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药Ⅱ之移魂灯(第二季终)

1

眼皮重得睁不开,身体也很沉重,感觉困倦得很,仿佛正溺于一场酣睡,懒得动一根手指。荣光昏昏沉沉地想着,就这样睡下去也不错,然而有一股亮光隔着眼皮逐渐亮起,他紧闭着双眼,觉得这光有些烦人,好想它尽快熄灭。

“醒醒,你可别睡了。”有人说道,这声音让人怀念,荣光恍恍惚惚地想着,猛然察觉这是春景的声音。

荣光努力想睁开眼,但实在太困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珠飞快地转动,意识逐渐清晰,身体却纹丝不动。他愈发心急了,他很想很想再看少女一眼,想跟她说说话,哪怕只是看看她的脸也好。

他有些生气,他不想睡觉了,可他醒不过来。

“哎呀,你可真是个笨蛋!”少女恼怒的声音传来。

接下来她很可能会稍微用力地敲一下自己的脑门,荣光有点儿紧张、又有点儿期待地等着。

可是春景没有像以前那样敲打他,虽然身体动不了,荣光还是能感觉到有人在自己旁边躺下。肩并着肩,轻轻挨着,他仿佛能闻到她发端的香气,熟悉的气息在他脑海里勾勒出少女端丽的面庞,带一点淘气的笑容,狡黠的眼神,像珍珠一样的肌肤。

他心跳有点儿加速,闭着眼时身体的触感更加敏锐,他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柔地潜进他指缝里,与他交握,好像是春景的手指。

“快点醒来吧。”春景在他耳边呢喃,“可不能与我一起就这么睡着了,因为——”

我已经死了啊。

春景话音刚落,荣光的身体骤然失去支撑下坠,好像被一股力量抓着拽向深处。他的惊叫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他想睁开眼,眼皮却死死地盖在眼睛上,他在坠落中感到绝望,只能徒劳地抓紧手里唯一的东西。

荣光以为那是春景的手,可那些柔软的手指滑动起来,他才发现原来是植物的藤蔓——在身体往看不见的黑暗深处坠落的同时,藤蔓从指间、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抓住了他。

这是怎么了?荣光内心茫然失措,突然觉得脸颊上隐隐作痛,有陌生的声音大喊着:“起来!快起来啦!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师父要骂人了!金宝儿!快起来!金宝儿!”

见了鬼了,我又不叫金宝儿,为什么要吵我?荣光不耐烦地伸手一推,想把这烦人的家伙推开,没想到身体居然能动了,一下就把那人推开了,只听“哎哟”一声,好像还摔地上了。

“你、你没事吧?”荣光急急忙忙爬起来,眼睛自然而然就睁开了,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地上,皱着脸揉着后脑勺。他一身布衣,虽朴素却也整洁,头顶用布巾绑了个发髻,荣光见过这种装扮——在电视上。

荣光瞪着地上的少年,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这不争气的身体好像还不乐意听从他的摆布,突然使不上力气,害他一头撞在了床边的围栏上,痛得“嗷”地大叫一声。

他摸着撞痛的地方,眼泪都冒出来了,这才打量起自己躺着的地方——一张垂着蚊帐的架子床,倒也没有多精致气派,墙边放着条案,案上有一个香炉袅袅生烟。房间内古色古香,每样物件皆透着古韵,不像是现代景点刻意打造出来的复古,荣光感觉自己似乎是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

他迷糊地看着少年,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

“我是阿桂啊!你是不是睡傻了?”地上的少年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奇怪地盯着荣光看,“金宝儿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荣光很确定对方口中的“金宝儿”就是他,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黑色的头发垂到颈窝处,可他的头发向来都是剪得很短很短的,再往下,是一身与少年差不多的衣服。

他再怎么迟钝,也明白现在的“他”不是他。不过既然他成了“金宝儿”,那真正的金宝儿呢?原本的自己又怎么了?

脑海中的记忆逐渐复苏,他记得自己跟秋茴去阻止一个女人活埋一个无辜的小女孩,然后遇到那个蒙着脸的奇怪男人,那男人说要做“恶人骨”,他对秋茴说了些什么,秋茴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可怕。

魔方!对,还有那个魔方,原来那就是他一直在找的卖药人,他找了他那么久,没想到他一直就在自己身边!自己好像还有在洗澡的时候把魔方带进浴室里悄悄研究……还有什么?哦,对了,还有狐狸突然朝他扑过来。他第一次知道野兽的牙齿原来那么锋利,能把脖子划出那么大一道口子,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伴随着记忆中皮肉被撕裂的剧痛,荣光额上猛地冒出冷汗,他手忙脚乱地扯开衣服,检查自己的颈脖,脖子完好光滑,并没有任何伤口,这才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金宝儿”了。

阿桂看“金宝儿”脸色不好,小心地问:“你这是怎么了?昨天你随师父进了宫,可是只有师父一人回来,说宫里的贵人让你帮忙做事,说晚点再让你回来,师父是当朝太医令,也不好拒绝。”阿桂教训起荣光来,“宫里那可是不容出错的地方,我们都担心得很,就怕你闯祸。你倒好,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了,在自己房间睡得跟死猪似的,可把我们太医院面子都丢光啦!”

阿桂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荣光只勉强听懂了一些——金宝儿和这个叫阿桂的少年一样,是太医令身边学医的徒儿,他们一同在这个叫太医院的地方学习。昨天金宝儿跟随太医令进宫办事,中途被人叫走了,一夜未归。然而今天一大早,才被人发现原来“金宝儿”早就回来了,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然而荣光还是无法立刻接受这个现况,这里早已不是他熟悉的现代都市,不知道倒回去了几百几千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朝哪代。事到如今,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金宝儿,你真的没事吧?你看起来怎么跟死人似的?”阿桂说道,他这句无心之言,却让荣光想到了真正的金宝儿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可能……已经死了。

“没、没什么……就是……做了个噩梦……”荣光结结巴巴地说,“有一只狐狸……扑上来……咬断了我的脖子……”那样的伤口,自己还能活着吗?荣光有些恍惚,好像有点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说的确实也是实话,加上脸色出奇的苍白,冷汗津津的,阿桂没有起疑,只是担心地问:“这是挺吓人的,噩梦惊悸使人体虚,你要是不舒服就去药房里抓两把药吧,你可是师父的得意门生,连自己身体都不注意,以后还怎么当太医、当御医啊?”

“得意门生?我?”荣光除了在游泳比赛获奖以外,从来都没听过这么高评价的赞美。

“你怎么了啊,金宝儿?”阿桂露出疑惑的目光,“师父最喜欢的弟子就是你了,不然怎可能带你进宫办事嘛!想当年,你乡下的妹妹得了重病,普通大夫根本治不好,眼看着就要死了,却遇上师父他老人家为了增进医术云游民间,救了你妹妹一命。你因此决心拜师学医,发誓要成为像师父一样悬壶济世的善人。”

荣光听着阿桂逐一道来。金宝儿原本也是大户出身,却一心要从医,师父一开始拒绝了金宝儿的请求,不料金宝儿独自离家,跟了一路。明明能当个养尊处优的公子闲散一生,却情愿吃尽苦头,只为拜入师父门下。

师父最终被金宝儿的毅力与决心打动,收了他为弟子,金宝儿也没有辜负自己的理想,刻苦奋进,成了太医院子弟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位。太医院里的各位在职太医,甚至为数不多的几位御医,都对金宝儿相当看好。

而金宝儿的师父,目前掌管太医院的当朝太医令,每当听到别人夸奖金宝儿,都会露出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连连摇头,说金宝儿资历尚浅,距离大有成就还早得很呢!其实谁都知道他心里高兴,因为每当有人夸金宝儿之后,太医院里各位弟子的晚餐都会多加一个香喷喷的酱油鸡腿。

荣光不禁唏嘘,金宝儿少时离家,一直跟在这位太医令身边,亦师亦父,感情想必很好,如果那太医令知道金宝儿死了,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对了,既然你无事归来,就赶紧去给师父报个平安吧。他老人家昨天回来脸都青了,说起话来手都在发颤,别提多担忧了。他老人家年纪也大了,还一整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偷偷听了下,好像是给你念经祈福呢!”

荣光觉得这话有理,便笨手笨脚地换了衣服,在换衣服时,因为房间里没有大的镜子,只有一面模糊不清的铜镜,所以没办法检查得很仔细,不过荣光并不觉得金宝儿的身体上有什么严重的伤口。

阿桂只带他到太医令的房前,然后便离开了。荣光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金宝儿的师父,实话实说对方会相信吗?还是继续假装金宝儿呢?

犹豫许久,荣光还是硬着头皮推门而进,其实他心里多少存有疑惑,就算对历史知之不多,也知道皇宫里规矩又多又严厉,若是金宝儿在宫内走散,当师父的也是要被重罚的吧?怎么就那样回来了呢?

对了,这屋内怎么如此安静,推开门的一瞬间,好像有一股冷风从里面吹了出来。荣光抖了抖身子,小声地喊道:“那个……师……”

他话没有说完,就看见屋内房梁上挂着一个人,那是个长眉白发的老人,他双目紧闭,早已气绝身亡,徒留下一具尸身,吊挂在房梁上徐徐转动。

荣光惊讶得全身僵硬,无法动弹。他自然不认识这个老人,不过也知道这位死去的老人就是阿桂口中的太医令大人。他突然觉得心脏一阵剧痛,回过神时,脸庞湿漉漉了,伸手一摸,居然已泪流满脸。

哭的人不是他,而是金宝儿吧,他还在这具身体里吗?抑或仅仅是残存的一丝意识呢?

荣光上前想把老人放下来,没想到碰到尸体的瞬间,突然头痛欲裂,脑袋里好像被人点了个炸弹,随着炸弹爆裂,涌现出一幕幕金宝儿死前的记忆。

他看到金宝儿走在通往宫殿的长廊里,他紧张得要命,一直低着头,只能看到自己的鞋尖和地板,皇城的威压让金宝儿不敢轻易抬头,抱着药箱规规矩矩地跟在师父身后。

他们从长廊走到花园,沿着曲折小径,来到一座看起来很可怕的院子。四面的围墙很高很高,是灰白的石头砌的,摸上去像死人的皮肤,冷得彻骨。

里面的人招了师父进去,金宝儿在外等候,这里奇怪得很,来的时候守卫森严,到了这里却没有任何侍卫把守,四周死气沉沉,好像连风都不敢吹进来。

金宝儿这才鼓起勇气打量了四周,皇宫就像个大迷宫似的,让人头晕眼花。这时,他发现师父进去得匆忙,居然连药箱都忘了拿,四下无人,想到没有这药箱,宫里这些主子发起脾气来,师父可要挨骂了,便急急忙忙进了院子。

院子里只有一座门户紧闭的宫殿,金宝儿大着胆子走进去,听到深处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走进去,这石宫里可真冷啊,像是埋葬了白骨的坟墓一样毫无温度。

一扇房门半开,金宝儿走上前去,推门前,他先往门内看了眼。师父正守在一张床前,床上躺了个人,不细看还不打紧,金宝儿又看了一眼,几乎要吐出来。

床上是一个血淋淋的人,浑身紫涨发肿。那是身中剧毒的表现,却不知道是怎样凶狠的毒,让那人身躯仿佛烂掉了一般,脓血浸湿了床褥。金宝儿以为那人已经死了,却看到那团肉块像是手的地方动了动。

师父似乎正在救治这个人,可这个样子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吧?金宝儿吓得不敢喘气,只听房内一个声音说道:“怎么,还活着是吧?多么神奇,即使被放进有百种毒虫的大缸,受虫噬咬三天三夜也不死。”

居然不是为了救人!说出这话的人到底是谁,为何这么歹毒?然而从金宝儿的角度根本看不见说话的人,只看到师父哆哆嗦嗦地割开那人身上的一个脓包,挤出浓稠发黑的血来。

哐当!金宝儿手抖得捧不住药箱,药箱落地,房内的人肯定已经听到了,只见师父冲了出来,死死地瞪着金宝儿,眼神里满是惊惧、绝望、愤怒、悲伤……

“杀了他。”房内的声音淡淡地说。

“不——我不——”老御医咽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几乎是恳求,“求求您,这孩子是老夫、老夫——”是他引以为豪的弟子,也是他珍贵的孩儿。

金宝儿哀求地看着他的师父,他是他唯一的希望,却又听到房内的人说:“你动手,算是给他个痛快。”言下之意,若是师父不亲自动手,那等着金宝儿的恐怕就是生不如死的地狱,就好比……床上如同一团烂肉的那个人。

金宝儿被师父抱进怀里,那袍上淡淡的药草芳香是他习惯了的气息,他身上也有着一样的气息——他尊他为师,他视他如父,他的梦想都是因为这个人,他立志要当一个像他一样的仁医……

金宝儿嘴里被放进了一颗药丸,他从不曾怀疑过师父,下意识地一吞一咽。他感觉到老人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而自己的身体渐渐失去力气,就连再轻抚一下这位被迫亲自给爱徒喂下毒药、伤心欲绝的老人家都做不到。

金宝儿茫茫然地想,晾在院里的药草还没收,恐怕是要晒得过头了;灶上熬的药师弟们有注意看火吗,那是师父每天都要吃的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不如当年……还有老家的妹妹快出嫁了,披上鲜红嫁衣的她会是多么漂亮呢?自己答应了要回去的,可惜做不到了,真想看一眼啊……还有爹和娘,是不是已经两鬓斑白呢?少时离家是自己不孝,可怎能想到他再也回不去了呢……金宝儿对这尘世还有无限眷恋,而眼中却逐渐失去神采。

“行了,回头给你把尸体送回去,就说在宫里闯祸给赐死了,跟你无关。来,继续吧。”

说话声断断续续的,然后荣光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一切归于虚无,金宝儿死了。

荣光又回到那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黑暗里,感觉身体轻飘飘地悬浮着。但荣光此时心里却很沉重,金宝儿被自己尊敬的师父杀死,而老御医回来后也承受不了这份负罪上吊自杀。

那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床上的可怜人是谁?而那个命令老御医杀了金宝儿的人,又是谁?荣光至今还能感受到金宝儿的悲痛和不甘,还能看到师父老泪纵横、布满悲痛、绝望的脸……到底是谁,竟然如此残忍无情……

这时,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点光源,那光柔和明亮,泛着淡淡的青蓝色,眨眼之间,那光已近在面前,原来是一团诡异的火焰,荣光懵懵懂懂地伸出手,抓住了火焰……

火焰在手心里燃烧,却并不灼热,就像是抓住了一股花香、一颗星星、一阵清风,感觉妙不可言。火焰一下子燃烧得更旺盛了,青蓝色的火焰从指缝间溢出,宛如绚丽绽放的烟火般从他手心往四周溅射,像从他手里降生了一场青蓝色的流星雨。

黑暗犹如被阳光照耀的雾气般迅速散开,黑暗被撕去伪装,露出底下真实的容貌——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湖面,而荣光正站在正中间。湖水是幽幽的青蓝色,仿佛是由荣光手里倾泻的火焰凝聚而成,湖面平静如镜,四周空无一物。

在他脚边,湖面上静静地荡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水面的倒影是一座茂盛的森林,它像沉睡在水底的古城遗迹,看不到尽头。这情景似曾相识,荣光想起来了,在遇见卖药人之前,他曾经无数次做过这个梦。

他觉得手里有了重量,低头一看,手里的火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盏仙鹤造型的青铜灯。正当他疑惑着这是个什么东西时,脚下突然失去支撑,他一头摔进了青蓝的湖水里。

2

落入水中,荣光便一股脑儿地扑腾起四肢,然而马上他就意识到他并不是真的掉进了湖里,只是在做梦,明白了这一点后,他尝试着清醒过来。

他感觉到自己正处于“清醒中”的状态,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能如愿地睁开眼睛,身体硬邦邦的,想抬头,却发现脖子动起来不怎么灵活,是睡太久了吗?

荣光力地转动颈脖看到天花板,咦!这天花板怎么这么高、这么宽、这么大?恐怕有几十米高吧,在他看来就跟天一样高,不对不对,那不是屋子的天花板,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笼子的顶端。

他身处一个巨大的笼子里,而笼子外是一个与冰冷铁笼截然相反的奢华房间,房间四面墙壁上是色彩艳丽的大幅壁画,然而太暗了,只能看见画面上模模糊糊的人影,浓重的色彩暗了一层,显得十分诡异。房间里还有很浓的熏香气息,然而再浓的香气也掩盖不住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气味。

荣光下意识惊呼起来,可是从喉咙里滑出来的却是“嘎啊”这样的奇怪叫声。

荣光闭上嘴,叫声就消失了,他张嘴试探着叫了几声,没错,那“嘎啊”的怪叫声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荣光转头看着自己左臂,那明明是一只羽毛黑亮的大翅膀,他尝试抬起手臂,那翅膀也随之展开。

“嘎嘎嘎嘎嘎……”因为过于震惊,他只能瞪着自己的翅膀发出一连串不知所以的怪叫。

往下看,是鸟类圆滚滚的肚子,上面缠着一块布,好像是用来包扎伤口的。

旁边,一个虚弱的声音叹道:“……你这家伙真是命大。”

一道影子笼罩在荣光身上,笼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应该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说“应该”是因为这孩子脏得简直没法看,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一片片干涸发黑的污垢,头发披散着,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打理了,发丝纠结成块。

这个令人压抑的房间里,唯一的照明工具是一盏放在笼子里的仙鹤青铜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男孩的身影,一件过大的袍子披在他瘦骨嶙峋的身躯上,松动的领口底下可见遍布全身的各种匪夷所思的伤痕。

有些伤口还是新鲜的,正渗着血,荣光不禁为这个男孩感到痛心,到底什么人会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唯一还略有神韵的是一双淡漠的眼睛。男孩神色冷淡,明明是小孩儿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眼神冷冰冰的,清透的眼瞳仿佛是两颗冰珠子,冷冷地注视着荣光,让荣光不由得浑身一颤,一张口就是“嘎”的一声。

荣光不得不悲伤地承认,继金宝儿之后,他现在又变成了一只乌鸦,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从金宝儿又变成乌鸦了呢?荣光觉得单凭自己可能永远都搞不清了。

男孩朝荣光伸出手,他的手也很干瘦,细得仿佛小树枝般的手腕上却还戴着一副沉重的石铐,光是举起双手的动作,恐怕都让这个瘦弱的孩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男孩捧起了乌鸦,凑近面前仔细看了看,宛如枯井的眼内逐渐露出生动的神采。

“呱呱。”荣光为这个男孩十分忧伤地叫了两声,却冷不防脑门被弹了一下,力度不大,但足够让他吓一跳。

“呱呱!嘎嘎——”这次他不但大叫,还跳了起来,展开翅膀惊慌失措地扑腾。

“哈哈……”小男孩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五官一下子灵动起来,“真是只傻乌鸦。”

荣光瞪大了他现在的乌鸦绿豆小眼,他觉得男孩似曾相识,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谁。

男孩伸手摸了摸乌鸦的羽毛,自言自语:“你受了伤闯进来时,本以为你死定了,想你若是真的死了,那我就吃了你。吃一只死鸟,也比吃这宫里的食物好,反正他们也不会给我什么正经的东西吃。”

男孩的话多了起来,荣光这才听得出他声音嘶哑破碎,气管或者声带应该受了伤,听起来就像七八十岁的老人般。

绘有壁画的墙壁上方是一排透气用的小窗,人是钻不出去的,就连光也落不进来多少。不过鸟儿要出入倒是没有问题,这只乌鸦应该也是从这小窗里进来的。男孩抱着乌鸦走到铁笼边,他一走动便会拖动脚踝上绑着的长长铁链,发出刺耳的声音。

男孩吃力地攀着笼子的铁栏,艰难地爬到稍高的地方,他高高举起手,让乌鸦尽可能靠近小窗。他手上还有石铐,石铐的边缘卡在栏杆之间,但他还是尽可能地把手伸出去,石头磨破了手腕的皮肤,好像要把他刮下一层皮来。

男孩却毫不在乎,只注视着小窗外透进来的光芒,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荣光被阳光刺得眯起眼,只觉得外面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

“我被困在这个地方,但你还可以飞。飞吧,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男孩低低地说,淡漠的声音里带着恨,带着绝望,他把手轻轻一抛,乌鸦从小窗飞了出去。他松了口气,从笼子上直接摔回地面。

荣光听见男孩倒下去的声音,他想回去看看男孩怎么了,可又自身难保,他拼命在半空中扑打翅膀,却还是挡不住身体一直往下坠,没办法,就算身体是鸟,但内在是个人类,荣光……不会飞!

一双手恰好接住了他,那双手洁白柔软,像暖玉一般温润、细致,毫无瑕疵,得是何等娇贵的人才拥有这么一双漂亮的手啊?荣光卧在那双手里抬头一看,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也正看着他。少年惊诧地眨了眨眼,那对眼睛又圆又亮,像两颗黑珍珠,亮晶晶、水灵灵的。

小窗外有一棵杏树,荣光刚才觉得满目雪白,就是这满树杏花开。杏树的一枝分叉恰好长到窗边,少年爬上树,坐在云团般的杏花之中,接住了从窗内飞出来却又飞不高的笨乌鸦。

少年一身华贵的杏黄衣袍,衣摆袖口滚着金边,乌发金冠,长得唇红齿白,看着十五岁左右,贵气天成,眉目间却还留有一股孩童的天真稚气。他看着手里的乌鸦眉开眼笑,笑时露出一点点洁白的小虎牙,就更像个小孩子了。

但是荣光看着这个精致动人的少年,总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违和。

“哇,好大的大黑鸟!”少年欢呼着手舞足蹈起来,身上环佩叮咚作响,很是悦耳,然而少年的动作带着一股蛮劲,荣光差点被他抛出去,“可是,你怎么会从这个屋子里飞出来呢?他们都说这里面关着阿爹抓来的妖怪,你是差点被妖怪吃了吗?”

他这语气、神态、动作都仿佛四五岁的幼童,与他的外貌截然不符,荣光终于明白那种违和感是什么了,这个少年是个傻子啊!

荣光自然是无法回答他的,他想告诉这个少年,里面没什么妖怪,只有一个十分凄惨可怜的男孩,如果可以真希望他能帮帮那个男孩。

“咦?里面有人?”树上的少年探头探脑,透过小窗看到里面的男孩。

笼里面的男孩也缓缓爬起来,亦从狭小的气窗里看到树端被杏花围绕的娇贵少年。

他们一个高高在上,洁净无瑕,一个身处牢笼,满身污垢。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安静地注视彼此,直到一阵风起,吹落满地杏花。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被关在里面?”先开口的是树上的少年,“你是他们说的妖怪吗?你会吃人吗?”不知道是没看清楚男孩的惨状,还是以他的智商无法理解里面男孩的模样有多凄惨,他并没有露出意外或者惊吓的样子。

“你又是谁?”男孩的目光从沉静变成阴狠,“我不是妖怪,我也不吃人,可若我能出去,我恨不得杀了这皇宫里所有的人。”

“我叫阿蜜!”少年高高兴兴地回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的名字呢,在这里除了阿爹和嬷嬷,都没有人跟我说话。”他兴奋过后,想起男孩说的后半截话,皱起眉来,“不可以杀人啊,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不可以不可以!”

阿蜜?荣光记得这个名字,这个傻子是阿蜜?

卖药人与他第一次见面时用的就是这个名字,他还以为是卖药人的名字或者别名什么的,可这个少年怎么看都不像卖药人啊!

“呐呐,你要不要跟我玩啊?都没有人跟我玩,好无聊。”阿蜜嘟着嘴,眯起眼打量小窗内那个昏暗的房间,“你在里面很不舒服吧?如果你愿意跟阿蜜玩,我就让阿爹放你出来!”

男孩大约也察觉这个少年脑子不太正常,不愿与他废话,但从他话语里捕捉了什么,阴恻恻地问道:“你爹有这么大的本事?”

“对啊!我爹是皇帝!”少年露出毫无心机的笑容,丝毫没有察觉笼子里的男孩一瞬间变得狰狞的面容,还喜滋滋地问,“你也认识我爹吗?”

荣光大脑里又是“哐当”一声,什么?这傻子……居然是个皇子?!

知道了他的身份后,阿蜜那张笑眯眯的脸在男孩看来就是无比可憎。“认识!当然认识!”男孩猛然大笑起来,那不是快乐的笑声,更像是野兽的咆哮,“就是你爹,把我和娘亲抓到这宫里来!还让我们母子分离!”

“可、可是……我爹为什么要抓你……”阿蜜有点被男孩的表情吓到,他长在深宫,锦衣玉食,众星拱月备受呵护地长大,恐怕从未见过如此狰狞的笑容吧。

“就因为你爹是个变态的疯子,他妄图得到不属于他的力量。”男孩一字一顿地说,“我原本与我娘亲住在山里,与世无争,我娘心地善良,会替山下的人治病……”

男孩自从有记忆时起,就与娘亲一同居于深山,山中不知时日,与世隔绝。他对自己父亲没有太多印象,娘亲说这是因为父亲死去太久了,父亲是一名凡人,寿命与他们不可同日而语。可男孩依然看得出娘亲深爱父亲,所以在父亲死后的漫长时间里,她一直住在这座山上,守候山下父亲与她共同生活过的小镇。

最初,是偶尔有误入深山的猎户被毒蛇咬伤,被娘亲遇见了,便以药草救治。然后,有一个身患重疾的农夫因为不愿为了治疗自己拖累家庭,走进深山等死,娘亲听了他的遭遇和决心后,潸然泪下,也治好了他的病,让他重回山下共聚天伦。

久而久之,深山里住着一名能治百病的神女的传说就传了开去,而神女使用的药草竟都是世间从未见过的,她用这些治好了不少不治之症。越来越多的人为了求神女治病而闯入深山。男孩面对络绎不绝上门的人类,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问娘亲:“他们难道不知生死有命吗?凡人寿命最长不过百年,为什么他们那么执着呢?”

娘亲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道:“因为人类心里有不同的欲望,活下是他们最强烈的欲望之一,这对于他们来说,想要活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某一天,来了一个以前被娘亲救治过的男人,他怀里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浑身长满脓疱,被痛苦折磨得一直啼哭,却连话都说不出来。男人抱着孩子在山里不断寻找,他求神女救他孩子一命,哪怕要用他的命相抵也无所谓,男孩的娘亲被他诚意打动,又因为那孩子实在年幼可怜,便动了恻隐之心,出现在男人面前。

男人哭着诉说山下发起了瘟疫,好多人都得了这种怪病,尤其是孩子,他家里几个孩子都得病死了,只剩下这最后一个了。娘亲一听,想到自己避世的时候山下居然出了这种大事,总觉得心里愧疚,于是在稳定了那孩子的情况后,答应随男人下山治疗瘟疫。

“结果一切都是高武帝设下的陷阱,根本没有什么瘟疫。他早就听闻了关于娘亲的事,一门心思想将我们带回皇宫。他也知道娘亲不会愿意轻易服从,就找了个七八岁的孤儿,对他下毒让他变成那副鬼样子,然后收买了曾经见过娘亲的男人,把我们骗了下山。”男孩恨恨地说着,“那些过去受过娘亲恩惠和帮助的人,全都胆小地躲了起来,没有一个人愿意挺身而出帮助我们!你看——”

男孩挽起衣袖,把伤痕累累的手臂伸到窗下,稀少的光线落下,只见细瘦的手腕上,是密密麻麻还未完全愈合的划痕,光是从皮肉外翻的伤口看来,就知道每一刀割得有多深。

“你的疯子父亲每天都派人来取我的血!剜我的肉!”男孩发出怒吼,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我不知道他到底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我知道他能这么对我,就能加倍残酷地对待我娘亲!你还想让我和你玩?我发誓,你若是敢走到我面前来,那些人对我做了什么,我都将原封不动加诸到你身上!”说完这话后,男孩像是耗费了太多力气,被粗暴虐待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他倒卧在地上,一点一点蜷缩起身体。

阿蜜被男孩的话吓呆了,他根本无法理解男孩的话,可是男孩遍身的伤痕与痛苦的表情,让阿蜜知道他有多么难受,他急切地问道:“你、你没事吧?”

里面没有一丝声音。

荣光蹲在阿蜜怀里,震惊于刚才听到的话,接着,他听到上方传来抽鼻子的声音,抬头一看,阿蜜圆圆的眼睛泛着泪光,很可怜的模样。

男孩刚才一番话不过是迁怒而已,他的愤怒和怨恨都没有错,可是阿蜜也没有错。荣光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阿蜜的手心,以作宽慰。

荣光看得出他有点怕里面的男孩,他虽然看着比男孩要年长,但内心或许还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孩。阿蜜抽着鼻子,憋得眼睛红通通的,他伸长了脖子往屋内看,不过大约是看不见什么了。

傻里傻气的小皇子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可是阿爹对我很好的。你是不是很痛啊?我明天给你带点心,好吗?我喜欢吃甜的,你呢?还、还有……阿蜜也见不着娘亲了,而、而且我们年纪差不多……所以、所以……”

所以怎么样?所以想和对方多说说话?想做好朋友?想一起玩耍?就连荣光也觉得他过于天真。

阿蜜坐在杏花树的枝头,笨拙地把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说,里面的男孩一直没有回应,他就渐渐安静了,呆呆地看着屋内。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荣光也觉得奇怪,这里怎么没有看守呢?他们说了好一会儿话了,居然没人发现。还有,这不是个顶顶娇贵的小皇子吗?好像还挺受宠的样子,怎么一直没有人来寻他?

“小主子、小主子,你在哪儿?”终于有人找了过来,是个宫装打扮的老嬷嬷。这位嬷嬷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盘得一丝不苟,鹅蛋脸上长了皱纹,年轻时大约也是个娴雅秀丽的美人。她神态端庄,说不上笑容满脸,但注视阿蜜的目光很是怜爱温柔。

荣光被阿蜜抱着带到外面,外面不知何时还站了两列掌灯的宫女,她们躬着身,只看着自己脚尖,手里数十盏宫灯灯火辉映,只为了照亮小皇子脚下的路。

阿蜜一蹦一跳地跟着嬷嬷,走到外面,早就停好了一辆华贵的辇车,四面挂着轻纱珠帘,身披轻甲的侍卫和随行的宫人们跪在地上,额头贴在地面上,无一人抬起头来。

嬷嬷把阿蜜搀扶上辇车,又整理起辇车的遮挡物,一层纱帘四面落下,接着垂下半幅轻薄竹帘,最后拉上一层竹帘,把辇车内坐着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此时,跪在的侍卫和宫人们才站起来,载着小皇子的辇车队伍缓缓移动,开路的,掌灯的,捧香的……只看这阵仗,便知道这痴傻的小皇子有多么宝贝。然而荣光依旧感到奇怪,宫女也好,侍卫也好,这些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行动悄无声息。当阿蜜走过时,他们全都伏在地上,头颅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重重压着,叫他们不得抬起头来。

3

辇车在一座宫殿前停下,阿蜜要下来了,刚才接他上车时的场面再度上演,众人哗啦啦跪倒一片,头也不抬。嬷嬷上前来一层一层撩起珠帘、竹帘、纱帘,坐在里面的阿蜜一脸消沉,提不起劲儿的样子。

老嬷嬷转过身,弓着腰道:“小殿下,到老身背上来吧。”

阿蜜听话地爬到嬷嬷背上,五十多岁的妇人背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都不算轻松,荣光有些于心不忍,可嬷嬷并不嫌辛苦,笑眯眯的。

“小殿下抱着的可是乌鸦?”

“是大黑鸟,不是乌鸦。”阿蜜认真地纠正嬷嬷,他大概也不清楚什么叫乌鸦。

“那小殿下可是想带回宫里?”

阿蜜用力地“嗯”了一声,嬷嬷背着他慢悠悠地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这种鸟不是很好,若是带到宫里,怕是不合适。因为这种鸟是凶鸟,会带来坏事的。”嬷嬷也知道阿蜜不懂,耐心地解释。

“不,我的大黑鸟是好的,是吉祥的,我就要养在我的宫殿里。”阿蜜任性地说,“阿爹是天子,这天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是阿爹的孩子,我就是小天子,我的宫殿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这话就像是在预言自己会是下一个皇帝,阿蜜孩童心性,浑然不觉自己说这话有多狂妄,可那些伏地低头的人无比惊惶恐惧,连背着阿蜜的那个老成沉稳的嬷嬷都是脚步一顿。

一个捧香的宫女吓得一哆嗦,手上青玉香炉落地,摔得粉碎,香灰飞扬。听到香炉落地的一声脆响时,所有人的身体都绷紧了,寒凉夜风中的不安和紧张达到了极点,却无人敢动弹,打破了香炉的宫女更是匍匐在地,浑身发抖。

随行的宫人之中,有一位小宫女被惊得失了魂,不小心抬起头来,脸上顿时血色全无。她拼命叩头,颤声尖叫到:“奴婢什么都没看到!奴婢什么都没看到!求殿下饶命!饶命啊——”

荣光压根儿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吓成这个样子,打破香炉的又不是她,即便要罚也不该惩罚她,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既然看到了,那就将她双眼剜去,然后处死吧。”一个男人从宫殿里踱步而出,悠然地说出冷酷的话。

荣光听到他的声音的瞬间,金宝儿死前的记忆再度被唤醒,在那个宛如坟墓的石宫里他曾经听过一模一样的声音,就是这个冷酷到极点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让太医令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徒,就是这个残酷到极点的声音,让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了床上的一团烂肉。

“参见皇上!”人们用恐惧的声音高呼。

“阿爹!你来啦!”只有阿蜜若无其事地喊了一声。他像寻常百姓家的父子般称呼身为皇帝的父亲显然是不合礼数的,但高武帝并没有责罚他。

高武帝一把抱起阿蜜,揉了揉他白净的小脸,一脸慈爱地问道:“嗯,我的乖儿子,今天又去哪儿玩了?给嬷嬷添麻烦了吗?”

“没有没有!”阿蜜摇着头,有献宝地举起乌鸦,“我今天还捉到了一只大黑鸟!”

高武帝看了眼乌鸦,荣光触碰到他的眼神,第一次相信原来眼神也是能淬了毒般叫人心寒。这位皇帝拥有霸气的称号,却长得相当斯文儒雅,一双细长的凤目,皮肤白腻柔软,穿一身绣了金龙的长袍,并不见得有多么威武,反倒有些文弱。

阿蜜被高武帝抱着往殿内走去,老嬷嬷连忙紧跟其后。等高武帝抱着阿蜜进了室内,马上便有人按照旨意拖走那名宫女,那年轻的女孩抽泣着,声音令人心碎,因为她年轻的生命也如同那个落地的香炉般即将破碎。

荣光真恨自己没有双手,不能捂住耳朵,也恨自己此时只是一只乌鸦,什么都做不了。可即便他是人又能如何呢?君主皇朝的时代里,皇帝便是至高之尊,掌控天下人的命运。

“阿爹,那个姐姐为什么哭了?”屋内,阿蜜不解地问。他坐在高武帝腿上,乍一看还真是稚儿承欢膝下的和睦画面。

“因为她做错了事,所以阿爹处罚了她。”高武帝答道,他的语气就好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是很厉害的处罚吗?因为……她真的哭得好难过啊。”阿蜜哆嗦了一下,可能也想起了昏暗房间里的那个男孩。

“是哦,因为她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所以阿爹按照规定处罚她。”高武帝笑眯眯的。荣光真是不明白,不过是抬头看了一眼阿蜜,怎么就罪该万死了?

阿蜜露出害怕的表情,怯怯地问:“那如果有一天,阿蜜也犯了很严重很严重的错,阿爹也会处罚阿蜜吗?阿蜜今天去了你说关着妖怪的平宁宫,因为那里杏花开得最好看,阿爹你说过不许我去的,这样你会生气吗?”

高武帝沉默了,才说:“你若是喜欢,便去吧,不过是小事。”继而又温柔地摸了摸阿蜜的头,说,“无论阿蜜闯了什么祸,阿爹都不会生阿蜜的气。来,给你带了御膳房做的点心,都是你喜欢的,快吃吧。”

嬷嬷这时才上前来,把各式精致点心一一摆开,这些点心一看就是专门为阿蜜精心制作的,都是些小孩儿才会喜欢的形状,色彩也分外缤纷。

“阿爹真好!”阿蜜兴高采烈地一头扑进高武帝怀里。

荣光悲惨地被挤在两个人中间,发出难受的叫声。高武帝肯定早就发现了,只是现在才问道:“这就是你刚才说着要养的大黑鸟?”

阿蜜正吃得满嘴糖霜,腮帮子鼓鼓地点了点头。高武帝漫不经心地说:“昨天也有只这样的鸟儿,在窗外吵得厉害,被侍卫射伤了,想来应该也活不了。没想今天你就捡了只同样的鸟儿,这可巧得很。”

想到自己上一次附体在死去的金宝儿身上,荣光觉得这只乌鸦搞不好还真是被高武帝说的那只。他被高武帝打量着,明明很不喜欢这个人,想反抗他,可是身体却在他的注视下僵硬起来。这便是真真正正的、万民之上的君主,与生俱来的威严不容任何人忤逆。

阿蜜忙放下手里的糕点,抱着大乌鸦辩解道:“大黑鸟会很乖很乖,不吵闹的!”

“那就好,你只能在北边这片宫殿走动,想必也很寂寞,不然今天也不会偷偷溜去平宁宫了。”高武帝说,不愧是能坐上宝座的男人,言语间不动声色就把话题引导至自己有利的方向,“你是怎么过去的?有人看到你吗?”

阿蜜连连摇头,肯定地说:“阿蜜很小心避开所有人了!而且还用布巾把脸挡了起来。”

“不过皇宫守卫森严,你是怎么做到不被发现的呢?”他像是不经意地把阿蜜的头发往后拨去,少年白生生的颈脖露出来。不知为何,荣光脑海里蓦然出现了高武帝双手掐紧了阿蜜脖子的画面。

明明是父亲,明明这么温柔,但为何总有股隐约的、挥之不去的杀意?

“捉迷藏!”阿蜜朗声回答,“阿蜜跟大家玩捉迷藏!阿蜜很厉害的!”

看来他是把这当成玩游戏了,虽然听起来很牵强,可一个傻子又不会撒谎,可能是他运气好吧。

高武帝笑了笑,把阿蜜从自己膝上抱到隔壁椅子上,道:“这样啊,你要是想去平宁宫也没关系,不过得让辇车仗队送你过去,不然像今天这样偷溜,大家找不到你会很焦急的。”

这个皇帝也太好说话了吧?荣光严重怀疑他是不是在骗人,也只有阿蜜会傻乎乎地点头答应。

高武帝笑容和眼神里含着无限深意:“还有,你要是喜欢这只大黑鸟,就给它做个记号吧,不然侍卫不小心把它误杀了。”

纵然现在只是一只鸟,但荣光仍感到背脊上窜起了一阵寒意。

高武帝又待了一会儿才离开,他一走便带走了几乎所有的人,偌大的宫殿里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原来与阿蜜一同住在这里的,竟然只有那个嬷嬷。

明明那么得宠的孩子,为什么要让他过得这么孤单?看他一眼的人都要处死,是因为这个孩子格外珍贵吗?可这样只会让所有人都认为阿蜜是个恐怖的存在吧?若真的把他当做宝贝般疼爱,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荣光跳到了桌子上,环顾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这里不缺奇珍异宝,不缺锦衣华服,却没有一丝人情的温度。这个傻乎乎的小皇子,又何尝不是被困在这个精美华贵的牢笼里。

阿蜜吃着吃着点心,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半块糖糕,嘴巴上都是碎屑。嬷嬷轻轻走进来,瞧了瞧灯下睡着了的小皇子,叹着气给他仔细擦了擦脸。

荣光站在桌上,歪头在一旁看着,嬷嬷注视阿蜜的眼神比高武帝真挚得多。她有些吃力地抱起他,安置回寝室里,又替他盖好被子。荣光现在稍微习惯了乌鸦的身体,一路磕磕碰碰地跟着飞进了卧室,落在阿蜜枕边。

嬷嬷起身去收拾桌上的没吃完的糕点,荣光看着她绕到了院子里,便跳上窗台,正好看到嬷嬷一脸憎恶地把那些糕点全扔掉了。

4

高高的宫墙上,一只漆黑的鸟儿滑翔而过,它脖子上系了一根红绳,分外醒目。它飞得不算太高,偶尔还会差点碰到屋脊的琉璃瓦。

这只乌鸦正是荣光,那根红绳是阿蜜给他系上的,以防它真的被误杀。一开始荣光还以为这乌鸦的身体支撑不了几天,上次他到金宝儿身体里时就没有待上多久。可是过去了好几天了,他都学会如何用这身体飞翔了,还丝毫没有再转移到其他身体上的迹象。

眼前是前所未见的广阔天空,没有高楼和大厦,一眼仿佛能看到天的尽头。整片整片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鲜红的宫墙,白玉般的小道串联起一座座宫殿,亭台楼阁、玉宇琼楼,有荷塘莲花点缀其中,亦有千树万树花团锦簇。

那是穷极想象也无法描绘的精美绝伦,后世之人竭尽全力所仿造的建筑,根本不及这巍峨壮丽的千万分之一。

他飞在皇宫上空,俯瞰如棋盘般精密有序的大小宫殿,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当一只称职的乌鸦,也并非单纯为了观光,他还记得金宝儿临死前进入的那座院子。

那地方并不难发现,因为与金宝儿当日所见不同,外面建起了一个平台,上面有一个巨大的炉鼎,底下没日没夜地燃烧着薪火。一群医官模样的人频繁出入那座墓碑般的石宫,高武帝每天也会出现,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忙活什么。

荣光想起当日金宝儿死前所见,不由得怀疑床上那个被折磨的不似人形的正是关起来的那个男孩的母亲。当时他根本不敢多看那个浑身腐烂的人,别说是男是女,就连是否还活着都难说。

荣光从空中好几次看见高武帝,每一次,这个男人都像是有所感应般,用目光捕捉到他的身影。好几次,荣光都觉得下一秒他就要下令让侍卫射杀自己,然而他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又收回目光,实在是捉摸不清。

荣光发现阿蜜的日子过得确实相当无聊,他连识字都是嬷嬷教的,可是这个年代,一个女人也没读过多少书,能教给阿蜜的东西实在不多,高武帝也没有安排任何老师来教导阿蜜,不知道是不是认为反正是个傻子,也没什么需要用功的。

阿蜜没事就趴在地板上玩珠子,他有一个锦囊,里面装满色彩缤纷的小珠子,每一颗都有一枚弹珠那么大。这些珠子猛一看像是普通的琉璃珠,却均是用各色宝石仔细打磨而成,甚至还有饱满滚圆的珍珠,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荣光觉得阿蜜这孩子很可怜,便陪他玩了起来,用爪子把弹珠弹回给阿蜜,或者用鸟喙叼起来,一人一鸟不知不觉还挺乐在其中。

而从高武帝答应阿蜜可以去找那个男孩后,阿蜜天天都盼着辇车来接他过去,可是不管他怎么等,辇车却始终不来。阿蜜缠着嬷嬷撒娇,嬷嬷也毫无办法,辇车仗队那边要不是说没有空闲,就是说辇车坏了需要修理,总之有不同的借口来拒绝。

除了阿蜜什么都不懂,荣光和嬷嬷都知道高武帝那番话只是随口说说哄孩子的,他根本不打算让阿蜜出去。高武帝每天都亲自给阿蜜送点心,不过他要糊弄一个傻孩子实在太容易了,可怜阿蜜每次都会被骗,每天从天亮等到天黑,每天都失望之极。

荣光今天没有再去探查那个神秘的宫殿,他收起翅膀,落在平宁宫的一棵杏树上,正是阿蜜曾经爬上的那棵。

能看到关押着男孩的小窗就在旁边,荣光从杏花枝头跳到窗台上,往里面张望。之前他也来过几次,可是男孩却不在里面,血迹斑斑的笼子里只留下一盏照明的青铜灯,还有一片片干枯的血块和没有被清理掉的呕吐物痕迹。

男孩被带走了,他还会回来吗?荣光甚至想过是不是因为高武帝知道阿蜜来过,所以干脆就把那个男孩杀了。不过那男孩不是普通的人类,身上有那么多严重的伤,换做一般人可能已经死了,不过他却还顽强地活着。

或许因为男孩不在,熏香的味道也淡了,腥臭与腐烂的气味便更加令人作呕。笼子里放有给畜生喂食的碗盘,里面放着坏掉了的食物。

还有那盏青铜灯,荣光很在意这盏跟自己之前在梦境里见过的十分相似的灯,于是跳过去用鸟喙敲了好几下,不过似乎就只是普通的灯,丝毫没有反应。

今天荣光也飞进了笼子里,依然没有看到男孩的身影,他不由得担心起来。这时,他听到脚步声,连忙躲了起来,这屋子里无比昏暗,他一只乌鸦简直随便往哪里一站都能隐形。

他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有什么被拖动着来到笼子前,沉重的铁锁被打开,一个东西被扔进了笼子里,落地的声音就像一个残破的麻袋,那是个血肉模糊的幼小身体。亲眼看到这样的惨状,荣光几乎就要叫出来。