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迷惘的家具

“我总不能像个佣人一样待在厨房里吃饭。女主人应该坐在桌子旁边吃饭。”

“我们没有桌子。”

“我经常说应该有张桌子。哪儿有规规矩矩的人家在写字台上吃饭的?这个问题我考虑八年了。现在该讲出来了。”

于是买了一张硬木桌子,在离写字台最远的一个房间,即第四个房间,请工人辟了一个膳室,每天他们就在那里吃饭,在新桌子旁边默默地吃午饭和晚饭。这样过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台莱瑟又 说道:

“今天我提个要求。我们有四个房间,男人和女人享有同等权利,当今法律就是这么写的。那么我们每人可平均有两个房间,这是合情合理的。我用膳室和它旁边那个房间,你用你这个漂亮的书房和它旁边的那个大房间。这样简单省事。家具、设备放在原处,不要再费神了,否则浪费时间,太可惜。可是这事儿非办不可。以后双方就不会互相干扰了,丈夫去书房,妻子去干她自己的工作。”

“原来如此,那么书呢?”

基恩已预感到她的企图。她骗不了他。即使三言两语,他也能从中研究出一点名堂来。

“这些书把我房间里的位置都挤没了。”

“我会把书拿到我房间里来的!”

他很生气。我的天哪,他可不愿意从手中失掉什么东西。他对那几件家具实在腻透了。

“对不起,为什么要拿到你房间去呢?把书拿来拿去不好,我知道,就把书放在那儿吧!我决不动它们,把第三个房间给我,这样也就抵消了,大家不吃亏。在那个房间里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那个放写字台的房间就归你一人用。”

“你能保证吃饭时不说话吗?”

家具对他来说无所谓,统统都交给她。但一到吃饭她有时就说起话来了。

“可以呀,我很乐意不说话。”

“我们还是做个书面保证吧!”

她极其敏捷地跟着他滑着走到写字台旁。他很快就起草了一个“协定”,“协定”的墨迹未干,她就在下面签了字。

“你可要知道,你签的是什么!”他说。他把“协定”举得高高的,为了保险起见,他就大声地对她读了起来:

“本人确认,在我三个房间里的所有书籍都是我丈夫的合法财产,并保证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改变这种所有关系。为确保这三个房间的安静,我保证在共同进餐时不说话。”

双方都很满意。自结婚登记以来他们第一次握手。

这位从前习惯于沉默的台莱瑟方才知道她的沉默对他来说多么重要。她所答应的条件,不管她怎么不愿意,也得遵守。吃饭时她默默地给他端上饭菜。她有一个宿愿,即跟丈夫谈谈在厨房里如何做饭,这一宿愿她也不得不自动放弃。“协定”的全文她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必须沉默”使她感到比“沉默”还要困难。

有一天早晨,基恩正打算出门散步,她拦住他说:

“现在我可以说话,因为不是吃饭的时候。那张沙发床我可睡不了,它跟那张写字台放在一起相称吗?一个是古色古香,而另一个是破破烂烂。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家应该有张像样的床。要是有个人来看见了,该有多寒碜。那张沙发床我早就受不了啦。昨天我想说来着,但是我还是没有张口。可不要责怪家庭妇女。那沙发床实在太硬了!哪儿还有比这更硬的沙发床呢?太硬不好。我可不是贪图享受的人,人家也不会这样说我。但总要让人睡得下来。按时睡觉,有张好好的床,这是对的。可不要这么硬的床!”

基恩没有打断她的话。他写的那个“协定”不全面,仅仅写吃饭时保持安静是不够的,应该确保整个白天都不要说话才好。但从法律意义上讲,她还谈不上破坏“协定”,虽然她在道义上是不对的。此事也不会使这号人不安。下次他要放聪明点。现在如果他说话,就给她提供了说话的机会。不如见到她就走开,敬鬼神而远之,权且把她当做哑巴,把自己当做聋子吧。

她可是没完没了。每天早晨她都站在门口,把沙发床数落得一次比一次硬。尽管他不动声色,还是听她详细地把话讲完。她对沙发床显得了如指掌,好像她在这张床上睡了许多年似的。她那样放肆地胡言乱语,给了他很深的印象。这沙发床明明是软的,非要说成是硬的。他恨不得一个箭步蹿上去把她那张愚蠢的嘴巴封起来。他自言自语道:看她厚颜无耻能走多远,敢走多远。为了弄清这一点,需要暗地做一个小小的试验。

当她又一次数落沙发床如何如何硬的时候,他靠得很近,讥笑地盯着她的脸,盯着她那腮帮子上的两块疙瘩肉和黑洞洞的嘴巴说:

“这一点你是不会知道的。是我睡在上头!”

“但是我知道,沙发床硬。好啊,原来这样!你究竟怎么知道的?”她傻笑着。

“我不想泄露给你,人总有记忆嘛!”

突然他对她和她的傻笑感到十分熟悉。一条刺眼的上面带有花边的白色衬裙出现在他眼前,一条粗笨的手臂把书横扫到地上。书像死尸一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毯上。一个恶魔,上身穿一件女衬衣,下身半裸着,叠着那条衬裙,并把它遮盖在书上,成了“书尸”的盖尸布。

这一天基恩心情十分忧郁,工作毫无进展。吃饭之前他感到恶心。他甚至饿了一顿饭。他对那些可憎的情景记忆犹新,晚上他睡不着。那张沙发床被骂得狼狈不堪。要是它真的很硬倒也罢了!他摆脱不了那污秽的回忆。有几次他索性起来想把那堆东西搬掉,但是那个女人沉得很,躺在上面就是不动,他于是不客气地把她从床上推下来,可是他刚上床,便又感到她躺在旁边了。他悔恨得无法合眼。他需要六小时睡眠。明天工作得好不好,就取决于今天晚上睡得怎么样了。他觉得,他的一切可怕的思想都在围绕着这张床转。凌晨四点钟,他才想到一个办法。他决定放弃这张床。

他匆匆忙忙地跑到老婆的房门前,这个房间就在厨房旁边,他咚咚地敲门,直到把她惊醒为止。她实在也没有怎么睡,自结婚以来,她睡得很少,每天晚上她都要暗暗地等着那桩大事儿,现在没准儿就找上门了。为了使自己相信真是那么回事儿,她需要一点时间。她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脱下睡衣,穿上带花边的衬裙。每天夜里她都要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靠床脚的椅子上,这是她每天夜里无论如何都要办的事情。她在肩上披一条宽阔的带有含苞欲放花朵的纱巾,这是她嫁妆中第二件精制品。她把她的第一次失败归罪于那件女上衣。她在她那又大又宽的脚上套了一双红拖鞋,悄悄地走到门边扭扭捏捏地说:

“天哪,要我开门吗?”她本来应说:“有什么事吗?”

“见鬼了,不是要开门!”基恩叫道,他以为她睡得很死,因而感到非常气愤。

她发现自己判断错了。他咄咄逼人的口气使她如梦方醒。

“明天给我去买张床!”他吼道。她没有回答。

“听到没有?”

她收起了一切做作,冲着门长叹一声,说:

“随你的便。”

基恩拔腿就走,回到自己的房间用力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爬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台莱瑟扯下她那披肩纱巾,胡乱地扔在椅子上,趴在床上呜咽起来了。

这是对待妻子的礼貌吗?人们应该这样做吗?人家会认为我是计较这些的!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吗?我穿上带有昂贵花边的衬裙,他居然无动于衷。这不是一个男人能做得出来的。当初我还不如找个情人呢。我从前的那位主人家经常有一位来访的客人,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汉!每次他来时都在门边托着我的下巴对主人说:“她一天比一天年轻了!”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又高又结实,有理想,不像这个骨瘦如柴的人。那个人的待人接物多好啊,我只要说声“哞”就行了。他一来,我就到起居室去问主人:“主人明天要些什么呢?牛肉炒白菜和烤肉还是熏肉炒圆白菜和丸子?”

那老两口的口味迥然不同,男的要肉丸子,女的要白菜。于是我就去问客人:

“请侄少爷拿个主意吧!”

我现在还仿佛看到我是如何站在他面前的。而他,一个淘气的毛小伙子,呼一下跳起来,双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这家伙真有力气——说:

“牛肉炒白菜和丸子!”

人家一定要笑话牛肉炒白菜和丸子!哪儿有这么一道菜?从来没有过。

“侄少爷总是乐呵呵的!”我说。

他是裁减下来的银行雇员,没有工作。不错,有一笔可观的退职费,但是退职费吃光了怎么办呢?不行,我只能找一个有退休金的人,或者自己有点家产的人。现在算是找到了,可不能为贪图一时快乐,把事情搞糟。我得聪明点儿。我们这一口子老气横秋,这是一个殷实人家应有的奇迹吗?按时睡觉,整天待在家里,就已经说明问题了。我母亲衣衫褴褛,活到七十四岁才死。她是饿死的,因为她没有吃的,要不她还不死呢!不过她是在消磨时间。每年冬天她总要做件新上衣。老头子死了还没到六年,她就找了一个汉子。那真是个汉子,一个卖肉的,他打她,他常常跟在姑娘后面转。我有一次把他的脸都抓破了。他倒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我容忍他,只是为了气一气母亲。她总是那样: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有一次母亲下班回家,看到那个家伙在女儿房间里,着实吓了一大跳!不过还没有发生那种事。卖肉的刚想从床上往下跳,我就牢牢地抓住他,使他跑不了,直到母亲进来走到床边。于是大吵了一顿。母亲抡起拳头就打,把那个家伙赶出房间,然后她就抓住我,号啕大哭,也不吻我了。我心中老大不高兴,便和她抓挠起来。

“你是晚娘,是的!”我大叫着。直到死时她还以为那个家伙破了我的身子了。其实没有那回事。我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还从来没有跟什么人乱搞过,不过要不是奋力反抗,恐怕也就难免了。可是现在又怎样呢?东西一天比一天贵,土豆已涨了两倍。谁也不知道,物价还会涨成什么样子。我真想不通。现在我已经结婚,深感“老之将至”……

台莱瑟从她唯一的读物报纸广告中常常读到各种各样漂亮的辞藻,她在激动的时候,或在作出重大的决定后,便把这些辞藻运用到她的思维中。这些辞藻对她起到了安定的作用。她重复着“老之将至”,渐渐地入睡了。

第二天,当两个人搬来一张新床时,基恩还在工作,情绪也不坏。沙发床搬走了,新床就放在原来放沙发床的地方。他们走的时候,忘记关门了。突然他们又搬进一张盥洗台。“这玩意儿放到哪儿?”一个人问另一个人。

“没地方了!”基恩反对道,“我没有预订盥洗台。”

“已经付过钱了,”其中一个小个子的说道。“还有床头柜呢,”另一个人补充说,并很快把它从外面搬了进来,是木头做的。

台莱瑟出现在门口,她是去买东西的。她未进门之前,就先敲一下敞开的门:“可以进来吗?”

“进来!”那两个人不等基恩开口就抢先说道。他们都笑了。

“噢,二位先生已经来啦?”她一本正经地向她的丈夫走来,又是点头,又是耸肩,亲切地问候他,好像他们多年以来就非常亲密似的。她说:

“你看我能干不能干?同样的钱,你预料只能买一件家具,而我却买了三件!”

“我不要那些劳什子,我只要一张床。”

“唉,为什么不要呢!一个人总要洗脸嘛!”

那两个人相互推了推,他们大概以为,他到现在还没有洗漱过呢!台莱瑟在强迫他谈家常,而他却不愿意被人家取笑。如果他谈他的那个“洗漱车”的话,那他们就会把他当傻瓜。如此看来他还不如让他们把盥洗台放在这里呢,尽管盥洗台有冷冰冰的大理石板。可以把它放在床后面,其中一半就被掩盖起来了。为了尽快地把这些令人不愉快的家具处理好,他就自己动手了。

“床头柜是多余的。”他说着便指着那个放在大屋子中间显得十分滑稽的又矮又小的东西。

“那么夜壶放在哪儿呢?”

“夜壶?”在图书馆里提到夜壶这个概念真叫他吃惊,“放在床底下不行吗?”

“亏你想得出来!”

“难道我给妻子在陌生人面前丢了丑吗?”

其实对她来说也没有啥,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说说话儿,除了说话别无其他目的。为了这个目的,她滥用了那两位工人在场的机会。但他不愿意跟别人胡扯,对她的话只好保持沉默,把夜壶和书等量齐观了。

“把床头柜搬到床旁边去吧!”他对二位工人粗声粗气地说,“就这样。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台莱瑟陪同他们走了出去。她显得非常热情,并一反常态,从丈夫的口袋里拿出一些钱给他们作小费。她回来时,他已经背朝着她坐在椅子上了。他再也不愿意跟她谈什么了,连看都不想看她。因为他已坐在写字台前,她也无法接近他,只能从侧面领受他那生气的目光。她感到非常需要跟他把道理讲明白,并且要着实把那个破“洗漱车”数落数落。

“一天要干两次同样的工作,早上一次,晚上一次。这样好吗?也要替妻子考虑考虑。佣人才该干……”

基恩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安静!不要说话!家具就这么放着,不要讨论了。从现在起我就关上通到你房间的门。我在里面时,禁止你到我这个房间来。如果我需要你那个房间的书,我就自己去取,中午一点和晚上七点我会自己去吃饭的,我用不着你喊我,我有表,自己会看。我要对干扰采取措施了。我的时间十分宝贵。请走吧!”

他啪地拍了一下巴掌,说得明确、实事求是,很有分寸。她怎么敢用她的粗俗的话来反驳他呢?她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他终于成功地阻止了她继续胡扯下去。他没有跟她订那种她根本就不尊重的“协定”,而是对她行使主人的权利。他作出了一些牺牲:他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由地看到摆满书籍的房间了;也失去了那个没有家具的书房。但他获得的却多于失去的:他获得了继续工作的可能,最最重要的当然是安静这个条件。他像别人渴求空气一样渴求安静、沉默的环境。

首先应该习惯于周围环境所发生的重大变化。有几个星期,他深受地方狭窄之苦。把他限制在从前的一个房间里,这使他开始理解到囚犯的痛苦。对这种囚犯的生活,他以前与公众的舆论相反,是加以赞美的,这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在自由的环境下是学不到东西的。从前思考重大问题时可以在图书馆里大范围内踱来踱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那时,各个房间的门都开着,图书馆里空气流通,从天窗流进新鲜空气,也给他带来了新的思想。在激动的时刻他可以站起来,来回四十米跑上数次。向上看去,可以一览无余。透过天窗玻璃仰望天空可以感觉到天空与实际情况大相径庭,它是那样的朦胧、静谧。一块黯淡的蓝色仿佛说:太阳照射着,但没有照到我这里来。另一块黯淡的灰色也仿佛说:要下雨了,但不会下到我这里。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告诉人们下雨了。人们只能在远处淋到雨,它是不会下到这里来的。人们只能感觉到:阳光照射,行云匆匆,细雨纷飞,一个人好像是和地球隔绝了一样。为了和一切仅仅与物质有关的东西隔绝,为了和所有与这个行星有关的东西隔绝,他造了一个飞船,一个巨大的飞船,大得可以装得下那些为数不多的东西,这东西比地球上的泥土多,比生命死亡后分解成的灰尘多,他把这机舱密封好,并用这为数不多的东西充塞了机舱。他航行通过陌生的地方,似乎感到不是在航行。通过观察窗可以观察到,那足以使人信服的一些自然规律仍然存在着:昼夜交替,气候反复无常,时间在流逝。他自动行驶着。

现在飞船已经收缩了。基恩从屋角的写字台旁向上望去,看到一扇毫无意识的门。在那门后面就是他的四分之三的图书馆。他跟这四分之三的图书馆息息相关,即使有一百扇门他也感觉得到它,不过他感觉到的仅仅是他以前的图书馆而已,现在他觉得非常痛苦。他有时责备自己,因为他把一个统一的整体,他自己的精神财富宰割了。图书馆没有生命,不错,它们没有感觉,也不像动物或植物那样知道疼痛。但是有谁能证明无机物就没有感情呢?有谁能知道,一本书是否渴念另外的书呢?因为这些书以前总是在一起的,它们通过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因而也就忽略的方式互相牵连着。每一个能思考的人常常会感觉到,科学上划分的有机物和无机物之间的界限和人们所划的一切界限一样,不过是人为的陈旧的界限。我们非正式反对的这种划分在“死物”中得到了证明,一切死去的东西便获得了重生。假如我们承认,一种东西已死去,那么我们一定也想到,这种东西曾经活过。基恩别出心裁地认为,人们对书所想到的远远少于动物。既然被我们宰杀的无力反抗的动物都有生命,难道决定着我们生存目的的最强有力的知识宝库却反而没有生命吗?他这样怀疑着,但他还是顺应了通常的看法。一个学者所能做的只能是把他的一切怀疑局限在自己的学科上。他思潮澎湃,但他还是顺应于当前流行的看法。他有充分的论据怀疑哲学家列子(列子,即列御寇,相传为战国时的道家。

基恩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思考和克服。这家具使他很反感。它们对他干扰很大,因为它们顽固地使他在写作时不得安宁。这些家具所占据的位置跟它们微不足道的意义相比是极不相称的。他对这些木头疙瘩毫无办法。在哪儿睡觉,在哪儿洗漱,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看样子他不久也要像占人类十分之九的人一样开始谈论吃饭问题了,这些人对食物要求太多,比他们所欠缺的多。

他刚刚埋头于重新写一篇文章,词语便在他脑海里欢腾跳跃,他像猎人一样眯起眼睛,贪婪而激动地悄悄接近和捕获这些“猎物”。他需要书时,便可站起来去取。可是还没有去取时,这该死的床就映入了他的眼帘。它打乱了他紧张的思路,使他远离了他的“猎物”。那盥洗台也扰乱了“猎物”的足迹。所有这些都使他在明朗的白天感到昏昏欲睡。他坐下来时,必须从头开始,培养情绪,寻找“猎区”。这样浪费时间有何意义呢?这样浪费精力到底为了什么呢?

他渐渐恨起那四条铁腿的床来。他没有让沙发床代替它,沙发床也不好。他也没有让人把它搬走,因为其他的房间是属于妻子的。她不会让出她所占有的房间的。这是他的感觉,无需跟她商量,他也不想跟她商量,因为他现在得到了无可估量的好处。几个星期以来他俩之间没有说过话,他十分提防,不去打破这种沉默的局面。与其鼓起勇气跟她重费一番口舌,不如对那些床头柜、盥洗台和床忍耐一下为好。为了认可这种状况,他宁可避免占有她的地盘。他需要的书如果在对面房间里,他就在中饭或晚饭后带来,如他自己所说,他在膳室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吃饭时他瞟了她一眼,那种生怕她突然要说话的心理从来没有消除过。尽管他对她感到很反感,但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她是遵守“协定”的。

基恩盥洗时,面对水盆,闭上眼睛,这是他的老习惯。为了不让水进他的眼睛,他把眼睛紧闭得超过需要。他非常重视保护他的眼睛,并且总感到做得不够。现在在新盥洗台旁洗脸,他的老习惯对他有利。他早晨一醒来,就惦着去盥洗。究竟什么时候他才免受家具之苦呢?在脸盆前弯下腰,他就看不到那些“背叛”性的东西了(凡是使他转移对工作注意力的一切事物,他一概认为是“背叛”性的事物)。他把头深深埋进水盆中,总爱幻想从前的岁月。那是一片宁静,幸福的思绪毫无阻碍地萦绕于大厅。一张沙发床并不那么显眼,人们简直可以认为,它并不存在。一个幻影出现在地平线上,接着又消失了。

结果表明,基恩从闭着眼睛中获得了乐趣。他洗漱完毕,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他在家具突然消失的幻梦中逗留了一会儿。在洗漱之前,刚起床的时候,他闭上眼睛,便预感到即将来临的快慰。他是那些跟自己的弱点斗争、同时作出解释和说明并努力完善自己的人中的一员,他认为,这不是弱点,而是长处。人们应该发扬这种长处,即使是很荒诞也罢。谁会知道,他独自一人生活,对科学有益呢?这种意见胜于多数人对其重要性的认识。台莱瑟对他几乎捉摸不透,她怎么敢违反他的禁令去惊扰他呢?

他首先把闭着眼睛穿衣服的时间延长了。然后他闭着眼睛走到写字台边去。工作时他便忘掉他后面的东西,这主要是因为他看不见后面的东西。在写字台前他就睁开眼睛任凭眼睛自由观看。他的眼睛率真而敏锐,也许是因为安宁的时间给了它们新的力量。他要绝对保证他的眼睛不受到突然袭击。他只在需要用它们的地方才使用它们,如阅读和写作。即使取他需要的书,他也闭着眼睛去取。起始他对自己这种罕见的举动觉得好笑。他常常拿错书,而毫无所知,闭着眼睛回到写字台边时,他才发现拿错了。这并不使他灰心,他有耐心,他又重新去拿。有时在未到达目的地之前他突然感到有偷看一下书的标题或封面的必要。于是他便眨巴了一下眼睛。在某种情况下他有时也很快地看一下。不过在多数情况下他是能克制自己的。到了写字台边,他的视力才不受危害物的干扰。

闭着眼睛走路的练习使他成了摸瞎的行家。三四个星期过去了。他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所需要的东西,老老实实,一点不掺假,闭着眼睛取来。即使用块布把他的眼睛蒙住也不会使他糊涂。即使在梯子上他也能保持这种本能,他准确地把梯子放到该放的地方,用他那长长的有力的手指抓住梯子的两边,闭着眼睛一级一级地往上爬。由上而下时他也很轻松愉快地保持着平衡。他以前从未克服的困难——因为当时他可以随便看,所以也不当一回事——现在却顺便就克服了。就这样,他习以为常地像瞎子一样走路。他的细长腿以前并不那么听使唤,现在走起路来却很稳当,一点也不乱。这使人感到,他腿上的肌肉和脂肪好像都长得非常合适。他依赖他的腿,他的腿支持着他。他的腿把他当成盲人,而他也使他的腿具有了新的功能。只要认为他在眼中“锤炼”出来的“武器”还不那么保险,他就抛弃他的某些性格。早晨散步时他不再带着他那一书包鼓鼓囊囊的书了。当他犹豫不决地在书架前站上一小时之久时,他的目光就自然地落到那可恶的“三部曲”上,他管那已被逐渐忘却的三件家具叫“家具三部曲”。后来他便敢于去获取他的成就了。他大胆地、盲目地装满他的书包。如果他突然发现他装的东西不合适,就掏空书包,重新找别的书,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似的,他本人、图书馆、未来以及精确的、实用的时间划分等等似乎都没有变。

不管怎么说,他的房间总还是归他管。他的科学事业欣欣向荣。论文如雨后春笋一样一篇接一篇在他的写字台边写了出来。也许他以前见过盲人并发现他们对生活的乐趣,尽管这生理上的缺陷会受到嘲笑和轻视。他一旦改变了他的偏见并从中获得益处时,这相应的哲学观念便应运而生了。

“盲目”是一种武器,不受时间和空间的约束。我们的生活就是一个巨大的“盲目”,只有为数很少的东西,我们可以通过自己有限的五官——就其本质和所达及的范围而论——感觉到。宇宙间起支配作用的规律就是“盲目”。它使世上万物并列存在着。世上万物不可能互相都能看见。它允许中断人们不能适应的时代。比如,一个延续生命的孢子难道不是彻头彻尾地充满着“盲目”的生命的一部分吗?为了回避那具有延续性的时间,人们只有一种手段:把时间分割成一段一段的可以理解的时间。

基恩并没有发明这种“盲目”,他只是运用这种“盲目”,“盲目”是具有视觉的人之所以能赖以生存的大自然的规律。当今人们难道不正在使用人们所能获得的一切能源吗?人类还对什么可以利用的能源没有插手呢?连那些笨拙的人也在研究电学,研究复杂的原子。他们都在盲目地从事那种事业,那种事业充斥着基恩的书房、他的手指和书籍。这种令人窒息的一面是如此清楚,如此层次分明,实际上是一堆迅速运转的电子。如果他对此总是有所感觉的话,那么字母就一定在他眼前欢腾跳跃。他的手指感受到的那种可恶动作的压力如针刺一样。白天他只写了几行字,没有多写。“盲目”保护了他的视觉器官免受过度劳累之苦,把这种“盲目”推广到他生活的各干扰因素中去是他的权利。家具对他来说就像在他身上或围绕着他的一群原子一样微不足道。存在就是被感觉到的东西。我没有感觉到的东西就不存在。那些由于偶然的情况相互见面而又分手的人们是多么痛苦啊!

用这种有说服力的逻辑进行推理的结果表明,绝不是基恩在自己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