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夫人

台莱瑟也愈来愈感到有信心了。她的三个房间只有一个房间,即膳室里有家具,其他两个房间还是空的。为了不用坏膳室里的家具,她就待在另两个房间里。她通常就站在通向基恩写字台的门背后,并在那里窃听着。她在那儿一站就是几小时或半天。头挨在门缝上——透过门缝却什么也看不见——穿着裙子用胳膊肘支着头,站在那里。她等待着,并非常清楚地知道是等什么。她从不感到累。如果他——尽管他独自一人——突然开始讲话,她就把他抓住。老婆太坏了,他会自言自语地说,给她个应得的处分。午饭前和晚饭前,她就到厨房里去了。

只要她不在跟前,他在工作时就感到满意和舒服,可是多数情况下她只离开他两步远。

虽然有时他也想到,她会说他的坏话,但是她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他决定每月一次到她房间里去检查一下他的藏书。谁也不能担保书不会被偷。

有一天,十点钟左右,她正在那里窃听得起劲,他检查心切,突然把门打开。她赶紧跳了回去,差点儿摔倒。

“这是干什么呀?”她很心虚,但却壮着胆子嚷道,“进来之前,应该先敲门。你可能以为我在房间里窃听吧?可是我窃听到了什么呢?一个男人,因为结了婚,就可以为所欲为。呸!真是没有教养!”

什么?他去检查书还要先敲门?真是荒唐可笑!无耻透顶!她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跟她讲不了什么道理,莫如揍她一个耳光,她就清醒了。

他在设想,他揍了她的耳光后在她那肥胖的油光闪闪的面颊上留下的五个指印。只给半个脸赏光,不公平,应该两只手同时打,左右开弓。如果打得不那么准确,用力不那么均匀,可能会出现一边的红道道肿得比另一边高,不对称,那可丑死了。从事中国艺术的研究使他养成了强烈的对称感。

台莱瑟注意到他在审视她的面颊。她早已把敲门的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掉转头就走,嘴里还招呼着说:“也不一定非得敲门。”就这样,他即使没有揍她的耳光也大获全胜了。他对她的面颊的兴趣已经消失,于是十分满意地走到书架那边去。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为什么不说话呢?她小心谨慎地斜觑了他一下,发现他的脸上起了变化。这个时候她还不如到厨房里去。遇有这样的事儿,她爱在厨房里琢磨。

她这样说究竟为了什么呢?现在他又不想干了。她是太老实了。换个另外的女人会马上搂着他的脖子的。跟基恩这样的人没法搞到一块儿,而她呢,也一样。如果她再年长一些,她会马上生气的。能把这种人看成男人吗?也许他根本不是男人?的确有许多男人,他们实际上并不是男人。他们穿的裤子是不会说话的。他们也不是女人。这种情况确实有过。谁知道,假如他愿意呢?对这种男人来说,那事儿要持续好多年,她不老,但也不是年轻姑娘了。这一点她自己知道,无需别人跟她讲。她像三十岁的人,但不再像二十岁的人了。在街上男人们都瞧着她。家具店的老板说什么来着?他说:“三十岁左右的人爱结婚,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她本来还想到,四十岁左右的人也一样。那么五十六岁的人结婚就是一种耻辱吗?如果那个年轻店员说这话,那他想必非常了解情况。“对不起,您真是什么都知道!”她接着那店员的话茬儿说。他真是个非同一般的人。他甚至看出她结婚了,而不是仅仅看出她的年龄。而她必须跟这么一个老气横秋的人生活在一起。外人可能还以为,他不爱她。

“爱”和“爱情”都是台莱瑟从广告中学来的词语。在她年轻的时候,她习惯于正统的说法,后来,她在主人家里也学到了这个词儿,但它对她来说却是一个被欣赏的外来词儿。她自己从来不讲这种神圣的令人快慰的词儿。但是她却利用每一个机会:凡是她读到“爱情”这个词儿,就细细地玩味起来。那个时候征婚广告使得招聘广告都相形见绌了。读着招聘广告上的“高报酬”,她就跃跃欲试地伸出胳膊,张开手指,又收拢起来,似乎摸着了早就期待的沉甸甸的金钱了。此时她向旁边的征婚广告栏里看了看,目光在那上面停了几分钟,然而她没有取消她的打算,到手的钱无论如何不能丢了。她只是在一阵可怕的短时间内使“爱情”那玩意儿占了点儿上风。

台莱瑟大声重复着:“他不爱我。”这个“爱”字她读得不好,读得有点象嘴唇的“唇”字(德语的“爱”(die Liebe)和“唇”(die Lippe)读音相近。)。她进而联想到“亲嘴”,这使她感到快慰。她闭上眼睛,把削好的土豆放在一边,把手放在围裙上擦了擦,便打开她的房门。她突然感到眼前直冒金星,浑身也热了起来:小圆球在空中欢腾跳跃,红彤彤的甲虫在飞舞;大地裂开了,她的脚陷了进去,大雾弥漫,迷迷茫茫。也许是烟吧,她所看到的地方,都是一片空虚。她停了下来,感到一阵恶心。箱子、嫁妆,谁把这些东西搬走了?捉贼呀!

当她苏醒过来时,她已躺在床上。她的房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各样东西都在原处。她很害怕。这房间先是空的,后来又都有了。谁搞得清楚呢?这里她待不得,热得人受不了。地方太窄、太破烂了。她会在这里孤寂地死去。

她整理了一下压皱了的衣服就走到对面图书馆里去。

“我差点儿死了,”她简单地说道,“我晕倒了,心脏停止了跳动,工作太多,房间里太热,在这里非死不可!”

“怎么啦?你从这儿走了以后就恶心啦?”

“不是恶心,而是晕倒了。”

“那就很久了,我在这里已看了一小时书了。”

“什么?很久啦?”台莱瑟抽噎着。她自打记事起,好像还从来没有生过病。

“我去请医生吧。”

“不需要请医生。我倒想换个地方。我不能不睡觉。我需要足够的睡眠。厨房旁边那个房间是这套房子中最次的房间。那是佣人住的房间。如果我有佣人,他就应该睡在那个房间里。那儿根本没法子睡。你倒是挑了最好的房间。我也应该住第二等好的房间,这就是你旁边的那个房间。男人竟以为就他需要充足的睡眠。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我就要病倒了,那时你就一个人生活吧。你完全忘记一个佣人要付出多少劳动!”

她向他要求什么呢?她要求的是随她的心愿自由支配她所有的房间。她睡在哪里,对他都无所谓。由于她曾晕倒过去,所以他没有打断她的话,幸亏不经常发生晕倒现象。出于同情——如他自己所说,出于错误的同情——他强迫自己听下去。

“谁想到别人的烦恼呢?人人都有房间,里面应有尽有。我的情况可不是这样。别的女人有那么多东西还要嘟囔,实在可笑,应该脸红。我需要什么呢?我需要新家具!那么大的屋子,总得有点东西,我难道是个叫花子吗?”

现在他明白了,她又是要家具。他刚才不礼貌,曾冲着她把门打开。看来她晕倒过去是他的责任,确实不应该那样猛烈地开门。她受惊了,而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只是责备了几句就原谅了他。为了补偿她受到的震惊,他也该答应她买家具的要求。

“你说得对,”他说,“你就去买一套卧室家具吧!”

饭后她马上就上街。东打听,西打听,总算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家具店。在这家店里她打听了一套卧室家具的价钱。她感到东西都不够贵。当两位店主,一对胖兄弟,终于说出了一个诚实人都会感到太高的价钱时,她摇了一下脑袋,扭向大门,挑衅性地说:

“二位老板先生大概以为,顾客的钱是偷来的!”

她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家具店,直接往家走,一直走到她丈夫的书房里。

“你要干什么?”他生气地说,下午四点钟她居然闯到他的书房来。

“我得跟你说个价钱,让你有所准备。要不然你会吓一跳,老婆怎么跟你要那么多钱!一套卧室家具贵得很呢!要不是亲自打听,我也不会相信。我选中了一套结实耐用的家具,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各家商店打听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价钱。”

她诚惶诚恐地给他说了个数目。他对中午就已经解决了的事情再也没有兴致去谈论了。他飞快地在一张支票上填上了她所说的数目,指着银行的名字告诉她到哪里去兑换,接着指指门,示意她走开。

到了外头,台莱瑟才相信,支票上确实写上了那笔可观的数目。用这么多的钱去买家具她也觉得可惜。她不一定非得要最好的家具。她的生活至今一直很简朴。难道她结婚后就应该乱花钱吗?她不要奢侈品。她想不如买一套只有这个数目一半的家具,其余的钱可以存到银行里去。积点私房钱,将来也好有个依靠。她要工作多少时间才能挣这么多钱啊!简直没法子算出来。她还要为他工作好多年。可是她能得到什么呢?什么也得不到!一个佣人比一个家庭妇女要好得多。女人应该处处留神,否则她什么都没有。她干吗要那么傻呢?这事儿她在结婚登记处早就应该办妥的。她应该跟他说妥,结婚后她仍然应该领取她的工资。她婚前婚后做的是同样的工作。现在甚至还多做了工作,因为新辟出了一间膳室,还有他房间里的家具等等,这一切都得拾掇。这难道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吗?她应该得到比以前更多的工资,否则太不公平了。

她手里抓着支票气得直发抖。

吃饭时她挂着一副苦笑的脸,眼角和嘴角都快跟耳朵接上了,从她那狭长的眼睛缝儿里射出了浅绿色的光。

“明儿不做早饭了。我没有时间。我没有三头六臂,哪能一下子办许多事!”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好奇地想着看他的反应。她以为会遭到报复。她没有遵守“协定”,吃饭时说话了。“我总不能因为一顿午饭而贻误大事,中午饭天天可以吃,而买卧室家具却只有这么一次。我看还是分个轻重缓急。明儿我就不做饭了!”

“真的不做饭啦?”他突然可怕地想到,他日常生活的需要和权利都被打乱了,“真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在嘲笑。

“不开玩笑!”她激动地回答说,“这么多的事情要干,真把人烦死了。难道我是佣人吗?”

他乐呵呵地打断了她的话。

“你还是谨慎点儿好!尽可能多跑几家家具店!买之前你要把各种价钱比较一下。商人都是一些天生的骗子。女人更容易受他们的骗。中午你就到一家饭馆吃饭,好生休息休息,因为你今天不舒服,吃得要好一点,就不要回来了!天气热,你太劳累了。饭后你就安下心来继续打听,不要着急!晚饭的事儿你也不用操心了。我建议,你在外面可以待到商店打烊时回来。”

他极力使自己忘记,她已经选好了一套卧室家具;极力使自己忘记她向他索取的那一笔购买家具的钱。

“晚饭倒是可以吃点儿凉的。”台莱瑟说。她想,他现在又想捉弄我了。一个人感到惭愧时,很快就会被看出来。遇有这种情况,还不如把老婆支走!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支使一个佣人,因为他给她付工资了。但不能支使老婆,老婆毕竟是老婆。

第二天早晨离家时,她决定只到那些非一般的商店去买,这些商店的人对她的一切都能马上看出来:如她的确切的年龄,她是否结了婚等等。

她在银行兑换了支票,把现款中的一半随即存到银行里。为了了解家具的行情,她走访了好几家家具店。整个上午她都是在跟人家激烈地讨价还价。她感到蛮可以省一些钱,她完全可以在银行里多存一些钱。她进入的第九家商店就是她昨天对价格提出抗议的那家商店。商店里的人马上就认出了她。她脑袋的姿势以及她说话时爱冲动的样子都给初见者一个难以忘却的印象。根据昨天的经验,商店里的人今天给她看的是比较便宜的东西。她把床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敲敲木头,把耳朵贴在床框上一边敲,一边听,听听里头是不是空的,有没有毛病。也难怪,有些家具在买走之前就已被蛀虫蛀空了。她打开每一个床头柜,蹲下来,把鼻子伸进去嗅一嗅,看是否用过。镜子上她也要哈哈气,商店老板不满意,让她擦掉。所有的柜子她都看了,没有一个中意的。

“这里没有一样适合我们家用的。你们看,现在做的这柜子是个啥样子!这些东西想必是给穷人家用的,穷人家没有东西,有的是地方,而我们这样的人家可没有那么多地方。”

尽管她的穿着打扮有点寒碜,人们对她还是客客气气。他们感到她有点蠢,只有蠢人才唠唠叨叨,扭扭捏捏,实际上啥也不买。这家商店的两兄弟对顾客的心理研究还没有研究到这种人身上。他们只限于研究年轻夫妇,给这些人出一些模棱两可的点子,视情况而定,或者使他们受到某种冷嘲热讽的刺激,或者使他们有宾至如归之感,用这种办法可以很快获得成功,以此刺激他们购买东西。对这位老一点的顾客,这老哥儿俩根本不感兴趣。经过半小时关于保修条件的争论后,他们的热情已经减弱。她早就看出这两个人瞧不起她。于是她便打开夹在胳膊下的手提包,取出一大沓钞票,尖声尖气地说:

“我得看看我带的钱够不够。”

这老哥儿俩根本没有想到她包里有这么多钱。当着那圆圆脸、黑头发的老哥儿俩的面,她就慢条斯理地数起钞票来。“好家伙,她真有钱!”他们兴奋地想着。数完以后,她就把钞票小心翼翼、整整齐齐地装进手提包,关上后转身便走。在门槛旁边她又转过头来说:“老板先生对规规矩矩的顾客根本不重视!”

于是她向另一家商店走去。此时已经一点钟,她要赶在商店午休前办成这桩事,所以走得很快。她很引人注目。在所有穿长裤的男人和穿短裙子的女人中她是唯一穿上了浆的一直拖到地面的蓝裙子的人。她走起路来还是那么滑着走,这已成习惯了。这样走起来还挺好,因为走得快,超过了人家。台莱瑟感到大家都在看着她,她像三十岁左右的人,她想。由于着急赶路和兴奋,她出汗了。要使脑袋不摇晃、保持平稳实在很费劲。她挂上了一副令人惊讶的笑脸。挨在招风耳边上的眼睛忽而向天空看去,忽而便落到便宜的卧室家具上。台莱瑟,这位穿着带花边衣裙的天使,颇有点自鸣得意。当她突然站在商店橱窗前面时,使人感到她毕竟不是从天空云层里下凡的。她颇有点傲岸的微笑此时却化作满怀喜悦的傻笑。她进了屋,向一堆年轻人那里滑去,一边还卖弄风骚地扭动着臀部,那张开的宽大的裙子也随着飘动起来。

“我又来了!”她不无节制地说。

“您好,亲爱的夫人,大驾光临敝店,不胜荣幸之至!亲爱的夫人,如果我可以问的话,您想买点什么呢?”

“一套卧室家具,还用问吗?”

“对对,我马上就想到了,亲爱的夫人。不揣冒昧,当然是为一对夫妇的啰?”

“当然,您怎么说都行。”

他深感沮丧地摇摇头。

“哦不,不,亲爱的夫人。我难道是个幸运儿?亲爱的夫人,像您这样的人保证不会跟我们这号穷店员结婚的。”

“为什么?这很难说。穷人也是人。我就不赞成那种傲慢的人。”

“由此可见您有一颗纯真的心,亲爱的夫人。您先生一定是位豁达大度令人羡慕的人。”

“您说些什么呀,如今的男人就那么回事儿!”

“亲爱的夫人,您大概……不至于……想说……”这个店员惊讶地扬起他的眉毛,两只眼睛滴溜转,显出怀疑的神气。他揉了揉眼睛。

“男人都以为,女人就是他们的佣人,可是又不付给人家工资。一个佣人应该得到报酬嘛!”

“亲爱的夫人,您现在可以挑选一套漂亮的卧室家具了。我知道亲爱的夫人会光临的,所以我给您保留了一套出色的第一流的家具。假如我们以前要卖的话,有六套也卖光了,我说的是老实话;请看看吧,亲爱的夫人。您先生一定会高兴的。亲爱的夫人一回到家里,您先生一定会说,你好,亲爱的。您也一定会说,你好,亲爱的,我选中了一套卧室家具——请您理解我,亲爱的夫人,您会这样讲的——于是您会坐到您先生的大腿上。请您原谅,亲爱的夫人,我是怎么想就怎么说了,丈夫是不会反对的,就是您先生也不会反对。我要是结婚的话,亲爱的夫人,我当然不是说跟像您这样的人结婚啰,我们这些穷店员哪有那么大福气哪,我是说跟一个和我们相当的女人,甚至一个老太婆,姑且说跟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结婚吧——那,那您是无法想象的,亲爱的夫人!”

“对不起,我也不年轻了。”

“亲爱的夫人,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倒不是这么看。我想,您大概也就是三十刚出头,不过这没关系。我认为,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臀部。臀部一定要看得出来才好。如果说臀部有是有,就是看不出来,那还有啥意思呢?您想想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您倒有一个浑圆的……”

台莱瑟真想拍手叫绝,但由于她欣喜若狂,找不到合适的词儿。那个店员犹豫了一会儿补充说:“我给您留了一个床垫!”

她到现在还没有看家具。他说得她很激动,指手画脚甚至说到她那由于激动而颤抖的臀部了,此时他才灵机一动把“臀部”换成了“床垫”。这个穷店员无可奈何地做了一个不再谈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臀部的手势,这手势倒很可能更加触动了台莱瑟。她今天出汗不止,像着了魔似的听他说话,看他打手势。她的眼睛通常都流露出各种各样的惆怅和生气的神色,而今天却非常安详、水灵、碧蓝,很温顺地看着那个床垫。这些床垫当然很出色。这位非同一般的店员什么都知道。他对家具是多么熟悉啊!在这一点上谁都会在他面前感到自惭形秽。幸亏她今天不必多说。他对她是怎么想的?她对家具根本不熟悉。不过别人觉察不出来,为什么呢?因为别人都很笨。这位非同一般的店员却什么都觉察得出来。她不说话倒是很好。他有一个甜嗓子。

“我要提醒您,亲爱的夫人,您可不要忘记您的主要任务!您为您先生买张好床是会得到好处的。您先生睡得好,您就可以和他干您愿意干的事,亲爱的夫人,请您相信我。婚姻的幸福不仅表现在吃的方面,而且也表现在家具方面,特别是表现在卧室家具上,我想强调,更重要的是表现在床上,也就是所谓的夫妻双人床吧。请您理解我,亲爱的夫人,您先生也是人哪,他喜欢您的花容月貌,可是如果睡得不好,他从您这里能得到什么呢?他要是睡得不好,情绪也就不好。他要是睡得好,喏,他也就爱接近您啦。我要告诉您,亲爱的夫人,您可以相信我,这事儿我还是懂的,我在这方面已工作了十二年,在这儿就有八年。如果床不好,臀部再漂亮有什么用?男人根本不感兴趣。即使您先生也是如此。您就是跳东方色彩的腰功舞,把自己打扮得再娇艳,脱光衣服站在他面前,也就是说裸体站在他面前——我可以保证,如果您先生情绪不好,这一套也没有用,他碰都不想碰您一下,亲爱的夫人,这是能说明问题的!您知道,您先生会干什么,假定说,亲爱的夫人,您已经年老,而这也不好——我说的是床也不好,那么您先生就会到外面去挑选好一点的床。您想会挑选什么样的床呢?我们公司的床!我可以给您看看我们的奖状,亲爱的夫人。您会感到惊讶,凡购买我们的床结婚的都是美满婚姻,没听说过买我们的床结婚的夫妇中有离婚的。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办,顾客都满意。我特别想向您推荐这套家具,亲爱的夫人,这儿的这套家具我尤其想向您推荐。”

为了迎合他,她向他靠近了一些。她对他所说的都同意,唯恐失去他。她观察他推荐的那套家具,但确实无法说明这套家具好在何处。她费尽心思地寻找一个继续听他那甜嗓子说话的机会。如果她答应了他,付了钱就得走,那她就再也听不到这非同一般的店员的声音了。不过她也许可以用她的钱来起点作用。商人赚她的钱,她听商人说话,这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不少人来了又走了,什么也没有买。他们原来就不想买东西。她是个老实人,不干这种事。

她实在想不出什么招儿,为了找个话茬,她就说:

“您说的这些道道谁都会讲!”

“请您允许我再说几句,亲爱的夫人,我决不会骗您的。我要向您推荐的,一定有推荐的价值,这一点您完全可以相信我,亲爱的夫人。我可以给您证明这一点,亲爱的夫人。——您好啊,老板先生!”

格劳斯先生是这家商店的老板,小个子,扁平的脸上有一对狡黠的眼睛。他出现在他隔壁的办公室门槛上,用手捶击着他那两瓣小得多的臀部。

“什么事儿?”他问道,像一个怯生生的孩子,走到台莱瑟宽大的裙子附近。

“您说说,老板先生,在我们这儿有过不相信我的顾客吗?”

老板没有说话。他有些害怕,就像怕在母亲面前说谎,要挨打似的。在他身上既有商人的生意经又有做人的尊严。这种矛盾台莱瑟是看得出来的,她想必给了他某种暗示。她把这个店员和他的老板作了比较。他也许很想插话,但又不敢。为了照顾这个店员的面子,她就给他打了圆场。

“您说到哪儿去啦,难道还需要一个人来作证吗?就凭您说话的声音人家也会相信您的。您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相信。谁会说谎呢?说谎有什么用呢?那种人我是不信任的。”

那个小个子老板匆匆忙忙回到他的办公室。遇到这种情况他就是这样一走了之。他要是开口,人家马上就会看出他在说谎。几乎跟每一个女人打交道时他都是这样的不幸。孩提时他跟母亲是这样,后来跟他的妻子、他从前的一个女速记打字员,也是这样。他和女速记打字员的感情当初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当他的女速记打字员为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在他面前诉苦时,他总是以安抚“母亲”的心情来安抚她。他结婚以后,她就不允许他雇女职员。因为不时总有一些婆婆妈妈的人光顾商店,所以他就在商店后头辟了一间私人办公室。今天来的这位女人没准儿也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他受不了。只有实在需要他时,他才出来。他给了格罗伯报酬。格罗伯明白,他的老板在婆婆妈妈的女人面前束手无策。格罗伯很想成为这个商店的股东,为了使他的老板屈服,他常常在顾客面前出老板的丑。格劳斯先生是“格劳斯和母亲家具公司”的老板。他的母亲还活着,并且还过问业情况,每周两次,星期二和星期五她就来检查账目,训斥店员。她计算精确,所以很难骗得了她。但是格劳斯却成功地骗了他母亲。他不搞这种自欺欺人的办法就无法生活下去。他是名正言顺的老板,店员也得买买他的账,因为他母亲对店员的训斥大大地帮了他的忙。在他母亲来店巡视的前一天,即星期一和星期四,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发号施令,大家都服服帖帖,不敢怠慢,因为如果有人胆大妄为不听他的话,他第二天就会告诉他的母亲。星期二和星期五母亲总是待在店里的。那时店里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他自己也一样。这倒是挺好。只有星期三和星期六店员们才敢放肆一些。而今天恰恰就是星期三。

格劳斯先生坐在他的账房椅子上,听着外头说话的声音。格罗伯又在那里口若悬河地说开了。这个家伙真行,但不能让他成为股东。什么?她要请他吃午饭?

“老板先生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亲爱的夫人。就我而言,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亲爱的夫人。”

“对不起,就不能有个例外?我付钱。”

“您的一片好心深深感动了我,亲爱的夫人,但是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我们老板可不开玩笑。”

“不会那么粗暴吧?”

“亲爱的夫人,如果您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您会笑话的。我叫格罗伯,而格罗伯的意思就是粗暴。”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才不笑话呢!格罗伯是个名字,而您根本不粗暴。”

“非常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亲爱的夫人。如果真这样的话,我可真要吻您娇小的手了。”

“对不起,我这个人说一不二,谁听了都会相信的。”

“我不会感到惭愧。我也不需要感到惭愧。如前面讲过的那样,站在这样出色的臀部旁边——对不起,我想说的是手。亲爱的夫人,您决定买哪套家具?是不是就买这一套?”

“我先请您吃午饭。”

“您真使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亲爱的夫人。我这个穷店员还得到老板那里请个假,老板……”

“他不会说什么的。”

“亲爱的夫人,您搞错了。他的母亲顶得上十个老板。而他也不是一条狗。”

“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这不是个男人。我们家那一口子也是这么一个男人。怎么样?人家会以为您不喜欢我了。”

“您说什么呀,亲爱的夫人!请您把不喜欢您的男人找来看看!我可以跟您打赌,您不会找到的。没有这种事儿,亲爱的夫人。我非常诅咒我不幸的命运。老板先生从来不会使我们这些人顺心的。他会说,什么?女顾客把一个普通的店员带走了?如果女顾客遇到她丈夫,她丈夫,恕我直言,会生气的!这就会成为轰动一时的丑闻!店员回来了,而女顾客没有来。谁支付这笔损失?我!老板先生会说,这可真是一笔昂贵的娱乐费。这也是一种看法,亲爱的夫人。您知道《穷汉基哥拉之歌》吗?‘即便使你心碎,你也……’行了,咱们不谈这个,还是谈家具吧!您对这床满意吗,亲爱的夫人?”

“对不起。您大概是不愿意。我付给您钱还不行吗?”

“亲爱的夫人,我想,如果您今天晚上有空的话就好了。不过您先生对这一点是不讲情面的。我不得不这样说,我理解这一点。如果我有幸是一位漂亮的太太的丈夫——我无法说清楚,亲爱的夫人,我不知道会如何留神注意着她呢!‘即使她心碎,我也不允许她露面。’这第二句是我的创作。我有一个想法,亲爱的夫人,我们来给您编一个流行歌曲:‘我卖给您一张床,您穿着睡裤躺在新床上,您那浑圆的臀部’——对不起。我们就这样成交吧,我可以到付款处去算账吗?”

“但我还没有想到这上头,我们俩先去吃饭吧!”

格劳斯越听越激动。这个格罗伯为什么对这位婆婆妈妈的顾客请他吃午饭一事不感到高兴,反而说话时总向我挑衅?这些店员都妄自尊大。每天晚上都有一个女顾客到商店来接他。非常年轻的女孩儿,不是婆婆妈妈,而是娇娇滴滴。这个婆婆妈妈的顾客大概不会买那套家具就要走了。也难怪,哪一个女顾客也会不高兴的,如果别人回绝了她的邀请。这个格罗伯太冒昧了。他居然冒犯起公司来了。今天是星期三,为什么星期三我格劳斯就不能当老板呢?

他一边紧张地听着,一边怒气冲冲地看着。他感到外头那位婆婆妈妈的顾客和那个店员进行激烈的争论是在支持他。她像所有的婆婆妈妈的顾客一样谈论格劳斯。他究竟应该怎样对格罗伯说呢?对他说得太多,他肯定会胆大妄为地回击你,今天是星期三,他做得出来,而我又要失去一位顾客;说少了又怕他不理解。干脆给他一个简短的命令。那么要不要见一见那位顾客呢?不见。不如背朝着她。这个格罗伯在他和她面前都要尊重。

他等了片刻,直到他确信,二人之间不可能达成一致的意见时,他便轻轻地从账房椅子上跳下来,迈出两步到了玻璃门前。他突然打开门,伸出他的大脑袋,用他那尖细的声音嚷道:“您去吧,格罗伯!”

格罗伯没有来得及喊一声“老板先生”,也没来得及说声原谅。

台莱瑟转过脑袋兴高采烈地说:“您瞧,我怎么说来着?!”她真想在他们去吃午饭以前感激地看老板一下,可是此时他早已回到账房里去了。

格罗伯的眼睛里显出生气的神色。他嘲笑地看着她那上了浆的裙子。他尽量留神不看她那张脸。他那甜嗓子里面似乎有股焦煳味儿。他知道这是为什么,所以一声不吭。当他到达商店门口需要让女人先走时,他才出于老习惯,一边开门,一边说:“请吧,亲爱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