。他想不起来因疏忽大意曾经犯过记忆方面的错误,即使他做的梦也比平常人更具有鲜明的结构。模模糊糊、毫无色彩的幻觉,这样的梦他从未做过。他夜里做梦也井然有序,他所听的声响都有其正常的声源。他所讲的话都是很理智的。总之,一切都合情合理。研究他精确的记忆和非常清楚的幻梦之间是否存在着可能的联系不是他的专长。他极其虚心地指出并且请求,不要把他信中所谈到的个人情况看做是他的傲慢或一派胡言。

基恩想起了他生活中的一些情况,这些情况表现了他深居简出、不善辞令、不求虚荣的本质。但是他对那个无耻、莽撞的家伙,亦即对那个问路的、后来又骂他的家伙越来越气愤。可是,我现在有什么办法呢?他自言自语地说。他走到一座房子的房檐下,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狭长的记事本。封面上用细长的有棱角的字体写着:蠢事记。他刚看到这个标题,就打开本子。笔记本有一半以上都写过字了。他把一切打算忘记的事情都写到上面去,并且写有日期、时间、地点。现在再写上这件事情,这又是一件很形象的蠢事。最后总有一句恰当的新警句。他从不看他收集的那些蠢事,看看标题就够了。几年以后他想以《汉学家漫步散记》为题出版这本蠢事集。

他取出一支削尖了的铅笔并在空页写上:“九月二十三日七点三刻。在姆特大街我遇到一个人,他向我打听姆特大街。为了不羞辱他,我沉默了。他为了弄明白,又问了几次;他的态度是有礼貌的。突然他看到标志大街名字的牌子竖在街旁。他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没有赶快溜走——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早就溜走了——而是大发雷霆,迁怒于我,对我进行最粗暴的辱骂。要不是我让着他,我完全可以避免这一难堪的场面。谁更蠢些?”

最后这句话表明,他对自己也不含糊。他对任何人都铁面无私。他满意地收起笔记本并设法把那个人忘掉。他写的时候,书滑到了不适当的地方,他把书包重新整理好。在最近的街拐角处他看到了一条狼狗,吓了一跳。狗用绳子牵着,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一位盲人。如果人们并没有注意狗,也能从盲人右手握着的白棍子认出他是一位盲人。即使最忙碌、无暇顾及盲人的人,也会对那条狗投以赞赏的目光。狗用嘴巴耐心地把人向两边推开,因为它皮毛美丽而又健壮,大家都喜欢它。突然盲人从头上脱下帽子抓在手里,一手抓着棍子,一手把帽子向行人伸过去。“请行行好,给点儿狗饲料钱吧!”他恳求着。钢镚儿纷纷而下。大街上顿时拥挤着人群,把盲人和狗围在中央。交通堵塞了,幸亏在这个街拐角处没有警察值勤。基恩在一旁看着这个乞丐,他穿着破旧,但脸透聪慧,因为他不断地抽动着眼睛周围的肌肉——他眨着眼睛,蹙眉皱额——基恩不相信他,认为他是一个骗子。这时来了一个大约十二岁左右的孩子,热情地把狗拉向一边,向帽子中投进一枚很重的纽扣,盲人向前凝视着,比先前稍稍热情地感谢一番。那纽扣投进去发出的声音如同金币发出的声音一样。基恩心里一震。他抓住孩子的头发,因为他被挡住了,就用书包照他的头上打过去,并喊道:“不知羞耻,居然欺骗一个瞎子!”当事情发生以后,他才想到,那书包里装的是书。他大吃一惊,他还从来没有作出过这样大的牺牲。那个男孩子哭着溜了。为了表达一般的、较低水平的同情,基恩尽其所有的零钱投入盲人帽中,周围的人无不点头赞叹。他现在觉得自己谨慎些了,似乎有些小家子气了。狗又挨近了,不久,当警察来时,狗着盲人慢慢地走了。

基恩发誓,一旦眼睛瞎,便自愿去死。只要他遇到盲人,这种令人痛苦的恐惧便遍及全身。他喜欢哑巴;聋子、瘫子或其他残疾人他都漠然处之,瞎子却使他不安。他不理解,这些瞎子居然不去结束他们的生命。即使他们掌握了盲文,他们的阅读能力也是有限的。亚历山大的图书馆主任埃拉托色尼(埃拉托色尼(约前275-前194),古希腊地理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和诗人。曾任亚历山大图书馆主任。),是公元前三世纪一位博学多才的学者,他拥有五十万卷书,在八十高龄时他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睛慢慢地不听使唤了。他还能看,但不能再看书了。要是别人早就会坐以待瞎了。他意识到不能看书无异于瞎子。朋友和学生请求他不要离开他们,他会心地微笑着表示感谢,但几天后便绝食自杀了。

小小的基恩,其图书馆只有两万五千册藏书,不过到了那种时刻,他也会从容地步这位伟人后尘。

他加快速度,匆匆回家。现在肯定已八点钟了。八点开始工作,误了时间使他很难过。他不时偷偷地揉揉自己的眼睛,当他感到一切都井然有序时,才觉得舒坦和放心。

诚实大街二十四号楼五层即最高层是他的图书馆,住宅的大门用三把很复杂的锁锁着。他打开门穿过前厅,前厅里只有一个衣架。他步入书房,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放在一张扶手椅上,然后他便在他那并排四间宽敞的图书馆里走了几步。四周墙壁一直到天花板全都是书。他慢慢举目看着这些书,天花板上边开着天窗。光线由上面射下来,他感到高兴。边窗是他数年前跟房主激烈交涉后砌死的。这样他就多了一面墙,即第四堵墙,可以多放一些书了。他感到光线从上面均匀地照亮所有书架是比较好的,对书来说也是比较合适的。那种引诱人们观察大街热闹的诱惑力——这是非常浪费时间的恶习,也是人们天生的习惯——随着边窗的堵塞而一笔勾销了。他之所以能完成他的最高宿愿,应归功于他的思想和决心。他拥有一个丰富多彩、井井有条、四周封闭、自成一体的图书馆,在这个图书馆里没有多余的家具,没有闲人把他从严肃的思想活动中引开。

第一个房间是书房。前面是一张宽大而又古色古香的写字台和一把扶手椅,另一把椅子在对面角落里,这些就是全部陈设。此外还有一张狭长的沙发床,这是基恩很不愿意看的,因为他只在上面睡觉。墙边靠着一架可移动的梯子,它比沙发床还要重要,它整天从一间屋子移到另一间屋子。其他三间屋里只有书架,没有椅子、桌子和柜子,没有破坏整体美的火炉。漂亮而又厚重的地毯铺满了地板,和那四门大开浑然成为一个大厅的图书馆的严肃而黯淡的光线相映成趣。

基恩走路两腿僵直,步履沉重,踏在地毯上特别有力。可幸的是,他这样沉重的脚步并没有产生哪怕是很小一点的回音。在他的图书馆里,即使一头大象踩在地板上也不会有什么声音。所以他对地毯特别珍视。他相信,虽然他离开图书馆一小时,他的全部书籍一定还是井然有序,安然无恙。于是他便打开书包,取出其中所有的书籍。他进门时,习惯于把书先放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以便他在八点钟坐下来开始工作以前就把这些书整理好,否则他要忘记的。他利用梯子把那些书归放到原来的地方。尽管他非常小心,最后一本书——因为快完毕了,就着了点儿忙——仍然从第三个书架上掉了下来,这个书架他够得着,用不着梯子,可是这掉下来的书却是他最喜爱的《孟子》。“笨蛋!”他冲着自己嚷道,“野蛮!文盲!”他十分心疼地从地上拾起书,匆匆地向大门走去。还没有到达大门,他就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返回来,把靠在对面墙上的梯子尽可能轻地挪到出事的地方,双手捧起《孟子》,放在梯子脚边的地毯上。这时他才走向大门,打开门向外大喊道:

“把那块最好的抹布拿来!”

女管家很快就来了,她敲着虚掩的门。他没有回答。她把头伸进来问道:

“出什么事啦?”

“没出什么事,快把抹布给我!”

从他的答话中,她听得出,这是他在自己埋怨自己。她感到奇怪,忍不住要探个究竟。“对不起,教授先生!”她话里带着谴责,走了进去。她第一眼就看出,出了什么事儿。她匆匆走到书那边。她的蓝裙子很厚,而且一直拖到地毯上,人们看不到她的脚。她的头歪着,一对招风耳又宽又平。因为头向右边歪着,右耳朵擦着肩,并被挡住了一部分,所以左耳朵就显得大些。走路或说话时她总是摇着头,两个肩头也就交替着晃来晃去。她弯下腰,拾起书本,用抹布在上面彻底地擦了十几下。基恩不想抢在她前头去干这件事,他向来就反对客套。他站在一旁注视着她是否认真地做这件事。

“人站在梯子上头很容易出这样的事。请您当心。”

然后她像递给他一个干净盘子一样地把书递给他。她本来是很想跟他接着话茬儿聊下去的,但她没有成功,他只是简短地说了声“谢谢”,就转过身去。她明白这一切,于是便走了。当她抓住门把时,他突然转过身来虚情假意地问道:

“这类事儿您大概经常发生吧?”

她把他看透了,并确实感到恼火:“教授先生,我请您别这样说话!”这“请您”二字,如尖刺一样透过她那油腔滑调的话语,尖刻地表现出来。看她那神气她要辞职了,他想。他马上安慰地解释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您知道,我这图书馆可是价值连城啊!”

她没有料到他的话是这样平易近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随后便满意地走了。她走了以后,他大大谴责了自己一番。他谈起他的书就像最蹩脚的小商贩一样喋喋不休。可是,他如何使女管家令人满意地对待他的书籍呢!她不知道这些书的真正价值。她一定以为,他要用他的图书馆搞什么投机买卖呢!人就是这样子!

他下意识地对日语手稿鞠了一躬后,终于坐到写字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